后政治的中国当代艺术

　　在当下瞬息万变的国际艺术界里，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形象似乎总是停留在“对沃霍主义的肤浅运用”加“政治讽刺”的阶段。从1990年代中期往后十年间最经常被提到的那一批中国当代艺术家们，似乎已经很难带给观众新的艺术产品。

　　美国观念艺术家理查德•普林斯曾在其著名的博客上写道：我有一个垃圾名单。

　　现在这个名单包括……

　　中国艺术。中国当代艺术。所有中国当代艺术。我真的不理解。它甚至都不是平庸到崩溃的那种艺术。我是说，他们觉得他们在干嘛？为了艺博会而搞艺术？（去迈阿密得了）画大笑的人那哥们？中国政府应该把他扔到监狱里头。……

　　我算谁呢，在这儿对一些连苍蝇都不会伤害的中国艺术家们咆哮怒吼？我应该多鼓励别人。

　　多替别人想想。

　　“祝你们好运”……我应该这么说吧……“别让我打搅你们的好革命。”

　　但是我做不到。

　　（我想的不是苍蝇那回事儿）

　　我做不到为了集体利益牺牲自我。

　　我做不到有容乃大。

　　我做不到假装认栽。

　　我做不到故意输掉，或者给什么人当掩护。

　　事实上……艺术是我最重要的追求。这意味着，当我看到烂艺术时会很痛苦。

　　一个藏家请我到他们家，想给我看刚纳入他们藏品的……那些……在墙上的……看上去像什么玩意儿呢？“死亡”。

　　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特地请我来看的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理查德•普林斯2013.11.8

　　文章保持了普林斯一贯的刻薄风格（紧接其后他臭骂了一连串主流艺术媒体）。排除他个人的因素，我们仍然可以看出美国主流艺术界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成见--仍然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一类；更有见识的人，在这个基础上多知道了一些最近与艾未未有关的艺术与政治事件。

　　事实上从2013年初起，一些国内外的大型群展就试图摆脱这些中国当代艺术固有标签。比如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在2013年1月推出的群展《ONOFF：中国年轻艺术家的观念与实践》。《ONOFF》展览之后，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田霏宇）类似的理念得到响应。今年在迈阿密的《中华廿八人--卢贝尔家族收藏展》（2013.12.4-2014.8.1）、纽约军械库艺博会中国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水墨展，这些近期中国当代艺术在美国的集体展示，其艺术品都在传达相似的内容：即“非政治”的中国当代艺术。军械库展正是这一系列亮相中的最高潮。

　　1913年在纽约莱克星顿大道69团军械库的展览，是美国现代艺术的起点。展览期间，吸引了大约8万名观众。通过在69团军械库的展览，美国人第一次真正直接地接触到欧洲激进的前卫艺术。那次展览带来了布拉克、杜尚、康定斯基、马蒂斯、德兰、毕沙罗、高更、雷东等艺术家，在当时极大地改变了由学院派艺术一统天下的美国艺术格局。

　　一百年后的今天，每年在纽约92-94港的军械库展是同期众多艺博会中的龙头老大。军械库周是纽约艺术界一年中最忙碌的几天，同期的ADAA、MovingImage、Scope、Independent、VOLTA等艺博会，加上今年与军械库展在同一天开幕的惠特尼双年展；与同期作为对主流艺博会与双年展回应的“布鲁斯高质量基金会双年展”、“惠特尼•休斯顿双年展”（两个双年展参展者全部为女性艺术家），让艺术爱好者们第无数次感慨纽约带给人的目不暇接。

　　在今天的国际艺术界，艺博会已经成为画廊的主要销售终端。正如艺博会的英文名字（ArtFair，直译为艺术市集）揭示的，艺博会展览是为了销售艺术，而不是为了某件艺术品或个别艺术家举办的。军械库艺博会40美元的高昂门票让很多年轻人望而却步。在这样一个既是展览而非展览的空间中，200多家参展画廊，四五个小时的观展过程，却也让观众觉得值回票价。忙碌人群在每件艺术品前短暂地停留，已经足够让人能嗅出国际当代艺术最近的流行趋势。

　　军械库艺博会的一般展区没有进行统一的策展。

　　这使由田霏宇集中策划的“聚焦中国”（Focus：China）主题成了中国当代艺术集体亮相的最佳舞台。早在去年年底，媒体的狂轰滥炸已经吊足了人们的好奇心。远观特殊红色标牌划出的“聚焦：中国”展区好像一个游园会。徐震抛向空中的雕塑、双飞艺术中心在现场发放奖券、梁硕装置作品中跳跃混乱的材质、政纯办小组的装置《全民健身》……这些都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吸引注意力的欲望。

　　2014军械库艺博会的展示对于中国艺术界自身的意义，显然大于对于其对国际艺术的影响。这次的集体亮相几乎直接宣布了政治波普一代艺术的过时。虽然1990年代获得成功的那一批艺术家在国内拍卖会上的价位仍然居高不下，但毋庸置疑的是，今天新晋的年轻艺术家们如果继续沿用政治讽刺的艺术语言，将一定会遭到冷遇。

　　今年3月，高古轩画廊为了迎合亚洲艺术周推出了展览《实物与记忆：中国早期艺术珍品》(Matter and Memory：Early Chinese Art Treasures)，曾梵志最新创作的油画作品《无题》，被强行地夹在几十件从商朝到明朝的中国古代艺术品中展出，展览海报的整个幅面也全是曾梵志的油画作品。虽然尽人皆知高古轩画廊高明的商业运作手段，但其将曾梵志作品和古代艺术品并列的用意昭然若揭，甚至到了有些滑稽的地步。

　　这样的策展也似乎反讽式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在哪里？

　　岳敏君最近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个展《大脸画》。策展人李小山在展览前言中写道：老岳的新作预示了他的自我解放，我不认为他是因为原先图示的固化而试图开拓什么或实验什么，恰恰相反，他是在回归--回归到更自我和更自由的状态。

　　与李小山的观点不同，我并不认为艺术家寻找新的艺术语言与试图摆脱自身风格固化是一件需要辩白的事。从岳敏君一直以来的创作，和展览的名称“大脸画”（其作品中最常用的标签之一）就可以看出，岳敏君并不是天真单纯不问世事的艺术家。政治波普艺术的意义恰好是与社会的深度互动和反馈，而不是“纯真的自我表达”。艺术家对风格突破的探索并不代表对自己以往艺术语言的否定，也不能说明他以前创作的艺术不真诚。

　　岳敏君的尝试，反映了当今当代艺术界对艺术家越来越严苛的要求。2013-2014年间功成名就的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舞台的集体展示，已经明显地表明了仅凭单一的艺术样式或某种特定的艺术理论解读，不但已经不能满足现在艺术市场对创作的要求，甚至艺术家自己也不可能倚靠旧的样式继续稳坐钓鱼台。对于这一点，我相信岳敏君与理查德•普林斯有一定程度的共识。虽然《大脸画》展览上的作品仍未尽如人意地提出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独特价值，但它恰好代表了如今中国当代艺术界，甚至整个文化界越来越大地与世界直接对话与竞争的欲望。

　　“反政治标签”策展理念的胜利，似乎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难。对于这次军械库展“聚焦：中国”区的表现，Hyperallergic网站撰稿人赫拉格•瓦塔尼安写道：

　　“通过抽象画家、行为艺术家、装置艺术能手、坏小子（基本都是男性）艺术家，和聪明的观念艺术家们，田霏宇成功地证明了中国当代艺术跟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角落的艺术都没什么区别。”

　　2014军械库展览透过“我们也能做一样的艺术”这样的主张，更像是直接地向国际艺术界提出平起平坐的要求。而彻底失去了“政治讽刺”避风港的中国当代艺术，在今后世界文化中如何体现其价值，也似乎尚没有明朗的前景。

　　依旧“少数”vs转折点

　　梁硕

　　艺术家及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师。这次作为军械库杨画廊参展艺术家参与军械库“聚焦：中国”单元，作品《费特》。

　　《收藏•拍卖》：觉得这次“聚焦：中国”单元如何？梁：一开始感觉不太好，因为中国这一块，说是被聚焦，实际上是放在一个犄角旮旯布满尘埃的角落里。有点上当的感觉，来之前我曾想，“Focus：China”应该是博览会的重头戏，没想到还是一个少数民族特展。原本挺激动的，所以觉得有点不平衡，这应该是一个挺好的展示，后来一位朋友解释说每年的聚焦单元都在这个位置，是固定的。聚焦区就是最边缘的区，我觉得也说通了。感觉聚焦的意思，就是说不能放入正常里面的。多少有点是“来点别的尝尝”的意思。

　　《收藏•拍卖》：美国艺术界现在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普遍认识，还是1990年代中期那一套。这次展示对改变中国当代艺术形象是否有帮助？

　　梁：肯定是有的。中国当代艺术早就不是那样了。

　　因为全球化，现在使用共通语言创作的艺术家已经挺多的，不会像以前那样。这次参加“聚焦：中国”单元的画廊（艺术家）大部分都是“全球化味儿”比较重的。而且似乎都有意识地不去做“民族风”的艺术，更多是使用国际语言。相比以往，这些作品没有典型的中国形象，或者政治意味。

　　《收藏•拍卖》：很多媒体认为“聚焦中国”展区有重大的意义，你怎么看？有中国当代艺术抢滩登陆纽约的感觉吗？

　　梁：恰恰相反，我觉得完全不是那样的，没什么特别。

　　感觉没有谁专门来看这个展区，人也没有特别多。现在画廊的经营很难，本来就不挣什么钱。可能一些小的画廊，半年的收入，参加两个艺博会就花掉了。画廊一年到头为了这些博览会忙，往里搭钱。来到这边之后，又是一个不太受人关注的感觉，挺可惜的。

　　《收藏•拍卖》：你在学院里教书，怎么看从学院中走出来的中国艺术家？

　　梁：我觉得我是一个学院艺术家，但可能别人不把我当一个学院艺术家。我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圆满、壁垒森严、非常严密的艺术家。所以我的艺术追求方面，可能不是学院派的。可毕竟我是从小受学院教育长大的，很多东西都根植进去了，所以做一个东西总是很在乎它的完整性、合理性，以及协调性，也会有斗争。美院给人的暗示，就是艺术家既要做到好的艺术，也要做到好的技术。美院里的作品必须得“是件儿东西”。就是说它“拾不起个儿”是不行的。你得收拾得差不多，有点完整性。包括艺术家的想法、思维状态，都得“是个东西”，它才能认可。或许也不光是美院这样，可能人都是这样吧。

　　付晓东

　　策展人、批评家，《美术文献》杂志执行主编，北京空间站画廊创办人。军械库展代理艺术家双飞艺术中心，作品《你中奖了》。

　　《收藏•拍卖》：尤伦斯ON/OFF展览后，由田霏宇牵头的新策展理念，就是说要把“非政治”的中国当代艺术推出去。你觉得这个策略在这次军械库中是否实现了？

　　付：实际上我在来之前对这次集体亮相已经有判断了。就像2006年，纽约佳士得第一次举行中国当代艺术的拍卖，它直接引发了国内当代艺术市场从2006-2008年的高潮，影响是相当深刻的。还有像去年纽约佳士得和苏富比的中国水墨拍卖，也直接导致了水墨市场的高企，这一年之内天翻地覆。当然，不见得说纽约的市场在领军，但它对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市场上造成的作用和连锁反应是不可忽视。

　　之前有媒体采访我，我当时提到这可能是历史性的，会改变整个格局的一次展览。从这次之后，有可能老一代的艺术家所把持的国际艺术平台会被年轻艺术家所改变，就是说出现新的历史格局，甚至市场上的变化。但是它会不会改变原来“F4”艺术家在中国艺术界一统天下的局面？这很难讲，是不是真的能够在国际舞台上提供新的面孔和样貌？我觉得肯定这是一次转折性和起点性的事儿。包括据我所知今后也会有中国年轻艺术家的大型群展，双飞艺术中心也在被邀请之列，还有其他很重要的美术馆也在谈。所以我很重视这次军械库展，首先我肯定不是以卖作品为目的而来的。包括我们这次的项目，这种阵势，实际就是想来亮相的。

　　《收藏•拍卖》“：聚焦中国”展区上大多都是“抓眼球”的作品，为什么会选用这种吸引注意力的策略？

　　付：《你中奖了》这个项目大概三四年前我们就想做了。有个阶段我特别感兴趣，如何把作品渗透到交易过程里面。比如我认为一个个体，如何参与到世界体系里面去，个体和外界发生最多的联系，是通过购买行为实现的。实际上个体和世界发生的交换行为是一种物物交换的方式。而货币作为象征符号，在交换中发挥着特别重要的作用。不管从关系美学，还是参与中的艺术，或参与性的角度来讲，购买的系统作为人与外界发生交流关系的通道，是任何人都不能回避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流通道，也是在交易系统里面完成的关系。比如库哈斯谈到的“第三空间”--圣殿不再是教堂，而是市场或者巨大的百货商场。就是说人在精神崇拜的领域都变成了交换行为。

　　我们还可以谈很多，比如人们购买的不是商品本身，而是其带有的符号价值。另外，《你中奖了》的互动性和参与度比较高，比较容易让观众理解。如果观众只抽了彩票的话，就是一个浅度的参与。如果要参与到游戏里去换作品，那么可能就是一个深度的参与了。最浅度的参与，可能只到我们展位看看录像。我们提供了三种不同参与方式，所以我们展位的人特别多，并且久久地停留不走。从受众的反应来看是挺好的，我也觉得很高兴每个人在我们展位上自得其乐。我们发出去了1万张彩票，回来领奖的起码有6000人，刮开率特别高。我们的彩票都是徒手发的，直接给到观众手里。作品的效果挺好的，在这个互动过程里面，艺术家和观众间的接触和交往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包括他们奇装异服去吸引人们注意，后来观众像潮水一样涌来，那个状态还是不太一样的。

　　图、文：魏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