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禅诗说寒山、拾得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诗人,执着,弘一大师
  • 发布时间:2014-11-28 16:01

  禅的终极目的,乃是破除人类的妄情偏执。妄情偏执本非圆融无垢的自心所固有,只是因为你的颠倒梦想,使你烦恼丛生;而偏执之知,更使你背离万法的实相。只有将这种有障有执的根本错误去尽,那时你才证得了自心的无上菩提,把心量放大到无量无边,与宇宙真正契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刹那、一微尘与那无始无终、无边无中的宇宙同在。反是,苟视狭小的假相为我,而排斥非我,侵凌非我,则必生贪、嗔、痴之心,那必然与禅背离。

  禅诗应是用禅家之心悟物,以禅家之舌言事。并不以弘法为己任,却有潜移默化的心灵作用。是则,不一定禅诗即僧人所作之诗,而很可能有发有髯的尘世诗人却是禅诗的高手,如苏东坡。同一诗僧,他的诗也不一定全为禅诗。一个进了佛门的人,如果不是古德高僧,那凡骨俗胎之中是难免人间的烦恼的,也难以拂除红尘的情感。因为一旦和人生的喜怒哀乐绝缘,那么诗的本质:因境生情、缘事发感也会丧失殆尽。佛教的偈语颂赞不可和诗画等号。六祖慧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无上妙偈,却不是无上好诗。

  也许,我可以超越时代的界标,来比较一下弘一大师和寒山、拾得,显然这其中有很多的不可比性,但可比的是,弘一成了一位真正的大德,而寒山、拾得则是暂住佛门的诗人。

  没有一个诗人不是执著的。执著于爱、于恨;执著于欢乐、于悲愁,当不可或释的时候,才有了至美的诗:“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惟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当然按禅家讲,她正沉溺于烦恼障。然而这却是好诗。弘一大师天才炜哗,既斩断尘根、不复有诗。他的智慧也不在谈玄作偈,他澹泊无欲,连他的书法也都没有了一点人间烟火气。他的心头只有一盏孤明的灯,而他那戒律庄严的法相,本身是一首永恒的诗。他留下了不少华严集联,那是弘法的、洗涤人心的净泉,而不是扬己露才的妙句。因为在弘一看来,禅义超越了一切的诗词。诗词即使以禅心悟物、禅舌言事,终会执著于物,距实相尚远。诗愈好,恐执著愈甚,非但不能化解烦恼障,甚至障外加障。

  当我们以诗人视寒山、拾得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们有着一颗多么敏于感发的心灵和丰富的尘世之情。不要以为他们用了一些佛典大义和用诗勉为译释禅理的就是好诗,譬如寒山以冰水论生死:“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此真可谓胶柱鼓瑟之论,于禅义何有哉?而他的“昨日何悠悠,场中(名利场或统称红尘)可怜许。上为桃李径,下作兰荪渚。复有绮罗人,舍中翠毛羽。相逢欲相唤,脉脉不能语”,这绮罗人,饰以翠毛羽,会是男子吗?也许是女人?寒山述焉不详,然而他的凡心真正动了一下那是事实。而结尾的无奈,更看出寒山内心的抗争。有了这尘梵的矛盾,才有了这首好诗。此诗人之寒山与禅门之寒山的抗争也。寒山的又一首诗:“出生三十年,常游千万里。行江青草合,入塞红尘起。炼药空求仙,读书兼咏史。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这用前论更足剖解此诗,每到红尘,凡心必动,这“归寒山”就不只是归自然之山,亦有归禅门中寒山自我之意。不失寒山诗人之性,便是好诗。在枕流洗耳之中,我们不难体会那常称无念却有念的内心痛苦。拾得与寒山诗趣相投,同病相怜。

  据说寒山和拾得后来隐遁了,不知去向。也许枕流洗耳收效甚微,也许蓄发还俗了吧。至人,便是隐遁后的寒山、拾得。

  范曾(北京大学讲席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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