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棺材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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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07 15:39
父亲仅剩最后一点力气
仅剩最后一束光的时候
他不写遗书,不交代后事
而是挖好墓穴,缝好老衣
酿好柿子酒,供送他的人饮用
他多年前就在房前屋后种下了泡桐
割好了漆
要给自己打棺材
随时准备着自己把自己埋掉
然后以一根草的形式
从头再来
--题记
一、棺材是下辈子的家
父亲竟然与人捉迷藏似的,躺在一口新打的棺材里。
我是清明节当天,从上海赶回塔尔坪的。从那块坟地经过的时候,还没有看见一点清明味儿,坟上不仅没有多少清明吊子,许多门头依然挂着一把大锁。这些年,别说清明节,就是春节,人回来得也越来越稀少,好多坟头长满了杂草,有些已经坍塌,像是孤魂野鬼似的。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在清明节这天扫墓了,如果不是父亲还在,几个埋在这里的亲人,还会有谁来照顾呢?
隔壁的大美人,举着几个清明吊子,正在迟迟地向坟地里赶。大美人是我的婶婶,我背地里不叫她婶婶,而是叫她大美人。比上次见到时,大美人的腰更弯了,头几乎勾到脚尖,走路像是个滚动的铁环,从她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年让人慌乱的影子。
大美人说,找不见你爹对吗?恐怕又栽树去了,他这辈子除了树,对谁也没有真心过。
我说,他对婶婶挺好的吧?
大美人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投错了胎,若是变成一棵树,哪怕歪脖子树,那就享福了。
待在塔尔坪,父亲做什么都是喜欢的,喜欢割麦子收庄稼,喜欢爬山采药,上树摘野果子,就是什么都不干的时候,他也喜欢一边抽着烟,一边钻到庄稼地里,捉几只虫子,拔几根杂草,虫子与杂草也没有的时候,他就把那些长歪了的庄稼苗子扶一扶。麦黄之前,在饭前饭后有丁点空闲,他就听着快黄快割的鸟叫声,然后搓一支麦穗子,在嘴里咬着,看看是不是壮浆了。有那么一阵子,特别是年纪还小,我们几个有点忌妒起那些虫子与杂草了,虽然父亲一见它们,就把它们给清除掉了,但是他总笑呵呵的。姐姐曾经说,咱爹还没有给我捉过头上的虱子呢。随着父亲年龄越来越大,不晓得什么原因,也许为了养家糊口,他更喜欢的还是塔尔坪的树。
他几乎一年四季,都与各种各样的树形影不离。那些可以卖钱、可以盖房子、可以打家具、可以烧火、可以撑起鸟窝的形形色色的树,成了父亲的一种信仰。塔尔坪有人信佛,祈求来生能够过上好日子;有人信耶稣,希望下辈子能上天堂;但是父亲信树,信的是什么呢?是生生不息吗?一个农民与树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出奇的事情,无非像任何一种信仰一样,父亲几十年间,总在不断地重复着栽树、养树、砍树,然后再栽树、养树、砍树这样单纯的生活。到晚年的时候,父亲栽树的目的,好像只为了打棺材。
父亲常常指着一副棺材说,它是这辈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辈子的家吗?
太阳快掉下山了,把整个塔尔坪弄得有些刺眼,尤其那一棵棵站在房前屋后的树,一边摇晃着一边把自己的影子拉长,夕阳像是一把把斧子,把树一棵棵砍倒了,最后塔尔坪就没有一棵树了,只剩下一个躺在地上的无边的黑夜。直到塔尔坪即将被黑夜淹没,父亲还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远地跑到村口接着我。
我的父亲他竟然死活不见了。
二、我家院门是一棵树
每次回塔尔坪时,我家院门都是虚掩的,大门也是虚掩的。
这种虚掩着的感觉真好,不像在上海,我每次出门,都得反复把门锁好,钥匙转好几圈子,几乎天天下楼了,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少拧了半圈,忘记把防盗门反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无论再闷热的天,都得把窗子关好,插上。楼下到处都贴着告示,提醒大家小偷多,要多加防备,即使如此也常常失窃。唯一安宁的日子就是过年,可以大胆地开窗透透气,看烟花,因为只有大年三十、初一两天,是没有小偷的。因为小偷也要过年,也得图个好心情,就给自己放假了。到了初二,你得赶紧把门窗再关好,小偷已经不像早些年,一直玩到十六,他们初二就开始出手了。
每次我轻轻推开院门,院门就吱呀一声,这种声音感觉也不错。只有木门才有这样的声音,如果是城里的防盗门,全是钢板的,关上或者推开,只能听到哐当声,那声音冷冷的很刺耳,很无情。很像大家常听到的,犯人出监狱或者进监狱,那道铁门在犯人身后的声音。
说到我家院门,不得不介绍一下父亲的树了。
早些年,一棵树就有一扇门那么粗,一扇门仅用一块木板就足了。我家院门一扇子估计有五尺宽,五寸厚,纯粹是橡木的。这么粗的树,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包括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好像还没有见到过。上海有几棵银杏树,特别是千年古镇朱家角的街口,那树已经活了几百年,已经成了文物,四周用铁栅栏拦着,保护了起来。但是比起我家的院门,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树孙子见了树儿子。
还有我家院门的味儿,老远闻着就香喷喷的,这恐怕就是家的感觉了。小时候,还无法形容是个啥味儿,到上海后有一次去参观一家葡萄酒厂,在他们的酒窖里看到一个个大木桶,就闻到了我家院门的这股子陈年味儿,有点红酒香,又有点咖啡香。准确地说,像在上海某个古老的酒吧里,一个女人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喝着咖啡,见了你就把嘴巴贴过来,亲你一下的那种感觉。
我们一帮小伙伴,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喜欢挨家挨户地,从人家门缝朝里看,有时候会看到小媳妇奶孩子时,掏出的一对白花花的大奶子,有时候也能看到有些大丫头,光天化日之下,在院子里一件件脱了衣衫,坐在木盆子中间洗澡,那胳膊大腿白得像冬天的雪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塔尔坪那时有个大美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方圆几百里地的男人都想和她睡觉,却不愿娶她做媳妇。她瓜子脸,皮肤白,颈子长,尤其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一笑起来十分俊俏。
有一年秋天,家里人全去地里干活了,她却一个人在自家院子,从井里打了几桶水烧温了,然后开始洗澡。大美人竟然不用木盆子,估计是嫌小,而是拿出大皇桶。大皇桶有十个木盆子那么大,是专门用来点豆腐的。她不仅用大皇桶,而且在温水里不泡艾叶,而放了一大把花瓣。等花瓣散开了,飘出一股股香味,我们才认出是山上的野菊花。这时,我们才晓得,为什么在路上碰到她,身上总能闻出一股香味,常常招来一只只蝴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躺到皇桶里双腿一伸,就漂在水中了,只露出半个头。正是中午,阳光一照,那水就是透明的,几乎可以看清楚她的整个身子。
塔尔坪每家每户的院门,如果家里还有人守着的话,和我家一样都是虚掩着的。到每家院门外,我们并不推门进去,只从门缝朝里看。一旦推门进去,就把人家的好事搅了,我们什么也看不成了。家家院门上,基本都有几条缝,两扇门中间的那条最宽,旁边还有一些小缝,是门板之间炸开的。每天放学后,我们去看门缝之前,都是要举行撒尿比赛的,谁尿得最远,中间那条大缝就归谁。所以大家在学校时,一下课就趴到小河边,咕嘟咕嘟地喝一肚子水,却不上茅坑,一直憋到放学比赛的时候。
每次基本我都是第一,可以从小河这边尿到小河对面。一是我尿得远,二是我们那条小河实在太小了,不足一丈宽,除了春夏两季河里有水,其余时间都是干的。其实我有个小秘密,我尿得远不是喝水喝出来的。我也试着喝过一肚子水,每次下课都喝,把人撑得直打冷丁,还没有放学就尿裤子了。夏天尿裤子还好受点,除了有点尿臊味;冬天尿裤子实在太冷了,有时候裤裆里会结冰茬子。后来我从一个丫头的辫子上,抢到一根橡皮筋,偷偷地绑着自己的小鸡鸡。因为这个丫头用橡皮筋扎着时,那马尾巴就翘得特别高,像是一只好斗的大公鸡。
这个效果十分好,每次我成了第一,各家各户最宽的门缝就归我了。所以,我看到的总会比别人多,他们有时候只能看到一条白光,而我看到的是一道白一道黑,有时候还会有一道红。那个大美人洗着,搓着,有时候还在揉,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跟自己有仇似的。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屏声静气地看着。旁边有个小伙伴,他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像是一根钉进门里的钉子,悄悄地问,你们看到没有,她身上怎么会有一条缝呢?另一个小伙伴说,哪里是缝呀,是嘴唇吧?她有两个嘴唇呢,上边一个下边一个。
我看得最清楚,我说,肯定不是嘴唇,如果是嘴唇的话,应该有牙齿的,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牙齿?一个小伙伴说,老人没有牙齿,小婴儿也没有牙齿呀。我说,她是老人吗?她是小婴儿吗?两个小伙伴说,那也是,所以那只能是一条缝了。
大美人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杨树,树顶上有一个喜鹊窝。有两只喜鹊不安地站在树梢上,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不停地喳喳叫着,似乎闻到了野菊花的味道,也许看到水里有虫子,或者它们冲着大美人的缝缝去的。其中一只,忽然朝着大美人俯冲而下。大美人正在陶醉中,突然被啄了一下,不晓得啄到了什么。只听到她尖叫一声,就从水里跑了出来。说实话,那一刻我被吓着了,闭上了眼睛。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大美人已经穿好了衣衫,从家里扛了一根长竹竿,朝着杨树上的喜鹊挥了过去,几下子就把喜鹊窝给捅掉了。
有点跑题了。还是说说我家的院门吧。我家的院门是没有炸缝缝的,像是我们看到过的好多女人,塔尔坪好多女人洗澡时,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大美人那样的缝缝。我问过父亲,别人家的院门为什么都炸开了几条小缝,我们家怎么会严丝合缝的,什么也没有呢?父亲就很得意地说,还能有什么原因?小树做的,太嫩呀,如果是老树做的,肯定就没有缝缝了。
父亲的这个解释我是信的,因为大美人年龄小,所以她就有个水淋淋的缝缝,而其他老奶奶老了,就没有这个缝缝了。
父亲还说,我们这个院门啊,是我自己做的。父亲介绍,他十六岁那年,兄弟几个分家,他仅分到了两个半碗。那时候刚刚与母亲成亲,两个碗自己用,另半个碗就用来喂猫了。一旦家里来一个客人,只好把那只猫碗抢回来自己用。若是家里来了两个客人,只能等客人吃完了再说。所以在塔尔坪,有等客人吃完了主人才吃饭的习惯,一是碗不够用,二是锅里的饭不多,只能先紧着客人。一旦客人说,一起吃嘛,母亲就会说,我们吃过了。其实不是吃过了,是没有碗了,也不够吃了。
之外还分给父亲一间房子,是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的房子。解放前,我们家原来是大地主,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是我们家的。解放后虽然统统被没收了,但是家底还在,起码有一院子大房子,还有埋在地底下的几罐子银元。但是分家时,兄弟几个你争我抢的,就剩下父亲这点了。父亲心善,但有志气,干脆彻底另立门户,靠着大院子再接了一个小院子,把分得的一间房子围了进去。
那时我姐弟几个,都还没有来到世上,山是公家的,树也是公家的,都是毫无用途的,所以任你砍多少别人是毫不干涉的。父亲跑遍了塔尔坪所有的大山小山,找到最大的一棵树运回来,做了这个独一无二的院门。
父亲说,我现在是快八十岁了,你一减就晓得了,这院门有六十年了。父亲介绍说,塔尔坪原来十分封闭,像是个原始森林,满山遍野都是几个人抱不住的大树,中间还有成群的野猪、野羊、野鹿,当然还有狼。本来山就高,树长得太大了,把太阳都给遮住了,不但庄稼不好种,晒个衣服呀什么的,也不方便。有时候,大树无缘无故一倒,拦在山路上,翻都翻不过去,把人就给堵死了。所以人们最恨这些树了,他们把树不叫树,统统地叫老不死的。不像现在,这么大个树要卖掉,一年油盐就差不多了。
他说着说着,就摸着院门的纹路说,一扇门就一块木板,你来数数这纹路,有两百多道,就是两百多年呢,我们家这块门板,是用两百多年的大树做的。而且是橡木,这么大个橡木,你想想,太阳能扳得过它?虫子能啃得动它?别说是一条缝缝了,你就是用斧子破,怕也是破不开的吧?
我家院门只有两扇之间的一条缝,再没有第二条缝缝了。每次小伙伴们挨家挨户看过去的时候,谁他姐的屁股大,谁他妈的奶子大,谁他妹妹双腿间还没有长草,我都是一清二楚的。唯独我的姐姐,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过,我自然也没有看到过。因为每次,我们家唯一一条门缝缝是归我的,我背对着门缝一站,然后对他们说,到下一家吧,这里结束了!
有人不服气。有个小伙伴,有次偷偷跑过来,朝我家院子里看,被我发现了。我就会把门一推,给他来一个四仰八叉,再吐几口口水。所以,我们塔尔坪的小伙伴基本对我是服服帖帖的,如果他不听话,我就会把他姐姐呀妹妹呀的小秘密,告诉那些色眯眯的老光棍。
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一个姐姐出嫁后,哥哥翻车死了,有那么几年,我放学回家后,父亲总不在家里,要么把牛弄丢了,找牛去了;要么挖药走得太远,天黑前赶不回来。当然,村里也有一点不好的说法,说是被一些隐居在深山中的狐狸精给迷住了。所以我面对的,基本是两道虚掩着的大门。由于院子太深,房子里又太清冷,每次回家父亲若是不在,我连院子都懒得进去,于是开始数我家院门的木纹。父亲说,一道木纹代表一岁,我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少岁了。
有一次月亮比较大,我一口气数到了一百六十二道,还是没有数完。所以,树的岁数加上门的岁数,这院门应该近三百年了,也算是一个文物了吧?此后好多年,有好多文物贩子,跑来死活要买走我们家的院门,有出五千块的,也有出两万块的,父亲就是死活不卖。父亲说,你现在到山上看看,树孙子都没有一棵,这门恐怕在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了吧?
父亲说得没错,从我能明确记事时起,塔尔坪就没有那么大的树了,恐怕连五十岁的大树都没有了吧?一九八二年还是一九八六年,塔尔坪的田地全部分到家了,山也一块块分到家了,山门就一点点开放了,所以树稍微大一点,就被源源不断地砍掉。最初是烧木炭,后来直接卖木头,后来是卖木板,后来就是卖香菇木耳这些小东西。但是无论树如何变化,父亲自己的树,却永远是塔尔坪最大的。
父亲说,我不就是一棵树吗,树是为我们活着的,所以我们不能亏待了它们。
三、我们给树洗澡去吧
真正将塔尔坪之树纳入我生命一部分的,可能是八岁,也许是十岁。只记得哥哥还没有出事,姐姐也没有出嫁。
有一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基本被大雪盖住了。一天早上,吃完早饭,父亲把一把斧头磨得光亮,然后笑着对我说,喜娃,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干什么呢?我要喂牛呀。因为上山是很苦的,特别是冬天,到山上砍柴或者挖药,翻过几座山总会累出一身汗水。等汗水流完了,再经冷风一吹,有时候会在下巴上结成冰,那种一冷一热的感觉简直比刀子割还痛。每上一次山,耳朵就会长冻疮,手脚和脸都会开裂子。裂子开得大了,稍一出力就会流血,能看到里边白花花的骨头。所以没有几个孩子大冬天的,特别是下过雪后愿意上山的。
父亲说,上山砍树呀。
我说,砍树干什么呢?
父亲说,给树洗澡呀。
我说,爹呀,你骗人,只能给人洗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
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
我说,叶子是绿的,树是黑的。
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很呛人?
我说,是呀,能把人熏个大花脸。
父亲说,那就对了,树比人脏多了,所以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澡吧。
在冬天里,我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洗澡了。夏天天气暖和,可以在小河里洗。但是冬天,河都结冰了,如果能在家里烧一大皇桶的热水,在热水里泡一泡,那真是暖和极了。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塔尔坪,女人可以天天洗澡,而男人只在一年的过年前,正正经经地就洗一次澡。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更是可怜,有时候过年都洗不到一次。问大人,大人说,你们夏天在河里不是洗过了吗?我们说,现在已经冬天了呀。大人说,那离夏天就不远了。我问过父亲,塔尔坪又不缺水,为什么不喜欢让我们洗澡呢?父亲说,烧水不要柴火呀?按照父亲的意思,是舍不得柴火,也就是心疼树,柴火一般都是小树苗子。
所以一听到给树洗澡,我可积极了。我说,我不会呀。
父亲说,你看看就会了,我可以教你的。
我是带着好奇的心态,在腰上别了一把小斧头跟着父亲上山的。这座山在我家背后的山沟沟里,名字叫刺沟,要爬六里远的山坡,一直爬到只有山没有沟的时候,才算是真正上山了。我和父亲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才发现小河到这里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但是已经结成了冰茬子,像是门前山洞里的钟乳石。
我说,爹,你肯定是骗我的,这里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吧?
父亲说,我怎么会骗你呢?人洗澡要用水、用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
父亲说,肯定不是的,拿雪给树洗澡,不是冻死它了?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反正我是你爹,不会骗你的。
我们一步三滑地赶到一座山顶的时候,这里的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明显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地盘了。父亲看到了我的怀疑,就说,这是你舅舅家的山,他们嫌这地方太远了,就送给我们家了。
父亲来到一棵大树下,抡起斧头就砍了起来,父亲边砍边说,喜娃,你是不是很喜欢上学?
我说,是呀,人家都背着书包了,那个小哑巴都念书了。
父亲说,我也想送你上学啊,多念书以后就有盼头了。但是我们家穷,你哥哥姐姐上学要钱,你再上学也要钱呀。我今天没有骗你,我们是来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用火给树洗澡吗?但是我也骗了你,洗澡多有意思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的,像你们从门缝里看到的一样,最多就是被喜鹊啄一下。但是烧炭很苦的,要砍树,要断树,要鼓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手续呢。我们今天来烧炭,就是想给你攒学费呢。
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
父亲说,给人洗澡拿水,给树洗澡就得拿火。我考考你吧,若是给蚯蚓洗澡,用什么呢?
我想了半天说,也用火吗?
父亲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就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就干净了。
我说,我们这次上山给树洗澡,真是为了让我上学?
父亲说,那还有假,不为了让你上学,我拉上你干什么呢?
我说,塔尔坪的人都说了,你这是为了大美人。
我所说的大美人,其实就是那个有条缝缝的大美人。之所以人人都惦记着她,又不想娶她,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但又不是寡妇,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按照村里人私下里传说,她被一个有妻儿的男人给睡了,而且还怀了孽障,跑到外地流掉了。有人说睡她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父亲,也有人说是我舅舅。有人说根本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把自己给睡了。我们小伙伴问过大人,大人说,尽瞎扯,她是人,又不是地里种的苞谷,自己扬花自己抽穗,能把自己的肚子整大了?传来传去,目光还是停在我父亲身上,依据是大美人遇到父亲时不一样,大美人遇到旁人,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是直直的,但是每次遇到我父亲,头一低,眼睛一耷拉,眼睛是长了钩的,尤其擦身而过,大美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她的屁股上后脑勺子上,睁着几百只眼睛似的。
当时母亲还在世,母亲去世之前,这个大美人已经嫁给了我家隔壁的远房叔叔,成了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婶婶,但是我不叫她婶婶,还是叫她大美人。
父亲听了,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我儿子,人家乱说,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说,大美人喜欢洗澡,所以你要烧炭回去给她烤火对不对?
父亲说,我也不瞒你,你婶婶最近生病了,整天咳嗽得不行,她开了几味草药,用柴火熬药被烟一熏,咳嗽得更厉害了。我们这次烧炭,到时候会匀给她一点,但是真正的想法还是为了你能上学。
父亲说着,一棵碗口粗的橡树,就被父亲砍倒了。听到父亲的话,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是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于是提起斧头,把父亲砍倒的大树的枝桠一根根修掉。我虽然没有烧过炭,但是我晓得,烧炭只能用树干。树梢是不能烧炭的,只能让它们长木耳,或者让它们烂掉。
到下午天黑之前,父亲就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而我也修了二十多棵枝桠。第二天,父亲提着一把斧头上山的时候,我也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头磨了磨,跟在父亲的后边。父亲冲着我笑了笑,有几个小伙伴问我,你上山干什么呢?
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
小伙伴说,有屁股看吗?
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有好几个白屁股呢。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让他们给我帮忙砍树,却被他们家大人给挡住了,说是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把前一天砍好的树,一棵棵断成一截一截的树桩。把这些树桩从低到高、从高到低一根根竖排起来。等排完了,用树枝子烧起一摊大火,山上的泥巴就松了,雪就化掉了,然后稍微和一和。用稀泥顺着竖排的树桩一糊,上边再铺一层厚土,留下两个窑门,一个烟囱,一个点火口,这炭窑就算装好了。再从点火口一烧,等窑里的树烧着了,再把点火口用泥巴一封,只留一个烟囱。第一窑木炭烧好后,炭窑就十分坚固了,像是陕北人住着的窑洞,再烧第二窑炭时,直接钻进去,装上树桩便好了。
一窑炭点着后,父亲会不停地进山,从山脚下看看那股袅袅的黑烟,就晓得什么时候烧好了,什么时候需要出炭了。那股黑烟,会越烧越白,慢慢就像雾一样,最终断烟的时候,就是出炭的时候。我与父亲一起烧的第一窑炭,正好赶上后半夜出炭。
在黑咕隆咚地赶往山上的路上,父亲说,你今天就可以看到给树洗澡后是什么样子了。
我说,会不会与大美人出盆时一样,身上水珠子掉得噼里啪啦的?
虽然大美人已经嫁给了叔叔,但是我们几个小伙伴还是喜欢叫她大美人,因为她当时实在长得太漂亮了,叫婶婶的话,有点让人不甘心。父亲笑着说,你这娃,见过几次?
我说,原来夏天隔两天就会看到,她嫁给叔叔后为什么就不洗澡了?
父亲说,恐怕她觉得身上不脏了吧?或者她觉得太脏了洗不洗无所谓了。
我说,爹呀,我跟你说,她下边还有个缝缝,有人说是嘴巴,有人说是口子,到底是什么呀?父亲一听,忙指责我说,这是小娃要晓得的吗?
我说,小娃怎么了?
父亲说,小娃用不着这个东西,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我们摸黑赶到山上,父亲用泥巴封住了烟囱,先把左边的窑门打开,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这个铁耙子与猪八戒用的铁耙子不一样。那个傻瓜用的是九个齿的,父亲出炭用的是四个齿的。铁耙子全是铁的,估计有二十斤重,从窑里钩出一截一截通红的木炭。父亲把这一截截木炭放入先前挖好的泥坑里,然后撒上泥巴。
我站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我看到过无数的树,什么树都有,有丝密树,有椿苗树,有漆树,有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浓烟,也没有一丁点的黑色,它干净得真像是刚刚洗过澡的大美人。其实,大美人再洗,总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体都是透明的,所以说大美人也没有木炭这么干净。
父亲说,你来试试吧?
我慌乱地把大铁耙子伸进了窑里,我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一身水珠的那个大美人。父亲点燃一锅烟,跑到旁边抽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没有骗你吧?我说,没有。父亲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大美人用菊花水洗得还干净呢。
父亲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点香味,木炭竟然发出了火的香味。
父亲说,这就对了,等会还有更香的呢。说着,父亲就拿来一个铁锨,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两个苞谷棒子,剥了,然后用铁锨在木炭火上翻来翻去,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整个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
旁边的树林子中间开始沙沙地响。我问父亲,是什么呢?父亲说,可能是野猪吧,也可能是野牛,它们闻到苞谷花的味道,想吃呢。那时候,我们塔尔坪的树林子中,确实有这些野物,狐狸啊梅花鹿啊什么的,比较少,但基本都碰见过。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
四周黑漆漆的,有腐烂的树木闪动的磷火,晃动得更加让人不安。但是父亲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了,你看看这些木炭红通通的,恐怕它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呢。果然,这些动物开始围着炭窑转圈子,转几圈就悄悄地走开了,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有些可能是被炭火照花了眼睛,所以就咕嘟一声滚下了山坡。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一生中最脆最香的苞谷花。多年以后,当我跑到上海的时候,才晓得城里人不叫这个,而是叫爆米花。城里人的爆米花,简直像一堆塑料泡沫,而父亲在木炭火上炒的苞谷花,放入嘴中轻轻一嚼就碎,不但香脆无比,还能发出咯蹦咯嘣的响声,尤其在幽静的夜晚听上去十分生动。
出完第一窑炭,把火红的木炭用泥巴埋好,天空已经大亮了,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木炭很快就灭了冷了。父亲装了一背篓还是热乎乎的木炭,直接背回了家。一部分堆在我家厨房里,一部分偷偷地送给了隔壁的大美人。从那天起,大美人家飘来一股草药味道,其中就有好闻的甘草,不清楚大美人在烤着木炭火洗澡,还是用木炭火在熬着中药。反正她咳嗽的声音慢慢地轻了小了,冬天过后到春天的时候,大美人的病就痊愈了。
把木炭背回家,我发现又变黑了,比树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在上学的时候,父亲就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炭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
我问父亲,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呢?是不是变得更脏了?
父亲说,没有呀,只不过它睡着了。
说着,父亲铲了一锨子新烧的木炭,为我们烧了一炉子木炭火。平常大多数时候,烤火都是用柴火,柴火会冒出滚滚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一旦烧着了,醒了,它会冒出蓝色的小火苗,一直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
塔尔坪的木炭越来越少,所以随后好几年冬天,我们家的木炭都没有舍得用,只是谁家需要熬汤药的时候,就来向父亲讨一点,我们自己过年的时候也会搭一炉旺旺的木炭火,等着邻居们来串门子,当然父亲最想等待的,也许是隔壁的大美人了。
无论过去多少年,当城里人与乡下人,均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父亲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最干净的。
四、父亲的树和女人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落单了。他一有空闲的时候,就往前后左右的山沟沟里钻,当然是进山砍柴呀摘木耳呀之类的,基本都与树木有关,就是大雪封山也挡不住他。天气好的时候,趁着下山的当儿,就去人家门口坐坐,抽一袋烟,晒晒太阳;天气不好的时候,则说是烤个手呀之类的。看上去是歇会儿,人家感觉他是冲着哪家哪户的女人去的。
所以,父亲每次进山都会招来人家的妒恨,妒恨的当然是这家的男人了。一看到父亲从山路上往山里钻,男人们就不敢出门了,他们得守着自己的女人才行。父亲很勤快,几乎天天都要钻山的,下雨了他就去摘木耳,下雪了他就去拾一把干柴;夏天时,他要去山上挖天麻;秋天时,他则去采摘金银花、连翘和五味子。除了大年三十与初一,每天他都会朝山上钻一次。他一勤快,那些家里有女人的男人,他们就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赖在家里,这些男人天长日久都变成了懒汉。方圆上百里,父亲便成了最勤快的人。
那些女人天天拿父亲做模范,来教育自己的男人说,你看看人家咋不怕冷?咋不怕雹子?
那些男人就辩解说,不是我们怕这怕那,是怕人家把咱当贼娃子,他那人是很勤快,勤快着干啥呢?天天到山上偷砍人家的树,偷挖人家的药。
时间一长,无论谁家的树被人偷了,地里的苞谷棒子被人掰了,都统统赖在父亲头上了。塔尔坪人对父亲的评价总是分成两派,一派全是男人,提到他就咬牙切齿的。另一派全是女人,但是她们被男人呵斥过后,就不敢再吱声了。她们嘴上不说,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就美滋滋的,恨自己当初咋没有嫁给这个男人呢。有几个女人,看到自己男人,扶个犁摇摇摆摆的,挑粪倒尿立不起桶子,更别说上山砍房梁,断树烧炭,抡锤打油。而且又怕太阳晒,又怕风雨淋,恨得她们在心里寻思着,自己男人为啥不早死呢?自己乐于当个寡妇,好投靠到别个男人的怀里,比如正打着光棍的父亲。
奇怪的是,越是懒的,越被女人咒的,越病歪歪的,这样的男人虽说小毛病不断,天天咳嗽呀头晕呀一大堆,却并没有什么大事,活得倒更加安生长寿了。按照塔尔坪人总结下来,要么是因为不经风,吃苦少,睡得多,要么懒人毛病多,这些小毛小病都是装出来的,所以个个都活个七十八十的。
有个懒男人没有活到这么大岁数,仅仅活到五十六十就死了。他在众多男人中间,是最懒最懒的一个,懒到什么程度呢?有人取笑,他呀,想跟婆娘睡个觉吧,连婆娘的裤带也懒得解掉,与婆娘亲个嘴吧,他懒得舌头也不伸一下。
这个男人住在我家隔壁,论辈分我叫他叔叔,不过是远房的。这个叔叔因为懒,一直打光棍到近四十,大家一致以为他这辈子娶不到媳妇,哪怕就是死了男人的老寡妇,恐怕也轮不到他头上。但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他不仅娶了媳妇,而且是塔尔坪最美的。这个媳妇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一直从门缝里看得直流口水的大美人。大美人嫁给叔叔时,已经三十好几了,没有请媒婆子,没有抬花轿,更没有拜堂。
有一天早上,叔叔与平常一样,他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各家各户都端着碗,蹲在院子外边的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吃早饭。但是这天早上,与平常不一样,叔叔眯着睡意蒙眬的眼睛,把大门吱咛一声拉开,开始给左邻右舍散糖果。
大家就问,有什么喜事吗?
叔叔就笑着说,娶媳妇了呀。
有人说,你是不是做梦啊?
叔叔就回过头指指身后说,你看看这个人是梦吗?梦中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吗?
大家一看,叔叔背后果然多了个人,竟然是塔尔坪的大美人。大美人这时站在叔叔家的大门里边,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拿着一把梳子,在梳着自己拖到屁股后边的头发。叔叔把大美人拉到身边说,我们一起给大家鞠个躬,就算拜堂吧。大美人不吱声,也不配合,一扭身子从叔叔身边溜开了。
有人低声说,你这是和她睡觉了,不算娶媳妇了。
叔叔说,有这么明目张胆地睡觉吗?
有人低声说,她被人睡过一百次,岂不是嫁了一百次?你没有看到,人家不承认呢。
叔叔说,哪里不承认?是不好意思,这叫小媳妇害羞,你们不要没吃到李子,就说酸。
叔叔又说,不是媳妇她能给我提尿壶?这时,大美人已经梳完了头,绾了两根大辫子,从叔叔家提出一个尿壶,径直去了茅坑。茅坑里传来两阵子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前一个是大美人在倒尿壶,后一个声音小了点,恐怕是大美人在蹲坑。
不管叔叔怎么说,大家还是不相信。但是大美人自那天起,果然没有离开叔叔家。叔叔家屋顶上那根烟囱开始准时冒烟了,叔叔家几亩庄稼地不再荒芜了,叔叔家院里院外也洒扫得清清亮亮。不仅如此,过了几年,大美人接二连三地怀孕了,给叔叔生了一个个大胖小子。
大美人嫁给了叔叔,这让塔尔坪好多男人郁闷了很久,各种说法也特别多。有人说,是叔叔把人家给骗去的;有人说,是大美人又怀了孽种,叔叔只是一个垫背的。传得最多的,是和父亲有关,说大美人不嫁猪不嫁狗,偏偏嫁给了塔尔坪这个懒汉,是冲着父亲去的,两家就隔一道墙,来往比较方便,大美人起码可以天天在父亲面前晃来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