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棺材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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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07 15:41
八、那口新棺材给了妈妈
塔尔坪如今还没有火葬,埋人还是要棺材。棺材在塔尔坪人心里,有时候跟房子一样重要,有时候比房子还重要。这辈子积德行善,不就为了下辈子吗?而棺材就是下辈子的容身之所。所以,房子可以迟点盖,淋点雨透点风没啥,若人死了还没有棺材,那不但要遭人笑话,尸骨就得晾上几天了。所以在塔尔坪,人一到四十五十的,基本会给自己把棺材打好预备着,以防不测。
没有人清楚,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自己的棺材的。但是父亲打下的第一副棺材是他四十不到一点。那时他还身强力壮,两腿一夹,能把一个大磨盘扔出一米远,挑东西一次能挑三百斤。如果背树,那更是不得了,一棵两丈长的大树,根本不用人去抬,他一个人就扛下山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父亲身体好,就是一顿能吃七碗洋芋糊汤,外加五个馒头。这种饭量,总会吓着别人,有时候不敢请他干轻活。不过像一些重活,不请父亲还真不行,比如盖房子上梁,要图个顺当,父亲一个人把一根房梁扛着,在几丈高的墙上跑来跑去,就能把它稳稳当当地放到墙头。还有就是打油,用漆籽打油,或者是用菜籽打油,不请父亲去抡铁锤,起码每槽要少打一个油饼。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刚过,父亲提着两包红糖、两斤挂面,找了塔尔坪干净利索的王铁匠。王铁匠是个能人,原来不但是个铁匠,还又是个木匠,农忙前他就是铁匠,帮塔尔坪的人打镰刀锄头,冬天没啥事干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木匠,帮人打家具,当然也打棺材。谁也不清楚他的木匠活好,还是铁匠活好,反正大家都叫他王铁匠,后来没有人打铁了,他只是一个木匠了,人们见他还是叫他王铁匠。父亲请这个王铁匠去家里打一副寿木,给活人打的棺材叫寿木。
王铁匠问,给谁呢?
父亲说,还有谁,给自己呀。
王铁匠说,你几岁了?不是属虎的嘛?还没过四十吧?
父亲说,开春就四十了,黄泉路上无老少,有时候喝口凉水,也许命就没了。
王铁匠说,就你这身子起码再活个四十年,到那时寿木也四十年了,还不便宜了虫子?
父亲说,预备着总不会错的吧,再说了,山上好点的树越来越少了,谁晓得以后会是啥样子。
王铁匠提着刨子、凿子、墨斗等木器家伙,初二清早就赶到了我们家。他有点不情不愿的,一是大过年的,还没乐活够呢;二是从来没有给比自己小的人打过棺材。但是他一进院子,看到房檐下堆着的几根木料,他一下子眼睛就放光了。
王铁匠也是喜欢树木的,他喜欢树木的方式与父亲不同。父亲喜欢任何一种活着的树,只要看见这些树随风摇晃着,他就很高兴,感觉自己活着似的。王铁匠却喜欢那些砍下来的树,也就是死了的树,看到这些树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他就十分高兴了。
比如有人砍了桃树,如果让王铁匠打几只木梳,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桃树一旦砍了,只有做成木梳子,给女人们梳梳头,理理青丝,这就是最好的归宿。比如有人砍了梨树,如果让他打几只箱子,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梨树无论是木纹、颜色,还是味道,都适合打箱子,供小媳妇小姑娘们装一点针头线脑的,特别有意思。
如今父亲让王铁匠来打棺材,准备的木料既不是橡木的,也不是松木的,而是柏树。柏树长得慢,木质比石头还要硬,感觉像是铁,十年八年的根本打不成棺材,要想长到能打棺材的时候,恐怕至少得等个三十五十年。柏树活着时,上边会结一点果实,样子像是做调料用的大茴,味道也像是大茴。柏树砍掉后经过太阳一晒,就散发出一股子用大茴焖肉的味道。
王铁匠笑眯眯地说,你终于把它们砍掉了?
然后欢快地架起木料干活了,只有对着柏树干活的时候,王铁匠才感觉自己既是一个铁匠又是一个木匠。
在塔尔坪,前边已经说过了,没用的树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塔尔坪的山上,是绝对没有柏树的,柏树除了长得慢外,根本打不成家具,就是烧柴吧,破不开,烧不烂。塔尔坪唯有三棵柏树,不在山上,而是长在老太爷的坟头上,有点松柏常青的味道。听王铁匠说,这三棵柏树不是鸟儿叼来的,也不是老太爷栽的,是我父亲栽的,是父亲三岁那年栽的。
父亲在老太爷坟头上栽柏树的时候,他只是个刚刚能把路走稳的小毛头。那是个清明节,父亲随着爷爷去给老太爷挂清明吊子,父亲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三棵小树秧子,还没有拇指粗,像是三根草,扒开刚刚解冻的泥巴,把三棵树栽在了坟头上。
爷爷当时就问,你栽树干什么呢?
父亲说,陪老太爷玩呀。
爷爷说,为啥不栽几棵好看一点的?栽柏树有什么用呀?
当时父亲的回答,让爷爷吃了一惊,觉得父亲长大后,应该是个怪物。
父亲说,柏树长大了,可以打棺材呀。
爷爷说,给谁打棺材呢?父亲的回答又让爷爷一惊,原以为这孩子孝顺,是给爷爷打棺材的。
但是父亲说,还有谁呀?给我自己呀。
爷爷说,你还小呀,才三岁呀。
父亲说,这树也小呀,等我长大了,树就长大了,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树对吧?
这三棵柏树,在爷爷死之前,果然太小了,才碗口那么粗,根本就打不出一副棺材,爷爷的棺材只好在山上砍了橡树。这三棵柏树长到三十年的时候,已经有盆子那么粗了,足够打一副好棺材了。有几次,别人相中了,要买去,父亲死活不卖。其中县城有个当官的,据说是个副县长吧。他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本来想在城里买一副水晶棺材的。水晶棺材不会腐烂,而且透明的,很好看。但是他老父亲死活不同意,说水晶冷冰冰的,自己有风湿病,躺在里边腰腿不舒服,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像种洋芋种苞谷一样,还是树木比较好。只有人往土里种木头的,没有谁往土里种水晶的。所以这个副县长,把方圆几百里都访遍了,最后相中了我们家的这三棵柏树。
当时他找到父亲,一开口就是一千块,父亲只是笑,不做声。他又加到两千块,父亲还是笑而不语。最后,他咬了咬牙,开出了五千块,然后对父亲说,这可以抵得上几两金子了。被他缠得不行了,父亲才说,你别说几两金子,就是一斤金子,也不能卖呀。
副县长说,为什么?不就是三棵树吗?
父亲说,你看它是三棵树,它确实是三棵树,但它又不是三棵树。
副县长说,别这么虚,不就是图钱吗?那就一万块吧,一棵三千多。
父亲摇摇头说,你晓得它是谁吗?它是我自己呢,谁会把自己卖掉呢。
副县长说,树就是树,就是长在坟头上的树。
父亲说,我三岁时就把自己栽在这里,我的根已经扎到先人的身子里了,每次看到它站在那里摇啊摇,我就把它当成自己了。
事后父亲说,除了舍不得外,你想想,钱多少都是可以赚的,但是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三岁的时候,再栽下这三棵柏树了。
父亲决定砍下这三棵柏树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砍树前的腊月初,父亲带着烟斗,一边抽烟,一边坐在树下,唠叨了整整一天一夜。唠叨的基本就是几句,柏树啊,我对不住你啊;柏树啊,我三岁时栽你时,我就说了,要给自己打棺材的;柏树啊,我过完年就奔四十了,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看我一颗牙齿都晃了,半边头发也白了。柏树啊,你们比我小三岁,已经三十七岁了,在塔尔坪已经没有三十七岁的树了吧?
那天下午,塔尔坪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整个山坡全部变成白色的了,把三棵柏树也给盖住了。这时候砍树是最好的,树比较结实,一般不会裂缝。父亲说,柏树呀,这是天意啊。说着,就回家把斧头反复磨了。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磨过斧头,一边磨一边用手试着。每试一次,大拇指都会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下来把磨刀水都染红了,但是他似乎还是不满意。
父亲提着斧头来到树下,抬头看了看树梢,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烧了一炷香。不晓得他这是在拜老太爷,还是在拜树。然后说,我把斧头磨快了,就是怕你们痛啊。说着,就老泪纵横地一下下扬起斧头,只用了两袋烟工夫,三棵柏树就砍好了。他也不请人,独自一棵棵扛回家,在院子里截了,独自一个人拉单锯,东边撤一下西边撤一下,把合抱粗的铁疙瘩解成了木板,整整耗费了半月时光。
王铁匠为父亲打棺材的那几天,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两眼放光,感觉他面对的,不是几块柏树,而是自己奶子结实、屁股浑圆的女人。无论是锛,是刨,打卯,他都非常体贴入微。他有时候“啧啧”地自言自语,太硬了,世上有这么硬的木头吗?会不会是一块铁疙瘩呢?有时候摇摇头自言自语,太过瘾了,真是太过瘾了,这辈子不枉为木匠也不枉为铁匠了。
有一天,他正在给木板刨光,父亲挑水经过,他喊住父亲说,你站住,让我看看?他像是不认识父亲一样,死死地浑身上下盯了一圈。父亲觉得他怪怪的,就问,我咋的了?王铁匠说,我在想啊,你睡在这么好的棺材里,尸骨起码两百年是烂不掉的,恐怕要做神仙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神仙,原来就是你这个怂样子呀。
父亲说,这样就能当神仙了?那么多人去修行干啥?
王铁匠平时打一副棺材,最多需要十天工夫,这次却整整花了二十九天。年早过完了,到二月天了,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父亲有些着急,总是围着转圈子,王铁匠就说,你不要催我啊。
父亲说,你慢慢来,慢工出细活嘛。
王铁匠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慢过。
父亲说,你又没闲着。
王铁匠说,不瞒你,一看到这些家伙,我心就怦怦地跳,我与自己婆娘上床,也没有这样过呢。
父亲说,这说明啥,说明你是个好木匠呀。
王铁匠说,仅仅是个好木匠吗?应该还是个好铁匠吧?
棺材打好那天,王铁匠有些恋恋不舍,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好像这不是他打的。王铁匠对父亲说,你是个有福的人,这世上恐怕仅有一副了吧?父亲说,城里人没有棺材,咱们塔尔坪谁家没口棺材?王铁匠说,柏树棺材有吗?若是放几十年前,我也会栽几棵柏树,但是现在老了,来不及了。
父亲说,我还务了几棵柏树苗子,就送你吧,现在正是栽树的时候,你是长寿之人,肯定能等到的。万一哪天提前走了,把自己埋在这些四季常青的柏树下边,也应该不错吧?
王铁匠听了,竟然一下子哭了,泪眼婆娑地拉着父亲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临走时,等父亲递工钱的时候,他扬了扬手中的三棵小柏树苗子说,算了,工钱全在它们身上了,两下相抵了。
柏树棺材打好了,父亲跑了趟河南,弄来两桶桐油。因为我们塔尔坪的山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桐树,或许是桐树不服这里的水土,所以就从来没有自产的桐油。打家具呀什么的,都是往东八十里之外的河南,买桐油回来。父亲用桐油把棺材刷了一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又刷一遍桐油,再晒干,整整刷了九遍晒了九遍。那几天,正是二三月间,天气十分晴好,雪也彻底化了。那口棺材在太阳底下一晒,就散发出十分好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从院子里朝外飘着。
在整个塔尔坪都能闻到这股味道,害得大家不停地流口水,纷纷说,谁家用茴香煮腊肉啦。而且招来成群的花蝴蝶朝我们家院子里飞,有红的,有黑的,有蓝的,多数是白的。像是一只只前世的精灵,在房檐下翩翩起舞。蝴蝶在塔尔坪是不叫蝴蝶的,而叫洋叶。它们爬在棺材上,扇动翅膀的时候,真像一片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感觉被分解的木头又活过来了。
最后,父亲又爬上山,把留下来的几棵漆树割了,整整割了一水桶的黑漆,把棺材里里外外给染了。父亲看着这副完全打好的棺材,拍了拍,呵呵地笑了,似乎是拍了拍一个兄弟的肩膀。那时候母亲还在,看父亲得意的样子,就说,是棺材呢,你以为是家呀。
父亲说,它是这辈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辈子的家吗?
母亲气呼呼地说,你有家了,你一个孤老子的家,我们这些人哪有家呀。
父亲一下子明白母亲这是忌妒呢,于是笑着说,如果我们两个一起死,就一起装进去,下辈子不就又成一家人了?
母亲一下子开心地说,才懒得和你下辈子呢,若是不一起死呢?
父亲说,哪谁先死就归谁吧。
这句话说了不到两年,母亲就生病去世了。生的什么病到死也没有查清楚,只是不停地呕吐,后来就开始吐血了。有人说是肝上的毛病,父亲说是胃上的毛病,草皮树根吃多了。医生开了好多草药,其中有一味是半夏。半夏在我们塔尔坪,庄稼地里到处都是的,有时候比小草还多,因为长得深,苗子小,是除不尽的。但是那年夏天,父亲几乎挖光了塔尔坪的半夏,母亲还是没有一点好转。
那时候,全塔尔坪的人,有病了不管大小,除了中药,还没有一个人吃过西药,也没有一个人进过医院。医院只有县城有,塔尔坪是没有一个医院的,只有一个会开草药的赤脚医生,不是祖传的,也没有拜过师,原来只是一个杀猪的。也许杀猪杀多了,对心肝脾肺的位置比较清楚,一听人说哪里哪里痛了,他就说这是心那是肝之类的,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当医生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当医生了,开始给大家开方子抓草药。
母亲病情加重的时候,记得已经十一月了,第一场雪已经下了,满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父亲背着母亲,死活要去县城,母亲死活不同意,说上医院要好多钱的,我们哪有钱呀。父亲说,还有粮食呢。母亲说,粮食可不能卖,要过冬的,不然孩子们就饿死了。父亲说,砸锅买铁我也得把你救活,不然我就没有婆娘了,孩子们就没有妈了。
母亲说,你是怕我抢了你的棺材吧?
父亲说,哪里呀,我是想咱们一起进棺材呢,你一个不怕孤单呀?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母亲一路小跑,母亲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哭了,还没有走出半里地,母亲就不行了。按照母亲的意思,要死也得死在家里,父亲只好把母亲背回了家。母亲回光返照的时候,对着父亲的耳朵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行不?父亲说,行,十件我都答应你。母亲说,我不喜欢桐油的味道,一闻那味道我就咳嗽,所以你还是给我另选一副棺材吧。父亲说,闻闻就惯了,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还是说说想吃什么吧?
母亲说,我想吃油条。
当时我也在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想吃油条。以前家里炸油条,一年中只有一次,那就是过年了。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我们家会炸一点油条,放在笼子里挂在楼顶上,每次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用红糖水泡油条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自己不喜欢吃油条,一闻油条就反胃。
母亲没有吃上油条,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父亲抱着母亲,坐在家里的炕头上,整整坐了两个小时,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把母亲抱起来,放入了那口柏树棺材里。
出殡时,王铁匠也来了,他又摸了摸棺材,又拍了拍棺材说,这个女人真有福啊。
安葬好母亲之后,父亲在老太爷的坟前,还有母亲的坟前,不再栽柏树了,而是栽上了核桃树。父亲觉得,自己是等不到它们长大的时候了。
在柏树之下,最不容易腐烂,又不容易裂缝的,只有橡木了。那年冬天,父亲去山上砍了几棵大点的橡木,准备重新给自己打一副棺材。他依然在正月初二,把王铁匠请了过来,王铁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用了八天时间就把棺材打好了。
父亲也懒得跑一趟河南,从别人家借了半桶桐油,把棺材刷了一半就用光了,而且那几天天气阴沉,全是阴干的,没有发出任何香味,由于天冷也没有招来任何蝴蝶。好在那几棵漆树,还有流不完的黑漆,轻轻割上一条口子,轻易就流了半桶,才把棺材马马虎虎地漆了。
母亲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十分消极,经常坐到母亲的坟头唠叨半天。父亲一会儿说,我给你栽了核桃树,好几棵呢;一会儿说,我又给自己打棺材了,是橡木的,死沉死沉的,因为山上只有橡木了。父亲重复最多的,是自问自答式地说,谁说不在一口棺材里,就不是一家人了?你说什么?偷吃?你说谁?隔壁的?你说那扇窗子?那扇窗子是人家的,人家朝哪里开,我哪管得了呢?而且呀,人家早就已经把这扇窗子堵上了。
父亲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他对自己的新棺材不满吧。好在是天意,没过多长时间,大美人家的大儿子,十六七岁样子吧,到山上放牛遭到了雷劈,头发都烧焦了。人家放牛是赶早的,天亮就上山了,但是他是个懒汉,把牛赶到山上已经午饭后了,午饭后特别容易打雷下雨,所以就把他给劈掉了。那时候,叔叔已经去世了,按照父亲的意思,这个年纪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用席子卷了,随便在哪块庄稼地里,挖个泥巴坑一埋了事。
在塔尔坪,确实是这样的,早死的小毛孩子,都是没有坟的,也不用棺材,稍微大一点了,会用席子裹一裹。但是毕竟是大美人身上掉下的肉,有人在地里帮着把坑挖好了,但是大美人拦着迟迟不让往土里埋。她说,孩子虽然没有成家,你看胡子都黑了,他已经是大人了,哪个大人没有一副棺材?没有一个坟?
大美人无奈,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力气上山砍树打棺材?那天晚上,趁着一家人睡得正香,推门钻进了我家院子。这时父亲正要上茅坑,裤带已经解开了。大美人好像不记得以前对父亲的怨恨了,或者以前为几根椽子房梁结下的怨恨是她装出来的。她上前一把抱住父亲,一只手一下子伸到了父亲裤裆里。
父亲说,你疯了吗?
大美人说,人家想要呢,我湿了,你也湿了。
父亲说,我撒尿呢,能不湿吗?
父亲一下子推开了大美人,说你想干什么我早就料到了,你哪是想要我了,是想要我的那副棺材吧?大美人说,那孩子埋不好的话,恐怕不能托生呢。说着,就哭了起来。父亲说,哭什么呀,我家的那副,你明天抬去吧。
父亲的第二副橡木棺材又没有了。拖了好长时间,父亲都没有再打棺材了,一是父亲还没有一个好心情,二是父亲实在是找不到像样的树了。过了三年时间,大年三十下午,父亲在挂灯笼时,房檐上突然落下一块瓦,正好砸在父亲的脑门上,把头砸出了两道口子。父亲觉得太意外太不吉利了,更加意识到不预备一副棺材,肯定是不行了,于是大年三十当天,就提着斧头上山了。
这次没有太好的橡树可砍了,父亲准备砍两棵松树。但是跑到山上一看,修着的两个房梁粗细的松树竟然不见了,只有一个高高的木桩。树肯定被人偷走了,那些年山上的树,无论是做床板,卖椽子,还是点香菇木耳,都是塔尔坪唯一的生活来源。孩子上学没钱了,就砍一棵树,没有油盐了,再砍一棵树。政府来收上交款,砍一棵树还不行,得砍五棵树,有时候是十棵。所以,树不仅慢慢少了、小了,还有一些一夜之间就失踪了。
父亲空着手回到村子,一进村子就骂开了说,那是留着打棺材的,难道谁家死人了?
父亲很少骂人的,恐怕只有为了树才会这样吧。有人说,我们没有偷呀,这段时间我们没有上过山的。有人说,你可以到我们家楼上楼下看看,有没有你们家的树。有人说,应该不是塔尔坪的人,恐怕是城里的人,城里人现在什么都偷,别说你那两棵树了,你真打成棺材了,他们也会偷的。
父亲听了,就不再骂了。父亲最后一次栽的棺材树,不是柏树,不是橡树,不是松树,而是泡桐树。这次没有在山上栽,没有在坟头栽,没有在地边栽,而是在我家院子四周栽了十几棵。
别人问,你栽这种树有什么用呢?烧柴太泡了,做椽子太脆了,点香菇木耳,根本就不长。
父亲说,它是一身的毛病,但是它也有个长处。
别人问,树叶子可以擦屁股?
父亲说,没办法呀,只有它长得快,长慢点的话,我早死了。
这几棵泡桐树,果然当年就长了一人多高,胳膊那么粗了,仅仅长了五年就合抱粗了,足可以打棺材了,不过父亲多修了几年,让它们长得更结实一些。这口泡桐树的新棺材,王铁匠打得更快,只用了五天时间,因为泡桐树泡,所以特别轻,特别软,刨起来容易,打卯也容易。但是打完了后,父亲用桐油刷了十遍,割了两大桶的黑漆,整整染了三遍。所以这口棺材抬起来轻飘飘的,但是看上去黑黑光光的,人往前边一站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儿,关键是用手拍一拍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十分柔和。
王铁匠走的时候,父亲说,你不拍一拍?
王铁匠说,又不是柏树的,有什么好拍的。
父亲说,你拍拍就晓得了。
王铁匠转回身,轻轻地拍了拍,又拍了拍,然后笑了。
父亲说,像什么?
王铁匠说,拍着柏树的时候,像是拍着一个大男人的肩膀,拍着泡桐树的时候,有点像是拍着一个女人的屁股。
父亲也呵呵地笑了。父亲原来是看不起泡桐树的,没有想到这棺材打成后,感觉就不一样了,各种树木打成的棺材,各有它们自己的长处,就拿这泡桐树来说,不但轻盈,而且摸上去,不那么扎手,就是冬天也不是冷冰冰的,真像一个女人的身子。
父亲说,以后哪怕亲娘老子死了,我也不让了。
九、在棺材里睡觉好舒服
我推开门一连喊了几声,爹呀,我回来啦。
却没有人应声,往常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不论父亲有没有得到消息,只要是个节日,比如过年前,清明节,端午节,八月十五,虽然我很少回家,为了盲目地迎接我,父亲都会提前好多天,在村口转来转去,有时候还爬到房后的山顶上,朝着远方张望着。
在房间里厨房里都找了一遍,家里竟然是空荡荡的。一只小花猫躺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几只鸡正在鸡窝里下蛋,咯嗒咯嗒地叫着。塔尔坪的路已经铺了水泥,已经不像往日那般安静,不时有汽车从村子里开过,多数不是拉人的小车,而是拖拉机和三轮车,与几只羊混搭在一起,忙着收购各种各样的药材,因为香菇木耳不多了,又不是收购核桃的季节,所以只能收购天麻之类的药材了。
问了村里几个人,他们一致的说法是,父亲肯定上山了,他一天离不开树,一离开树浑身就痒痒,今天是清明节,所以他应该到坟地里修树或者栽树去了吧。
我来到塔尔坪的坟地,发现多数人家的坟头上,没有挂清明吊子,坟与坟之间被杂草覆盖,有几株连翘花黄灿灿地开着,根本让人看不清哪里是坟头。母亲、哥哥,还有爷爷奶奶,当然还有叔叔老枪,与他的大儿子。他们的坟都在其中,相比起来要清亮得多,这都是父亲每年清明修理的结果。但是今年,这些亲人的坟头上,照样是空空落落的。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在坟地里遇到了王铁匠。王铁匠自从在自己墓前,栽下父亲送他的几株柏树苗子,每天黄昏时分他都会到坟地里,远远地朝着这几棵摇晃的柏树看上几眼。别人问他,你看什么呢?他就说,我在看自己呀。其实只有父亲晓得,王铁匠是盼着它们早点长大。
王铁匠说,你爹呀,这几天哪都没去,而是在家里打了一口新棺材,自棺材打好那天起,他好像就没有出门了。
我才猛然想起来,刚才我推开虚掩的院门时,看到院子里放着一口新棺材。我急忙跑回去扶着棺材一看,吓了一跳,父亲竟然躺在棺材里。
我说,爹呀,你怎么在这里,都急死我了。
父亲正在揉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天空。父亲说,急啥子,有了棺材还急啥子。
我说,不是怕你出事吗,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办?
父亲说,中午想眯会儿,躺在床上睡不安生,这口新打的棺材老在眼前晃,于是就躺到这里来了。没有想到一进来就睡着了,做了一下午的梦,梦见你妈在穿针引线,抢着给我做棉鞋呢。你看看,天都黑了,清明吊子都忘记挂了,只能等明天早上了。
父亲从棺材里爬出来,围着棺材转了三圈,笑呵呵地摸了摸说,刚刚用泡桐树新打的,你看怎么样?我说,再好也是棺材。父亲说,正因为是棺材,下辈子舒服不舒服就看它的,我本来想试试死后是啥感觉,没想到躺进去感觉太舒服了,有这棺材呀我就不怕死了。
父亲问,树活着时又开花又发芽的,一旦死了做什么最好?
我说,做椽子,打家具,或者是烧火吧?
父亲说,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一辈子栽过多少树?砍过多少树?最后才明白,椽子与家具是经不起风雨的,烧火的话一袋烟工夫也会化成灰,统统地都不长远。
我说,如果你是一棵树,最想干什么呢?
父亲说,我如果是一棵树,当然是打成棺材,棺材一旦埋在土里,还不照样是一棵树?
父亲去厨房给我生火做饭,他要给我炒腊肉下挂面,我硬是说想吃洋芋糊汤。在整个做饭的时候,父亲一直都笑呵呵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得好多了。我问,不是说你大小便都不顺么?现在好点了吧?父亲说,好多了,明天照样可以爬山了。我说,你找医生了吗?都吃了什么药呀?父亲说,什么药?还能有什么药?就是那口棺材,像有缘分似的,这口棺材没打好前,总是感觉空落落的,哪里都不舒服,棺材打好后,哪里都舒服了,是不是说明我日子不多了?
我说,你别瞎想,你这样子好好吃,好好喝,多让医生检查检查,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的。
父亲说,要能活几十年的话,我不会这么急吼吼地,用泡桐树给自己打棺材了。
过去回家的时候,我都会与父亲同床,一起唠唠家常。但是晚饭后,他为我把被子铺了铺,坐下说了一会话,竟然抱着被子走了。问他去哪里?他说去自己的地方。我以为他说的是另一张床,但是父亲拉开家门去了院子,原来他仍然要睡在棺材里。
第二天早上,父亲早早就出门去了坟地。回来时手中拿着好几根泡桐树苗子,然后在院子外边挖了几个大坑,把这些树苗子栽了进去。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现在已经农历三月了,栽树应该在春上吧?
父亲说,你不是说我还能活几十年吗?我想早早趁机栽几棵树,如果在我死前能长大,又可以打棺材了。
我在想,父亲命中注定是会长寿的,就凭着他栽下的这几棵棺材树,老天也会保佑他多活几年吧。但是等这几棵树长大了,再打成棺材的话,院子中间那副新棺材,应该怎么处理呢?我看了看那副新棺材,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正散发出一股树木的香味。
我想,这么好的东西总会有用处的吧。
正想着,隔壁传来一阵惊呼,听声音好像是大美人昏倒了。父亲抛下手中的泡桐树苗子,朝着隔壁院子冲了过去。父亲边走边说,看来我的棺材又保不住了。
我看过去,父亲的背影佝偻着,与大美人差不多,弯成了一个半圆的铁环,更像一棵歪脖子的老树。
陈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