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棺材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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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07 15:40
我们两家确实就一墙之隔,从院墙的豁口,能看到对方的院子,而且他家睡觉的一扇窗子,就朝着我家院子开着。我与他家孩子躲猫猫,经常就把窗子一揭,轻而易举就钻了过去。有一次,大中午的,看到父亲满面桃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我就问他和谁在躲猫猫吗?父亲很恼火地说,躲你个头呀,小孩子别乱说,我拾东西去了。
叔叔虽然很懒,却出奇地聪明,他会制作猎枪。他制作的猎枪威力无比,下大雪的时候一枪就可以把野猪放翻了。原来我们塔尔坪打猎,是可以从县武装部借枪的,专门拿来狩猎保护庄稼的。因为每到秋天,野猪就会把山里的庄稼,一片片地给吃光吃尽,所以上边每年都会发枪,让大家打猎。有一次,大家拿着借来的几杆枪,把三头野猪围在了一块地里,打肯定是打中了,没有想到给野猪挠了痒痒。野猪不但没有死,而且发了疯,直朝着人扑过来。其中就有这个叔叔,他来不及逃,只好一下子爬上了一棵树。野猪三下五除二,就把树给咬掉了大半边,叔叔一时吓坏了,幸好怀里抱着枪,里边还有一颗子弹,他顶着这头野猪的头,嘭地补了一枪,这头野猪才死翘翘了。
叔叔死里逃生后,就开始研究制作新枪了。三个月后他制出了第一杆猎枪,枪把枪栓与武装部的基本差不多,只是这杆猎枪的枪膛要深要大,枪管也要粗。枪膛里装着的不是子弹,而是从架子车上拆下来的一把滚珠,还有几根两寸长的钢条。叔叔制好枪,扛着枪满塔尔坪地吆喝人,再上山去打野猪。但是他们上次被吓着了,也不相信叔叔。
有人说,你制作的枪哪能与国家的比?国家的枪是在军工厂制的,是能上前线打小日本的。
叔叔说,国家的枪打仗比我厉害,那是因为打人,不见得能打野猪,上次你们看到了,球用不顶。
有人说,你的枪关键时候若是打不响怎么办?我们肯定就被野猪给啃掉了。
叔叔无奈地说,我可以试给你们看。
一帮人围着叔叔,跑到叔叔家门口,看叔叔试枪。叔叔装好黑火药,装好滚珠,再装了三根钢条,然后端着他的猎枪,对着自己家槽上的大肥猪,嘭地放了一枪。
他家槽上有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刚刚吃完了食,正在猪圈里撒欢儿,只听到嘭的一声,就被一下子放倒了,不像是挨了一枪,而像是被掀翻了,四脚朝天,连哼一声都没有,就呜呼掉了。身上被滚珠、钢条射出了无数个眼眼,汩汩地朝外流着血。
随后,塔尔坪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的时候正是打猎的好时光,大家可以从雪地上的脚印子,很容易发现野猪的踪迹,然后几个人端着猎枪守着,几个人顺着脚印子朝前赶,把野猪直接赶到枪口上。那天,用叔叔的猎枪不到两个小时,仅仅放了一枪,就打死了一头野猪,有三百多斤,而且是个母的。叔叔的名声从此大震,人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老枪。
叔叔会造枪,也会修理收音机,但是他地里活从来不干,家里的水也不挑一桶,一年四季他就干一件事情,就是到冬天了,与大家一起到山上打一回猎。开始每年都会打到野猪,每家可以分点野猪肉,但是后来国家对枪支管得紧,野猪呀这些东西还变成了保护动物,所以枪被收缴了,猎也不准打了,叔叔就彻底变成了懒汉,天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以至于他脖子被睡歪了,老枪的绰号被人们改成了老歪。
叔叔老歪不长寿,是懒人中的特例,他的死传说很多,有人说大美人是狐狸精变的,是被大美人给吸干了,所以死时瘦成了麻秆。但是具体的死法,据父亲说,还是与懒有关系。父亲说,叔叔爱睡觉,而且喜欢躺在床上,一边呼呼地大睡一边呼呼地抽烟,一抽就是半夜三更。有天晚上,黑灯瞎火起来抽烟,打火机死活打不着,叔叔就揭开对着我家院子的窗子,大声喊叫着,要我父亲去借个火。
父亲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用打火机给他点烟,而是直接从窗口给他递了一瓶子汽油。按照父亲的说法,叔叔烟瘾犯了,加上又懒,又在睡梦中,所以拔开瓶塞子,不往打火机里灌,而是直接用打火机去点汽油瓶子。汽油瓶子被点着了,火大得超出了人的想象,但是他并没有忙着灭火,仍然一边呼呼大睡,一边呼呼抽烟。等一袋烟抽完了,汽油瓶子早被烧破了,汽油泼了叔叔一身,人被活活烧死了。
别人都说,父亲与大美人之间,顺理成章不必钻窗子了吧?但是最后,大美人一口咬死了,哪怕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不会嫁给父亲了。大家问原因的时候,大美人就说,这个人啊,小气得要死,女人在他手里就是一根草,还没有一根椽子房梁重要呢。后来才明白,这桩好事之所以泡汤了,问题竟然出在几棵树上。
在山林没有划到户的时候,我家就有一块自留山,只有半座山的样子。我家的自留山与别人家的自留山相比,不算是一坐好山,土不厚,也不向阳,一年四季晒不到半拉子太阳。山上有两个悬崖,只能长歪脖子,啥用都没有,就是烧柴,疙瘩柴也劈不开。但是在塔尔坪,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哪座山是我家的了,因为别人家的山自然生长,而我们家的山是被修理过的。
父亲有事没事,喜欢提着斧头,把每一棵树,或大或小,或直或歪,把旁枝末节都给修一修,而且把树下的杂草割了,缠着的葛条给砍了,整个山上是清清亮亮的。如果有谁把牛放到我们家山上,父亲怕吃了山上的小树苗子,或者是树籽,他就拿树枝朝人家牛屁股里一插,那牛就疯了似的跑得没影了。我们家的山就像是一个丫头,给梳过头扎过辫子似的,一棵棵树慢慢就长精神了。所以我们家山上的树长得比人家快了,也比人家直了。
叔叔被汽油烧死后不久,家里又起过一次火,把三间房子全给烧穿了,房梁椽子一根没剩。有阴阳先生来看过风水,说是水能克火,一定得在院子里打口井,保管从此太平无事。房子起火那天,大美人与几个儿子正好不在,火是父亲最先发现的,是从房子里烧起来的,当时对着我家院子的那扇窗子,像个大烟囱直冒黑烟。父亲却并没有理会,以为是正常的,因为刮恶风的时候,黑烟倒灌是正常的。
房子烧掉后,大美人加上几个儿子没处落脚,就先借住到我们家了,几个孩子跟我挤一个屋子,大美人跟姐姐挤一个屋子。整个塔尔坪人都以为,从此应该变成一家人了。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叔叔与房子着火,其实都与父亲有关系。他们分析,叔叔当时只想借个火,你却给人家递一瓶子汽油;明明房子着火了,你不及时吆喝人提水灭火,还照样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刮树皮。这两样,不是明摆着的,要把大美人往自己家里逼嘛。
父亲听了,只嘿嘿一笑说,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满天星星就是老天爷的眼睛,你以为老天爷是瞎子呀。
不晓得父亲说的是啥个意思,是说老天爷可以作证,他与此事无关呢,还是说老天爷看到了他的苦,故意来化解他来了?反正大美人开始是站在父亲一边的,每次有人开玩笑,她就把长辫子朝屁股后边一甩,板起脸说,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嚼啥子舌头,杀人是要偿命的,放火是要坐牢的。
父亲与大美人闹翻后,大美人就改口了。她见人就把长辫子从屁股后边拉出来,一边解开一边恶狠狠地说,他以为我不晓得呀,火不是他直接放的,那又会是谁放的?我们家又不是一把干柴,为啥一连就起了两把火?他以为我是猪呀牛呀,把我赶到一个圈子里,就会跟着他跑圈圈呀。不可能,我家哪怕一片瓦不剩那也不可能。
他们从推窗相望,到相见眼红,原因已经说了,仅仅为了几棵树而已。放在其他老光棍身上,比天上掉馅饼还乐呵,铁定成了一桩美事。叔叔去世的时候,大美人虽然已过四十,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但还是瓜子脸,辫子照样拖到屁股后,皮肤照样白白的,脖子还像长颈鹿。而且照样喜欢唱几曲花鼓戏,坐在河边搓衣服或者在灶头做饭时,经常哼上那么一曲两曲。不但招男人,连树梢的麻雀也招,叽叽喳喳地乱飞。每次她在屋里哼哼的时候,父亲若是坐在院子里,必定是吹着口哨配合着。
叔叔去世后,大美人比起姑娘时候,更加惹人招人了,因为顾忌没有了。无论是成家的男人还是小伙子,谁都巴不得搂在怀里。但是父亲,却把送到嘴边的大肥肉,白白让狗叼走了。塔尔坪人一说起这事,就啧啧地说,送到床上的货,一下子就没有了,真是太可惜了。
也有人说,那两把火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也不是父亲故意放的,而是大美人自己放的。原因是叔叔与房子烧掉后,婶婶一点都不伤心,很乐意住到我们家来似的,也许这就是她多年盼的。
与父亲往一张床上一躺,一个女人这辈子也算有了着落。关键几个儿子不是个办法,常在别人锅里吃饭,在别人家床上睡觉,总觉得是后爹养的,比人低一头。一旦长大了,要娶婆娘成家了,也得有房子吧。
于是有天晚上,大美人钻到父亲的房里,跟父亲商量,说是原房基上都长兔子了,想把几间房子重新盖起来。父亲说,好呀,迟早也得盖吧。大美人很感动地说,这得靠你呢。父亲说,请人呀,换工呀,你都别管了,那房子烧成一堆灰了,我和点泥巴,烧点砖瓦也能解决,只是没有一根椽子,没有一根房梁,也没有门窗户扇的,倒是有点难处。大美人说,所以说得靠你呀,我们家的山上你晓得,老歪天生懒散,山上不长树,就是有几棵树,没到碗口粗,他砍也懒得砍,活着就被卖掉了,换了油盐与烟叶子。
父亲已经明白,大美人说是靠他,不是要靠他张罗,是要砍我们家山上的树,所以父亲不再吱声了。随后一段时间,大美人一提盖房子的事情,父亲就打马虎眼,要么说天寒地冻的不能动土,等立春后吧;要么说现在正收麦子,哪能请到工匠呀,麦收后吧;要么说,春夏两季的树是绿的,脆得很,得等立秋后了。
被大美人逼得紧了,父亲就说,我家山上的树还小呢,得再长长。
大美人明白父亲一直绕圈子,是心疼自己家的树,舍不得自己家的树。她有一阵子不搭理父亲,也不再朝他的房间钻了,但是父亲软硬不吃。有一天晚上,都到后半夜了,大美人趁着上茅坑的机会,悄悄从姐姐房间溜出来,一下子钻到父亲的被窝里骂着,你个挨刀子的,你不想我,我可想你了。父亲蒙蒙眬眬地说,谁呀,这是谁呀?已经被大美人抓住了骑在身子下边了。
父亲想翻身,被大美人快马加鞭地给按住了。大美人一边摸索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房子不盖都长草了,那三个儿子不是你的,怀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是想着你的,所以他们也是你亲儿子呢。父亲忍受不住,正想翻身骑在上边,只听到大美人呻吟着说,我晓得,你是舍不得你家山上的那些树呢。
听到这句话,父亲像是被谁打了一针,或者是被谁从头上浇了一瓢冷水,一下子僵住了。真像正在骑马狂奔时,突然发现了一个悬崖,于是一拉缰绳,停在悬崖边上。父亲见人惦记着我们家的树,一下子蔫掉了,大美人一时失控,哭着跑开了。父亲也不追,也不哄,还有些恼火地说,那些树我花了多少心思,修了多少年了,除了给我家喜娃盖房子,阎王老子也别想!
第二天,大美人就带着她的几个儿子,用老房子上剩下的几块旧木板,在废墟上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然后支了两张床,从我们家搬了出去。有人骂父亲,把人家睡都睡了,弄几棵树都舍不得,真是个王八蛋。也有人问,不就几棵树吗?你砍掉了,三年五年又能长上来一批,何必呢?
其实父亲有自己的苦衷。我们家山上的树,大多数是松树,如果砍掉盖三间房子的椽子、房梁、柱子,基本全有了。但是一旦砍掉了,要想再长起来,没有个十年八年的,那根本不能成材。因为松树与橡树呀枥树呀不一样,砍掉的树桩是不会再发芽子的,只能靠着松树上落下的松树籽。大松树砍光了,就没有松树籽了,长起来更慢了。我们家的房子,下大雨的时候,也开始漏水了,隔个几年也得翻盖了。
父亲最后说,关键呀,那两棵最粗的,能做柱子的,是我留给自己打棺材的!其他事情可以等,棺材不能等呀。
这话传到大美人的耳朵里,大美人就哼了一声说,他可以用那些树打十副棺材,自己用不了,就留给家里人好了。
大美人一家四口住在棚子里,无论下雨下雪都是一身湿。有一次,塔尔坪发生一场洪水,好多地被淹了,路也被冲断了,镇上干部来视察洪灾,看到大美人孤儿寡母的,十分不容易,就给拨了一笔款子,买了一批椽子房梁柱子,把大美人家的房子给盖起来了。房子仍然是三间泥砖大瓦房,地板上还铺了一层青砖,房顶上雕了两条龙。上房梁的那天,镇长还笑眯眯地买了一串鞭炮,提了一箱西凤酒、两条子香烟,像这房子不是替别人盖的,而是替自己盖的。
房子盖好后,我们发现其实与原来还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一样是对着我家院子的那扇窗子没有了。
五、不同的树命运不同
我们塔尔坪什么树都长得挺欢的,房背后有梨树,房前边有柿子树,地边上有核桃树,山脚下有漆树,平缓点的山上有松树。向阳点的地方有橡树,上边结着绸绸的橡子,冬天滚得满山都是,是野猪过冬的好食物,这是塔尔坪野猪又肥又壮的原因。但是,我们那里不叫橡树,叫木耳树,因为不管枝呀梢的,砍下来一年半载就可以长黑木耳。还有毛栗树、海棠树、山楂树、杏子树,原先都是野生的,连梨树呀核桃树呀都是野生的,后来有意识地开始嫁接一点,慢慢就有家树了。
塔尔坪的每一种树命运是不同的,可能与父亲这些人的喜好有关。有用的树就会越长越多,越长越大,没点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抛弃。柳树长在城里,还可以在下边相个亲约个会,特别是月上柳梢的时候,更是有着不少的情调,但是柳树长在塔尔坪,也许百无一用吧,所以在塔尔坪无论在河边还是门前,绝对是没有柳树的,有一年姐姐出嫁,我想用柳树打一对椅子,给姐姐做嫁妆,死活就没有找到一棵柳树。没有柳树的地方,春天的感觉有点麻木,也少了一点浪漫气息,一轮圆月升到松树梢上,是不是有种被针扎的感觉?
塔尔坪也没有一棵槐树,后来进城了,发现郊区的小河边,有一种树很多,黑不溜秋的,平时不结果子,只是到了春天,就长一树细碎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跟着朋友一起,采下槐花大把大把地吃过,才晓得这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腥味,像是喂孩子的奶汁。这种奇妙的感觉,在塔尔坪是没有的。
塔尔坪现在最多的,是核桃树,不仅山上种,地边块头种,有些人连庄稼也不要了,直接种上了核桃树,因为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钱了,现在一斤核桃仁子已经卖到四十多块了,这足够父亲一个月的花销。漆树却十分相反,命运越来越惨,有一阵子到处都是,门前长得最粗的也是漆树,但是后来几乎绝种了。
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点的人,比如隔壁的大美人,还有那些我们偷看过的丫头们,她们从下边经过一次,浑身就会痒痒一次,严重的还要起红斑。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枝叶的汁水,那肯定浑身会立马浮肿。就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却全身上下尽是宝贝。
我姐姐出嫁打嫁妆时,父亲就拿着刀,把漆树的皮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割成关云长的眉毛似的,在眉心处扎进一个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边再放一个碗,半天工夫就能割到一碗漆了。漆刚从树里流出来时,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等干了就黑漆漆的,可以照见人影儿。没有油漆的年代,家里所有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这些树漆刷的,好看得不得了,而且也没有甲醛。
漆树上还会结漆籽,到秋天的时候把一串串的漆籽摘下来,然后磨成粉,放到锅里一蒸,弄到油房里一压,就是漆油,是当年一日三餐主要的食用油。漆油一热就化了,一冷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大饼。我小时候,到十多岁前,很少吃到过菜油或者是猪油,基本都是吃漆油的。这种油吃着木木的,夏天时没啥大毛病,到冬天了,还没有吃完呢,已经结成块了,特别是到嘴里跟蜡一样,沾得牙缝里都是的。还有就是吃完饭,你不敢喝凉水,一喝凉水肚子就痛,恐怕是把肠子粘住了。
漆树的根上,特别一些烂根,有时候会长大树菇子,白里透红的,细细嫩嫩的,说实话看上去或者是吃起来,比我们偷看的大美人的舌头还要嫩,而且一个有半笼子那么大,几顿都吃不完。把它们撕个半盆子,撒点油盐放到锅里一炒,那真是鲜得很,也特别好嚼,感觉像是肉。刚出生的猪娃子,它的肉恐怕也没有那么嫩吧?不过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没有采到过大树菇子,每次雨过天晴后,父亲出去一转,多数时候就采到了。我们问起来,他笑着说,我能梦见它们呢,它们哪能躲过我呀。有一年,天灾,大树菇子一个也没有了,我们几个实在饿得慌,就采了另一种树菇子,不是漆树身上长的,回来让姐姐炒着一吃,全家人又是发烧,又是呕吐的,医生上门一检查,说是中毒了。让我们每人喝了十二碗开水,肚子都快炸掉了,才把小命保住了。
漆树后来慢慢消失的原因,大家恐怕已经清楚了。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油漆,红的,黄的,绿的,随人选;漆油嘛,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又有菜籽油与芝麻油。漆油连猪都嫌了,随之油房也关了。如今唯一还让人惦记着的,还是漆树上长的大树菇子,实在太鲜太嫩太美了。不光是我这个走出塔尔坪走到大上海的人,吃过了山珍海味后还想它,就连仍在山里的父亲也觉得这是最好吃的。
如今在整个塔尔坪,只剩下三棵漆树了,全是父亲留下来的。照着他的意思是,什么家具都可以改用油漆,只有棺材是不能改的,还得用漆树上割下的漆。
父亲说,棺材是要埋到地下的,而且是要装尸骨的,你看看现在的油漆有这么黑吗?而且现在的油漆能经得住水浸虫子咬吗?
父亲的这个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树漆染的家具,不怕受潮,不生虫子。有一次修路,有一个祖坟要迁,大家把坟挖开,六七十年了,棺材还没有散架,还是黑黑光光的。把棺材板一揭,里边爬出一条大蛇,祖先的尸首除了胡子眉毛头发落光了,其余的竟然完整无缺。有人说是埋到了风水宝地上,当时父亲却说,这就是树漆的作用。
其实,父亲留下三棵漆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大树菇子,父亲经常会去三棵漆树下边看看,但是每次回来都是空手。父亲说,漆树少了,孤单了,就不生大树菇子了。
塔尔坪还有一种树比漆树更惨,如今几乎一棵也没有了,那就是桃树。按说桃树与杏树梨树是一路子的,但是其他树都活得好好的,我家房背后就有一棵梨树,房前边还有一棵杏树,每年春天就开一树树的白花,夏天了就会结一枝枝稠稠的果子。每到下了大暴雨或者刮了大风,我们都会争着去树下的,因为这时候能捡到一些半生不熟的杏子梨子,虽然多数是生虫子了的,吃起来也没啥味儿,但是可以趁机朝树根踹上几脚,摇下几个好的也是有可能的。
桃树可能与女人一般,自古红颜多薄命,在塔尔坪的历史上,是有过几棵桃树的。最大一棵桃树仍然是我们家的,是父亲自己亲自嫁接的五月桃。这棵桃树当时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就在我家院子外边。每年五月收麦子时,水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这棵桃树虽然是我家的,长在我家的院墙根上,却在隔壁叔叔家的自留地边。桃树下晒不到阳光,就从来不长庄稼。那时叔叔还在世,按照叔叔当年的说法,连种子都捡不回了。
叔叔与父亲谈过几次,让把桃树枝子修一修。父亲可以修松树枝子,也可以修橡树枝子,但是修桃树枝子,无疑是修他的胳膊,少一根枝子来年就少结桃子。但是他说,树也是命呢,你修它的枝子,它会痛的。
叔叔说,你常进山砍树,那些树就不是命了?它们就不痛了?
父亲说,它们也是命,但是橡树松树与桃树的命不一样,我把橡树松树砍了,做成了家具什么的,它们命不在了,还是以另一种东西活着的,我把桃树砍了,它能干什么?
叔叔说,砍了可以打桃木梳子呀,或者是烧火呀。
父亲说,修几个细枝子能打梳子?烧火半顿饭也煮不熟吧?
叔叔说,你不砍不修也行,这棵树应该一家一半。
父亲说,那这块地也得一家一半。
叔叔一时更气了,拿起一把斧头把树砍了一条大口子。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让几个老人来评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很简单,人看老子,树看根,根长在谁家地儿上,就是谁家的,他家老母鸡还跑到我家院子里找食呢,是不是这老母鸡下了蛋也一家一半?
理虽然没有评出,第二年夏天,这棵桃树却死了。大家都明白,是叔叔害死的。因为那年春天,开过一树桃花之后,从四面八方爬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在这棵桃树根下欢天喜地地爬进爬出,来了一拨又一拨,开始咬上一块花瓣儿就走了,后来干脆大家只来不走,在这里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把这里当成蚂蚁的宫殿了。到夏天,只结了几个病歪歪的黄脸儿,然后树根被蚂蚁掏空了,树眼睛一闭干巴巴地枯掉了。
父亲对我说,蚂蚁从哪来的?是你叔叔招来的。
我说,他又不是蚂蚁王,他哪来这么大本事呀。
父亲说,你尝尝桃树下边的泥巴吧,是不是甜甜的?我抓了一撮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丝丝的。我说,像是放了红糖。父亲说,这就对了,蚂蚁比你们这些小孩子更喜欢吃糖,那个懒人他在桃树根下埋红糖了。
我是相信父亲的,因为别说是红糖,就是我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马上就会招来一群蚂蚁。针对这事,叔叔他呵呵一笑说,这蚂蚁是活的,谁能说清楚是从谁家跑出来的呢?
桃树本身也会渗出一种黏黏的东西,这种东西都是蚂蚁虫子的美味儿。而且桃树不会长得太大,也不会长得太长时间,是果树里比较短命的,是我们塔尔坪桃树绝种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家的那棵桃树死后,父亲却并不砍掉它,一直让它竖在那里。有人问,树都死了,你还不砍掉当柴火呀?父亲说,人死了得埋掉,树死了也得埋吧?我这是在祭它呢。
父亲实质是故意的,因为有这棵树在,虽然枯了干了,还会有蚂蚁与虫子跑来,它们吃不到什么残羹剩饭,但是那些老母鸡却喜欢吃蚂蚁与虫子,所以树下那块地成了一群鸡的天下,它们在那里扑腾着,刨着,啄着。吃完了蚂蚁与虫子,还要吃吃旁边地里的青苗,所以叔叔家这块地就荒得更加厉害了。无奈叔叔就扔石头砸鸡,多数时候一砸就飞,不砸就来,有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鸡砸死了,还得赔人家一只小的。
如今这桃树的树桩还在,桃树是薄命的,但是它的尸骨却很顽强,已经竖了十几年了。我想,有人能用红糖把桃树给毒死,父亲肯定有办法让桃树死而不灭,也许他真的喜欢这棵树,真想悼念这棵树吧?
六、核桃树将是我的故乡
回过头说说父亲的核桃树吧,正应了“母凭子贵”这句古话。
自我记事时起,对核桃树就印象深刻,原因是塔尔坪的村口就有一棵大核桃树,有什么大事小事大家就聚集在树下。父亲作为地主崽子,一头老牛拉稀了,不怪屁眼眼,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批斗;烧砖烧瓦什么的,瓦不蓝,砖不硬,不怪窑匠,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认罪。每次有人断喝一声,父亲就说,在呢,我错了。但是主动认错也不行,人家会说,我们没有绑你,你自己就低头了,罪加一等;如果站着不动,人家又会说,你想蒙混过关吧?
不过核桃树下大部分时候是开心的,比如放电影呀耍杂技呀分粮食呀,样样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但是我最痛恨的是,它长得太直了,太高了,太粗了。枝桠够不着,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几个青壳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个喜鹊窝更不行。树上的喜鹊窝有筛子那么大,每次喜鹊跑出来黑压压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树下放电影,放的好像是《红高粱》,电影里唢呐一吹,鞭炮一放,喜鹊误以为真有人结婚了,于是一古脑地飞出来,喳喳地叫个不停,把电影里的声音全给遮挡住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晓得姜文在高粱地里,把巩俐的裤子给脱了,还有小孩子往酒缸里撒尿,酿出的酒更加好喝。
我恨它,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每次往树下一站,头一抬,喜鹊屎就拉我头上了。我后来借了一根杆子,想把这个喜鹊窝给捅掉,除了拉屎之患外,还想捅下几个喜鹊蛋,可比鸡蛋还好吃。不等我跑到树下,父亲却赶来了,夺过杆子,朝我抽了过来。父亲说,喜鹊是专门给人报喜的,哪是随便欺负的?
我说,它朝我头上拉屎。
父亲说,你不站在下边,屎能拉到你头上?
我说,大家都站在下边,它只往我头上拉。
父亲说,你站下边每次都干啥?人家畜生也灵性着呢,这么大个喜鹊窝给你捅掉了,它们到哪里睡觉去?
我说,塔尔坪的树多着呢。
父亲说,其他的树小,能承受得起?如果分到几个树上,那不就分家了?再说了,为什么这棵核桃树长得好,每年核桃结得稠?因为喜鹊的屎呀尿呀撒下来,在给树上肥料呢。
我说,原来这样啊。
父亲说,当然了,喜鹊是什么鸟?是好鸟,它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娃有福气。
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打下了一片天地,父亲把功劳归于喜鹊,不管有没有道理,塔尔坪的孩子们从此喜欢站在这棵核桃树下,一个个抬着头,希望有一摊黏乎乎的臭烘烘的东西,能够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塔尔坪原来的房子,是用泥巴糊起来的,也有用石头垒起来的,不牢靠,而且透风。村里有个姓马的货郎担子,一年到头挑着一堆针头线脑的,到处跑。跑了几年挣了钱,见了不少世面,开始把自家的土房子扒了,第一个用红砖盖了房子。不是楼房,是红砖房。我们塔尔坪当时能烧砖,只能烧青砖,专门用来造墓的。货郎担子家用的是红砖,塔尔坪根本倒不出毛坯,也烧不出这种红砖,所以他们家的红砖,是从县城拉过来的,花了不少血本。
马家的房子盖起来,确实好看,红红的外墙,里面刷上石灰,既干净又漂亮。所以塔尔坪兴起了这种红房子,但是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办法到县城拉红砖。这个姓马的货郎担子,脑瓜子灵醒,干脆请了工匠,买了一套机器,在塔尔坪烧红砖。红砖与青砖不同,对泥巴的黏度要求不一样。工匠把塔尔坪的山山岭岭的泥巴都挖遍了,最后发现只有一块地方符合要求,就是村口大核桃树下。
马家把这块地花钱买了下来,然后开始挖泥巴,还真把红砖给烧出来了。塔尔坪的红砖少了运费,比县城便宜好多,所以卖得很火,这块地很快给挖出了一个大坑。这棵核桃树就遭殃了,四周被掏空了,几个大树根也被挖断了,从此一蹶不振,上边的喜鹊慢慢冷清了,天上下个雪呀挂个彩虹呀,也懒得喳喳叫了,不几年窝就空了,几十只喜鹊都没了踪影,不知死活。几根大点的枝桠慢慢枯了,被人砍回家当成了柴火,像是一个没手没脚的残疾人。最后树心也烂出一个大洞,深不见底,常有黄鼠狼出没,恐怕在里边安家了吧?
这棵核桃树落难的时候,核桃在塔尔坪虽然稀奇,但是还不值钱,只是过年呀结婚呀,当成喜果子每人发上几个,大家一起砸着图个热闹。所以,大家对这棵核桃树并不放在心上,在分树到户的时候,就被村里给忘记了。但是父亲并没有忘记它,他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山上挖土,一担担地挑下来,整整挑了三个月的时间,把那个大坑给填上了。
有人说,人家挖的坑关你什么事情呀,用得着你来填?父亲说,你们看看,下雨积了这么深的水,臭烘烘的,像口黑井似的,掉进去不给淹死了?这么一说,不多久还真有孩子掉进去,险些给淹死了。有人说,你不会是图这棵核桃树吧?你就是把它救活了,没枝没桠的,也结不出核桃呀。父亲说,它好像还有一口气呢,大家都是它看着长大的,我试试看看吧。
等父亲把这个黑坑填完了,又和了一堆泥巴,里边加了牛粪,灌进了那个树洞。泥巴开始灌进去的时候,还真从里边逃出两只小黄鼠狼,巴掌那么大,一看就是刚刚生的。父亲还把核桃树上有疤的,有缝的,烂了的地方,全用泥巴糊了一层。有人说,你这是干啥呀?父亲说,我这是给树包扎呢。有人就笑,你以为你是医生?
父亲这个办法还真有效,第一年春上,风一吹,雨一下,这棵核桃树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气的。第二年、第三年,这些芽芽就开始疯长起来,不几年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了,自然慢慢就开始长核桃了。起初只能打个十斤八斤的,到后来就是一百斤两百斤了。又有两只喜鹊,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上边搭了窝,生了一群儿女,开始喳喳叫了。
当父亲把这棵核桃树救活之后,塔尔坪的山门也全打开了,整天有人到山里收山货。起初收药材,慢慢就收起核桃了。这里的核桃个大,壳薄,仁子白,每年最吃香的,就是核桃了。从七月份开始,核桃还是嫩泡泡的时候,从上海、北京一带来的商人,就满山遍野吆喝起来。如今每斤青壳核桃两块一斤,核桃仁子是四十块一斤。父亲的这棵核桃树每年卖的钱,足足够他自己一年的花销。有人说,你这个人呀,又是填坑,又是糊洞的,原来图的就是这个呀。父亲还是不认账地说,它是一条命呢,你们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凉了?放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挂银幕了?
核桃树一值钱,人心就变了,不再那么单纯了。原来串个门子,无论大人孩子,主人都会抓几个核桃让大家吃,嘻嘻哈哈的;我们放牛的时候,每人身上别着一把小弯刀,从青壳核桃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时候还会摘一些,在山上挖个泥巴坑埋着,等冬天了再吃,哪晓得老鼠贼得很,我们一转身就给它们扒出来吃掉了。如今再串门子,除非是亲孙儿亲爹娘,大家哪舍得呀。别说是核桃了,连瓜子也没有了,恐怕是串门子少了的原因吧?大过年的,一样窝在家里,开门放了炮,然后再关上门,一家人吃了饭,自个喝了酒,就直接睡觉了。
这还没到头,为了核桃树呀边角地呀,闹出了不少矛盾。有骂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祖坟的。有一年,父亲的几棵核桃树,核桃还没有熟透呢,半夜被人偷了。偷着干啥去了?卖光滑吧,里边是空瓢,没有人收,打核桃仁子更不用说,全是皮,没有肉。但是人家偷了,直接拿到西安市卖青壳,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让人剜着吃。城里人没有吃过,图个稀奇,一个青壳就卖一块钱。
这可把父亲气坏了,他晓得小偷还会再来,于是趁黑躲在核桃树下。小偷伸出杆子敲打了几下,核桃就噼里啪啦朝下掉,几个还落在自己头上,砸得自己眼冒金星。城里的小偷没见过世面,感觉核桃有拳头那么大,心想倒是十分稀奇,拿到西安应该卖五块钱一个。正欢喜间,一个更大的,砸在自己脑门上,一下子被砸晕了。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小偷还没醒过来,抬到医院一检查,成了植物人。父亲说,当时想拿小石子吓吓他,哪晓得小石子扔完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好扔了几个大石头。父亲很内疚,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点,于是有一天路过医院,他专门去看了看这个小偷,除了提着几斤红糖,还有几斤核桃。
为了核桃树,有人与父亲动过刀子,这个人就是隔壁的叔叔老歪。表面上好像是为了一棵核桃树,其实明眼人心里清楚,恐怕还是为了大美人。
惹事的这棵核桃树长在我们家的房后,房后的山又恰恰是叔叔家的自留山。树还小的时候,夹杂在其他树木之间,根本没有人发现这是一棵核桃树。等长到碗口粗的时候,特别是有一年结了厚厚一树核桃,大家突然才发现了它。等人们醒悟了,父亲已经给树填了一层土,已经修了几年的枝桠,这意思相当明白,这棵核桃树是有主儿的。
开始两年,核桃确实被父亲收了。第三年夏秋的样子,那天天气非常好,太阳暖和和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刮树皮,突然有阵风一吹,房后的核桃树一摇,有两个核桃落到屋顶上,滚到了我们家院子里。叔叔家的那扇窗子开着,大美人正坐在窗子里边,朝鞋底上绣花。大美人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亲说,你想吃吗?大美人说,你舍得呀?父亲说,不就两个核桃嘛,我身上的核桃蛋子给你两个我也舍得的。
父亲说着,把两个核桃朝门缝里一夹,剥出核桃仁子从窗口递了进去。大美人在绣喜鹊,腾不出手,于是嘴一伸,让父亲喂她。父亲一遍遍喂完了,这时才看到叔叔,正倚着他们家的房门,恶狠狠地看着。叔叔立即拿着杆子,朝我们家房后的核桃树一阵猛敲,把树叶子都一起敲掉了,有几根枝桠也被敲断了。
父亲说,你干什么呀?叔叔说,你眼睛瞎了?父亲说,这是我家的,我没有请你呀。叔叔说,你家的?你说过的,树要看根,这根明明长在我家山上。父亲说,这是我家房后,而且这树是我栽的,它小的时候你咋不说是你家的?叔叔说,你栽的?你在石头缝里栽树?你以为你是老鼠呀!
父亲没再说什么,叔叔在树下敲,他则提着笼子在树下捡。叔叔一急,就回家拿了一把刀,他这次不砍树,而是直接朝着父亲冲了过去,第一刀抡空了,第二刀一下子砍到石头上,把自己的手胳膊震麻了。大美人眼看着要出人命,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拾起刀对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们是为一棵树吗?如果真是这样子的,我就用命换这棵树吧。
大美人说着,轻轻一抹,脖子就流血了。父亲把拾起来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叔叔则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娘娘的,心都被震碎了。
多年以后,父亲进入晚年的时候,他天天东看看西看看,对着几棵核桃树唉声叹气地说,我一死呀,那几座山,那几块地,那些核桃树,还不全归人家了。
父亲说的人家,其实指的是大美人家。大美人家几个儿子已经长大了,和当年的叔叔一般个个都是懒汉,所以既没有一个考上学的,也没有一个出门打工的,成了塔尔坪少有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个个都懒,叫老大去挑桶水,老大就说怎么不叫老二去?叫老二去砍个柴,老二就说老大不是闲着吗?兄弟几个天天在那里比懒,比着比着一个比一个起得晚,一个比一个脖子更歪了。这苦了大美人,洗衣做饭种地上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干,有一年上山砍柴摔坏了腰,走路的时候必须勾着腰,一下子从塔尔坪第一大美人变成了罗锅子女人。
大美人把自己遭受的罪,开始全部归到父亲头上,恨得牙齿咬得咯嗞咯嗞地响,她觉得如果父亲大方一点,当初帮她把那几间房子盖了,那么他们如今就是一家人了,自己不可能落到这步田地。慢慢地,塔尔坪念书念得好的,陆续考上了大学,念书念不好但是勤快的,都陆续进城打工了,有蹲三轮的,有卖小吃的,实在什么都提不上手的,就到发廊里做一些无本的生意。大家至少是跑到西安,远的就像我跑到了上海。原先大家为了宅基地,为了自留山,吵得不可开交,随着一窝蜂地进了城,塔尔坪的院子就一家家地空了,地就成片成片地荒掉了。
大美人看到这些,就不再恨了,反而笑了。大美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每次看到那扇总是虚掩着的院门,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因为她明白,再过几年,父亲一走呀,这个院子,院子周围的树,还有一座座山,全都归谁了?不就归自己几个儿子了?说不定呀,整个塔尔坪全都是她几个儿子的了。
对于父亲的担心,我安慰父亲说,你不能只顾着种麦子种洋芋,如果你种上核桃树呢?那别人恐怕想拔拔不掉,想占占不掉吧?父亲说,人家可以偷核桃呀。我安慰父亲说,有核桃了,你还怕我不回来?我向你保证,每年七月我就回来休假,顺便收收咱们家的核桃。
父亲一下子笑了。于是他赶紧跑到镇上,买了五十棵核桃苗子,把我们家原来种麦子种苞谷的地,全栽上了核桃树。还有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全栽了核桃树。他自己的墓头上,密密地栽了六棵。他一边栽,一边说,我栽下的不是树,而是家呀,你得答应我,我死了后,看在这些核桃树的面子上,你每年七月得回家一次。
我说,我保证一定回来,这些核桃值不少钱的。
父亲说,回来不要光顾着收核桃,顺便给我们这些死人上上坟。
我说,放心吧,爹。说完已经是泪眼婆娑了。
七、山上找不到抬死人的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塔尔坪好多人家的院墙上,用石灰刷了一条标语“要想富,先修路”,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很快就修通了,前七十里还铺了柏油,剩下十里开始是不通的,后来可以跑拖拉机,再后来从塔尔坪另一头绕个圈子,与几十里外的余家村接通了,到县城可以跑大卡车了。也许通了公路的原因吧,塔尔坪全都变了,山上的大树一棵棵消失了。
最早是卖炭,多数是橡树的。按照父亲的说法是给树洗澡,我与父亲一起给树洗过五年澡。新木炭是舍不得卖的,轻飘飘的不起秤,得在阁楼堆上两三年,为了让它们回潮,会在周围浇点水,几年下来分量会多出不少。没有修路前,我们会把木炭背到几十里外的大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记得一百斤十几块钱,不过那时候物价低,我上中学一学期就三块五毛钱的学杂费。等路修好后,能直接上门收购了,塔尔坪已经没有木炭了。
随后卖床板,人家只要松木的。那时候光我们家一年,就卖出去三十多副床板,整个塔尔坪至少有几百副床板,需要几百棵松树吧?当时觉得十分奇怪,世上有那么多人睡觉吗?要那么多床板干什么?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的床板都跑到哪里去了。
床板一般做成四尺宽,六尺五寸长,一寸二厚,背到一个叫三腰的地方,三腰是陕西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镇,至少有六十里路吧。每副买多少钱忘记了。父亲每次都是鸡叫三遍时起程,是天最黑的时候,问为啥起那么早呢?父亲说,鸡一叫,就把鬼吓跑掉了。其实不然,因为早点赶到三腰,每副能多卖几毛钱。父亲每次从三腰回来,会从市场带点吃的,不是糖果什么的,而是几个小苹果,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顺人家的。
三腰那地方果园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人家把大的全摘了,剩下几个青皮,乒乓球大小。父亲每次从果园边走,就去果园讨水喝,趁机让主人领着到果园里转转,说是学习学习,其实是冲着那些摘剩的苹果去的。有一年冬天,和父亲一起去三腰,我偷偷钻到人家苹果园,拔了一棵苹果树,想带回家栽起来。父亲训我,你这不是缺德吗?我说,你摘人家苹果就不缺德了?我偷一棵苹果树,省得你再偷人家苹果了。父亲很恼火地说,我那是偷吗?是捡好吧?
父亲把这棵苹果树,原地栽了起来,然后跑到主人家说,有苹果树卖吗?人家说,五块钱一棵,你随便拔吧,只要你能拔得动就行。父亲交了钱,再跑回果园里,把我偷的那棵苹果树带走了。回家后,父亲比我还用心,在院子中间挖了个大坑,把苹果树栽了进去,足足浇了三桶水,可惜的是地下全是乱石块,第二年发了几个芽芽后就死翘翘了。
还是说床板吧。为了节省树木,父亲有两个绝招,平常人脑瓜子再灵,是万万想不出来的。第一个绝招,那些曲里拐弯的松树,在父亲手里总是服服帖帖的。父亲可以顺着树木的曲度,用墨斗划出一条条曲线,这样就能多解几块板子。他把这些弯曲的板子,夹在直木板中间,两头用木条一钉,床板就是直的了。除非把床板拆了,不然根本发现不了。第二个绝招,你拿尺子一量,床板一寸二分厚,基本是有多余的。但事实不是,父亲的床板只有两边的两块板子是一寸二分的,中间的板子基本都是几分厚。
有人说,这不是哄人吗?父亲说,床板干什么用的?睡人用的,能睡觉就不是哄人。有人说,几分厚,能睡人吗?父亲就自己朝床板上一仰,闭着眼睛说:咋不能睡了?两三个人一张床怕也压不断吧?父亲又笑了说,如果在床上瞎折腾,响声肯定是免不了的。
床板卖了几年就没人收了,觉得应该人人都有床板了吧?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人家已经有席梦思了。
接下来,另一种东西吃香了,我们叫小料子。我就靠着这种小料子,成了塔尔坪的小富翁。它也是松树的,一寸二厚,两寸四宽,一尺二长,是我们石门镇木材厂收的,两毛钱一个。木材厂收了这种小料子,再请一帮木匠进行深加工,有人说最后制成了装手榴弹的箱子,多年以后我才晓得运到城里,当成了人家盖房子用的木地板。
因为木材厂离家近,就十里路,木材又小,所以每次放学,我就满山遍野找人家不要的树头树尾,当然有时候也偷砍人家几棵松树娃子,弄回家用墨斗打上线,踩在脚下一锛,然后十个八个地,背到木材厂去卖掉。第一批料子卖了两块多,回家把钱交给父亲,父亲说,你自己留着交学费吧。
我从那年起经济开始独立了,不但能够供自己上学,还存了七十多块钱。那时我十三四岁,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七千块,是一个偏远农村的七千块,于是我成了塔尔坪牛逼哄哄的小富豪,村上好几个大姑娘小丫头,看我的眼神水溜溜的,她们看上的不是这些钱,是我赚钱的劲头。特别是河对面有个姓马的,比我大两岁吧,死活要嫁给我。父亲很高兴,我死活没同意。不是她长得不美,粗粗的大辫子,圆圆的大屁股,苹果一样的脸蛋子,我心想如果她脱光了洗澡,恐怕不比大美人年轻时差,只是我根本不晓得要女人有什么用处。
对塔尔坪所有树木家族毁灭性的打击,是在秦岭山中木耳香菇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塔尔坪,早就从大学毕业,到大上海混了。我到上海时,有人问你家哪里的?我说是陕西丹凤呀,人家就会说,呵,好地方,木耳香菇很好吃呀。才晓得,塔尔坪的木耳香菇早就混到上海了,做了人家城里人餐桌上的美味。
他们之所以说好,一是树木,树木是橡木的,天然就有一股子香味;二是没有污染,木耳香菇都是浸着露水长出来的;三是当地人不贪,香菇木耳都摘得早,香菇刚刚冒出蘑菇头,还是乳白色的,木耳还像一只只婴儿的小耳朵,就采摘掉了。不像有些地方,香菇都长巴掌大了,木耳都长成牛耳朵了,有的还掺了糖,掺水泥的也有。
小时候塔尔坪就有香菇木耳,都是自然长的,自从名声大了,有人发明了香菇菌木耳菌,把锯末子装在一个个葡萄糖瓶子里,培养出来的菌种。他们还教塔尔坪的人,把山上除了松树之外,包括橡树在内的杂树统统砍下来,在树身上啄出一个个眼眼,把这些菌种按进去。第二年夏天一下雨,就会长香菇木耳了,连续可以长上三年。自从人工点香菇木耳起,塔尔坪开始致富了,有人不但把自家山上大大小小的树砍了,还把别人家的树也买下来砍了,点了香菇木耳。塔尔坪几年时间就发财了,不过山上的树几年时间也被砍光了,连个像样的晾衣杆也找不到了。
父亲与大家一样,也点了香菇木耳,不过每年只点两个架,山上的树大部分还是好好的。
有人说,把树留着干什么呢?
父亲说,能干什么,生儿子呀。
有人说,你砍掉了,也能生儿子的。
父亲说,这样的儿子长得太慢了。
不晓得是父亲会算计,还是确实是出于对树木的珍惜,别人家山上树木砍光了,慢慢就一棵也砍不出来了,塔尔坪的木耳香菇就成了紧缺货。香菇不论斤了,而是论个卖了,一个花菇五块钱。价钱高得出奇,却只有父亲一个人有,这个价父亲仍然是不卖的。有人说,为什么呀?父亲说,还是生儿子呀。其实,他留着不是生儿子,是为了吃,自己是舍不得吃的,过年过节不吃半边,而是要留给我这个远走他乡的儿子。
我每次离开塔尔坪,父亲必定会装一些木耳香菇,还有一袋子上好的核桃,让我带回城里给领导吃,也给朋友们吃。城里的朋友晓得核桃是树上长的,却不晓得外边还有一层青壳;有位朋友的儿子有一次问,核桃是不是和土豆红薯一样,长在土里边?我一听就傻了眼,真不晓得城里孩子这是低智商呢,还是太过于幸福了?
香菇木耳价格涨了,大家却没有树可砍了,有人责怪父亲说,你这个人太精明了吧!
父亲说,不是我精明,是我担心呢,你们只顾着砍树弄钱,再过几年死人了,怕连打棺材板的树都找不到了。
父亲这句话说完没过多久,塔尔坪就死了一个人,才五十六十岁的样子,这个人就是叔叔,是被汽油活活烧死的。叔叔的棺材是早先预备着的,但是临到出殡那天,叔叔家山上却砍不到一棵能抬人的树。有几棵胳膊粗的松树,太脆,把棺材一抬,就咯咯叭叭地断了。
父亲跑到我们家山上,砍了两棵橡木,才把人给顺顺当当地抬出去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