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血(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血
  • 发布时间:2014-07-07 15:58

  一直到晚上熄灯上炕了,尹来燕才在黑暗中说了一句,连墩墩这样的男人她都愿意跟,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也是可怜人。严彩霞叹着气说,兴许她说的话是真的,尹来川就是花光了人家的钱又跑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我总怕他哪天就在外面被人打死了,晚上老是梦见他鲜血淋漓地站在我跟前。以后他要是回来了,和张琴碰见了你说可怎么办,那张琴会不会又问他要钱?这倒好,钱没要着,她干脆嫁到咱们门口来了。尹来燕一声没吭。

  睡在一旁的尹东流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和糖有关的梦话,然后这梦话又很快融化在了黑暗中。

  夜已深。

  五

  转眼半年过去了,冬天又到了,西北风送来一场又一场的雪,起伏的土丘一夜之间被雪盖住了,早晨看上去像是荒凉的墓地。棉衣一旦上身就像长在了肉里,半年都剥不下来。

  昨天半夜又是一场大雪,天还没亮,严彩霞就闻到了雪的气味,雪的气味清冷凛冽,类似于舌尖触到铁器的感觉。她无端地感到烦躁不安,便早早穿衣起床,先是跪在十字架下祷告了一番,然后用一块毛巾包住头护住耳朵,来到院子里扫雪。雪很厚,一脚踩上去就立刻把脚吸没了。风干的红枣还一串一串挂在树枝上,也被雪包起来了,从缝隙里露出一星半点参差的红,雪中红骨似的。她拿起铁锹开始铲雪,想着这雪够给尹东流堆个大雪人了。

  这时她忽然听见院门轻微响了一下,一抬头又没声音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人上门?还下了这么厚的雪。这种天气都不应该出门,应该在铁皮炉子上炖一大锅白菜豆腐粉条,由着馒头的雪白蒸汽填满整间屋子。花猫在炕头打呼噜,罐头瓶里的白菜花在窗台上无声怒放。这时门又轻轻响了一声,害羞一般。严彩霞一怔,一种预感像蛇一样阴凉地爬到了她的背上。她扔下铁锹几步疾走来到院门前,用力拉开门闩往外一看,就在院门前,刺眼的雪光中站着一个薄薄的人形。那人形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兜里,似乎冻得都站不直了,像个逃难的乞丐。雪最初的反光弱下去了,那个人形渐渐长出了五官,虽然四年不见,严彩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门前的正是她的儿子尹来川。

  不知道他是半夜到的还是凌晨才到,只见他的手脚和五官都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又硬又脆,都有些冻歪了,似乎一碰就会碎掉,在火炉边坐了半天还没有融化。他拖着冻僵的脚瑟瑟地跟她进了屋,光人一条,周身没有任何行李,连个包都没有。尹来川坐在炉边烤火的时候,严彩霞突然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四个指头,食指齐根被切掉了。切面很平整,可以想见应该是一把利刃或者是一柄雪亮的斧头。他坐在那里,面无血色,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左嘴角直划到右眼角,还有两个烟头烫过的粉红色的疤,星星月亮似的缀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有些狰狞。和他说话的时候,严彩霞又惊恐地发现,他少了两颗门牙,两颗最大的门牙没有了,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说话的时候走风漏气,像个瘪嘴老太。她想,这两颗门牙怎么会没有了呢,是坏掉了?然而,那黑洞也如指头的切口一样整齐,连点渣都没留下,她不能不毛骨悚然地想到这一定是被人拿什么敲掉的。她一边给他擀面条一边偷偷窥视着他的身形,这么冷的数九寒天,他只穿着一件人造皮革衣,腿上只裹着一条薄薄的裤子。他好像周身终于开始融化了,即使坐在炉子边还是在全身发抖,不停地发抖。

  尹来燕和尹东流也起来了,都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事实上这屋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偷偷地窥视着对方。严彩霞在心里做了一万种假设,假设着他这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过的。这一万种假设像一万只空桶一样在她心间此起彼伏,互相撞击,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嘴上也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来,只有一两个字零零碎碎地迸溅出去,坐,吃,快吃。一碗油泼面下去了,又一碗下去了,又一碗。一碗一碗像落进一口大空桶一样还有回音。老老少少三个女人像音阶似的在炕沿上坐成一排,都看着他。她们都觉得他哪里有点不对劲,虽然还是长着尹来川娟秀的五官,还是尹来川瘦长的四肢,但这具伤痕累累的肉身怎么看都像是拼凑起来的。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披着尹来川拼凑起来的肉身回来了,他的眼睛里是空的,偶尔闪过一丝狡黠。

  然而毕竟是个活人,起码不是她们想象中的死不见尸。她们一边要喜极而泣,一边却又忍不住毛骨悚然。真像看到了传说中的风月宝鉴。

  尹来川从回来就不再出门,终日蛰伏在屋里,吃饭,睡觉,看电视。偶尔冒着寒风上个厕所急忙再溜回屋里,似乎他一离开屋子就像鱼儿离了水,呼吸不得。从回来后他每天几乎不说话,似乎说话的功能也弱化了,每天睡到中午,起来吃顿饭,半夜睡觉前再吃一顿,看得出这是他这几年里养成的顽固的生活习惯,一时扳也扳不过来。自打他回来后,尹来燕就很怕看见他笑,他一笑就露出了牙齿上那个阴森森的豁口,虽是牙齿却让她感觉就像看到了剥了皮的羊露出的血淋淋的肉,似乎那豁口后面才是血肉。那血肉在阳光下还一跳一跳的,她亲眼见过的,因为那羊就是她杀的。他一逗尹东流就要笑,因为尹东流叫他哥哥。只要一叫他就要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仔仔细细地盯着尹东流看。他大约是想把藏在尹东流身上的那半男人找出来,让他现了原形。一次他好像忽然在尹东流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眼睛里的狡黠一闪而过。这时候尹来燕正在旁边做别的,猛然瞥见了他眼睛里的这丝亮光。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下,似乎本来正各怀心事,猛然发现身边有人正窥视着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上下打量着她,像打量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被男人睡过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稳稳接住了他的目光,立刻便感知到了其中只属于男人的探究,纯属性别,与血液无关。她咬着干裂的嘴唇,手里把一根改锥捏来捏去,眼睛亮得吓人。

  他还是没被对方眼睛里的亮光吓退,指着尹东流,半笑着问了一句,要下多少钱?他的意思是讹下了那男人多少钱。尹来燕的眼珠子更亮了,似乎随时都要点着射出去了。她嘴里火光四溅地迸出来两个字,死了。他被堵回去了,半天没吭声,然后又抬起头讨好地看着她说,怎么也应该要下点的,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你告诉我是谁,这钱我给你去要,包我身上。驾轻就熟的口气,似乎他这几年里就是专门做这个的,要钱根本就是个小意思。

  她拖着尹东流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原地。对于他离家这几年究竟在做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神秘而可怖。他身上那些伤疤一直提醒着她,这四年的时光就像一扇黑洞洞的门,门后弥漫着一种腐败的可怕的气息。她虽然好奇,可是只要不小心往前走一步都会打寒颤。

  然而渐渐地,他身体上这些看得着的伤疤已经不足以让她害怕了,让她更觉得恐惧的是他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角落。一次他问她要卫生巾,她吓了一跳,这段时间她总是发现厕所里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心里还奇怪这是谁的血。因为她对血分外敏感,心里早有了几分害怕。今天尹来川忽然问她要卫生巾,这让她的恐惧突然坐实了。她神经质地问了一声,你要那个做什么?他揉了揉鼻子,表情满不在乎地看着别处,我直肠有问题,老是出血,老是把内裤弄脏,像个女人似的烦人。用卫生巾不是可以少洗衣服吗?她脑子里再次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很多可怕的画面,关于他这四年里究竟在做什么的画面。她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弓着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街上。午后的却波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像只受伤的猫一样找了一个角落,久久地把自己埋进去不愿出来。

  几天后清理一堆旧杂物的时候,她翻出了一个褪色的塑料皮笔记本,翻开一看,是尹来川上小学时用过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各种名人名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发黄的纸上。

  这天中午严彩霞在做饭,尹来川从被子里爬起来开始看电视。严彩霞边和面边看着他的脸色,见他今天脸色还正常,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叫张琴的姑娘吗?他不回头,眼睛看着电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怎么了?严彩霞低头和面,说,她找到家里来了,说你花光了她的钱,让我们还给她七万块钱。他还是不回头,又问,那你们给她了吗?她把和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扔,哪有那么多钱给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吧。他不说话,呆呆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画面跳出了广告,他也不动,依然盯着那广告认认真真地看。严彩霞便又说了一句,她现在离你很近,随时都能过来找你。她嫁给卖菜的墩墩了。他这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真的?她看着她这儿子的脸,忽然就无法控制地想流泪,她使劲搓着两只手上的面鱼,面鱼一条一条地滚落下去了,她说,你,真的欠人家那么多钱吗?

  尹来川把脸扭向窗外不再看她。他像是在喃喃自语:那个女人,真像个疯子,但是真的很可怜。我就是一直可怜她才不愿离开,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走。她要的其实不是我,也不是钱,她就是想要一点点爱,无论是哪个男人,无论这男人长什么样,哪怕是瘸子拐子只要肯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跟他在一起,和他睡觉,为他花钱,为他倾尽所有,她都愿意。我提出要和她分开的时候,她跪下来哭着抱着我的腿求我,说我只要不离开她怎么都可以,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大约还是觉得我真正对她好过吧。我几次想走都不忍心,就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可是实在待不下去啊,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绝不让我独自出门,不让我和任何人联系。我真是受尽折磨,后来为了不让我离开,她还试图在饮料里下毒,要把我和她一起毒死,死了就谁也不用离开谁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越是害怕孤单,她就越缺爱。她身体里像是有个巨大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满。再后来,为了不让我离开,她藏起了我所有的衣服,我身上就只剩一条内裤,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钱。那完全就是软禁,我像犯人一样被她关了三个月,三个月啊我是怎么过的,每天只能在被子里待着看电视,她出去给我买饭时还要从外面锁上门,说只要我不走就心甘情愿为我花钱。怎么到头了又说我欠了她钱,还来讨债?我后来是趁她不在才跳窗借衣服借钱逃走的。她也是可怜人,能嫁给墩墩我真替她高兴,算是她的福气了。就怕她生不了孩子,在认识我之前她就无数次堕过胎,早就不能再怀孕了。

  严彩霞一直看着他的侧面,他还在看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虚空,目光涣散,侧面的刀疤分外鲜艳。严彩霞忽然看到就在那刀疤一侧流下了一道清亮的泪水,和那生冷的刀疤流在了一处,一浊一清,像两条河流终于融汇了。

  他们这边正说着张琴,张琴在县城那头就已经听到风声了。几天后的中午,刚刚吃完饭严彩霞正要刷锅的时候,院门外径直闯进来一个人,熟门熟路的样子。她仔细一看,是张琴。自打她嫁给墩墩就再没见过,不觉已是半年。只见她把油腻腻的头发烫了,面色也比上次见时红润了些。严彩霞忽然无端地就觉得一阵心安,内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喜悦,她迎着张琴走过去,嘴开合了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倒是张琴先开口了,阿姨,听说尹来川回来了。尹来川此时就在屋子里,坐在电视机前。可是严彩霞忽然就失语了,无论是什么话,她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无法说是也无法说不是,但是此刻她真想真心诚意地问她一句,闺女,你在他家过得还好吗?那男人对你还好吗?可是,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无声地张开了嘴,然后又绝望地合上了。张琴越过严彩霞的肩膀向屋里看过去,突然,她看到窗户的玻璃上正贴着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也正看着她。

  她叫了一声,尹来川。然后一把把严彩霞推开,跌跌撞撞地向屋里冲去。严彩霞没有跟进去,她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尹来燕不在家,尹东流抱住了她的腿:妈妈,你怎么了?她慢慢蹲下去,抱住尹东流,把头埋在她怀里,像一只鸵鸟把头扎进土里,这样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屋里传来了低低的吼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屋里忽然没有声音了。一片奇异的死寂像插进耳朵里的匕首,生冷得很。严彩霞竖起耳朵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寂静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好像时间被卡在那里不动了。严彩霞越来越心慌,她捂住胸口站起来,终于打算进去看看的时候,棉布帘子一挑,出来一个人。是张琴。她没有和她说任何一句话,看都没看她一眼,面色如土,眼睛直直看着院门外,僵着两条腿出去了。

  从此她再没有来过。

  六

  盖在屋顶上被子一样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刚刚出窖的葡萄叶子上,平添出一份雨打芭蕉的春愁。就连晚上那高悬在头顶的猎户星座也开始渐渐西斜,象征着又一个漫长冬日的结束。这北方的四合院能圈起来的永远只有头顶上的那片斗转星移,月亮,星星,晚霞,落日。看着这块四方的天空看久了,就觉得像看着一块水面,人就是沉在水底的鱼,出不去。

  尹来川比刚回家那时候稍微胖了一点,脸上开始有丝丝拉拉的血色出现。他渐渐开始在院子里走动,看看枣树闻闻柿树,像一只冬眠的动物睡醒了或者是饿醒了。再渐渐地,他在黄昏时走出了院门,走到却波街上看老人们下棋,一直待到晚霞烧尽,月亮初升,才回到家里。严彩霞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偷偷高兴,儿子愿意出去走走说明他活过来了。没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让人知足的了,多死几次便觉得怎么活着都好,就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也好。

  严彩霞开始和尹来燕悄悄商量给尹来川娶媳妇的事,还是得给他娶个媳妇他才能在交城县安心待下去。尹来燕笑,他还想去哪?再出去就真死在外面了。再说他少了一根指头,少了两个门牙,别人又不是看不见,谁愿意嫁给他。严彩霞有些生气了,少了根指头怎么了,少了条腿的男人也不见得就打了光棍。尹来燕低头拔着指头上的老茧,边拔边说,现在是我一个人养你们三个人,他要是再娶个媳妇,就成了我一个人养你们四个人。他这么大一个男人什么都不干,每天睡到中午,下午不是下棋就是看电视,简直像养着一个老婴儿,妈,你也越来越老了,你就打算一直把他这样养下去吗?

  严彩霞硬硬地看着窗外,半天才说,你忘了当初他是为什么退学离开家里的,是为了让你上学啊。尹来燕说,可是我连高中都没毕业。严彩霞回头看着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让他成为叫花子流落街头吗?你会管他吗?尹来燕不抬头,她感觉此时她的血液和大脑都是凝固的,她的周身是寒凉的,她只看到那只拔茧子的手指在机械地动着动着,仿佛那只是一根别人的指头,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忽然,她看到有泪水落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只肮脏的指头上,浇灌着那些坚硬的茧子。脸上是凉的,也像别人的。

  这边严彩霞和尹来燕忙着给他找媳妇,那边尹来川回来得越来越晚,不知道他在哪里游荡,总归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县城的四条街道上游荡吧。渐渐地严彩霞听到了邻里之间传出来的一些风声,说尹来川和谁家的老婆睡觉,被那家男人打了一顿,差点把一条腿打断了,是拖着一条腿逃掉的。又说他看见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想过去调戏,恨不得立刻把裆里的东西掏出来,吓得县里所有的老太太一看见他就扭着小脚跑掉,生怕被他就地摁倒强奸了。严彩霞越听越觉得害怕,又不好去问他,她只能寄托给她的上帝,每天早晨她向上帝祈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跪在墙角下开始像个修女一样祈祷,经常把自己祈祷得泣不成声,心里抱怨着她那天上的父亲怎么还不帮帮她。她厚下脸皮提着点心去找县里那几个好事的女人,想让她们给尹来川介绍个媳妇。但对方连她的点心都不敢收,一边推让一边说,慢慢给他留意着啊,不急,不急,反正年龄也不大嘛。

  这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严彩霞坐在尹来川的对面。尹来川好不容易才从炕上爬起来,拿着一把勺子正在埋头吃饭。因为掉了一根手指,他拿不了筷子,就改用了勺子,他用四根指头牢牢捏着不锈钢勺子,笨拙地捕捉着碗里的面条,面条像鱼一样滑,动辄就从勺子里漏掉了。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面条,表情活像个正在偷鱼的渔夫。严彩霞吃了一口面就噎住了,她决定开口,再不开口她就要爆炸了。她故意用大嗓门说话,好给自己虚张声势:来川,听人说你被东街的谁家男人打了,是真的吗?尹来川仍然捏着勺子,冷冷一笑,冷气从牙齿的豁口里喷出来溅到了她脸上。他说,你也信?亲口听到他矢口否认,她稍微心安了一点,似乎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这句抵赖。哪怕是真的她也想听他这么抵赖一下。

  她趁热打铁:来川你也二十五了,该成个家了,你爸爸要是活着也急着要给你成家了。提到尹太东,就像提到一个遥远的早已与他们无关了的祖先,冉冉坐在自家的家谱上等着祭拜。提到死人,这活着的人眼睛还是一酸,她强迫着自己说下去,我都想好了,咱们也不要要求人家什么,能找个女人过日子就行了,就是稍微有点残疾也不要紧,听说就近的村里就有……尹来川忽然怪异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像身上哪个开关突然被扭开了,关都关不掉。阳光照到他身上,又在地上打下一个异常狰狞的影子。自从他回家以后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大笑过,她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大声叫道,不要笑了。然而他还在笑,笑得已经在浑身抽搐了。她跳起来按住他,不想让他再笑了。他一下被她推倒在地上,可是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还在哀哀地笑,看上去他全身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可是他的喉咙里还在发出轰轰的荒芜的回声。像是他的整个身体里都刚刚被轰炸过,如今只有一片废墟了,到处是血一样鲜艳的废墟。他终于不动了,眼角挂着两滴泪,却又挣扎着抽搐着笑了两下,像尾濒死的鱼的最后一跃。

  尹来川并没有收敛,还像从前一样到黄昏时便出门游荡,严彩霞觉得不能把他关在屋子里,他大约心里也不好受,再关起来就更要出问题了。还是当风筝放着好,起码线在自己手里牵着。他出去游荡的时候,她在后面悄悄跟了两次,倒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无非就是看看老头们下棋,怂恿人家走炮走車,这盘看完看那盘,能一直从东街看到西街去。不看下棋的时候就在街上,在胡同里没有目的地东游西荡。对面走过一个女人时,他像没看见一样就过去了,看见两个老太太坐在门墩上说话,也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过去就掏家伙。他只是一个人弓着腰孤寂地走在一天中最后的霞光里,霞光血一样涂了他一身一脸,他驮着自己的影子,像只骆驼一样,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见他没什么异样,严彩霞暂时放松了警惕,快马加鞭地到附近村里帮他张罗媳妇的事。尹来燕为了多挣些钱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加班,她只好骑上自行车带上尹东流,到县郊的村落里挨家挨户地问人家有没有没嫁掉的大龄残疾姑娘。简直像个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货郎。但人家都觉得她像贩卖人口的小贩,怒目以视,真有残疾姑娘们,也一见到她的影子就一瘸一拐地吓跑了,所以每次她都无功而返。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她又发现新的异样了。尹来川开始整晚都不回家了,她不知道他会在哪里过夜,在野外?在茅草堆里?总不会是在哪个女人的炕上吧。她又急又怕,生怕他真的被人打断一条腿。她又不敢直接问他,只好深更半夜地还在县城的四条街上逡巡着找尹来川,像个更夫一样。找了大半夜无功而返,等到天亮时尹来川自己回来了,手脚囫囵,她暗暗出了一口长气,似乎替他死了一回。她正想着怎么把他拴在家里不让他乱跑,他却又有了新鲜的举动,他开始问她要钱,五十,一百。刚要了没几天就又伸出手来了。他要钱的时候像个小学生一样在她面前摊开一只四指的手,用一种无赖而可怜的表情残忍地看着她,妈,再给我点钱。严彩霞努力摁住自己的嗓门,这一摁却反而更尖细了:不是前几天才给过你吗,怎么又要?你每天在家待着还要钱做什么?尹来川不回答她任何问题,继续保持着他那抹残忍而落魄的微笑,那只四指之手仍然牢牢地伸在她面前,诡异而可怖。这么大一个儿子戳在面前,门扇似的,她怎么对他说一个不字呢。更何况他缺牙少手,又没有女人……她心里还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但手已经自己出去了,她把身上剩下的一点钱全放在了他那只残手里。他接过钱的时候嘴里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声音,不知他是不是在表示感谢。他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感谢自己的母亲给他钱。她不忍再看他第二眼,扭头钻进厨房,被门槛一绊,几乎摔倒。她按着墙大口喘气,似乎她比他还要落魄。

  然而,到了晚上,尹来川白天的魂魄却又附到严彩霞身上去了。她坐在灯下的椅子上,被灯光压成一坨,吊着两只脚,伸出一只手,讪讪地对尹来燕说,她手上买菜的钱都没了,让尹来燕再给她点钱。尹来燕像个祠堂里的威严家长一样坐在阴影里:什么?又没钱了?前两天不是刚给过你吗?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吗,我又不是银行,什么都要靠我这点钱。严彩霞像做错事理亏的儿童,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她自然知道,可是她不问她要钱又问谁要钱,缺钱的时候上帝也帮不了她。她那只粗糙的手仍然在灯光下死死伸着,羞涩而倔强,像个泥头泥脑的老儿童。现在这家里唯一在挣钱的就是尹来燕,她们都无处可逃。尹东流坐在不远处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看着她们,一声不敢吭,她早已经谙熟了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规律,只要气氛异样便不再出声。

  尹来燕搜刮了全身上下搜出一点钱放到严彩霞手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秋天,那时候尹太东已经快死了,她也是这样问严彩霞要钱的。她不给她,最后还把钱藏了起来,她便走进了武连生的杂货铺坐在了他腿上。如今那杂货铺已经易主改成了小超市,而武连生连去年冬天都没有活过。死的死了,活着的照样还得一天天地算计着往下活。

  严彩霞接过钱的时候几乎落泪,她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像尹来川一样无耻而可怜。这是一个可怕的食物链,太可怕了,她嘴上说没有钱买菜了没有钱吃饭了,其实只有她一个人真正明白她为什么狠得下心来去无耻,因为她知道尹来川还要问她要钱的,而她不能拒绝他。她不能拒绝那样一个可怜人,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这时,尹来燕站在灯光下忽然悠远苍老地说了一句话:我看我还是出去打工吧,在这里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钱的,养不了你们的。

  果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尹来川又伸手问她要钱了。严彩霞知道,还有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她把钱都掏给他,转而再向尹来燕伸手。天哪,她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像个漂在大海上的落难者,永远不知道何时才能上岸。这天,尹来川刚出门去,她就悄悄跟在了后面,这么做让她很是难为情,老是跟踪自己的儿子,好像他们都见不得阳光一样。可是她决定要搞明白他究竟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她不能再这样纵容他了,她不能因为他离家四年吃尽苦头就这样永无尽头地纵容他。

  尹来川拐进大槐树下的小超市,出来时手里拎着一包什么吃的,然后又往西走去,她躲躲藏藏地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尹来川走进了西街一家破败的院子里。她大惊,这是寡妇李双桃的家,李双桃比她还大两岁,丈夫早死,有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她一个人住在这破败的院子里。尹来川一挑帘子进屋去了,一看就是熟门熟路。严彩霞不敢再跟进去,她站在门口扶着墙还是差点摔倒。他确实是出来找女人的,可是,他居然找了一个比自己母亲还大两岁的女人。难道他是来找李双桃做母亲的吗?那女人,就是不亲眼见,她都能想到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一身的褶子,两只乳房挂下去耷拉到腰上,觉得碍事的时候都能甩到背上去。下面就更不要说了,肯定是松得能开进去一支部队。

  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居然和这样一个老女人在一起?她痛心疾首,却又不敢硬闯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尹来川出来,一边等一边尽着哨兵的职责,警惕地替他们放风。要是被旁人看见了,尹来川在这县城里就更活不出人样了。夜色越来越重,她没有表,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周围一家一家的窗户都熄灭了,她就知道肯定夜已经深了。她的两只脚已经站麻了,她轻轻跺着脚,像在雪地里取暖一样,再次像做贼一样往门缝里窥视着,这一看不要紧,人家里面已经关灯了。窗户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严彩霞独自丢盔弃甲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喝了半碗小米稀饭都没有回暖过来。她现在总算明白尹来川不回家时是在哪过夜了,也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了。显然,他拿那些钱全都去孝敬那老女人了,难不成他还得像和小姑娘谈恋爱一样买吃买穿买玩的哄着她?可是照他这样几天要一次钱几天要一次钱,那已经不是哄了,简直就是在养着她了,亦母亦女地养着这老态龙钟的女人?她坐在炕头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寄生虫,难道是因为这寡妇床上功夫十分了得,至今宝刀不老?可是照张琴的话说,他几年里不是和各色各样的女人在一起过吗?不会就单单贪恋这个吧?还或者,他现在实在饥渴难耐无处发泄,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她胃里一阵翻腾,刚喝下去的稀饭差点吐出来了。她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及时给他娶媳妇才逼得他这样做吧。千万不能让人们知道,人们知道了会怎么说她,说她家养了一只怪物。她紧捂着胸口却忘了划十字,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虚弱地命令自己,不能再放他出去了。再不能。

  不让他出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再给他钱,断了他的财路看他还去不去那女人家。他手里没钱了那女人肯定把他扫出来。主意拿定之后,尹来川再问她要钱的时候,她便狠下心来佯装听不见,那只残手再伸多久她也咬着牙视而不见。尹来川在那呆呆站了很久,那只残手一直伸着到后来都开始哆嗦了,她也没有给他一分钱。她出出进进假装看不到那只手横在那里,事实上,她眼睛的每个缝隙里都被那只手塞得满满的。可是,她咬着牙,假装视而不见。为此需要付出极大的力气,她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尹来川站了一上午,一直站到午饭都做好了,他看出她是铁了心了,终于也放弃了,缩回那只残手,连饭都不吃就踉跄着往门外走。严彩霞也踉跄着跟在他后面,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要是走了你就再别回来。尹来川听见了,可是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他出了院门,又慢慢走出了却波街,始终没有回头。他的影子越变越小,最后成了阳光下一个跳动的点。

  过了两天,严彩霞正在炕上躺着,急火攻心她病倒了,这天中午尹来川忽然又回来了。严彩霞躺在炕上一阵欣喜,差点流下泪来,她想,大约是吃了没钱的苦头被人家赶出来了,可见这老女人和他在一起无非就是为了吃他喝他。这样也好,死了心就能把心收回来了。可是她没想到,尹来川这次回来却是收拾自己的东西来了。她还没来得及从炕上爬起来,他已经二话不说,进了屋丁零当啷拎了几件自己的东西就又往外走去,和她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再次离开了。严彩霞没有力气追出去,只是瘫在炕上大口喘气,尹东流抱住了她哭,妈妈妈妈。她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尹来川这一搬走就再也没有搬回来过。严彩霞喝了几包中药躺了几天,终于能从炕上爬起来了。身体刚好了些,她就挣扎着走街串巷,竖着耳朵在却波街上捕捉关于尹来川的任何消息。打听了几日,她便捉到了各种风声,人们不仅知道尹来川和李双桃同居了,还说尹来川为了让李寡妇吃好的穿好的,厚着脸皮在县里四处借债。人家不借给他的时候,他就给人家跪下磕头,信誓旦旦说要是过几日还不了就再剁他一根指头。他像叫花子一样每天上街问人讨钱,吓得人们远远看见他就赶紧跑掉,生怕被他拽住借钱。不仅如此,还听说李寡妇的两个儿子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他们觉得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便宜地睡他们的妈,得问他征点税才好,至于交什么税种,视情况而定,有钱交钱,没钱就交吃的。交得越多越好,他们是不会嫌弃的,要不可惜了他们的老母亲一把年纪了还得在夜里给人睡。尹来川背负着诸多苛捐杂税,面色日益萎黄,还在终日殚精竭虑地思索着怎么能弄两个小钱。人们议论纷纷,尹来川不知中了什么蛊,为了那老寡妇倒是舍得把命豁出去。那李寡妇出来倒是神采奕奕,身上穿的也比从前好了很多,连头发都返老还童变黑了。男人们忍不住在背后偷偷嚼舌头,这老寡妇还真扛操,越操越精神。

  后来尹来川大约是实在弄不出钱了,就是跪三天三夜也借不出一分钱了,他又想出了别的生财之路。就是爬进人家的院子偷东西,偷到什么再卖掉换几个钱。有那么几家失盗之后,全县人一夜之间都给自己家墙头铺上玻璃碴,房门紧锁,恨不得再家家养上恶狗,再找个更夫在街上打更,防火防盗防尹来川。

  这些流言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严彩霞的耳朵里,在初听到这些话的瞬间,严彩霞差点当街痛哭,但她知道万万不能被人看了笑话,便咬着牙硬生生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差点被噎住。她用一身皮囊包裹着这钢牙一般的流言,一路踉跄着往家里走。刚进院门把门关上她就扶住门嚎啕大哭起来。这怎么能是她的儿子啊,她情愿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早就死在外面了。

  眼见为实,她决定找到尹来川,看看他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尹来燕说,你看到他还不如不看到,眼不见心静。听到这话,她一口向尹来燕脸上啐去:不是你生的是吧,不是你的儿子是吧,他怎么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每天在街上游荡着,连饭都不做,就为了能找到尹来川。这天黄昏,她正失魂落魄地走在东街上,忽然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拐出一个人来,这人走在街上十分抢眼,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走起路来一条腿还有点瘸,显然是一条腿已经废了。一看到那条瘸腿她浑身一颤,似乎迎面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噩梦,这噩梦如今终于成真了。她紧跟着走了几步才敢确定,前面的人正是尹来川。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瞬间她真想冲过去把他拖回家去,把他拖回去之后要把他关起来,她就守着他,是死是活守着他,再不让他到处乱跑再不让别人打他。因为瘸了一条腿,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摇,不倒翁似的。可是,她看着前面那叫花子一般的褴褛背影,竟觉得他陌生可怖,觉得他只是披着尹来川一张皮,其实他早已不是她儿子了。她的儿子怎么能活成这样,他其实早死了,早死在这具尹来川的皮囊下面。前面这个不过是个陌生人。可是,她还是一路跟着,她跟在后面看着他那条被打瘸的腿,心里痛得直抽搐,只觉得心脏正在她身体里乱蹦,几乎要戳出身体去。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她忽然又心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感,他真的越来越不像人了,活该,再让他作践自己,再让他跟那老寡妇鬼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早就不该活着了,他还不如死掉,还不如死掉干净。这种诡异的快感和剧烈的疼痛像匕首一样划着她,她像受了伤一样,顺着墙根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前面的人拖着一条瘸腿渐渐走远了,最后变成了一张纸一样的背影。

  她仍然跌坐在墙根处爬不起来。这么多天里她一直在等他自己回去啊,她想等他走投无路了也许就离开那个女人回家去,可是她怎么也等不到他回去,这么久了他即使没有了一分钱居然也没有再回家问她要钱,他的心真硬啊,真是死不回头。想到这里,她悲愤交集,难道那个老寡妇是他的再生爹妈吗,就是再生爹妈他也不带这么心疼的,当年他爹卖血得病快要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心疼过。她甚至怀疑那寡妇是不是会什么法术给尹来川下了什么蛊,把他迷惑到这种地步?她像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鱼,牢牢地把他关在了自己的爪牙里,眼见他已经气息奄奄了却还不肯放过他。

  她胸中绷着一口恶气,怎么也出不来,只觉得连身形都绷大了一圈,快炸了。不行,她必须去搭救自己的儿子。她终于从墙根处挣扎着爬起来,蹒跚到自己家里,取了把刀便直奔寡妇家去,竟有了些林冲夜奔的气势。她一时忘了自己是个基督徒。她今天非要剁了这老妖精,把儿子解救出来不可。

  这时天色已黄昏,一个白天又要沉没了,她恍惚间觉得尹来川的一条命就在这光线之间跳动着,她得赶紧。冲进寡妇的院子她跳着脚大喊一声:李双桃你给我出来。门嘎吱一声真开了,然而出来的是寡妇的两个儿子,一龙一虎,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寡妇居然还有保镖,怕人给她下毒?她知道寡妇这两个儿子是亡命之徒,一个是赌徒,一个嗜好打架。她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却还是硬着头皮叫阵:李双桃你给我出来。门又嘎吱了一声,寡妇像慈禧太后似的款款从里面出来了:彩霞啊,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当年咱俩还一起在农业社摘过棉花呢。

  传言不虚,李寡妇看起来果真年轻了不少,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一头沉甸甸的黑发压在头上挽了个富丽堂皇的髻,还戴着两只金光闪闪的耳环。她安详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严彩霞,似乎根本不用出招就已经把这对面的女人打败了。李寡妇淫威的影子罩住了严彩霞,她还没开口,泪就先下来了,她瑟瑟地提着那把菜刀泣不成声,她开始求寡妇,你就放过我儿子吧,他才二十五。寡妇鼻子里一声长长的冷笑,邻里邻居的,你别这么作践我,是我几次三番赶他走都赶不掉,青天白日的,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让我七窍流血死在你面前。他一个废人,还哭着喊着硬要来找我,不是我找他,你可要搞清楚再说话。

  严彩霞的手再次捏紧了那把菜刀,早听人说这寡妇专长旁门左道,看来还真是一身邪气。她握着菜刀还没来得及往前迈一步,旁边那个剃光头的儿子晃着膀子过来了,婶啊,我这两天正要去你家呢,你家来川托我给他借的钱还没还呢,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去你家搬东西抵债吧。怎么样,现在就去搬吧?严彩霞的那只手哗哗抖动着,几次想提起来,可是那把菜刀她怎么也提不起来。那把菜刀如一把千钧之锁,把她牢牢锁在了原地。她动弹不得。

  “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凡物都是用血洁净的。”她突然想起了圣经里的这句话,在那一瞬间,她真觉得像是有个天上的父亲正在告诉她这句话。她终于扔下刀,只是仰头看着薄暮中的天空,却对几步开外的三个人再视而不见。然后,那三个人看到,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羞涩地对着黄昏的天空笑着,站在那里喃喃低语,就像正和什么人在说悄悄话。

  家里基本被龙虎兄弟洗劫一空,连锅碗瓢盆都所剩无几。家里被洗劫之后尹来川仍然没有回家,连面都没露,似乎他已认定寡妇才是他的故乡,或者,严彩霞安慰自己,他是根本没有脸再回家。她又是大病一场。

  家里被洗劫的那个晚上,尹来燕一进门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一片狼藉中严彩霞睡在炕上,尹东流像条小狗一样依偎着她。平日里一滴泪都没有的尹来燕忽然就流下泪来,她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尹东流,尹东流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怯怯地往严彩霞身边缩。尹来燕哽着嗓子粗声大气地说,我这就找他们去拼命。严彩霞知道她是气话,果然,过了半天她都没动,却忽然又打量着屋子霍地站了起来,妈,我们走吧,我们三个人去哪里还活不了了,我养活你们俩,只要,只要,不再见到他,不要再这么丢人现眼地活着。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严彩霞听到这句话从炕上挣扎着起来忽然指着她的鼻子说,要走你走,我不会离开交城的,我哪都不去,我不会丢下我儿子不管的。你走了我养活他。母女俩都不再说话了,只在灯下静静对视着,好像灯光流进她们的身体里已经发酵成新的能量了,足以让她们一直这样对视下去。

  过了两天尹来燕终究还是定下了行程,她要独自外出去打工了。这个家里必须有一个人挣钱,原来是父亲卖血供养着她和尹来川,父亲死了,尹来川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后来他废了,现在,轮到她了。那些死去的废掉的亲人都是养料,她们其实不过都是从他们躯体的废墟上长出来的植物。

  尹来燕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尹东流已经睡着了,她开始收拾行李。严彩霞抹着眼睛说你走了尹东流怎么办,她还小。尹来燕看着睡着的尹东流忽然一笑,眼睛里波光潋滟,就快要溢出来了。你才是她的妈妈,我只是个姐姐。这样多好,我总想着哪一天我即使突然消失了,她也不会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母亲了。妈,你记着,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和东流过得好,我便也过得好。

  第二天黎明时分,尹东流还在熟睡中尹来燕就坐上最早的客车离开了交城县。严彩霞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工,也不知道她在哪个城市。她从不给她写信,只是会不规律地把钱寄回来。有时候一个月就寄,有时候隔半年才寄,数目也大小不等。严彩霞就是从这些参差不齐的汇款单里知道,女儿还活着。

  尹东流开始上幼儿园了,严彩霞依旧每天早早起来做祷告,然后把尹东流送到幼儿园。她没有再拿着菜刀向李寡妇讨要公道,却隔几天便在夜色里悄悄来到李寡妇的门口,放下半袋面半袋小米,一只南瓜半篮土豆。走在街上的时候严彩霞会下意识地注意每一个背影,寻找着每一个腿脚有问题的人,每走过去一个瘸子她便要跟上很远,看是不是尹来川。她盼着是他,又怕真的是他。然而每次都不是,事实上她和尹来川再也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似乎就在这个小县城里,他们却是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了,中间隔了几亿年的时光,谁也飞不过去。

  她越来越喜欢往人多处凑,端着一碗饭也要蹭到饭时上吃。因为人多处可以听到更多关于尹来川的传闻,饭时无疑是县城最具权威性的媒体。她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尹来川依旧无坚不摧地活在人们嘴里,啧啧声中,好像他已经和猪八戒、白娘子一样,跻身为传说中的人物了,已经不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活人了,他的用途便是供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她就这样通过邻里之间的传闻了解着尹来川的最新动向,就好像她也成了他的一个观众,正坐在下面仰头看着传说中的他。

  这天,她又听说李寡妇的两个儿子看他实在榨不出一分钱了,就把寡妇劫持走了,让寡妇住到他们家去,不许尹来川再见到她,除非他再弄到钱把她赎回去。人们绘声绘色地讲,寡妇走了之后尹来川哭得像个小孩子,扶都扶不起来。末了人们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上探索,老寡妇究竟用什么把尹来川迷住了,让他这么要死要活,命都不要。

  黄昏时候,严彩霞又一次来到了李寡妇家门口,屋里亮着灯,只是严严实实地遮着窗帘,里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走进院子,悄悄把一摞刚烙好的烙饼和一卷皱巴巴的钱放在了窗台上。然后静静站了一会就掩上门悄悄离开了。

  过了两天,天刚黑,她又提了一筒刚煮出来的饺子向李寡妇家走去。像两天前一样院门虚掩着,一推便嘎吱一声开了。这嘎吱一声分外寂静荒凉,严彩霞心里一颤,手里的饺子差点掉下去。屋里亮着灯,窗帘还是遮着。她悄悄走到窗台前,刚要放下饺子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两天前她放在这里的烙饼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她把饼一翻,下面那卷皱巴巴的钱也安然无恙。

  她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却没有任何意识出入,像一只完全清空的容器。呆呆站了几秒钟之后,她哗啦扔下饺子,一步就窜到房门前,拿肩膀使劲一撞,门根本就没有关,所以她这一用力反而把自己射进去了。她踉跄着站稳,抬起头来使劲辨认着这昏暗的屋里,屋子里恶臭扑鼻,一片狼藉,却没有一个人影,一片坚硬的死寂。她就着昏暗的灯光再仔细看过去,才发现,炕上凌乱的被褥间还躺着一个人,一个静静躺着的人。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个人跟前。是的,没错,正是尹来川。这么久以来她终于见到他了。他仰面躺着,嘴对着电灯泡半张着,露出了牙齿上那个巨大的豁口,从豁口处隐约可以看见僵硬的紫色的舌头卧在里面。他那只四指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只被角,似乎是怕冷了,想给自己盖上。

  他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几天了。

  在给尹来川擦身体换寿衣的时候,严彩霞突然发现,尹来川下面是空的。那传说中随时会掏出来吓女人的家伙齐根没有了。那里也是一个整齐的创口,就像他的牙齿和断指一样,切口平整光滑,一定是一把利刃,只一刀就切掉了。疤痕早已长好长平,不像是近期的伤口。她忽然想起李寡妇得意的话,他一个废人。她当时只以为她说他手指的残疾。她又想起那天张琴面色如土地离开就再没有来找过他,七万块钱也不了了之。然后,她更远更恐惧地想起来,那天中午说要给他娶媳妇时,他笑得浑身抽搐,一直笑倒在地上打滚。

  ……

  如今他已经长出了绿色的尸斑,看上去像一片正在努力发芽的草地。

  窗外竟已是阳春三月。

  七

  两年后的秋天,一个阳光清澈的早晨,严彩霞带着尹东流踏上去省城的长途客车。尹来燕在车站等她们。

  都是第一次进城,一老一小一下车就死死钉在了原地,生怕蠕动的人群一口吞掉她们。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尹来燕就在几米开外隔着人群看着她们,她只是远远看着她们,却并不急于走过来,她像是要把这点时光细细嚼碎了,再一小块一小块地咽下去,消化掉。最后,人群散尽,两个人终于看到她了,像两个迷路的小孩子找到了大人,慌忙向她跑过去。尹东流个子长了一截,她抬头看着尹来燕的表情,半是生疏半是谄媚地叫了声,姐姐。她想,她过早地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谄媚。

  严彩霞看着她说了一句,怎么瘦成这样。尹来燕看着她们,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她终于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饿了吧,先吃饭去。她带着她们去饭店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然后带她们去划船。午后的湖面静谧安详,只有一两只船闲适地漂在柳阴下,石桥边。三个人坐了一条船向湖心划去。划到湖心尹来燕就不再划了,任由船自己漂着,她低头看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那影子那么瘦,随时会融化随时会消失,她伸出手去划水,把自己的影子搅碎。三个人就这么不辨东西地漂着漂着,她们都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像三片树叶在时光深处顺流而下,好像一直就要这样漂下去了。如果一家人能一直这样,睡在一个摇篮里漂下去该多好。过分的安详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她闭上了眼睛,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却不会再有了。一滴泪顺着眼角静静落了下来。她怕严彩霞看到,把脸侧过去,转向了湖水。

  三个人都有些累了,便在湖边一棵大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休息。尹东流靠在严彩霞怀里睡着了,严彩霞抱着她,和尹来燕静静并排坐着。她们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很遥远的事情,似乎她们两个人都已经活了几百年了,都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们忽然间都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久太久。她们母女俩坐在树下,开始了心如古井的回忆。严彩霞说起尹来燕小时候就倔得要命,她做饭的时候她永远抱住她一条腿,不让她做。睡觉的时候也不睡,刚哄睡着了,一放下就醒了,只好再抱起来。经常是整晚整晚地把她抱在怀里,漫漫长夜里,她就那么抱着她呆呆坐在炕上等天亮。倒是尹来川小时候不哭不闹,只要在他手里放个东西他就能自己一玩半天。有时候找他不见影子,出门一看,他正光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堆上专心玩沙子呢,喊他都听不见。

  说到这里严彩霞忽然笑了起来,她似乎笑得很开心,像看到了童年时候的兄妹俩正站在她面前。他们都那么小,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了。尹来燕没有接她的话题,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坐着,尹东流靠在她们怀里。通体透黄的银杏叶盘旋着落下来落下来,雪花一样落在她们的头上、肩膀上。

  一连五天,尹来燕带着这一老一少四处游逛,去遍了这座城市里所有能去的角落。看到爆米花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一筒爆米花,看到有卖糖葫芦的,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老一少举着糖葫芦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起来真像她的两个孩子,她不时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等着她们跟上来,表情也是一个大人在一边嗔怪一边疼爱着自己的孩子。

  到第六天的时候,她把她们送到了长途车站,送她们回家。她把大大小小的几包吃的给她们送到车上,然后把一卷钱塞进严彩霞的手里,还不等严彩霞说话她就粗暴地把她推到了车上,她不给她任何说话的空隙。严彩霞和尹东流隔着玻璃看着她,她暴躁地对她们一挥手,大声说,快走人。然后自己先走了,从那扇车窗下消失了。

  她站在汽车后面,一直看着这辆车远去,变小,最后,在一片尘土中,它完全看不见了。

  她站在秋天金色的阳光下泪如雨下。

  严彩霞坐在车窗前看着外面也是一路流泪,她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感觉,这感觉从几天前她一见到尹来燕就感觉到了,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她流着泪在心里默默诵着圣经:“神说,你们的儿女要说预言。你们的少年人要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在那些日子,我要将我的灵浇灌我的仆人和使女,他们就要说预言。在天上我要显出奇事,在地下我要显出神迹,有血,有火,有烟雾。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这都在主大而明显的日子未到以前。 到那时候,凡求告主名的,必将得救。”

  她的泪汹涌而下。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见过尹来燕。在给她又寄过两次钱之后,尹来燕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再没有收到她的一分钱,一个字。严彩霞又回到铁厂做工,搬生铁,做铁模,榨出自己的每一滴汗,供尹东流上学。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她忍不住放了个屁的时候,尹东流捂着鼻子说,妈妈臭死了臭死了。这个时候,严彩霞就半是尴尬半是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尹东流也跟着她笑。每次放屁倒成了她们之间最大的乐趣,两个人总要笑得前俯后仰,久久不能停下。

  她们日复一日地这样生活着,她要供养着年幼的尹东流上学,长大,直到她能养活自己的那天。她知道,现在轮到她了,先是尹太东,然后是尹来川,再然后,是尹来燕,现在,该是她了。尹东流会在她的血肉之躯上长出来,一直长大。这没什么不好,上帝告诉她,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们将一身洁净,再无罪孽。

  嗜血而生,也是信仰吧。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从别人的血管里生长出来,并活下去的。

  每到月圆的晚上,严彩霞便带着尹东流在浩瀚璀璨的夜空下静静等待,她在等待着月亮变血的那个时候出现。因为她一直一直都愿意相信,在月亮变血的那个晚上,一切苍生将获救赎,而尹来燕也必将在其中踏上回家的路。

  孙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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