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圆--湘西人系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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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07 16:04
但是,走到一楼楼梯口,我女人提醒我说:“我们还是躲这里看看德钱堂弟是不是留下来。如果他也走了,我们就还是得留下来。堂叔身边不能没有人照管,他是不省人事的人,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日子受难。”
我觉得我女人这个话在理,同时我还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如果忠实堂叔没治了,去世了呢?如果德钱堂弟真要往我头上栽罪,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于是,我们在医院门口的饮食店里藏起来,从一个发饭菜的窗口偷偷地往医院大门口看去。那些老老少少的来往行人就都像在电视屏幕里出出进进。我女人比我还看得认真,她在我之前就发现德钱堂弟真的走出了医院。我们盯着德钱的背影,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好远头也不回,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不能不深深一叹,跟我女人说:“他比我们心硬啊!”
我女人说:“既然他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守一夜堂叔。如果德钱返回了,我们可以再走。”
我同意我女人这意见,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不省人事的忠实堂叔受难。
我们又回到忠实堂叔的身边。忠实堂叔可能是心里难受,蹬掉了身上的被子,全身已裸露在外面。像他这种重病人是不能受凉的,而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我女人说:“幸好我们回来了。如果让忠实堂叔凉一夜,明天肯定就硬人了!”
我又强自镇静下来守着忠实堂叔,想些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光亮而惬意的日子会被忠实堂叔带来的这种麻烦事揉搓得皱褶而紊乱。事情到了这一步,真是豆腐掉进灰里头--吹不脱拍不得!和德钱堂弟彻底闹翻嘛,看样子德钱堂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而且那样的话,忠实堂叔也会受苦受难;不彻底闹翻嘛,让德钱堂弟这么拖下去,我又实在是拖不起。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想过一遍之后,我还是不得不软下来。看在忠实堂叔的面子上,我想我只有跟德钱堂弟说好话,把我们的困难跟他说清楚,让他理解我们,原谅我们。
这样想定之后,我又厚着脸皮跟德钱堂弟打电话:“你父亲病成这样子,你真的狠心让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德钱堂弟说:“陪护我父亲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说走就走了,你还说我狠心?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父亲因为没人陪护出现意外,比如从床上掉下来,那我们就只有法庭上见!”
德钱堂弟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我只得缓和口气说:“你放心,我们已经回到病房,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你什么时候能到病房来?”
德钱堂弟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了就来了。”
我几乎是求着他说:“你明天来,我们还是要好好谈谈。”
德钱堂弟说:“谈什么呢?”
我说:“有很多话都想跟你说说。”
德钱堂弟说:“那好吧。”
现在德钱堂弟每次答应能来医院都让我们感到一阵轻松,一阵高兴。
一直等到下午,德钱堂弟来了。我想我一定要充分发挥我当教师这么多年的优势,利用我这张嘴巴说通德钱堂弟,让他接受我们的道理,让他理解我们的难处。我说:“你明白什么叫作故乡吗?故乡就是埋着亲人的地方!我们的祖先都埋在一个坟场上,我们同一个故乡,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小时候还跟我在稻草垛下罩过麻雀……”
德钱堂弟打断我的话说:“你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干什么?”
我说:“我说这些是为了取得你的理解,毕竟我们多年不在一起了,所以,我们需要重温一下乡情。”
德钱堂弟说:“有什么具体事你说,我还忙着要跟人家打官司。”
我说:“我在学校里教书,天天得给学生上课,这你是清楚的。我怎么能天天守在这里呢?你丁嫂还有那么多家务、农事要做,又怎么能天天守在这里呢?”
德钱堂弟说:“这个,我能理解你们。我并不是非要你们在这里陪护不可。”
德钱堂弟的这个话真让我和我女人刹那间心花怒放!我觉得德钱堂弟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股暖流涌过我的全身,我看见我的女人和我一样简直感激得要热泪盈眶。弟兄到底还是弟兄啊!我没有料到德钱堂弟话锋一转却说:“父亲到了这个样子,谁来陪护他都是一样的。你们完全可以请人来陪护!”
我和我女人又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我一时气得几乎关闭了思维。还是我女人反问了德钱堂弟一句:“你想要我们花钱请人?”
德钱堂弟说:“这不过是我的建议,当然你们自己在这里陪护更好,我更放心。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万一你们有事丢不开,花钱请人我也可以不计较,我也可以理解。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倒成德钱堂弟比我们宽容大度了。我决定不再含蓄,要把话再说得更直露一些。我说:“你或者你女人就不能来陪护你父亲?”
德钱堂弟说:“这不可能!我现在有几桩官司要跟人家打。我女人嘛,不瞒你说,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五六个了,不过,现在没有一个跟着我在一起生活。话又说回来,就是我请人来照顾我父亲,你也得开工资。这是法律责任问题!”
我女人一听这话就气得要爆炸一样。她大声叫骂起来:“德钱,我看你是打官司打疯了!动不动就跟我们用打官司的腔调说话!”
德钱堂弟盯着我女人说:“丁嫂,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受不了了?”
我说:“德钱堂弟,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说你有困难我倒好想些,你说你请人陪护你自己的父亲还要我开工钱?天下就没有这个理!”
德钱堂弟说:“我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趁早把话说明了,免得以后的问题不好处理。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说:“你以后还想弄出什么问题?”
德钱堂弟说:“我当然希望以后没有问题,但有的问题不是想它没有它就能没有!”
我女人说:“那么,你父亲的陪护你是打算不插手、不挨边?”
德钱堂弟说:“这不该我插手,不该我挨边,我为什么要插手,要挨边?”
忠实堂叔身上的被子又被蹬掉了,我女人去把他盖上时,他又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是听了德钱堂弟的话发气还是他很痛苦很难受。德钱堂弟的底线越来越明晰地亮了出来,他是绝不可能陪护他父亲。面对忠实堂叔这样子,我只好在这个悬崖上退让一步说:“那你替代我们两天行吗?”
德钱堂弟说:“不行!如果我闲在家里无事,当然也可以,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我很忙,对不起!”
如果是我亲弟弟,我一定会打他的耳光,可惜他不是!我气得不再愿意跟德钱堂弟多说话,我说:“你滚出去!”
德钱堂弟脾气好得让我吃惊,他看了一眼父亲就走了出去。
我跟我女人说:“现在只有我们自己顶住!看在忠实堂叔这份乡情,就是不要自己的家了,我们也得顶住!”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好一会儿,我愤激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跟我女人说:“学校的课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现在只有你留在这里。”
我女人说:“那家里的事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只有我一个人多辛苦些!”
我女人说:“真是祸从天降!”
我歪歪嘴巴,告诉我女人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忠实堂叔看样子是不省人事,但也很可能他还听得见我们说话,只是他说不出话来。我们不要让他老人家伤心!我女人马上压低声音说:“那你每天就要早起来,喂了猪牛鸡鸭之后就赶学校去;晚上放了学就要赶回家,田地里的庄稼都不要管了,只把家里的活口喂养好,不要让它们饿了。人饿了会说话,会自己找吃的,它们不会!饿起来造孽!”
我想也只有这样了。我站在窗口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空中已经有了淡淡的暮霭,车子和人流在暮霭里匆忙地来去;鸽群已经在房檐间飞旋准备归窝了,可我回家的路还很远。这个时候,我家的鸡鸭一定都在家门口转悠,猪也肯定在栏里要食吃。还有明天就是星期一,我一定要赶到学校上课。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路。我跟我女人说:“那你留下来,我这就赶回家去。”
我女人的眼眶一下子红湿了。我说:“你要硬气点!碰到这事没有办法!星期五我再赶出来替你,你再回家两天,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帖你再出来接替我。我们轮流来!”
我女人说:“你这时回去又没客车。”
我说:“我租个私家车回去就是。”
我女人说:“那要上百多元钱哪!”
我说:“碰到这种事就只能把钱不上算!”
我出了医院在汽车站边上讲定一百五十元车费租了私家车回家。
感谢水泥公路让我们的车子走得不慢,到家里天还刚刚刹黑。鸡们鸭们已经过了在家门口转悠讨食的时间,都进笼去不再出声,只有猪听到主人来了,将两只前脚搭在栏门口站得高高地吼叫着。算起来它已经有一两天没进食了,栏门的柱子上已被它咬出了缺口,饥饿是肯定的!鸡鸭可以自由在外面翻虫子找吃的,而猪关在栏里出不来。我烧火煮了猪食之后,才想起我们背着忠实堂叔去医院那天在路上看见我们的黄牯牛在山上吃草,我到牛栏门口一看,牛没有进栏来。喂了猪食我再去找牛,牛躺在我们没有完全堆好的稻草垛下面亮着两眼在反刍。见了我,它马上站了起来,以为我是要接它进栏去。我本想把牛接进栏里去,但又想,我如果因为太忙忘记放它出来,它不就要受饥饿之苦了?这个季节,该收的庄稼都已收进家了,冬庄稼又还没有长出来,它也坏不了什么事,我干脆让它自由算了。我拍拍黄牯牛说:“你就躺这儿吧!饿了你就自己找草吃,吃饱了你又回这儿来休息,反正这稻草垛也是我们家里的。”黄牯牛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我离开它之后,它身子一斜,屁股一趴,又在稻草垛下躺了。
牛的问题算是解决了,鸡鸭们反正饿不死,重点就是猪的问题。于是,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来给猪喂食,给鸡鸭撒几把苞谷,然后就往学校赶。学生们已经到校了,我像往日一样地上课。学生们都很小,他们不懂事,没能在我的言行神色里看出什么异样,没谁问问我家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也没有必要告诉还不懂事的他们。
如果在以前,上完一天课,学生们走了,我还要留在学校把一天的作业批改完才回家,第二天一到校就要把作业本发给学生。现在因为家中有禽畜要饲养,我不能在学校批改作业,只好把作业本提回家去,做完家务事后,再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批改。
一大堆事做完之后,已经不早了,还有一大袋作业本等着批改。我正把作业本放在桌上准备批改时,女人来了电话。我急着问她忠实堂叔病情如何,她半天不说话。我再问时,她竟然哭了。我叫她不要哭,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说。我女人说:“你叫我怎么说?”
我说:“你说什么都可以。”
我女人说:“别的都没有什么,就是小便要我接,我实在不方便。”
也怪我太粗心,我离开医院时过于匆忙,没有细想这些问题。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沉静地想了想说:“这也没有什么。你也是当奶奶当外婆的人,你就把忠实堂叔当自己的父亲。你这么一想,心里也就会顺当,心里一顺,什么东西也就不碍眼了。”
我女人说:“我如果不这么想,我哪还做得了这个事呢!”
我说:“那就好嘛!”
我还想问问详细情况,我女人又关了手机。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最担心的是这个麻烦不知道何时才可以了断。这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
我改完作业已经到了凌晨,一些鸟的怪叫声悠长悠长地飘浮在有了寒意的秋夜里。
这样的工作和生活坚持了一周,天天夜里一睡着,就被那些圆圆的草垛围着,它们能说话,能跳舞,能笑能哭,它们还能和我一起走路爬坡;它们一会儿在高高的天空,一会儿在茫茫的大山里……到了星期五我已经精疲力竭。因为要赶往县医院,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不能再回家来喂养这些禽畜,我只得想些怪办法对付。
我放学赶往县医院后,天已经快黑了,我不让我女人回家,我女人坚持要回,她说:“我饿了都不要紧,不要饿了猪牛鸡鸭!”
我说:“我都安排好了,不会饿着它们。”
女人问我怎么安排的,我说,牛已经让它自由了,给鸡鸭都撒了很多苞谷,够它们吃一天,给猪圈里倒了一担红薯,它也可以吃两天。
女人听我这么说就更急,她说:“你以为它们真是人了?会一餐一餐地吃?”
我说:“它们就是一餐吃完了,也在肚子里。”
我女人无论如何坚持要回家,她还是回了。也是按我的办法,租的私人车。
我估计女人到家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我女人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猪已经把一担生红薯吃得所剩无几。肚子胀得像气球,躺在那里像死的,竹板子打,它都起不来!”
我当时还以为我想出了个好法子,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坏结果!我跟女人说:“由它吧,现在人是大事!”
我女人说:“我得用热桐油给它温温肛,看它能不能松松气。”
我说:“你也别急,等到明天再看看情况吧。”
我女人说:“这么大一头猪啊!今年的年猪啊!”
忠实堂叔又把被子蹬下床了。我说我要给堂叔盖被子了。我女人说:“他蹬掉被子的时候,就是要小便,你就给他接好,夜壶就在床底下。”我女人摸出这个规律来了。
什么时候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揭开被子给忠实堂叔接小便才明白我的难处,我当时要我女人克服困难,把忠实堂叔当着自己的父亲看说得多么轻巧,当自己此刻要做起来时是多么地别扭,远不是说句话那么简易!我是一个男人,我做这事都如此别扭,何况我女人!难怪我女人在给我打电话时哭了起来。我越想越恨德钱堂弟,他实在是做得太不讲情理!我问自己在德钱堂弟面前是否过于软弱?过于迁就?我得在德钱堂弟面前改变一下自己的言行,应当让他明白我内心的愤怒,应当让他知道我也是说得出道理来推卸责任的。我不能再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他这种人,我应该针锋相对!
我决定过了这一夜,明天我就给德钱堂弟打电话,一定要他再来医院商量忠实堂叔的陪护问题,我一定要说出道理让德钱堂弟推脱不了!
可是凌晨三点,忠实堂叔的心脏监测仪发出惊叫,我马上请医生来看。医生立刻将忠实堂叔做了抢救,但是没有效果。医生说:“老人家已经走了!”
我拿起忠实堂叔的手一看,他的拳头已经捏成一个硬硬的稻草垛!我轻轻扳开他的手指,一个有血有肉的稻草垛消失了。
这些天的这些麻烦,相对于忠实堂叔的大去来说,我一下子感到都不值一提!忠实堂叔的去世让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虚,感到很不适应。我抓住忠实堂叔的手哭了,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医生提醒我说:“你先别哭。你应该先把老人的儿子叫来处理后事。”
于是,我抹干眼泪给德钱堂弟打了电话,要他尽快赶到医院处理后事。同时我也给我女人打了电话,告诉她忠实堂叔已经去世……
四
我女人还在德钱堂弟之前赶到医院。她是连夜从家里赶来的,而德钱堂弟是天亮之后才赶到。可我和我女人没法处理忠实堂叔的后事,他儿子未到,我们不敢擅作主张。
德钱堂弟是医生开始查房时赶来的,他揭开被子看了看忠实堂叔说:“爸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就这么走了啊!你要是不回老家去,不去帮人家堆那稻草垛,哪会是这个结果呢?你不还好好地活着?”
我和我女人也都哭着站在床着瞻仰着忠实堂叔的遗容。因抢救生命而放在他身上的医疗器械全都摘掉移走了,忠实堂叔已经躺得非常自然,恢复了原有相貌。我和德钱堂弟已经有了隔阂,说话已经很不随便,甚至是不想交谈。但在忠实堂叔床前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不得不开口说:“德钱堂弟,安排后事吧。”
德钱堂弟却转过脸来说:“你这个话说给谁听?”
我说:“我说给你听啊!”
德钱堂弟说:“现在是我要你安排后事!而不是你要我安排后事!”
我感到问题严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德钱堂弟还会这么说话,气得我像胀破了的气球,好在我女人应了他一句:“他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的父亲?德钱你回答我!”
德钱堂弟说:“他是我父亲!这又怎样?”
我女人说:“是你父亲为什么要我们来为他老人家办后事?”
我觉得我女人这两句话问得斩钉截铁,也正是我想问的。
德钱堂弟说:“正因为是我父亲,所以我才有权说,要你们为他办后事!”
我忍不住接了话:“德钱堂弟,你是不是还想说,忠实堂叔是因为帮我们家堆稻草垛才受的伤?告诉你,因为这个,我和我女人连家都不顾了在医院陪护忠实堂叔,凭天地良心说句话,我们也对得住他老人家!假若他老人家还能开口说话,他肯定要骂你的不是!”
德钱堂弟说:“我现在不跟你说假若,也不会再说我父亲是在给你家堆稻草垛才受伤。”
我心里顿时轻松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
德钱堂弟说:“现在我要说,给你家堆稻草垛是我父亲的死因!”
我心里又突然炸了一下,我说:“德钱堂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德钱堂弟说:“是我要干什么吗?我是什么都忍了,什么都由着你们。不是你提出安排我父亲的后事问题吗?我现在把话明说了:我父亲怎么受的伤,进院及不及时,用药恰不恰当,陪护尽不尽职,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可以看在我们兄弟情面上不细说了,但我父亲的后事必须由你全面负责!”
我实在忍无可忍地说:“德钱你太没良心!”
德钱却很冷静地说:“说事就说事,别动不动把良心挂在嘴上。什么是良心?要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帮你做工,难道还能说你是最有良心的人?”
我女人一听这话气得从凳子上溜滑下去,躺在地上不知道死活。我把我女人扶起来时,我也气得坐不稳身子。因为我不能让我女人气出危险来,我只得强自镇静下来说:“人在做,天在看!德钱你说这话你不怕遭报应?”
德钱反问我们:“你们说,我父亲的后事怎么办吧?再说具体一点,你们是放县殡仪馆里办还是拉回老家去办?我很好说话,这个完全听你们的意见,反正人已经死了,我可以不计较。”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眼前一片茫然!
德钱堂弟却很有耐心地开始做我们的工作:“你们不要想不通,这其实是个观念问题。我咨询过好几位有法律知识的人,他们都告诉我,我父亲是为你们家做事才导致这种后果,这责任当然应由你们来负。如果按你们的想法,由我来完成父亲的后事,那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这还算是小事,问题是我成了法盲!成了无知的蠢卵!好好的一个父亲,给你们家堆草垛出了这样的事情,连命都丢了,落到谁头上都绝不会像我这样轻松地放过你们!难道我就是现在这些要求,你们还不能接受?还不肯接受?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就斯文不下去了。”
不知是否受气的原因,这些问题我一下子想不清楚,听起来,我不能说德钱讲得没有道理,但我知道,我们是坚决不能承认这个道理的!我让德钱堂弟把他的道理都说完,然后,我才问:“那么,忠实堂叔的后事是非得我们负责不可?”
德钱堂弟说:“那当然!”
我说:“那要是我们不负这个责呢?”
德钱堂弟说:“那就下一步再说!”
我说:“你下一步还要干什么?”
德钱堂弟说:“这其实是一个公了或者私了的问题。我们谈不好这事,那就是私了不成,下一步就只有公了。”
我说:“公了怎么了呢?”
德钱说:“那就复杂了,政府、公安和法院,都有可能介入!”
德钱堂弟说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我深深体会到今天的德钱堂弟已非昨天在圆圆的草垛下罩麻雀的德钱堂弟!我明白,只要触及德钱堂弟说的这些机关,就会是让我非常麻烦的事情。我所熟悉的小学课本和我所能背诵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这些古文都不能对我解决目前问题有任何帮助,而是相反,潜意识里总让我在德钱堂弟面前往后撤退。但是,我相信我们没有错在哪儿,德钱堂弟这些要求,我们肯定不能答应。我虽然不知道德钱堂弟所谓的公了会是怎样一场较量,但我不得不跟他说:“忠实堂叔的后事无论如何不该我们办!你要公了那就公了吧!”我是给自己鼓了好一会儿劲才说这个硬话的,说的时候不怎么激动,说完后倒久久不能平静。我收拾行李对我女人说:“走!我们回家去!”
德钱堂弟不再说什么,只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们。
我揭开忠实堂叔的被子看了看他,心里十分难过,如果不是德钱堂弟这样对待我们,我是一定要留下来协助德钱堂弟处理好忠实堂叔后事的。我现在完全是赌气要走,我深感自己对不起堂叔。我和我女人向忠实堂叔作了三个揖之后,含着泪水缓步退出病房。
我们走下楼梯,到二楼时,我和我女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都是一个意思,感到极为不安,又只得在休息椅上坐了一会儿!这种不安是德钱堂弟留给我们的,他在我们离开时竟然一个字儿不说。
我们走出医院大门时,突然被人拦住了。我抬眼一看,是公安的人。我真不相信德钱堂弟说的话会兑现得这么快!医院大门口进出的人很多,我相信公安要拦住的一定是别人。我说:“你们找谁?是找错人了吧?”
公安人员说:“我们是公安110。你是田德学吗?”
我懵了一会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弄得如此清楚?我说:“是啊!”
公安人员说:“那就没有错!你跟我们走!”
我说:“去哪儿?”
公安人员重复说:“你跟我们走!”
我跟着公安人员走,我女人跟着我走。上楼梯,拐弯,过走廊,我们又回到忠实堂叔的病房。德钱堂弟坐在病房里得意地在大腿上玩着手机。公安人员揭开忠实堂叔的被子看了看,盖上,然后跟我说:“你今天必须把死者拉走!”
我愤愤不平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死者是什么人,我是死者的什么人吗?”
公安人员说:“不知道这些就不会这么跟你说话!”
我说:“那你知道死者的儿子在这儿吗?”
公安人员说:“如果他儿子不在,我们怎么知道找你?”
这时候德钱堂弟才十分平静地说:“是我给110打的电话。情况是我向他们报告的。你也是我指给他们的。”
德钱堂弟真是不好惹了!我跟公安说:“死者的儿子在这里,为什么要我把死者拉走?”
公安人员说:“死者不是在帮你家做事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吗?”
我说:“是的,但他是因病才从稻草垛上栽下来。”
公安人员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当时是不是在帮你家做事!”
我女人见了公安就不敢说话,只顾涕泪不断地哭。我辩说:“当时他是在帮我们家做事,但不是我要他做,是他自己要去做。”
公安人员说:“我们只要你承认他出事时确实是在帮你家做事,就得由你把死者拉走!其余的事,你们下一步再说!”
我说:“我拉到哪儿去?”
公安人员说:“拉到你家里去!”
我说:“拉到我家里干什么?”
公安人员说:“办后事啊!”
我惊疑:“为什么拉到我家里办后事?”
公安人员说:“你为死者办后事还能拉到别人家里去吗?”
我彻底明白了,这不仅是要我把忠实堂叔拉回我家里,还要为忠实堂叔办后事。这和德钱堂弟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这我不能接受,我坚决反对。我说:“他有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我来办这些事情?”
公安人员说:“我现在要你们做的是,赶快把死者拉走!当然,如果你们能商量好,无论谁能把死者拉走,我们都没有意见。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医院是公共场所,死者绝不能长时间放在医院,扰乱医院的正常秩序!”
公安人员的话像把病房清除了一遍,病房一下子显得非常沉静。过一会儿公安又问道:“你们谁把死者拉走?”
德钱堂弟说:“如果这些事该我做,我根本不会打电话跟你们说这些情况!”
公安人员得了这个明确表态,马上瞪着我说:“当然,如果死者儿子能承担这些事情,我们也不会断你来承担这些事情;现在,死者的儿子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么,这些事你就责无旁贷,你也推不掉!”
我说:“我想不通!”
公安说:“你想不通可以,我可以把道理跟你说通。”
于是,公安人员把德钱堂弟叫到门外去回避,然后跟我个别做工作说:“你们想不通这件事我完全可以理解。像这种事落到我头上,我也会想不通,也会觉得背时。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想得通想不通,而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们不能不当机立断!如果死者出事时不是帮你家做事,那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你喽!既然死者是在帮你家做事时出的事,他儿子要你承担这个责任,我们拿什么理由来否定他的正当要求呢?”
我说:“请你允许我把出事的前后详细情况说说。”
公安说:“情况我们都清楚。死者舍不得老家,每年秋收时都要回老家一趟,一回老家就住在你家,住在你家就要帮你家做事……情况大致是这样吗?”
公安得来的情况肯定是德钱堂弟说的,德钱堂弟没有说假话,情况的确是这样,没有弄错。但没有弄错更让我感到麻烦,因为那就意味着公安的断定是有理由的,是正确的,是不可更改的!
果然公安就说:“如果你没有别的理由,你就趁早把死者拉走,不然,如果在医院闹出什么大事来,造成严重后果,那你就更加责任重大。你身为教师,如果我们把你铐了,关上十天半月,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给你的学生上课?”
我想起那些稚嫩的脸蛋坐在课堂上抬望着我的时刻,我想起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抬望着我的时刻,我禁不住热泪滚在脸上。
公安把我吓哭了,却把我女人吓得不哭了。我女人把我的一只手攥紧在怀里安慰我说:“你莫哭!我们把忠实堂叔拉回去办后事就是!忠实堂叔每年都要回老家来,这证明他舍不得老家,把他葬在老家也正合他的意思。”
我女人说的这些,其实也是我内心正在想着的,我非常感谢我女人能这样和我心心相印。但我心里怎么想都不顺,我大声哭诉着:“我想不通!”
我女人说:“我们不往别人身上想,也不往别的事上想,我们只往忠实堂叔的身上想,只往忠实堂叔的情分上想!”
公安人员说:“是啊是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你难道还不如你女人的胸怀吗!”
我慢慢止住哭声,抹了一把泪水,朝忠实堂叔的床下看了看,我看见忠实堂叔脱在床下的那双解放鞋,我听到了我家大黄狗的叫声,我看到了他那双脚朝着我家亲切地走来,走进我的家门,走在我的壁脚,走在田塍上,走在地中间,走向那一排排圆圆的稻草垛……我终于回答公安人员说:“好,我们把忠实堂叔拉回去办后事。我要看看忠实堂叔的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个世上做人!”
公安人员又把德钱喊进病房来当着面说:“现在他们已经答应了,你就要好好配合,不要再弄出什么事儿来又给我们打电话啊!”
德钱堂弟说:“我能弄出什么事儿来?我只是提些正当要求。”
公安人员说:“没有谁说你的要求不正当!”
既然答应这样做了,我到店里买了两大团鞭炮,两床棉被,花高出两倍的运费租了农用车。做好这些准备之后,我正要把忠实堂叔背上农用车时,德钱堂弟却阻止我说:“我来背。这应该是我做儿子的事。”
我心里顿时一暖!
背尸是我最害怕的,我女人更是害怕!我没有想到德钱堂弟此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简直让我要忘掉他此前的一切冷漠和无情,那些消失的草垛圆仿佛又在我眼前出现。
公安人员似乎不太放心,他们一直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我们放过鞭炮,看着我们将忠实堂叔背上农用车放在车厢的担架上,等我们的车开走后,公安人员才一挥手上车走了。
我女人坐在驾驶室里,我和德钱堂弟坐在车厢里陪着忠实堂叔。
我和德钱堂弟没有任何话说,连眼神也没有相遇过,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我是似乎处于麻木状态,什么事好像都往脑子里塞,但又什么事都理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忠实堂叔到家了,后事怎么办。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强迫,来得这么无法拒绝!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寿具还得去村里问人借,寿衣寿被也得新办,还得请道师、歌师,请抬灵柩的八大金刚……
农用车到达我们要到达的终点后停下来。司机要运费时,我和我女人故意拖延了一下,意思是看看德钱堂弟的反应。德钱堂弟若无其事,我怕司机不高兴,赶快跟我女人说;“既然答应给忠实堂叔办后事,你把这个钱付了。”
我们付了钱之后,又燃放了一大团鞭炮送农用车走。这是我们租农用车时,司机提出的驱邪要求,我当时答应过他的。然后,我和德钱堂弟抬着忠实堂叔沿着山路往上走。德钱堂弟抬前我抬后。因为往上走,抬后面要重一些。我女人跟在后面,我看不到她的神色,但我听得见她总是发出不愉快的哀叹,我知道她在哭,只是没有哭出声。因为前面就是德钱堂弟,我也不好劝慰我女人。
我们村子坐落在雪峰山的余脉里,高高的山坡让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的上坡路,但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我们和躺在担架上的忠实堂叔没有区别。
我以为德钱堂弟会抬不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尽力的。我看着他的脚在担架下走得很吃力,他驼着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在这条路上,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状态下,我又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德钱堂弟。
到家后,我在我家的中堂里先摆上一块门板,将忠实堂叔摆放在门板上,再燃放鞭炮,烧上香纸,忠实堂叔回村的后事就正式开始。
我知道有几天时间不能去学校上课,我给中心小学校长打了电话,说明了家里突然遇到的特殊情况。校领导非常理解我的难处,要我安心处理此事,村小的课,他们派人来代。于是,我开始全心全意处理忠实堂叔的后事。
寿具是在村里六叔那儿借下的。老人自己准备的寿具本来都不肯借出,这一是因为有忌讳,除了老人自己过世时可以搬动外,平时是不移动寿具的;二是自己做的寿具都是实木杉树,没有空心,怕别人还的寿具没有原来的质量,最怕就是在空心树里加楔子。六叔很可能是因为忠实堂叔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上过不去,他才同意。道师和歌师不难,叫人去请就来,乡下已形成这种队伍。饭菜倒也不难,家里刚收了稻子,小菜也可以在村里买些来,只是荤菜让我们为难,因为还没到腊月,自己家里的肥猪才一百多斤;又因为猪肉又正是涨价时,我只得狠心把自己家那头没有长膘的猪杀了,再拿现钱去买些肉来。
锣鼓钹子唢呐一响,我和我女人已经忘了忠实堂叔的后事该不该由我们来办,而是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忠实堂叔的后事。附近那些老年人都拢来陪忠实老人守夜,他们或者随意坐在一个木坨上,或蹲在堂门口,他们谈论着忠实老人极不平凡的一生。说他这辈子不容易,当了多年队长,在集体生产的年月,生产队的好劳力都抽调出去修铁路,修水库,建工厂,留在生产队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小孩,但忠实堂叔带领这些人把队里的生产搞得很不错。那时候,别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分三毛钱就算不错,而他领导的队里一个劳动日能分六毛钱,最高的那年还分过八毛钱。还说每到冬闲,忠实堂叔还带领这些老老小小改溪造田,如今溪边的那几丘大田都是那时候新造出来的。当然也回忆起当年满山上到处都有的圆圆的稻草垛……随着这些回忆,大家又慨叹如今人把不少的田地放荒,叹惜那些废弃的木楼和消失的草垛圆。老人们在谈论中总是一边夸赞如今这社会好过日子,一边又感叹说,大家都不种田地,土地上不出产东西,都挤到城里去吃什么?到处都是打牌的人,你赚我的钱,我赚你的钱……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些来自乡间忧国忧民的议论,我越来越明白忠实堂叔为何每年秋收时节他要回老家小住,是因为他的辉煌全都留在这个村里?是因为他的人生意义全都留在这个村里?是他发现村里正在消失他曾经努力创造的文明?他回村是要找回他的辉煌,修补他的辉煌?只有在这个村里,他才体悟到人生的意义?是他的灵魂一直没有走,一直留在这个村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老家为忠实堂叔办他的后事,也就有了特别的意义!这么想着,我的内心又有了一种难得的安慰。
德钱堂弟也坐在灵堂的一角,但他一直在玩他的手机游戏,玩得很入迷,偶尔也有电话找他,他回的总是那些你死我活的话,不是见官就是进法院,或者请几个干掉谁谁谁。他是完全听不见这些议论,甚至听不见这些老人的声音。本来他也熟悉这些生活,但他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忠实堂叔的后事按照我们村的风俗办得很热闹,没有缺少任何一个仪式。村里人都问我和我女人:“后事办得这么热闹,德钱给了多少钱?”
那意思是德钱堂弟给了我们不少钱。我不愿意把德钱堂弟说坏,但是,说德钱堂弟好,我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也实在不愿意!我和我女人都很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得说:“钱不钱的,给忠实堂叔办完后事再说。”
直到把忠实堂叔热热闹闹安埋在他没有堆砌完的那棵草垛旁,我特地要人帮忙把他的坟丘堆垒成一座很高很大的黄黄的草垛形,我才把德钱堂弟叫到枣树下问他:“这个后事办得你满不满意?”
德钱堂弟点了点头,说满意。
我想,只要德钱堂弟有了这个话,往下的事就一定好说。我就应该和他谈谈办后事的开支问题。我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们把这次后事开支的全部账目都给你?”
德钱堂弟说:“账目给我干什么?我要这个账目没有用!”
我真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听不懂我的意思?我说:“办后事的这些开支你不打算承担?”
德钱说:“我承担办后事的开支,我还要你办后事?还拉到这里来办后事?要是我给父亲办后事那当然就在县殡仪馆了。”
我说:“那我问你,你还是忠实堂叔的儿子吗?”
德钱堂弟说:“不是他儿子我来这里作揖跪香干什么?”
我说:“你的命就这么好?父亲过世了,你只要在他灵前作作揖、跪跪香就行了?一分钱都不要出?”
德钱堂弟说:“这要看该不该出!不该出的钱,我就不能出!出了,我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懂法律的蠢卵!”
我说:“你分担一部分也不行?”
德钱堂弟说:“当然不行!”
我气得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原来懂法律的聪明能干卵就是这个样子!”
五
德钱堂弟的这个回话,实在太显得无情无义!
我女人用布袋子装了些绿豆、板栗、枣子从房里提出来,准备送给德钱堂弟,德钱堂弟今天要回城;以前忠实堂叔每次回老家返城时,我们也都是这样,我女人一定是把这件事做习惯了,现在她又提了这些农村特产来送给德钱堂弟。我一把抢过那些特产丢回房里说:“我宁愿给狗吃,狗还给我摆摆尾巴!”
德钱堂弟说:“你以为我还稀罕你们这些东西?”
我说:“你给我滚!现在忠实堂叔也入土为安了,我真想跟你法庭上见个高下,分个输赢!”
德钱堂弟说:“老兄,你不说法庭上见,我还不好说,也就算了;你既然说了这个话,那我就按你的意见办。”
我女人明白我发大火了,也不敢再多说话,呆呆地望着我。自从忠实堂叔出事以来,德钱堂弟的言行就让我难受!此前,我怕我们兄弟为这事吵起来对不住忠实堂叔,他虽然已经去世,但毕竟他尸骨未寒;现在忠实堂叔已经入土为安,我还怕什么?我不再忧虑这些,该说的话,我现在都得说出来,该发的气我现在也都得发出来!我已经憋了这么多天,我快要憋出病来了!我得在法律面前讨个公道,讨个明白!
我急着将办后事的全部开支的票据和账目拿到枣树下清理。我在手机上一笔一笔加起来,前前后后花掉了三万多元,家里的那点积蓄基本上花光。我把那些账单甩在满是枣核的地上,立刻就有大黑蚂蚁爬上账单来啃食留在纸面上的油腻和汗渍。在村里借用的桌、凳、盆、瓢用具还来不及退还原主,我感到非常沮丧,沮丧又扩大了我一身的疲惫。
德钱堂弟走后,我从下午三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似乎是学校的学生将我吵醒,但我醒来又明明白白地想到,中心小学那边已经给我们村小派来了代课老师在上课,我用不着这么坐卧不宁。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给中心小学校领导再打电话说,我已经遇到了官司,请代课老师再延长一下代课时间。
校领导也表示同意,不过不能超过二十天。得了这个答复我很满意,我觉得校领导听我的叙述后,是在表示同情和支持我打这场官司。
我一直认为我在写作方面是见长的,这不是自我感觉,我教的学生进入中心小学读高年级时,语文成绩都不错,尤其写作突出,这是最好的例证。但是,当我写这个诉状时,由于这些天的搅扰,我老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储藏的那些字词,都不肯走近来,有走近的字词又不属于诉讼之列,又被我驱逐出去。搜肠刮肚地写了一天,才写出个草稿,又认真修改后再去法院立案。
我终于把德钱堂弟告上了法庭。
我接到镇上法庭的通知时精神陡涨,我趁此机会要出出这口恶气,把那些不该花去的钱从德钱堂弟那里要回来!我就不相信我读了这么多的书,又窝着这么一肚子的道理在法庭上就说不过德钱堂弟!
我去镇上法庭时,德钱堂弟已经坐在木沙发上玩手机,他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进入他的手机世界,行如陌路,一点也没有感谢我为忠实堂叔办后事费力费钱的好意。
我坐下后,胖法官就开始法庭调查,问了些基本情况。
我的起诉书上一直强调说忠实堂叔不是因为我们要他做事才导致这种结果,所以,为忠实堂叔所花的钱不应由我负责,而应由死者的儿子负责!
胖法官要我们双方说说意见,有让我们协商解决的意思。
我说:“死者的医药费、丧葬费都由我们负责,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胖法官劝慰我说:“你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他父亲的死完全与你无关,他当然不会牵扯到你。”
我说:“法官,他父亲的死与我到底有多大关系?”
胖法官把德钱堂弟的手机拿过去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按了开关,叫我认真听。我立刻听到我和我女人的声音在手机里,把忠实堂叔在给我家堆稻草垛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经过都详细地说了。然后,胖法官问我:“这是不是你和你女人亲口说的?”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和我女人送忠实堂叔进医院之后,在病房里跟德钱堂弟说的。我没有想到他会用手机录音。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后悔。我说:“事实本来如此,我们从不隐瞒。”
胖法官说:“只要这个事实属实,你就不能说忠实老人的死与你无关。”
我说:“忠实堂叔的死就是与我无关!”
德钱堂弟似乎是懒得说话的样子,不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好像胖法官早已经给他表过什么态了,用不着他说话。
胖法官开导我说:“死者是从草垛上栽下来才变成这样,而当时死者就是在给你家堆草垛。这种因果关系非常明确,你不能说老人的死与你完全无关。”
我说:“关键问题是,并不是我要他去做这件事,是他自己要去的。”
胖法官说:“这个并不重要,即使重要也需要举证。被告举出了有效的证据,你有什么有效证据否定被告证据吗?”
我说:“我女人完全可以证明。”
胖法官说:“你女人和你是夫妻关系,她也是当事人,她不能作这个证。”
我说:“最清楚情况的人为何不能作证?”
胖法官说:“这是个法律问题,你不懂。当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学习一下法律的具体条款。”
我说:“无论你到哪里去说,或者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的确不是我们叫忠实堂叔去堆稻草垛的。”
胖法官说:“我们法院不认天,不认地,也不认神!你拿不出有效证据来证明你没有责任,那你就有责任。这是其一。其二,退万步说,即使死者是自己要去做事,你明明知道他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也没有阻住他,没有对他采取有效的安全措施,就这一点而言,也不能说你没有过错,所以,也有责任。”
我没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道理在胖法官面前一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我不服气,但又无力争辩。我跟胖法官说:“我想不通!”
胖法官和公安一个腔调,说:“暂时想不通没关系,不要着急。这种事情要是落到我头上,我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因为这完全是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
胖法官这么一说,我心情又稍稍平静了一些。不过就在我心情稍稍平静时,胖法官又说:“被告还有一个要求,你也不能不考虑。”
我说:“他还有什么要求?”
胖法官说:“赔偿他三万元。”
我看见头顶上的吊灯和周围的桌椅都旋转起来。热热的血流直往我脑顶上冲击,血管膨胀到了极限。我马上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我明白自己此刻最需要平静。一些血液慢慢地消散,全身松缓下来。我知道我渡过了一大险关,不然,我会和忠实堂叔一样突患脑溢血!
胖法官一定是看见我异常激怒的样子,他又劝慰我说:“我知道你会想不通,不过,你听我把理由都说出来,你再想想就会明白。”
我想,医药费和办后事的开支由我负责就已经让我在道理上无法接受,德钱堂弟这种要求还能有什么让我理解的理由?我说:“如果这种要求都还能找出让我承认的理由,那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找不出理由的事了!”
胖法官说:“是这样的:他父亲未死之前是天天在他家里帮他做事的,而现在,他父亲死了,他得请人做这些家务。请人当然就需要开支,所以,他提出赔偿请求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说:“法官,照这么说,他父亲是我谋杀的?”
胖法官笑笑说:“那当然不是!被告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思。要是你谋杀他父亲,那就是刑事案子,那也就不会由我们来调解了。死者不仅不是你谋杀的,据你德钱堂弟说,你对死者还不错,每年秋天,死者回到老家都是你们家人接待他,负责他吃住,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从感情上说,你们没有问题。但是,从法律上说,死者的直接死因是帮你们家做事,所以,被告提出的诉求,我们不好否认。”
看来,我们家对忠实堂叔的好,德钱堂弟已和胖法官如实说过,而胖法官清楚这些事实还这样说话,就更显得可怕。我已经不再提医药费和丧葬费的事了,但我说:“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三万元的赔偿问题!”
胖法官说:“当然,这只是被告向法庭的诉求。我们还可以调解。比如给他赔偿两万元?甚至一万元?这都是可以考虑的。你也不要把话讲得太死,人心如铁,国法如炉嘛!什么事不是慢慢煮熟的?”
我说:“法官,既然你知道我待死者不错,为什么还要这样断案?”
胖法官说:“对人好不好,那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法律和感情是两回事。当然,有时候法律也会考虑感情问题的,但在感情和法律只能选择其中之一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法律!这是我们的职业原因。”
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法律?是要人学好的法律还是要人学坏的法律?”
胖法官说:“法律都只站在公正的立场上。”
我说:“这个诉求,我是坚决不会答应!”
胖法官说:“今天我只是给你们双方作一次调解。如果调解不好,你们再打官司也不迟。我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因为你是一位在职乡村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去上课,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那可能就要花更多时间,我就怕你没有这个工夫。”
胖法官就是胖法官,他非常清楚什么地方是别人的痛处,他提到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我就明白我当然是没有时间来打这场不知何时为止的官司。我不得不软下来说:“能调解得好,我当然愿意!问题是他这个要求我无法接受!”
胖法官说:“调解还没有开始,你怎么知道他这个诉求你无法接受?所谓调解,就是双方都要有些让步,这样相向而行,就会渐行渐近,最后就能走到一起。你是当老师的人,是聪明人,能不能接受一件事情在于自己作出的比较和判断。如果这场官司到县法院、市中院打下去,你胜诉了,你也将损失你的教学工作和一笔经费;而如果你败诉,你不仅要损失你的教学工作,还将要承担比这个赔偿费更多的损失。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官司你很难胜诉。当然,法官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我看你是一位乡村教师,可以理解我的一片诚心。你完全可以不听我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胖法官越是要我把他的话不当数,我越是要想想他这个话。胖法官这些似乎是法律之外的话倒让我有些心动。我越想他这些话意味越深刻,胖法官的话里有法律上的告知,更有感情和良心上的告知,尤其是胖法官的话语和眼神还暗含着我不要跟德钱这些人打官司的好意。但这毕竟是几万元的大事,我不能轻易地答应,起码我得问问我女人。
我走出法庭,在法院外的花坛边打了我女人的手机,我把来法院打官司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把胖法官的意思也说了一遍,最后,问我女人的意见。我女人果断得让我非常意外,我以为她一定不会同意这个意见,她却说:“胖法官说得对!我们宁愿赔点钱,把这场官司了断,千万别和德钱这些人再进法院。”
我说:“那得给人家赔钱哪!”
我女人说:“钱是人找的!”
我说:“那得几万元哪!”
我女人说:“就是卖牛也要把这桩官司了断!早了断早好!”
我回到法庭跟胖法官说:“我跟家人商量好了,同意你的调解。只要合情合理,我就签字同意。”
胖法官说:“田德钱,原告已经表态了,你的意见呢?”
德钱堂弟说:“我服从法庭调解。”
胖法官说:“那好,医药费、丧葬费由原告负责,原告再赔你一万元。怎么样?”
德钱堂弟说:“你先问原告的意见。”德钱此时又是一副不在乎钱的神态。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牵痛,但我想想忠实堂叔连命都没有了,想想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想想我女人的话,我表示同意。
我和德钱堂弟在调解协议上签字后,限我十天内将一万元赔偿费送到法庭。
我的思维变得像是小孩子画在屋壁上的一团团涂鸦,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有开始和结束,全是一团混乱!直到回家时下了客车走山路爬坡时,我才头脑渐渐清醒起来。忠实堂叔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已经花去三万多,这个钱现在是一分都没有回来的,接着还要付给德钱堂弟一万元赔偿费,而且要在十天内交到法庭,还有在六叔那儿借的寿具也得还,一副好寿具起码得几千元,而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积蓄,我也不愿意连累儿女。
走到家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门前那棵弯脚枣树下没有了一丝力气。大黄狗走过来,舔舔我的手掌和脚脖,我知道它是安慰我的意思。我问它:“你还记得那天一个戴鸭舌帽背旅行包的人来我们家,然后去给我们堆那圆圆的稻草垛吗……”
大黄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尾巴,也像是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大黄狗的聪明让我得到一丝安慰。
我女人出来把我落满灰尘的黑挎包提进屋去,骂我说:“到家了还在门外坐着,像什么样子!”
我跟着女人进屋去,饭桌上已经饭熟菜香,还有我平时喝酒的小杯里酌了一杯酒。我说:“我不想吃饭。”
我女人说:“你病了?”
我说:“没病!气的!”
我女人说:“吃饭!”
我说:“忠实堂叔的医药费、丧葬费我们出了,德钱堂弟还不满足,还要我赔偿他一万元。我想不通!”
我女人说:“我宁愿赔一万断了这场官司!我不愿意和这种人再见面!”
我女人说得也对,我想到不需要再跟德钱堂弟见面,也不无一阵轻松。我说:“还要一万多,钱哪里来呢?”
我女人说:“把牛卖了。”
我说:“这头牛足可卖到一万几千元,钱数倒是够了,只是这头牛我有些舍不得。”
我女人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卖!把德钱的官司钱付了,我们就好过我们的安静日子!”
我没有想我女人已经想得如此成熟。
第二天,一声庞杂的金属撞击声突然在我的家门口散开来。我知道,这是牛屠夫来杀牛了,是杀牛的屠刀、尖刀、挂钩丢落家门口!
我想起忠实堂叔曾经说过的关于牛的那些好话,我想跟我女人说一句什么,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来。
牛屠夫正把大黄牯扳倒要割断喉咙。我蹲在门口那棵弯脚枣树下抽着烟,听着牛的最后一声长哞,烟圈儿升上去慢慢散淡在天空,透过那些烟圈,我又看见了忠实堂叔那座草垛一样的坟丘,我知道那是最后一个草垛圆,也是一个永远的草垛圆……
邓宏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