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启功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轮椅,启功
  • 发布时间:2015-11-26 14:53

  启功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敬仰他的人们,自发地组成各样的小团队,持续地纪念着,方式也渐渐多元起来。近年先后有几部(微)电影,都希望重现先生的人生片段与境界。不过,凡是见识过先生风采的人,都不太容易从电影中得到替代的满足。肯定地说,今天,已经没有人能够演得出来那般韵味。

  2003年秋天,我有幸成为北师大书法系第二届硕士生,开始了三年的专业读书生活。因为启功先生的存在,每一位书法系学子都有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

  当然并没有很多机会见到先生本人。那时候,先生行动已经颇为不便,常常坐着轮椅,出席校内外的重要活动。他到书法系来,则主要是新年茶话会,或者迎新春的师生展览等。

  首届的硕士和本科同学们在新年茶话会上见到过先生,常常谈起他讲话的神情与韵味。我们入学几个月后,在秦永龙老师的全力组织下筹备一年多的首届“启功书法学国际研讨会”,终于举办了,于是大家也就有了同先生的近距离接触。这次会议,以及期间的“启功先生赠友人书画作品展”,两个场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开幕式最重要的环节,是嘉宾致辞。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主席台上,无论是老学者老朋友,还是部委及校方官员,大家满怀热情地表达溢美之词时,都是坐在座位上讲话的。最后,是启先生致答谢词了。先生本是坐在轮椅上,位于主席台中间位置的,这时候,他坚持要站起来讲话。在旁边陪伴人员的协助下,他两手努力撑着桌沿,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会场很快安静下去,接着,便是热烈的掌声。显然,大家为这样的举止感动了:这样高龄,又经历过手术,一直行动不便,他是最有资格坐着讲话的,但老人坚持站起来了。

  他用我们熟悉的京味十足的普通话,缓缓地开口说:“各位……前辈,各位……学长……”这一瞬间,正在主席台下拍摄的我,一下愣住了。因为全场只有他年事、辈分、声望最高。这自然、简单而恭敬的称呼,无形中流露出了一位老派知识分子的教养与自律,映照出与这个习惯于眼中无人的年代的强烈反差,我禁不住眼眶一热。

  他继续缓缓地讲话,回忆自己从教和学书的经历,回忆老校长陈垣先生耳提面命的恩谊,以及“教学相长”过程中的感怀。全场都静静地听着,我相信,所有人都被深深地感动了,有人在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最后他说道:“在座的诸位不管年龄大小,都是我的老师,希望给我恳切的教导,不管我现在写的有多么丑恶,但是希望还有进步的可能。现在我的眼睛黄斑病变,看东西相当吃力,但我拿硬笔还可以写汉字的结构,希望在座的师长、同志给我恳切的教导,使我能够再有一寸一分的进益,那我就感谢不尽了。谢谢……”

  那个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敬爱”一词的内涵还有这么深广。这样谦逊、谦卑的前辈先生,真正值得我们后学敬爱,或者说热爱。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六楼教室里,听说启先生过来了,正在楼下展览厅看自己赠送友人的书画作品,于是同学们都涌下楼去,很快,一大圈人就簇拥在老人周围。秦永龙老师、苏士澍社长帮扶着轮椅,大家陪着先生慢慢行进,一幅又一幅作品,回忆、品评。往事如昨,先生谈兴方浓,时出幽默之语,展厅里笑声不断。那个晚上,同学们都争着为先生推轮椅,秦老师于是让大家排排坐轮流来,这也成为我们与先生最近的一次距离。

  徜徉在时光的长河中,一些作品和合影引起了先生的嬉笑怒骂。这样真性情流露令人印象深刻,我也平生唯一一次听到先生骂人,他指着合影中一位当年的领导,说那领导当的,学校里很多人都恨他,干了不少坏事,真不是个东西。

  看完作品,从展厅出来,经过一楼的大厅,这时老人偶一转头,看到大门里侧他和陈垣先生的大幅合影照片,他马上就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们连忙扶住他,想让他坐下来,但他还是继续努力要站起身向照片上的陈垣先生作揖,一边口中喃喃道:“先生,先生,先生……”秦老师见此情形,忙说:“快扶先生上车,快点!”于是大家忙乱中匆匆将老人扶在轮椅上坐好,将轮椅推出大厅,再合力从阶梯上抬下来,将先生稳稳安顿在车里。整个过程很快,我意外地注意到,老人在呼唤“先生”时,眼角涌出了泪水—大概他有太多的话,想跟自己的恩师倾述,只是如今,那恩重如山的人,却只能寄身于墙上一张放大的照片中。

  2004年夏天,北师大在英东楼三楼,以学术研讨的形式,为老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庆祝会,他以九十二岁高龄,再次从轮椅上站起来,恭恭敬敬致辞。他对现场的掌声、鲜花和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抱着满怀的歉意,似乎自己一生的努力配不上这些荣誉。他说,他的生日能有这么多朋友专程赶来,为他开一个热闹的庆祝会,他感到悲哀。是的,他用了“悲哀”这个词,因为他觉得惭愧,他反复强调惭愧,甚至说满肚子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当时会场又是那么安静,我知道,每一个在场者都惊呆了,包括我自己。一个国宝级的先生,满可以自然而然享受大家的爱戴,高高在上,甚至颐指气使,俯瞰众生。但启先生,显然高过这个浅薄的时代太多了。在他身上,有我们这个时代无法企及、不配拥有也很难理解的古典中国情味。或者说,这就是人文化成、道济天下而又功成不居的境界。

  2005年6月30日凌晨2点,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流下热泪。当时的我凭直觉意识到,一个风度裕如、典丽精深的时代,真正地结束了。

  杨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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