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血(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血
  • 发布时间:2014-07-07 15:58

  一

  第一次得知桌上那包饼干是父亲尹太东卖血之后给的营养品,尹来燕蹲在地上一阵干呕。吃早饭的时候她曾吃了两块饼干,如今这两块饼干已经像雪花一样无声地融化在她的腹腔深处了。她急着把它们从自己身体里辨认出来,把它们赶出去。她觉得吃下了那两块饼干,就像喝下了父亲的两口血。

  这一天里尹来燕无论吃什么都觉得里面有股血腥味。稀饭里有,面条里也有,似乎一切的食物都锋利地反射着血光。她捧着一碗饭悄悄走出了屋子。院子里长着一片黄绿相间的菠菜,菠菜老了浑身都是柴,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烧成一片。两只母鸡漫步在菠菜地里正东张西望,菠菜边上还种着几棵西红柿,上面挂着青色和红色的西红柿。尹来燕盯着那只红色的西红柿看了半天,觉得那也是一滴血,她简直要把它看化了才罢。屋檐下躺着名叫大黄的狗,窗台上卧着花猫。墙角处还养着几只羊。无怪乎邻居的女人总是撇着嘴帮她家在县城里做免费广告:他们家那院子简直就是个动物园,养得真是齐全,进去了人连个下脚处都没有,不是鸡粪就是羊粪,进去查个水电费还得划船呢。

  尹来燕悄悄把一碗饭倒进了大黄的盆里然后进了屋。父母和哥哥尹来川还坐在饭桌前吃饭,尹来川一向话少,吃碗面条能划拉半天,娟秀得像女孩子。此时他正低头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好像他那只碗是聚宝盆,怎么吸也吸不完。她偷偷从背后悄悄地打量着父亲,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尹太东年轻时干重活把腰扭伤了,后来就干不了体力活,被工厂辞退了。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他想尽各种办法,后来便养了几只羊,眼巴巴等着羊长大。这年尹来川读高一,尹来燕读初三。可能是因为供两个孩子上学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只羊长一两年都卖不了几个钱,他又受血头怂恿说血是可以自己再长出来的,就像庄稼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和技能,简直就是生财的好门路。他大约觉得这生意确实划得来,除了一点血,身上什么零件都没少,而那点血,过阵子自己就会再长出来的。

  那天中午尹太东一进门,尹来燕就觉得他身上有点异样,怎么说呢,他的表情好像一尊站在高处的石像,高大洁净肃穆,步子却轻盈异常,简直是飘着走进来的。她忽然就无端地觉得恐惧。他进了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饼干,贡品似的摆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等着面条端上来,他坐在那里佝偻着背,两只手撑着椅子压在屁股下面,两条腿麻花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邀功请赏的小孩。大约是自恃这么多年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壮举,偶尔这么壮举一回便不能没有牺牲的快感。为他人流血从来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更何况他一下为三个人流血。他用他的血养了老婆和孩子。

  看他的表情,似乎他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刚刚浴血奋战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还留着浓烈的血腥和炮火的余香。因为腰不好,这么多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想不到,现在,流了一点鲜血就把他点着了,简直要冉冉成仙了,他周身热血沸腾,火光四溅,进了家门半天了还久久不能熄灭。那天中午他破例吃了两碗面,大约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进食越多便能越发迅速地发酵成血液。这腔血液成了他一个人的林子,只要他想他便可以随时进去砍几棵换钱用。

  事实上,从此以后尹太东确实是这样做的,需要用钱的时候就随时走进自己那片林子砍倒几棵树卖钱。原来卖血也会让人上瘾的,相比之下,钱倒不是最主要的,倒是那种近于壮烈的牺牲感让人不能不上瘾,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无限制重复使用的英雄之身。都是平日里猥琐平庸惯了的人,一旦做一回英雄便忍不住上瘾。

  尹来燕越来越不安,早晨醒来她只要看到桌上摆着一大碗盐水就徒生出一种巨大的绝望感,似乎她正一个人走在血色的戈壁滩里,一切都泛着血光,而她在前后左右看不到一个人。尹太东又要去卖血了。她拦不住他,只能尽快逃掉,躲开。他出去卖血经常要在中午才回来,面条下锅已经熟了,母子三人就坐在桌前守着四碗面条木木地等,谁也不敢先动一筷子面。似乎谁要先动了第一筷子,那里就是一个伤口,就会有血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他们都觉得害怕,她看出来了。害怕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冬天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落进来一束,他们母子三人像尘埃一样被罩进了这束阳光里。

  她忽然之间觉得,他们三人就好像隔壁那个常年生着风湿病的女人。那女人因为饱受风湿之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就是生饮毒蛇血。她曾经跟着别人跑到隔壁专门去观摩那女人是怎么喝蛇血的。不知女人从哪里托人弄到的毒蛇,蛇还活着,盘成精致的一盘,看上去像盘蚊香似的,然后它被人捉了起来,按住七寸。三角形的蛇头不能动了,蛇尾悬了下去在空中绝望地乱摆。女人伸出因为风湿而严重变形的双手,一手捏着乱摆的蛇身子,一手哆嗦着剪掉了尾尖,蛇血从里面汩汩流了出来。女人把嘴凑上去,用嘴咬住那个创口,开始吸蛇血。毒蛇开始渐渐变僵变青,女人一心求生,又大约要在北方弄到一条毒蛇是千方百计的,所以对最后一滴蛇血都不肯放过,她像婴儿一样咬着那蛇尾又认真吮了半天才慢慢放开死蛇。吸完血的女人的眼神是散的,但黑白分明异常凛冽,散发着青铜的气息。嘴唇周围涂了一圈猩红的蛇血还没来得及擦去,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妖冶肥硕而又无比鲜艳。突然之间她像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到她快好了,便微微咧嘴一笑,红唇之间露出了一抹森森的白牙,闪耀着只属于白骨的釉光。

  现在,她看着母亲和哥哥的嘴唇,忽然发现他们被北方的冬天风干的嘴唇也是血红色的,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都像是刚刚喝过蛇血的嘴唇。就在这时,尹太东回来了,大约因为又少了一筒血,他看上去无比轻盈,简直是飞着进来的。尹来燕惊恐地看着他被阳光挤压到地上的影子,她突然发现那影子只有那么细那么细的一缕,似乎放在手里只有那么小小一握,犹如几根发丝从手心里拂过。

  她的泪忽然下来了。母亲严彩霞用指头戳了她一下:快吃,面焗了。说完她自己进了厨房端出一大碗红糖水,然后又躲进去了。尹来川埋头吃面,始终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他拿筷子的手哗哗抖着,面吃得极快,简直是直起喉咙倒进去的。匆匆倒进去之后他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桌子前只剩下尹太东和尹来燕了,尹太东脱掉棉衣,只穿着一件毛衣,这件毛衣是严彩霞用各色毛衣的零头拼凑的,一道红一道蓝一道绿,他穿在身上像披挂着一道彩虹一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旖旎,这旖旎越发把他的脸色衬得雪白。父亲一口一口喝着红糖水,末了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包饼干塞给了尹来燕。他还冲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不要吱声,自己一个人吃掉吧。在接过饼干的一瞬间,她触到了他的手,她浑身一颤,那手像一块寒凉的大理石碑。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那包饼干扔在地上,像癫狂的马一般跳上去,一脚一脚地踩踏着那包饼干。披着彩虹的父亲面目模糊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真正的石碑。没有人过来拦她 。

  半年以后尹太东被查出染上了艾滋病。他是县城里被查出来的第五个艾滋病人,其他四个也都是因为卖血。那个黄昏放学回家,尹来燕一推开院子的门就嗅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这种安静使整个院子看起来有些阴森,隔着黄昏里迟钝的光线,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着这院落。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终究觉得哪里陌生,她忽然明白了,大黄不在了,它没有跑过来迎接她。她站在那里怔了几秒钟之后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的轮廓看上去无比坚硬,这团黑暗里含着一个孤影,是母亲。父亲不在,他的几件衣服也都不在了。

  尹来燕一路向卦山脚下跑去,县城就坐落在卦山脚下,她几乎要跑步穿过整个县城。她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一刻不停地跑,一直跑到把黄昏里最后一丝光线消耗殆尽,跑到月亮升起。在不远处的山影里含着一灯如豆,因了那山影的岿巍狰狞,这一点灯光愈发凄清瘦小。她用最后的本能划着两条腿向那点灯光跑去。

  那点灯光是从一间低矮的茅屋里散发出来的,不知道这山脚下的茅屋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成了几个艾滋病人的收容所。旁人容不得他们再住在县城里,住在人群里,仿佛他们已经成了核武器,随时都会爆炸,都会殃及周遭所有的活人。而他们自己一旦知道自己染病,也便自觉地远离人寰,只躲到这最僻静的角落里等死。歪斜的木门合不拢,扭出了屋里几道惨淡的灯光,使这茅屋看起来愈加神秘可怖,仿佛它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被什么鬼魅变幻出来的,而父亲也根本不在这里。

  她掩着两扇快要裂开的肺叶,推开了那扇门。屋里呆呆坐着四个男人还有一条狗,他们正在这里等死。其中那个穿着彩虹毛衣的正是尹太东,而那条卧在他脚边的狗正是大黄。狗不怕传染上艾滋病,跟着他来做伴了。其他三个男人默默地出了屋子腾地方,想来也是习惯这场面了。屋里只剩下这父女俩还有一条狗。她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离她不过两尺开外,现在她伸手就能够着他。可是,她却绝望地发现,她无论怎样都跨不过去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她都接近不了他了。他和她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他成了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她见到他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可是她不甘心,现在,如果能够让他活下去,她愿意把她所有的血和他换掉。她想抱住他,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抱过他。可是他往后一躲,他害怕碰到她,他害怕他的病会一不小心溅到别人身上。父亲只是遥远地看着她,使劲对她笑着,笑着,他一边笑一边哗哗流着泪。

  尹来川退学了,同学们一见他就远远躲开,仿佛他也是身患艾滋病的,也是会随时传染给别人的。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可能再去挣钱了,这个家没有经济来源了,他决定出去挣钱,让妹妹继续上学。他在一个清早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坐着长途汽车离开了县城,去送他的只有严彩霞一个人。尹来燕每天下午一放学就往山脚下跑,为了节省时间她骑上了那辆生锈的加重二八自行车,自行车过于笨重,她个子不高,骑在上面脚都是悬空的,像玩杂技一样。她拼命踩自行车,左扭一下再右扭一下。她要去给尹太东送饭,她每天给他带去手擀面,小米稀饭,红薯,南瓜,鸡蛋。她怂恿严彩霞先后杀了两只鸡,再然后又一只一只地把羊宰了。严彩霞下不了手,她把严彩霞一推,对着羊的脖子闭着眼睛就戳进去一刀。滚烫的羊血溅了她一脸。

  她还偷出严彩霞攒下的一点钱,她从衣柜里席子下面把钱搜出来,然后到却波街上的杂货店里挥霍一空,她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食物都买下来给父亲。父亲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吃过就要死了。她用尽全力地不想让他白活一次。她唯恐再不买就要迟了,就来不及了。

  她从没有这样拼命地与时间赛跑过,连一寸都不愿放过,她想把它们牢牢捏在手里恨不得把它们榨出汁来。

  二

  尹来川第一次寄钱回来了。他只说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并没有说做什么。趁着严彩霞出去的时候尹来燕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点钱,可是那点钱好像已经生出根了,已经很深很深地扎进泥土深处了,她连一点钱味都闻不到。快落山的太阳把最后一缕光线打进了窗户,穿过镂空的木格窗子,一缕一缕地落在满地的狼藉上。它们随着阳光的脚步悄悄改变着形状,好像长出了一地繁花一般的秘密。然后,窗外彻底黑了,阳光齐窗被剁掉了,这黄昏里的光线,从生到死就那么几分钟。

  她在黑暗中久久呆坐着,她明白了,严彩霞已经知道钱是她偷走的,她一定把钱随身带走了,藏在最贴身的地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把手伸进去把钱拿走。她居然开始防她了。大约她觉得把钱全部用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还有活人更需要那点钱。

  她走到院子里,月亮上来了,苍白巨大而宁静。它悬在那里忽然把世间的一切都压下去了,一切的一切在这月光里忽然都脆弱得近于透明,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也是透明的,她都能看到蓝色的血管在皮肤的下面静静流动。就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这血,从来只有为别人流出来,才能消除一切罪过。

  她出了院门,却波街上空无一人,在月光下像条隐秘而古老的河流,多少秘密都被这深夜的河流带走了,永不再回来。而这河流的两岸,千百年来依然枝繁叶茂,在刚刚变冷的尸体上便生长出了婴儿新鲜的啼哭。谁都不过是这河里的一滴水,哪种生命都不过是这其中一滴水,转瞬即逝。她抬头看着月亮,与宇宙间的这只独眼久久对视着。然后,她冷冷一笑,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纵身跳进了满街的月光里。走在却波街上,她清楚地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变透明了,她彻底变成了一滴水,融化在了亘古的月光之河里。

  尹来燕紧走几步,大槐树下的杂货店还没有打烊。武连生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听着山西梆子昏昏欲睡。武连生有五十多岁了,老婆早死,一女远嫁,一儿不务正业,剩下他一人没日没夜地守着这杂货铺,手头略有盈余便会被儿子剥削走。不过他很享受这剥削,就是靠着这点剥削,他的儿子才会带着孙子频繁登门。好像他是个放鹞子的,儿子和孙子是大小的鹞子,线牵在他手中,他就不担心鹞子们会飞跑。尹来燕走进去看着架子上的食物,他睁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继续摇头晃脑听梆子。尹来燕盯着一包太谷饼看了半天,没有吭声。半导体里的《打金枝》正告一段落,一声苍凉的梆子截住了凄厉的唢呐声,武连生忽然睁开了眼睛。

  尹来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包太谷饼,太谷饼拿到手里她又用坚硬无比的手势指了一盒罐头。一堆食物像坟冢一样堆在她和他之间,她始终没说一句话,最后,她的目光越过这坟冢,带着坟地里的一丝诡异,阴冷、硬硬地落在了他脸上。他们静静对视了半分钟,然后他向她慈祥地招招手:进来坐会。

  她安顿好一堆食物,唯恐被人抢走,然后低头走进了柜台里。武连生正坐在一把竹编躺椅上,她进来了他也没有动,等到她一步步走近了,他才指了指自己的腿,坐这。尹来燕坐在了那两条干枯的大腿上,她屁股坐在他腿上,上身却努力不挨着他,于是便像蛇一样牢牢直立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堆吃的。武连生一声不响地上下摸索着,从乳房摸下来摸到屁股。尹来燕一声不吭,也不回头,只是脖子越发僵硬了,似乎嘴里随时都会吐出一条骇人的信子来。摸了半天,武连生开始解自己的裤带。两个人还是那么坐着,都面朝门外,好像一个孙女被爷爷抱在怀里一样,温暖,慈祥,酽熟。

  尹来燕提起裤子抱起吃的就往山脚下跑。她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一条街上都几乎没有人影了。到处是月光,水一样的月光,她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怀里紧紧抱着那堆食物,她抱着它们就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巨婴软弱而邪恶,它们附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却似乎正吸着她的血,靠着她的血液轰然膨胀着长大着。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便觉得出奇地疲惫,她真想把它们扔下,扔到旷野深宵里,让它们快快饿死,快快消失,可是她不能。相反,她喜欢这种被啃噬的感觉,她喜欢它们吸出她的血液,她甚至觉得它们其实不过也是父亲的一个部分,是父亲身上走失的器官。

  前面就是那一点鬼火般的灯光了,孤寂的父亲正在灯下等着她吧。这种深宵里的绝望等待忽然让她有了一种近似于狂欢的感觉,一边狂欢一边疼痛,二者都向极致飞翔。她一边加快了速度,一边对着夜空里的月亮笑了起来。前面就是那点远离人寰的灯光,还有那温暖忠义的犬吠。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的泪终究是下来了。

  此后半年就是这样的节奏了。每每她在夜色下拐进杂货店,什么话都不说。她不愿看武连生的脸,也害怕看见他满是老年斑的脖子,他几下完事,她则拎吃的走人,每次必不说话也必不回头。两人像生意人接头一样简洁明了,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三点一线比从血肉里剔出的骨头更加冷硬。

  秋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日复一日地往山脚下跑。山脚下有几棵粗大的枣树和柿子树。她每经过一次,便发现树上的叶子少了些,直到后来,树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只剩下金色的柿子和鲜红色的枣还瑟瑟挂在枝头,挂在蓝得吓人的苍穹之下。她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在树下,想这果子熟透了就会落下去腐烂吧,它里面的种子便会长出一棵新的树来。做一棵树是多么好,如果人也可以这样,她一定要把父亲埋在这树下等着长出一个年少的父亲来。那时候,她看起来会不会像他的母亲?她摸着自己悄悄隆起的肚子,这里面也有一粒种子,她该怎样才能杀死它?

  然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粒种子的时候父亲死了。他死于一场感冒,一场感冒便可以要他的命。死的时候父亲只剩下七十斤,她那些偷来的抢来的靠卖换来的食物没有让他多长出一两肉,相反,他在急剧地瘦下去,干枯下去,直至蒸发。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彩虹毛衣,安静地蜷缩在席子一角。大黄躺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再没有过来舔她的手。它的头和身体几乎分离,只连着一点皮毛。它被人割断了脖子,人们担心它也被染了艾滋病,就急着把它也结果了。

  她一滴泪都没有。两年的马拉松长跑榨干了她的最后一滴泪。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它是罪孽的,可是这罪孽的源头却与父亲血肉相连。没有父亲便没有这个罪恶的孩子,那么,它的一部分血其实就是父亲的血。她留着它便是留着一个遥远的面目全非的父亲。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以另一种奇异的姿势生长。

  知道艾滋病人迟早要死的,尹太东这一死倒是让人们松了口气,似乎少了一个核炸弹县城里倒添了几分太平,死了一个病人,人人觉得神清气爽。就连严彩霞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在最早得知尹太东染上艾滋的那天起,虽然也为自己的即将守寡悲恸不已,却已经在心里暗暗等着这天了。虽然无法想象这一天会什么时候突然而至,却知道即使七绕八拐也终究会迎头撞上,而且连半丝躲避开的缝隙都没有。而且尹太东自从染病之后不能挣钱养家就不说了,连一点家务活都帮不上忙,什么都压给她了,还榨干了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他去山脚下等死,她则开始当牛做马,还要被人嫌弃,旁人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因为别人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丈夫染上艾滋,难道他们已经不在一起睡了?她赌气去医院做了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她喜极而泣,恨不得把检查结果打印上一百张,见个人就朝他脸上贴一张。最后她把检查结果往自家门口一贴,活像古时候城门口通缉杀人犯的告示。白纸黑字,杀气腾腾。

  为了养家,她开始去县城边上的铁厂做工人,老板把她当二十岁的小伙子使,每天要搬几百斤的生铁,还要在昏暗的车间里铸模型,经常加班到半夜,铁人似的。一天下来连撒的尿也是生铁味。埋了尹太东,她的眼角刚闲置出一个角来,就又被尹来燕异样的肚子填满了。她横看竖看觉得不对,就像把钢钎扎进了她的眼睛里,一阵生疼却拔不出来了。她把尹来燕关起来审问。尹来燕一口咬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她说她被强奸了。死无对证,她这肚子里的胎儿简直就是个无头案。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面上还缝着两块白色的孝布,孝布代表着死去的人还尸骨未寒。地底下的死人尸骨未寒,这地上的人却已经怀上了另一条命了。在这世上简直像赶场子,死一个就赶紧再生一个填补荒芜之处。

  严彩霞的泪流下来了,你才十七,你不想念书了吗?你爸爸去卖血不就是为了能让你把书念完?

  她猛然仰起脸来直直看着她,目光明亮,严彩霞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想是不是尹太东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可是她看上去并不痛苦。这时候尹来燕忽然笑了,她笑得粗声大气,好像哮喘病人一样。她边喘边笑边说,同学们都不敢和我坐同桌,生怕我会把艾滋病传染给他们,他们都觉得我也是艾滋病人,觉得我全家都是艾滋病人,我不想上学了。

  严彩霞不说话了,半天才忽然说了一句,你也不打算嫁人了吗?尹来燕好像笑累了,头又重新垂了下去,看着鞋上的两块孝布。她声音喑哑浑浊,她说,不嫁,我陪着你。你,我,一个小孩,还有一只猫。这么多人在一起也够了。

  严彩霞悄悄把尹来燕送回了几十里之外的外婆家,让她在外婆家待着生产。这时候她发现她和尹来川彻底失去联系了,尹来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往回寄钱,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回来。她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小时候见过的大食堂外面,天上下着大雪,她站在屋檐下避雪,忽然看到食堂的灶坑里躺着一个人。她以为是死人,走过去一看,是个浑身一丝不挂的流浪汉,正缩在火红的煤渣里取暖。这时候流浪汉忽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他的脸全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她突然认出来这个流浪汉就是她的儿子尹来川。她还来不及大哭就从梦中遽然跌落出来,虽然明白不过是梦,可是梦中的白眼球和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还是像手电筒一样在她眼前晃着,直往她的喉咙里心里戳去。

  她一个人伏在棉被上浑身打颤,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她记得多年前曾有个老妇人送她一本《圣经》,她不记得自己随手放到哪了。现在她忽然想起它来了,也只有它了。找了半天终究是找出来了,她突然像是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抱着它上炕,盘腿坐下,翻开了一页。她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凡那受过痛苦的,必不再见幽暗。”她一边大声诵读一边浑身哆嗦。

  在这个深夜里她有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和从没有过的宁静。她委屈到每读它的一个字都会流泪,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一双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脸,而她正变成一个孩子,正在无限小下去小下去。母亲已去世多年,却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夜很深很静,长得怎么也过不去,就像已经走到世界尽头了,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她便大声地一段一段地读下去。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她已经被点着了,她正向上飘去飘去,似乎飘向世界的最虚空处便可以伸手够到上帝的爱了。她忽然明白,绝望之处,上帝之爱便出生了。

  月亮明如莲花,仿佛真的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看着她。她继续诵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论到一切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

  从这晚开始,严彩霞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三

  生下来是个女儿,尹来燕给她取名尹东流。满月刚过,她就带着尹东流回了交城县。

  她教尹东流叫严彩霞妈妈,叫自己则叫姐姐。对旁人则说这是严彩霞刚从村里抱养来的小孩,人老了又没了男人,总得有个做伴的。旁人嘴上打着哈哈,可不是,养儿活女嘛。心里却个个架着探照灯朝着尹东流脸上照来照去,从她五官的缝隙里猜测着父亲是谁。

  尹来燕有时候把正在啼哭的尹东流扔到一边由她哭去,自己则闷声不响地专注地盯着她看,就像鉴赏着一个刚从外星球降落到地球上的可怕物种。她使劲朝着她眼睛里看,就像隔着一扇窗户一定要窥视到里面究竟有什么,她想知道这个小物种的身体里究竟囚禁着什么,她是不是像祭祀死人的魂器一样储存着另外的灵魂在里面?只要一揭开,那些魂魄就会一个一个从魂器里跑出来。她发着抖伸出一只手向小孩的头顶摸去,似乎那里正有一个可以揭开的盖子。那里毛发稀疏,天灵盖还是软的,似乎只要她轻轻一用力,那里就被戳开了。小孩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盯着她丑陋的嘴脸,忽然心软了。

  追溯到源头,如果当初父亲不去卖血,那根本就轮不到这个新物种来到世间,所以,她也算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份遗物吧。所有的物质形式只会转化而不会消失,那就是说,父亲流掉的那些血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复活了,那就是尹东流身体里的血。可是,她身体里还有更多的血,有尹来燕的,有严彩霞的,还有更肮脏的血,她像一只容器盛放着这世界上最深最暗的那些角落,真是个怪物。她不能不厌恶。尹东流哭得愈发凶了,尹来燕忽然又想,其实她来到这世界上也不过是受苦来了,也是可怜。于是便抱起她,仿佛是抱住了她自己,婴儿哭累了,最后自己睡着了。她睡着了很轻,像一叶睡莲一样浮在她怀里,似乎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它吹走。她抱紧了她。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愿带这个孩子,于是她便和严彩霞换了一下,她去铁厂挣钱而严彩霞在家带孩子。严彩霞一边带孩子一边养了一头牛犊。小牛犊两只角秃秃的,眼睛里一碧如洗,能盛得下两座湖泊,简直让人想躺进去。严彩霞每天早晨起来先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做一番祷告,祈祷她的儿子能平安回家,祈求天上的父给她一点慈悲,饶恕他们这些地上的罪人。她终日勤勉而安静地干活,背影肃穆得像个修女,似乎整个院子都是她的教堂。她干活的时候,尹东流就和牛犊玩,花猫卧在牛犊背上晒太阳,尹东流靠着牛犊睡着了。牛角上还挂着她的奶瓶。

  在铁厂干活受点伤是常事,不是被生铁砸了脚就是被飞溅的铁水烫了手。旁人受点伤都大呼小叫,流点血那就更是房子着火了,恨不得把消防车叫来救急。唯有尹来燕是例外,一次她的胳膊被生铁划了一道口子,血像蚯蚓一样左一道右一道地爬满了她整条胳膊。旁人看得直吸凉气,只有她自己视而不见,她扛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更加卖力地搬东搬西,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后来人们发现她不仅不怕流血,相反,她好像很享受流血。休息的时候,她眯着眼睛,专心地盯着自己身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像战士身上新添了一枚军功章,简直是爱不释手。轻易决不去包扎,一定要让它鲜血淋漓地敞亮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觉得舒服。每当尹来燕微笑着盯着自己的伤口看的时候,旁人的背上都觉得凉飕飕的,觉得她简直是一见血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整个人都能从那伤口里钻进去,钻到血管里去。

  不管旁人怎么想,尹来燕仍然专注地玩赏着自己的伤口。血渗了一会便自己凝固了,她觉得有些遗憾,就好像亲眼看着一堆火小下去了,小下去了,她有些着急,她急于取暖,恨不得再把这堆火拨旺一点,烧成熊熊大火才好。这火光炙烤着她的时候,她便觉得她周身的血液正在起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似乎,她与死去的尹太东之间正发生着一种更复杂的血肉相连。而那一个又一个的伤口便是他们相连的通道,从这里进去,他便在她血中。

  因为不及时包扎治疗,她的伤口经常感染,这次也本来只是一道不长的血口子,结果后来就开始发炎溃烂,整条胳膊肿得透亮,里面都能养鱼了。厂里怕她再待下去还得负责给她截肢,便赶她回家休息。

  三个女人便终日守在一个四合院里。一个终日仰视着墙上贴的以马内利,周身像是被教堂里的大理石砌出来的,清凉安静。一个浸透了生铁的清刚凛冽,又冷又硬,还像烈马一样暴躁,动辄便是一个耳光飞到了婴儿身上。另外一个小的刚能牙牙学语,开始能准确地叫出妈妈和姐姐,她在一刚一静中费力夹生着,像溶液一样混沌而没有形状,到处流淌。幸好她已经学会了走路,尹来燕打她她便投靠严彩霞,严彩霞忙得顾不上她,她便凑过去和牛犊和花猫相依为命。牛犊的两只角之间是她额外的摇篮。三件质地不同的容器放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碰,但每天的日出日落仍然分毫不差地降落到这个院子里,太阳和月亮交替笼罩着这四角的天空,不厌其烦地制造着这地球上雷同的生生死死。

  尹来川再没有寄回来过一分钱,也没有写来一个字。尹来燕到处给人干杂活打零工,织毛衣、编席子、砸核桃、挑房梁。她终日拖着一根油腻腻的麻花辫,像个女壮汉一样走街串巷四处谋生。生完孩子之后她居然又长了几厘米,又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身形魁梧了不少,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一号,都能把以前的她装进去。过年时,在街上免不了要碰见在外地读大学的昔日初中同学。他们假期里回家了,一碰见他们她立刻用围巾把嘴捂严实了,像做贼一样溜走,实在溜不走了就把两只眼睛安到脑门上去,只看天,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回到家里,她久久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如果换一种活法,她现在应该在读大几?她会不会也像那些读了大学的同学回了家就满大街地装逼,骚气十足地炫耀?原来,如果可以换一种活法,她现在还不过是个学生。是啊,她才十九岁,连二十都还没有到。二十岁之后的所有诱惑对她来说都已经是海市蜃楼,那些女学生成了她永远都触不到的天上人间。她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其实她也并不老吧,可是,那个两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总不能把她赶回去,总不能再把她塞回去。她解开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像解剖尸体一样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两只乳房因为哺乳已经下垂了,口袋似的挂在胸前,肚子上有一圈一圈恶心的妊娠纹,它们像树的年轮一样会告诉人们她实际的衰老程度,她连砍都砍不掉它们。再往下,虽然只被一个老头子出入过,却也不能再给自己安上一个贞节烈妇的名头。再说了,那也是等价交易,有买有卖,她不能让自己下贱地去讹他,就算卖也是要有骨气的。至于嫁人,何必呢,她要留着自己。省得男人们对她挑三拣四评头论足,像鉴别牲口一样鉴赏她的牙口与生殖能力,鉴赏她可有艾滋病。老子自己有两只手就死不了。她感到了一种幻想中的伟大胜利,这让她满足。她对着镜子冷笑。牙齿闪着寒光。

  偶尔,极偶尔地,在缺吃少穿的时候,她会在天黑之后抱着尹东流去一趟武连生的杂货铺。仍是一脉相承的风格,进去不说一句话,惜字如金,似乎和武连生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她的唾沫。她把尹东流往柜台上一放,自己则靠着柜台斜睨着里面的武连生。尹东流一边像只虫子一样在柜台上蠕动,一边盯着玻璃下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武连生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爬来爬去的小孩,仿佛是一帮马匪闯进来绑架了他即将撕票一般。他自然明白这孩子的出处,铁证如山,无处躲避。既然龌龊不了不如磊落一回,再说尹来燕至今守口如瓶,没有向旁人出卖他一个字,也是条好汉。他不能不对她心生敬仰。

  他豪爽地指着货架,意思是随便拿。尹来燕夹着尹东流像挟持着炸药包一样走进柜台,开始拿架子上的食品。武连生还坐在那把破旧的躺椅上,他更老了,没有起身,只拿眼睛盯着尹东流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尹来燕一不小心瞥到了他那怀抱,那怀抱看起来就像一把人肉椅子。猛然想起来昔日里,她一阵恶心,抓起一只罐头就想砸到武连生脸上。猛一回头,看到武连生正和尹东流逗笑,他露出两排巨大的黄牙,龇牙咧嘴地笑着。她又看到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老年斑正在渐渐包围他的五官。他越来越像一只变黑的香蕉了。再接下来就是流水,烂掉。我还要来,直到把你这老东西吃光为止。似乎不如此无赖便不足以解恨。她拎了东西抱着尹东流扬长而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生铁之气,像个真正的马匪。而事实上,不到山穷水尽她绝不轻易登武连生的门。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尹东流已经三岁了。她虽然声音笃定地叫严彩霞妈妈,叫尹来燕姐姐,却总是偷偷用诡异的神秘眼光打量着尹来燕,让尹来燕一阵发毛,她开始怀疑,莫非血液里的事情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难道同一处流出来的血液彼此是有感知的?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嗅到彼此的气味?那么,尹来川呢?他已经失踪三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她也无法嗅到他血液里的气息。严彩霞不止一次说要去省城找尹来川,尹来燕粗暴地呵斥着她,去哪找,省城那么大,你连路也不认识,去哪找?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在省城,万一他早去了别处呢?再万一。她不说了,再万一他早已经死了呢,连尸首都无处寻找。尽管未能成行,严彩霞还是年复一年地絮絮叨叨着,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难道真的就死在外面了?说完她又开始向上帝祷告,一次一次地祈求上帝,怜悯怜悯你这些多灾多难的儿女们吧,我们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不可饶恕,我天上的父,给我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给你的儿女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

  她伏在十字架前,泪流满面。不远处,尹来燕凶狠地铡着牛草。再不远处,尹东流一个人撅起屁股在玩一只蚂蚁。

  真有一日长于千年的感觉。

  然而这天,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人敲门。

  是尹来燕开的门。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女人,二十多岁,满脸灰尘,头发散乱,浑身馊味,一副长途跋涉的样子,但目光坚硬。尹来燕感觉来者不祥,一只手死死攥着门把手做防卫。女人开口了:请问这是尹来川家吗?一听见尹来川三个字尹来燕浑身一哆嗦,仿佛来人是从地狱里来报信的。在院子里干活的严彩霞也已经听到了尹来川三个字,她扔下手里的活飞奔到门口,咣一声把门拉开,力气之大让尹来燕措手不及。严彩霞两眼放光却语无伦次,半天没说出一个囫囵字,只是用力抓着女人的胳膊往里让。尹来燕阴郁地看着她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严彩霞哆嗦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先开口了,她说,阿姨,我叫张琴,以前是尹来川的女朋友。张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尽是疲惫和冷漠,尹来燕一惊,觉得此话下面暗藏杀气。

  张琴头发蓬乱但口齿清晰,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语调已经由开始的扁平渐渐升向了丰富,她的大致意思是,她和尹来川谈过恋爱,并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正经职业,有段时间都吃不上饭了,她的姨妈就借给她十万块钱让她做点生意,等赚了钱再还她。不料,他们在一起不仅生意没做成,还把她姨妈借给她的十万块钱挥霍一空了。钱花光不说,还问别人借了两万块钱的高利贷。然后尹来川就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去哪了。高利贷主每天逼债,说要是再不还债就剁她几根手指头。她实在借不出一分钱了,就想到以前尹来川和她说起过他家乡在哪。她便坐着长途车来了交城县四处打听,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

  严彩霞和尹来燕都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了仍是一语不发。严彩霞的第一反应是狂喜,这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就是说,尹来川还活着,还手脚囫囵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天上的父啊,感谢你的恩赐。她在心里划着十字架,勉强按捺着巨大的狂喜。尹来燕的第一反应则是,这女人是来讨债的。狂喜过后,严彩霞也开始慢慢复苏,捡起了张琴抛下的袅袅余音。十万块钱?两万块钱的高利贷?她没有听错吧?然而,她确实没有听错,张琴大约觉得自己这么长途跋涉而来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为自己做什么掩护,她目光凛冽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女,话语掷地成金石声,阿姨,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到这里。十万块钱是他和我一起花掉的,两万的高利贷也是他借下的,现在光利息也有两万了。十万加四万,一共十四万,他最少应该还我一半,我找到这就是为了把这钱要回来。阿姨,你拍拍胸脯,你儿子花完钱就跑掉,然后让逼债的剁掉我一根手指头吗?

  七万块钱。严彩霞和尹来燕都倒吸着凉气。她们母女俩日夜辛苦至今才攒了不到一万块钱,却忽然有七万块钱的债务从天而降,简直是要把她们砸死。而且,这七万块钱她们从没有享受过一分钱。尹来川替她们花了,让她们来还。严彩霞极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她讪笑着,姑娘,我们从来没见过你,你说认识来川就认识啊,我们怎么能信你的话?张琴冷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往严彩霞眼前一亮,这是他的身份证吧。我早防着他会跑,就扣下了他的身份证,以免你们死不认账。轮到尹来燕冷笑了,连身份证都扣下了,还说谈过恋爱,你也真好意思。你这么有步骤有谋略,我倒觉得你更像个诈骗犯。张琴继续持以冷笑,面朝严彩霞,你儿子你总不会不熟吧,我和他睡了一年还不知道他身上什么地方长着什么痣吗,我现在就细细讲给你听好不好?

  尹来燕上前一步往张琴面前一横:你这么不要脸到底想怎么样?张琴把额前一缕油腻腻的头发一撩,掀帘子似的,面孔生冷凶狠:还没听明白啊,欠债还钱,七万块钱还给我我立马走人。尹来燕双手一叉,嘴角吊起一只: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花你的钱?张琴冷笑,一个男人?你还不知道他这几年时间是靠什么活过来的吧?吃女人喝女人睡女人,死了女人再找女人。当初就是我把他从另一个老女人手里接手过来的,因为他满足不了人家,被踢出来了。是我收留了他,不然他早饿死了。

  严彩霞忽然掩住脸嚎啕大哭。

  三个女人像个冰冷的铁器一样对峙着。尹东流从她们中间穿来穿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像从一扇们游进另一扇门。

  四

  尹来燕鼻孔里喷着冷气,伸出一个指头直指着张琴的鼻子,那指尖挂满了冰霜。她的声音像刚施过肥的庄稼,茁壮生猛,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想来诈钱?穷疯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长成这样哪个男人敢上你。我再说一遍,你滚不滚?张琴把几天没洗过的头发使劲往后一甩,两只小眼睛露出凶光,想来她在额前遮着长发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眼睛不好看。她细长的头高高昂了起来,像一把随时要出鞘的剑:花了女人的钱还要赖掉,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省得祸害人。尹来燕上前就是一个耳光,电闪雷鸣:咒谁死呢你,你要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跟了他,你怎么就不跟个好人疼你,还跑到我家门前耍泼。张琴被打得后退了两步,然后捂住脸尖叫,你还打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我今天就死在你们家。说完就冲着尹来燕扑了过去,死死揪住了尹来燕的头发。两个女人扭在了一起,密不透风,一时水火难进。严彩霞和尹东流一大一小呆呆站在一边旁观着,却找不到一丝拉开她们的缝隙。情急之下,严彩霞又开始在胸前划十字,开始祈求她天上的父,上帝啊,我的父亲啊,快帮帮我们吧。上帝没有显灵,倒是尹东流忽然指着那团乌烟瘴气的影子叫了一声,姐姐流血了。像个裁判似的镇定。

  严彩霞定睛一看,果然,尹来燕的脸上已经被张琴的指甲划了很长一个血口子,从嘴角一直划到鬓角,看上去好像尹来燕的脸被生切成了两半。严彩霞眼看上帝帮不上忙,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帮女儿时,两个女角斗士已经见分晓了。尹来燕怎么着也是在铁厂里打过铁的,这两年的铁总不能白打了,生铁味全钻进胳膊里去了。她三下五除二已经把张琴打得披头散发,虽然身负轻伤,领子也被张琴撕开了,还是打算一鼓作气把她清理掉,她拖住张琴像拖麻袋一样往门外拖,张琴拼死抵抗,两只手死抓住院子里那棵枣树不放。尹来燕又使劲拽她的腿,结果明晃晃地拽出了一截腰,好像把张琴整个人都拉长了一样。就在这时,尹来燕猛然看到了张琴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妊娠纹,她手一抖,松开了。张琴两手抱树,两只脚像青蛙一样扑腾,这当儿尹来燕已经被蹬了两脚。尹来燕再次皱起眉头,狠狠看了严彩霞一眼,严彩霞接到指令但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后面跟着尹东流。尹来燕呵斥她,抬起来。母女俩一个抬手一个抬脚,尹东流提鞋,仨人合伙把张琴搬到了门外,往门外一扔她们就从里把门闩死了。

  鼓风机一般喘了半天气之后,严彩霞忽然抬头惊恐地看着尹来燕,这,合适吗?尹来燕脸上的伤口肿了起来,半张脸跟着隆起来,一只眼睛变小埋了进去。她冷冷说,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你到哪去偷这七万块钱?就是我们俩都把自己身上的血卖干了卖得有了艾滋病也不值七万块钱吧。再说了,这七万块钱你花过一分钱吗?严彩霞低头看着别处,我是觉得她也可怜,浑身脏成那样,估计这两天都没吃饭。尹来燕向屋里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话:让她活你就得死。尹东流蹭进严彩霞怀里,妈妈我害怕。严彩霞抱紧了她:不怕不怕有妈妈在。

  门一直闩到第二天中午,母女三人就在院子里关着禁闭,院门外也没有任何响动,被扔到门外之后,那张琴倒也没有往死里砸门。她没有砸门,尹来燕反倒有些意外了。第二天中午做了手擀面,吃面条的时候严彩霞几次看着门外,终于忍不住悄悄说,你说她走了没?尹来燕不吭声,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也许已经走了吧,没吃没喝没睡处,她不走还等死啊。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来到门口,拔出门闩,推开一条缝往外一看,张琴正像座蓬头垢面的石狮子一样蹲在门口,寸步不离。尹来燕一惊,赶紧又关上门,生怕张琴扑进来。面吃完了居然还剩下一碗,平时严彩霞做饭都是严丝合缝的,一粒米都不浪费。严彩霞自言自语,剩下也是剩下了,给那门外的吃了吧,权当打发叫花子了,总不能让她饿死。尹来燕不吭声,接过面条又开了门闩,挤出一道门缝,像给监狱里的犯人送饭一样把一碗面递了出去。张琴接住了。闩上门,尹来燕站在那里静静地听门外的女人吃面条。

  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一起来严彩霞便自言自语:今天该走了吧。然后悄悄露出一道门缝往外一看,石狮子犹在,简直是岿然不动。她吓得赶紧关上门,跪在十字架前开始祷告,让上帝把她弄走。然后这一天里,一日三餐每餐都必定会凑巧剩下一碗,送出去打发门口那女石狮子。母女三人在院子里已经窝了三天三夜没出门了,老不出门就像三个鲁滨孙似的挤在天井里肯定是不行的,没个盐没个醋都得出门去买,她自家又没开商店。可是这开了门又怕张琴会钻进来赖下不走,尹来燕抿嘴冷笑:在院子里是赖在门口也是赖,还要给她做饭吃,干脆让她住进来,看她住到哪天去。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住着,想要钱?想都不用想。

  母女俩商量好之后,城门大开,坐在门口的张琴果然又披头散发地进来了。她三天三夜没脱衣服没洗脸,身上的臭味发酵了一般,愈发醇厚,三里地外都能闻到,简直是在为尹家打广告。她进了院子也不说话,大约也无话可说了,况且说了也是白说。她径直往树下的石墩上一坐,再次石化,全身只有两只小眼睛还活着,一会瞅瞅严彩霞一会瞅瞅尹来燕。一天下来她就那么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人蜜蜂一样干活忙乎,自己像个监工似的悠闲。做好饭了严彩霞还要给她递到手边,就差喂到她嘴里了。尹来燕边吃边看着她吃,撇嘴说,搞得像我家的大爷似的,吃面吃一大碗,还顿顿不落,吃完还不忘喝汤。张琴边吃边使劲翻着白眼,决不还口,她大约觉得还口也占不到便宜,打又打不过这钢铁似的女人。

  晚上母女仨要进屋睡觉了,张琴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月光下的石墩上,月光下的影子越发像头庄严的狮子。严彩霞都上炕了,又一声长叹:晚上露水重,腰吹了她这辈子就别想好活了,才多大啊。把这床被子给她拿出去吧,让她睡到厨房里的板柜上吧,好歹不要睡在地上。尹来燕衣服脱了一半又穿上:赶明儿你就该把她请到炕上来了,好吃好喝像菩萨一样供着她。说归说,她还是抱着被子走到了院子里的月光下,对着树下那狮子的影子说,喂,你到厨房睡去,腰吹坏了概不负责,我知道你讹人最拿手,只是看你到时候再讹谁去。我再告诉你啊,我爸可是卖血得艾滋病死的,县里人觉得我们全家都有艾滋病,包括我家的猫儿狗儿,你也不怕给你传染上?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周过去了,张琴不但没走,在她家还赖出状态了。晚上有处睡,白天有饭吃,认生期一过她倒也落落大方,不用招呼就把自己收拾起来了,水龙头就在院子里,又没上锁,她该洗脸洗脸该洗衣服洗衣服,衣服脱下来没换的,她就光着身子晃着两只乳房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反正这家全是女人,哪个女人还没个乳房,露出来想必她们也不稀罕看。人家露的还没觉得怎样,倒是严彩霞看不下去了,这毕竟是她家的地盘,在她家院子里待着居然也待得像个野人一样衣不遮体?上帝也不能饶恕她。她找出了尹来燕的衣服给她穿上,第一次问她多大了。张琴犹豫了一下,低声报了一个数字,二十一。严彩霞叹了口气,造孽啊,你父母呢?张琴眼睛看着地上一只爬来爬去的虫子,木木地说,我父母早就离婚了,我判给了我父亲,他天天去赌博,输了钱回家就打我,我十五岁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跑了就再没回去过。在一旁拓煤糕的尹来燕听见了想,十五岁就无家可归了,这些年里不知道已经跟过多少男人了,大约是不管香的臭的,谁给她两句体己的话暖暖她便跟谁了。也是可怜,看来这尹来川即使活着也大约活得不像人了。她又想起了张琴肚子上丑陋的妊娠纹,虽然难过,心里却又不由得一阵变质的快感。就好像有个人和她比赛疼痛,终于把她比下去了一样,反而让她舒泰。

  她不说话,继续拓煤糕。尹东流走到张琴身边,拿出一块糖炫耀,哎,阿姨,你吃不吃糖?我妈妈和我姐姐都不让我吃,因为我的牙齿都变黑了,你看。她张开嘴,露出几颗小黑牙。张琴故作吃惊地说,哎呀,牙齿都坏了,里面肯定有虫子咬你了。要让医生叔叔给你拔牙的,拔牙好疼的,要流好多好多血,吓死人了。快把糖给我吧。尹东流恐惧地看着她,手里还死死抱着那块糖,唯恐被抢走了。 然后赶紧掉头跑掉,再怎么跑也不过跑了个院子的对角线,到角落里找她的牛犊妈妈去了。

  严彩霞开始做饭了,火一直烧不旺。尹来燕满手是煤腾不开手。张琴忽然走到严彩霞跟前说,阿姨我帮你生火吧。然后便蹲下来摆弄炉子。尹来燕一回头,看到两个一蹲一站的女人搭手干活,看起来倒甚是和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母女或婆媳呢。她心里一阵泛酸,再加上尹东流不一会就跑到张琴面前去,连小孩子都不讨厌她了?她把铁锹一扔,围裙也不摘就几步窜到了严彩霞眼前,指着地上的张琴说,你打算把她供奉到几时?每天就这么白白供着她的吃喝?我本来养你们两个人,现在倒好,养成三个了,你是不是打算还要把她养老送终了?她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说,蹲在地上的,我说你怎么就好意思白吃人这么多天呢?你这还真是找到免费的旅馆了是吧?每天白吃人的饭也没被噎住?我告诉你你是哪路神仙我不管,反正我是养不起你。我养的人已经够多了。

  地上的张琴噌地站了起来,跳着脚说,什么时候还了我钱我就走人,不还我钱我就把你家住穿,你还能把我半夜杀了灭口不成?尹来燕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每和一个男人睡过都要跑到人家家里要钱去?那你要是睡过一排男人也早应该发财了啊,何苦风餐露宿吃这个苦?吃着人家施舍的一碗饭一件衣,连脸都不要。不过你要是真吃不上饭还要脸做什么?确实,脸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

  严彩霞在一旁和稀泥:快不要说了,准备吃饭吧。尹来燕朝她一瞪眼:还吃饭,你就一直养着她去,你怎么就不说她是个骗子呢,空口无凭就说人家欠她七万块钱,这不是讹人是什么?还要每天好吃好喝款待她。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是西街的墩墩在卖菜。

  墩墩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矮个子男人,平视过去永远找不到他,必得弯下腰来满地找,才发现他正好和人的裆部一般高。所以乳名叫墩墩,倒也算形象。墩墩个子虽矮,嗓门却极洪亮,一声吆喝全县人民都能听见,有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效果。据说墩墩母亲个子就极矮,矮虽矮,年轻时却颇为风流,怀着不知谁的孩子嫁给了墩墩的父亲,一个种菜的老实人。这么些年来,老父亲仍然种菜,种各种各样的菜,墩墩则开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菜。母亲在家给父子俩做饭,对如今的生活很是餍足。逢人便说,日子过得多好啊,过年的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过油肉丸子大烧肉,都能吃上一个月。一年一个月的荤腥让她极为满足,即使平素不见荤腥的时候也足以有美好的回忆可以支撑她到年底。她越老越肥,加上矮的底子,看起来越发像只皮球了。出不了远门,每天就在自家门口滚来滚去,专等着老头子和儿子回家。

  一听见墩墩的吆喝声,张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了街上,倒把尹来燕吓了一跳,平时可是拖也拖不出去的。不一会张琴又返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大堆蔬菜,萝卜胡芹茄子黄瓜南瓜,然后她把蔬菜当手榴弹,一样一样往尹来燕身上扔,边扔边念念有词,吃了你的还给你,吃你多少了,都还给你,有本事你今天就把这堆菜都吃了,要不你亏大了怎么办?老娘不白吃你的,看把你吓得,吃你两顿饭就把你吓得尿裤子里了。尹来燕接住萝卜没防着南瓜,还没顾得上南瓜,茄子又飞过来了,她忙得像个球场上的守门员,她抓起地上的蔬菜死命再扔回去,张琴再扔过来。扔来扔去尹来燕嘴里吼着不想活了啊,心里却微笑了一下,还算有点骨气。还是稍微高看她一下吧。

  院子里热闹地打着内仗,严彩霞护着自己的锅,生怕被飞过来的蔬菜砸翻了,尹东流忙得不知该给哪边助阵。这时,严彩霞一扭头忽然瞥见院门的缝里探进一颗圆滚滚的头来,是墩墩。他看到自己被发现了,便干脆把半个身子也探了进来,唯独把两条短腿藏在外面,冲严彩霞热烈地打了个招呼,婶啊,你家是不是来亲戚了,一下买了这么多菜,平时你可是连斤豆腐都舍不得割的呦。张琴咬牙切齿地又把萝卜扔回去,抽空对门口的墩墩说,卖菜的矮子,明天你再来,我还买。

  墩墩严格守时,活像只闹钟,不到中午就准时把嗓子亮在了却波街的上空。果然,张琴又出去扫荡了一批蔬菜回来。因为买多了搬不动,这次她还雇了个马仔,雇墩墩把菜搬了回来。如今她成了墩墩的买菜大户,墩墩自然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张琴看着尸横遍野的蔬菜,就像将军清点着对方死伤的士兵,不能不骄傲,她昂着头,叉着腰,跋扈地看着尹来燕,喂,够吃吗?不够我明天再买。尹来燕眉毛一挑,你敢买我还不敢吃?吓谁呢?张琴跳着脚叫道,那老娘明天就再给你买,吃死你,矮子你明天再给我来听见没有?严彩霞忙说,快不要浪费了,买这么多菜哪能吃掉,吃不掉的就都烂了。

  内仗的烽火还在延续,烧到第三天,墩墩又准时出现,赶都赶不走,张琴则第三次扛回了铺天盖地的蔬菜。现在院子里的蔬菜已经堆积得像小山了,有些蔬菜已经开始烂掉,在自家院子里开个卖菜铺都绰绰有余。严彩霞皱着眉头快要求着张琴了,闺女啊,你不要再买了好不好,算求你了,再买就只能喂猪了。张琴一指尹来燕:不急,先喂她。墩墩还不愿离去,站在一旁谄媚地看着张琴笑,看他的大客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尹来燕指着他叫,墩墩你不要为两个小钱就这么巴结人好不好,看你那样子都快要去舔她的脚指头了。墩墩不悦地看着她,大约在想,这女人为什么还不出嫁?转而又想,既然县里有女人没出嫁他为什么还打着光棍?尹来燕一眼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一声,在心里还击,老娘就是坐实了不嫁关你屁事,你不也光棍一条吗?世上再没男人了也不会嫁给你这矮冬瓜。

  第四天墩墩又在门口吆喝,张琴又出去了,严彩霞和尹来燕都捏了把汗,心想这二百五的女人今天要是再扛回一堆菜可怎么办,那就真的只能喂猪了。张琴出去了一会又回来了,这次是空手,身后也没跟着墩墩的短腿和媚笑。第五天,第六天,一直到第十天,卖菜声一响,张琴便出去,过会再回来。到第十天出去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严彩霞和尹来燕站在却波街上四处找她都没见她的人影。后来有人说看见那女子坐着墩墩卖菜的三轮车走了。

  院子里忽然少了一个人,尹来燕和严彩霞都有点不适应,连尹东流都在四处找那个阿姨。奇怪的是,风雨无阻的墩墩忽然连着三天没有来却波街吆喝卖菜。第四天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吆喝声,尹来燕和严彩霞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冲到了街上。墩墩仍然开着他那辆三轮车,脸上有一种刚刚过完年一般的喜气洋洋。母女俩围了上去,墩墩稍微有点紧张,像是遇到了债主讨债的表情。不等娘俩开口,他自己就先招了:是她愿意跟我走的,我说我会对她好的,她就说那她嫁给我吧,问我要不要她。我说不和你家亲戚说一声吗,她说不用,没人会管她的。她就跟着我回家了。我们都已经办事了,我今天还特意补了聘礼,准备给婶送过来呢,怎么说也是你家亲戚,是从你家门口娶走的。这两斤点心三斤挂面五斤豆腐你就收下吧,还是亲戚嘛,以后咱还能串串门什么的。

  母女俩围在三轮车前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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