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酒仙儿
  • 发布时间:2014-07-07 15:54

  酒仙儿有一个习惯动作,喝了酒回家,爱把衣裳捞起来,拍得嘣嘣地逗儿子淘淘:儿子,你来听,老汉肚皮头装的是啥子?淘淘把耳朵贴在他的肚皮上听,然后仰脸道:叮咚叮咚的,心子在跳。酒仙儿说:不对,叮当儿叮当儿的,老汉这是酒坛子,装的是酒晓得啵?今后长大买不买酒给老汉喝?淘淘说:不。酒仙儿问:为啥?淘淘说:妈妈说喝酒不好。酒仙儿说:你妈哄你的。不好,咋个老汉这么喜欢呢?怎么你爷爷、你外公也爱喝呢?记住,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酒仙儿爱酒,说冷天喝酒热和,热天喝酒凉快,不冷不热的天气喝酒最安逸;高兴时喝酒助兴,不高兴时喝酒解愁,无忧无愁时最适合喝酒消遣……他总是找得到那么多说法来喝;就像当官的要收拾你,总给你找得出来几条理由一样。

  这话,是后来任保管对我说的。

  任保管骂过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一句是:你一天到晚努力喝嘛,总有一天你要栽倒在酒上。

  事实证明,任保管不是头发长,见识短,而真的是眼光独到。

  酒仙儿一二十年的副科级,凭他工作的能力、处事的魄力、为人的亲和力,当个书记乡长不说绰绰有余,至少说得上够格;只因爱喝酒,一直升不上去。有两次组织要提拔他,就像投篮,球投进篮圈里了,在边框上滚了几转,又从篮圈外面掉下去了。

  雪山乡党委书记调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乡长当了书记,酒仙儿是第一副乡长,论胡子排轮子顺理成章该他了;何况书记、乡长也在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面前鼎力推荐他当乡长,事情定了下来。

  乡召开人代会选举,他头一晚上下村调解一起民事纠纷。调解好后,村里好歹要留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半夜过后才回家,天快亮了才勉强迷糊过去,但去乡上上班的闹钟又响了。他吃了几口任保管给他下的面,匆匆忙忙包包一提就去了客车站,心想赶半个钟头、十五公里、五角钱的车,便到了乡上。客车已经启程了,他忙拍车门,叫停一下。司机停车开门。后排还有空位,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脑壳里面像装了一盆浆糊,黏乎乎地转不动,眼皮子直往下坠。好吧,抓紧时间眯半个钟头,赶车睡觉两不误。

  那时可以下车的时候买票,他突然听见售票员说到站了,请买票。睁开眼睛,一个女的,胸前吊着票箱,手里拿着车票,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即掏了五角钱递过去,说不用撕票,起身要走。售票员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盯着他说:三元。他糊涂了:我每次赶到这里都是五角钱车费,你要收三元?敲棒棒啊?售票员也很糊涂:每次五角?你是不是混糖锅盔吃惯了?堂堂副乡长,被人指斥吃混糖锅盔,脸色挂不住,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我人大面大的,你这几分钱都开不起啊?你把价格表拿出来,看有没有你这样宰客的。争执起来,司机走过来问他:你到哪里?酒仙儿说:雪山乡。司机噗一声笑起来了:你方向都赶错了,赶到古桥镇来了。他一激灵:哎呀,糟了!他要在会上作乡政府工作报告的呀!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传呼机刚刚兴起,还没有普及;又不像现在有小车和的士,只有下车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去乡里,说赶错了车误了事。那面乡政府秘书接到电话,说选举已经结束了;你把大家急死了,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来;乡里到处打电话找你,还派人找了任保管,任保管说你出门了的,但是乡里人影影儿都见不到。负责指导换届选举的县委组织部田副部长立即向县委紧急报告,书记冒火了,居然关键时候出现如此荒唐的事,无组织无纪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拿第二候选人取代他参加乡长选举。

  都还好,组织没有一棒棒把他打死,还是给他保留了副乡长位置。

  十年后,他已经从雪山乡副乡长位置,调县扶贫移民局当了五年副局长了,局长提拔为县委常委兼县委办主任,组织考虑到扶贫与移民两项工作政策性强,资金管理严格,对人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要求高,向县委金书记推荐酒仙儿。有朋友听了,愿意掏钱,让他找有关领导活动活动,系一根保险绳。他说靠这种行为捞官当,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一个人,能力水平摆在那里,真心实意要做事的领导是看得见的;要是领导眼睛瞎,看不见,也没有必要与这种人为伍。

  新调任山泉县的金书记,是真心实意想做事的。他听各方面反映酒仙儿不错。为了缓解城内交通压力,需要修一条绕城公路。多年来,麒麟村几十户村民,用塑料软管在县城背后的麒麟山笕水吃,修公路会切断村民的塑料软管,二十七户村民没水吃,反映十分强烈。县里请来有关专家论证,建议在公路下方修一座水塔,开通自来水;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部分村民长期饮用水问题。但整个工程做下来要四百万元,没有预算,哪里开支?讨论来,讨论去,这一边公路停工了,施工单位说超过五天就要索讨违约金;而建水塔开通自来水,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行,那一边村民又在等水煮饭,远水难救近火,怎么办?酒仙儿出席会议,说我来谈一点个人意见。首先你们说的大前提就错了,目前我们不是解决村民们长久饮水问题,是救急,解决眼前问题,不能停了村民们的水。二是根本没有资金来修水塔开通自来水,把精力耗费在这上面,谈得再多都是一锅白水。主持会议的白副县长说:坐着说话不嫌腰痛,那你提一个解决办法,不花多少钱,又能保证村民有水吃,还不让施工队伍停工讨要违约金。参会者都把眼睛放在酒仙儿身上,看他如何回答白副县长的话。酒仙儿说:这样吧,你给我一万元钱,我保证明天施工队伍正常施工,保证不用修水塔开通自来水,保证村民们有水吃,不会找政府说事。白副县长一听,一万元的钱,解决四百万元的事,还能让工程正常进展,不信。说:军中无戏言,出了问题怎么办?酒仙儿说:要是你给了我一万元钱,我没把问题解决好,这么多人在场可以见证,我愿意拿党籍公职担保,接受组织处分。关键是一万元好久到位?白副县长说:下午四点。白副县长叫公路建设指挥部立即准备好钱,按时交给酒仙儿。下午四点,酒仙儿得到钱后,立即叫村主任通知二十七户村民,每户来一个户主开会。会上,酒仙说,各位父老乡亲,县上修绕城公路,影响到你们家里用水,请你们多多理解支持。请问你们笕水的塑料软管子买时花了多少钱?有的说五六十元,有的说一百出头。酒仙儿点点头:再多也没有哪家超过一百五十元。我看过,你们很多塑料管子已经老化得换了,这样,我每家补助你们三百元,你们多准备几个缸缸钵钵,估计一天要用多少水,晚上去接通把水笕来贮好;白天把塑料软管断开,让他们施工。至于今后长期饮用水问题,我叫施工队伍在公路下面修涵洞,让你们的塑料软管子从涵洞穿过,丝毫不影响你们笕水,你们觉得如何?大家说只要有水吃就没得关系。你看,酒仙儿一万元解决了四百万元的问题,还丝毫没有影响到工程进展。

  修绕城公路还涉及到一个征地拆迁问题。麒麟村群众对补偿标准极不满意,串联好要到市委、市政府上访。县扶贫移民局对口联系城郊镇,酒仙儿是责任人。晚上十一点,镇里书记镇长汗爬水流地找到酒仙儿,说情况紧急,咋个整?酒仙儿仔细询问了情况,叫书记镇长别急,回去好好睡觉。书记镇长说,这牵涉到影响县里形象的大问题,开不得半点玩笑。酒仙儿说,既然你找我,就是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请你们放心;要是我没把事情摆平,就对不起你们的信任。书记说,要我们镇上咋个配合?酒仙儿摆摆手说不用。乡长说,我们去喝一会儿夜啤酒如何?酒仙儿说,等我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了,再开开心心地去喝。书记镇长点点头,又给酒仙儿拧了一颗螺丝说,拜托你了,绝对放不得黄嗄。书记镇长走后,他立即给县扶贫移民局他分管的科室人员打了几个电话,叫他们明天早晨六点准时到岔路口一起去执行紧急任务。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到了麒麟村。那一些正准备上车去上访的村民见了酒仙儿,问:查局长,你这样早来做啥子哟?酒仙儿说:昨天晚上,县长把我喊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说我作风浮躁,不清楚群众所思所想,要我深入到群众中来,把你们当前对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收集起来上报给他们。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把你们这里作为第一个了解意见的点,想听一听你们对县乡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上访的人听了,找上级不外乎是去反映问题,况且反映了还不是批转来当地党委、政府解决;现在县里既然已经重视了,主动下来了解了,我们还耽搁时间花费车费去上访做啥子呢?就这样,酒仙儿把上访的事解决在萌芽状态。金书记觉得酒仙儿足智多谋,现在热点难点问题多,正需要这种人,便想找他聊聊,对任用的干部做到心中有数。

  金书记给酒仙儿打去电话,酒仙儿正在酒桌子上激烈酣战。朋友提醒酒仙儿手机响了,酒仙儿摸出那个用了大半年的翻盖摩托罗拉凑近耳朵大声问:哪个?金书记的声音低而软: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听清楚:哪个咹?金书记仍然保持原来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好气地说:金心平,卵心平。合上手机盖子,喝他的酒。

  第二天上班,县扶贫移民局召开局领导班子紧急会议。酒仙儿优哉游哉地走进局长办公室,盛局长严厉地望了他一眼说开会了,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说一个事。昨天晚上,县委金书记给我们班子里一位同志打电话,这位同志不但不接书记的电话,还公然骂他。金书记打电话质问我,县扶贫移民局是不是要搞独立王国了?叫我们局要召开领导班子会,好好地整顿一下这种目无领导、目无组织的行为。希望这位同志主动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一说,具体是咋个一回事。

  三个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你望我我望你,像刀剑交锋嘡然作响的目光里,满是莫名其妙。

  看来这格式要我提醒一句才行。盛局长喝了一口茶,问酒仙儿,查局长,你查查你的手机,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尾号是4567的电话。

  酒仙儿摸出手机,打开查看:有。

  盛局长说:你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哪个打的吗?

  酒仙儿说:不知道。

  盛局长说: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金书记打的。

  酒仙儿晓得草鞋鼻子踢来挂起了,说:你们晓得我的,一、存不来手机号码;二、眼睛有点问题,接电话时从来不看是哪个打来的;三、他打电话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像女人一样,日绵绵地说啥子金心平,还啊啊啊的。大家晓得,现在同名同姓的人多,我晓得是哪个金心平呢?何况现在阶级斗争复杂,大家都晓得,市里才发生过两起骗子打电话诈骗领导干部的事,要是有人冒充金心平打电话给我行骗呢?我心目中只有金书记,要是他说是金书记,我敢不接吗?要是哪个敢冒充金书记,我还可以立即到公安局报案。

  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忍不住笑了。盛局长冷着脸,想说他狡辩,担心言辞过重,磨了锋芒软了声音问:你的意思金书记找你找错了?

  酒仙儿说:我没有说找错了,我只是认为我有支配业余时间的权利。酒仙儿不安逸盛局长一本正经、兔子当成老虎打的样子;他当副局长时,盛局长还是县委办的一个科员,没想到几下就蹿到他头顶上去了,所以酒仙儿说:请你把我上面说的原话转达金书记,要是我耽误了什么工作,该背书该作检讨该受惩罚,全部责任与局里无头,与在座各位无关,我个人负责。

  金书记听了盛局长的汇报,沉默了一阵说: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好嘛。

  再有本事,骄傲自大,管束不住,把这种人提拔起来,不是自找罪受?于是,金书记把提拔酒仙儿的念头,像烧红的铁放进冷水里,?一声冷却了。

  酒仙儿不知道金书记打电话找他,是有喜事降临。及至两年后,无数事实证明,酒仙儿除爱喝一点酒、酒后爱闹笑话爱失态外,工作上确实是一把好手,再难再棘手的事,他都能处理得巴巴适适,金书记还是打算把他用起来。可组织部查档案,副科提正科,县委规定,年龄不超四十五周岁,他已经四十五岁半了。一次酒桌上,金书记不无遗憾地对酒仙儿说:想提拔你的时候,你傲兮傲兮的,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等你认得到金心平的时候,又超过提拔的年龄了。唉,不说了。你这一辈子,乌龟吃巴豆子,龟命该绝。

  七、破戒

  世界上只有喝不完的酒,没有醉不倒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我爱酒如命,好像不喝酒就活不下去了;其实哪个都晓得,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很多场合,我还是不咋个想喝。任保管也经常骂得我烟都烧不燃。戒了几次,戒不掉。闹了一个糜烂性胃炎,胃切除了三分之一,医生说再不戒酒,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保命,我痛下决心强行戒酒,但后来还是破了戒。你想想,这种情境,我能不喝吗?

  在怡心茶坊红杏杏的灯光下,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酒仙儿说话一直精精神神的,声音三月的春光一样亮堂;但给我讲述破戒的事时,竟然神态黯然,语气低沉,仿佛触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隐秘的痛处。

  酒仙儿说:前年三月,市里下达“三不准”封库令,凡金沙江水电站淹没区内,不准新建、扩建、改建项目,不准开发土地和修建房屋及其他设施,不准新栽各种多年生经济作物和林木。当时市、县都特别强调农村产业结构调整,乡里多次组织外出考察,结合金沙江河谷热量充沛的天然优势,全乡决定大力发展龙眼、椪柑和茶叶。农民的积极性不高,乡里做工作,反复动员,垫钱买回树苗,叫大家拿去栽种,等今后有了收益再给乡里树苗钱。村民们有的拉回去栽了,有的还没有拉回去栽,就在这个时候封库令下来了。水电站究竟修不修,好久修,还是一个未知数,不可能全乡停止发展来等啊;你十年八年不修,我十年八年不发展啊?当时淹没水位线又没有明确划出来,只隔两百米定一个点,群众不清楚,有的栽到线下去了。市里领导批评,说村民们抢种抢栽,叫统统把栽下去的扯来烧掉;不然,实物指标调查也不算数。移民们说,树苗子可以扯,钱是乡里出的,我不给树苗钱就行了;我还花费了很多工程栽下去,也不要这个工程钱了,包括请人的工资我都认账;但你还要叫我再花时间去扯,这个我做不到,要扯你乡里来扯。石確窝钱家,一家人栽了二十来亩龙眼,活路忙时请人,苗子钱不算,工程钱就花了一万多元,结果有一半的苗子栽在了淹没线下。叫他扯,他当然不扯,说,你政府号召栽的;当时又没有划出淹没水位线,哪里栽得,哪里栽不得,我咋个晓得?

  还有修房子的,封库令前沙石鹅宝儿早准备好了,有的已经动工修建了,突然叫人家停下来不准修了,损失又不赔,不要说移民,我都想不通。我在红岩村看到,志成南一家人,那个情况才叫恼火,恼火得我都找不到说啥子话来安慰人家。一家七个人,一间正屋,一间睡屋,一间灶房。儿女一天天长大,住不下,连灶房也夹了半间安了一张床。大儿子要结婚,就把外面檐坎上齐滴水夹了一间做灶房,把原来的灶房腾给大儿子做新房。二一个是女儿,嫁出去了。三一个是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也要结婚了,揣着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回家来,买了河沙、鹅宝儿、预制板等,准备建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子。刚把老房子拆开,基脚打好,封库令来了。那个味道才长哟,我们去了解情况的那天,正好下雨,到处烂泥窖窖,一脚踩下去,鞋子就陷进去了,扯都扯不脱。房子拆了,没有住处,用塑料布搭了两个临时棚棚,竹子绑的床,离地面只有几公分高,又没有电。志成南生病了,睡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蜷成一团。见我们去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咚一声跪在泥浆里,给我们磕头,眼泪汪汪地对望着我说:“领导,我们不是不听政府的号召,存心要给政府唱对台戏。我家里这个样子,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住不成住,睡不成睡。现在水电站还没开始修,我们还不晓得算不算移民;就算是,少说一点,总还要等过两三年才移得了吧,这两三年我家人的日子咋个过?”我是心肠硬的人,一辈子哪个看见过我流眼泪?但当时我都忍不住,眼窝子一热,眼泪水差一点就流了出来。我赶紧控制住,伸手把他扶起来,安慰他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他揩了一下滚出来的眼泪水说:“是不是这样办,房子我还是修起走,只是不修原来想的两层楼了,修一层暂时住着。今后我移走的时候,拆了就是,不要政府一分钱赔偿好不好?要是你们怕我说话不算话,我跟你们写一个字据,你们捏着都可以。”

  我真的不晓得该咋个回答,说修吧,我敢开这个政策的口子啊?领导在大会上讲得清清楚楚,贯彻执行封库令,要雷厉风行,不折不扣;对执行不力的单位和个人,将追究责任,严肃查处。我不可能睁着眼睛跳岩,把饭碗打倒。说不准修吧,老百姓那个处境太具体了,并且提出的理由应该说也很正当。我想,是不是乡政府解决一点房子给他住?但又不敢,你解决了一家,另外的就跟着找起来了;甚至不困难的,当成一种政策,一种福利,也跟着来找,乡里哪里有这一笔开支?何况我还不是乡政府的人,无权决定乡里的支出。咋个办呢?转身走了不管,肯定志成南对党和政府更寒心;管,要政策没政策,要钱没钱,我又咋个管呢?不是自吹,在基层干部当中,我还算应变能力强的,第一次尝到一筹莫展、山穷水尽的味道。我见志成南冷得脸青面黑,浑身直打筛壳子,这不加重他的病情吗?摸出身上的几百元钱,说是政府的慰问金,让志成南去买一点药吃。衣暖身子酒暖心,我突然想在他家里喝一台酒。又摸出了一点钱,叫跟我一路去的小张,在路边上那个幺店子去买点酒和下酒菜来。小张两眼一瞪提醒我,你的胃有问题,喝不得酒。我说我晓得,现在管不到那么多了,按我说的去办。就这样,我破了戒,放开陪志成南一家人喝了一台酒,算是给他一点心理安慰吧。

  酒仙儿说到这里,样子还深深地陷在往事回忆中拔不出来,喝了一口茶,冷了半晌道:政策覆盖不到,我只有用感情去覆盖。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路上摔了好几跟头,头脸鼻子都是泥巴。回到家,任保管好一顿臭骂: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也不听。喝喝喝,总有一天喝死球你!

  这是任保管骂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中的第二句,事后应验了任保管确实是乌鸦嘴,酒仙儿最后真的死在了酒的问题上。

  八、酒战

  我正在同酒仙儿聊他破戒的事,他的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摸出手机,也不看屏幕显示哪个打来的,翻开盖子就凑在耳朵旁边--看来习惯难改,还没汲取那一次得罪金书记的教训--问:请问哪一位啊?

  他的手机声音很大,我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我金心平啊。哦,不,你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我是金书记啊。

  哦哦哦。书记大人,啥子贵干,请指示。

  好吧,我直接指示你一个事,后天移民实物调查登记签字截止了,麒麟村还有二十五户移民没有签字,派了很多人去都做不通工作,就当帮我的忙,你去把这个尾绞解了。

  唉,书记,你咋个尽拿蜡烛给我坐哟?

  你平时不是牛逼哄哄的,吹你是咬铜嚼铁的钢牙巴吗?

  呃,书记,你纯粹冤枉好人。我好久讲过这种高脚白?你另请高明吧。

  你不要给我讲价钱了,后天晚上我在杨老五大酒店,酒倒来冷起等你来交账。

  按过电话,酒仙儿对着我苦笑了一下道:又是在逼牯牛下儿!

  我问:实物调查登记签字好重要的吗?

  酒仙儿说:当然重要。它是以后对移民们进行补偿的依据,必须经移民签字认可,丝毫不亚于一场炮火纷飞的攻坚战。只要有一户移民不签,实物调查任务就完不成。市里强调得紧,必须如期完成,水电站建设才能如期推进;哪个环节堵起了,要追究领导的政治责任。县里为了按时完成,启动奖励机制,规定凡期限内签字的移民,每户奖励两千元。但实物调查又是一项最容易扯筋角孽的事,移民们稍微对调查不满意,哪根树苗没清点到,哪个地角丈量少了,就拒绝签字,甚至跟你玩失踪,一走了之。麒麟村地处城郊,情况复杂,签字率最低;并且,骨头越啃到最后越硬,剩下的这二十多户,县里都啃不下,叫我去啃,难度之大,可以想象。

  后来,我特意问过金书记,你为什么要钦点酒仙儿去麒麟村改尾绞?

  凭我对他的了解。金书记笑笑说,他的群众基础好,敢脸红脖子粗地给移民争取合法权益。比如每棵特大树增加补偿一千元钱,房屋的竹楼、燕儿窝折半算房屋面积等等,他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涉及到很多移民切身利益问题,我们跟上级汇报,与业主方谈判,往往不能奏效,酒仙儿反正是提拔不了的,影响不到他的前途,我们就把他带去“埋地雷”,唱黑脸,往往能促进问题得到很好解决。有一件事情,影响很大。封库令后,遗留下来很多问题,像村民们不能继续栽种多年生果木,但村民又种下去了;上面要求制止抢种抢栽,栽下去的,无条件地铲除并不予补偿。这当然会伤害到移民利益。酒仙儿对口联系城郊镇,叫要给移民补偿,不然就不扯。他大小是一个领导干部啊,居然敢这样说。县里抓了他制止抢种抢栽不力的反面典型,叫他到县里召开的大会上作检讨。他说又不是拉出去枪毙,检讨就检讨。镇里领导下去对移民们说,你们晓得啵,查局长为了你们的事,在县里的大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讨,好丢人哟。移民们听说后过意不去,主动把栽下去的果木茶苗扯了。结果反面典型倒成了制止抢种抢栽的先进。

  还有,这个人是做实事的。还是封库令后的事,移民们正在修建的房屋,必须立即停止修建,志成南的事你听说过吧?像他这样房子拆了,去哪里住呢?酒仙儿就找有房屋空起的,或者没有空的,但比较宽敞,可以挤一部分出来的村民勾兑,喝酒感情联络,妥善解决好了无房户的问题。对那一些买来河沙、鹅宝儿、预制板堆起准备修房子,封库令下达后修不成了,按政策又不能补助的,当时正在修绕城公路,酒仙儿就去同施工方老板喝酒协调:反正你们修公路也要用河沙、鹅宝儿,桥涵有时也要用预制板,是不是帮移民一个忙,叫他们把买来堆起的建材处理给你们?给你们说,村民们的河沙、鹅宝儿,堆了一段时间的,经过雨水冲洗,泥浆杂质没有了,质量比你们去买的好。施工单位想:我不多花钱,买了质量上乘的建材,又做了顺水人情,当然乐意。所以啊,村民们很信服他,走到乡下去,比我这个县委书记还受群众尊敬。

  我笑笑说:你这叫知人善任。

  那天酒仙儿奉令去麒麟村“啃骨头”,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采访机会,便征求他的意见:我跟你一路去看看可以吗?

  酒仙儿呵呵一笑:好呀,你去给我助阵,求之不得哩。

  酒仙儿接着给城郊镇雷书记打去电话:你把麒麟村还没有签字的二十五户移民名单,马上派人送一个给我,明天下午我要把这一些移民请来开一个座谈会,镇里的会议室给我留下来。另外,给我找几个酒量好的人,顺便把我师傅请到嗄,明天晚上听候调遣;还给我物色两个女干部,要年轻漂亮的,等我派工。

  第二天下午,酒仙儿召开了二十五户没有签字移民的座谈会。他还拿我说事,给移民们介绍,这是金书记请来给县里写书的周作家,他要把今天下午的事全部写进书中。要想流芳千古的,你们就好好配合我的工作,把字签了;要想遗臭万年的,你们就给我两个扯横筋,给周作家当反面典型。我真心希望大家从大局出发,把字签了,既流芳千古,又可以得到两千元的奖金;要是顶着不签,遗臭万年不说,最后还不是要签,还得不到奖金,钎担挑钢钵--两头滑脱。这样,你们究竟有哪一些具体问题,给我慢慢讲一讲,我能解决的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我收集起来汇总后统一给县上反映。

  一个汉子,五十来岁,穿着泥巴色塑料拖鞋,一件和尚领汗衫已失去本来面目,他打头炮:不是你给我打电话,哪个龟儿才来开会。我祖祖辈辈打渔为生,现在要我们迁到外地去种庄稼。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老了还要我出家。这都不说,我或赊或借,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多万元,造了一条渔船,不列入实调,说是可动产,叫我搬起走就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搬到哪里去?花了一大把钱,打烂做柴烧?

  另一个男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眼珠子有一点鼓,上身穿蓝绿相混T恤,下身是一条灰色短裤,接下了话头:我九十年代,花了很多工夫,把责任田挖来砌了堡坎做鱼塘养鱼,每年少说点也有万把元收入,一家四个人养鱼生活。实物调查时,说我那水域面积达不到鱼塘要求,只能算鱼池,只有堡坎才能登记补偿,两三千元就把我打发了。我当时都花了五千多元。这样整,还要不要人活?

  还有一个胖男人,满面油光,桩桩头发,略显粗俗:这个字你叫我咋个签?啊,大家晓得的,我修的房子,啊,原来底楼做餐馆生意,二楼以上是仓库和住宿。后来生意好了,啊,我把二楼腾出来做生意,已经经营几年了,啊,实物调查,说我那二楼只能算住房,不能算营业房,啊,天底下哪里有这个道理?不全部算,啊,你算一半总可以口山。

  一个齐耳短发、样子精干泼辣的女人,站起身来说:迁一座祖坟,才补助四百元,过年拿麻秆糖打发小娃儿啊?起坟总得要请几个人吧?就算朋友帮忙,你总得要办生活,烟总要买几包,酒总要买几瓶,现在物价又贵,这是一。自己的祖先人,不可能用一块帕子包起,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坑埋了就是,总得要买一个枋子,买一块地嘛。枋子两三千元一个,地也要三五千元一穴;要是修坟山,立碑修墓,轻飘飘就要上万元。我一家人祖坟二三十座,补偿的钱还不够迁一座,剩下的咋个迁?

  有趣的是这个男人,应该不到四十岁,身材单薄,模样斯文,白点子真丝T恤扎进铁灰色下装里。他起身唰一声拉开一个提包拉链,从里面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沓红本本,一个一个地排在桌子上后说:我是县信鸽协会会长,先给大家展示一下我的鸽子参加各种比赛得到的奖状。说罢他翻开捏着两个边缘向大家展示道,这张是前年参加哈尔滨邀请赛获得的,亚军,奖金一万元。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翻开像前面一样向大家展示说,这张是去年参加济南第二十五届全国信鸽大赛获得的,冠军,奖金一万五千元。这张是今年三月参加四川蜀中杯比赛得到的。这张是前不久参加五地市蓝天杯友谊赛得到的。哎呀,还有很多张,时间紧,就不一一展示了。我只问一句,现在建水电站,我们搬了家,我的鸽子喂不家了,只有当菜鸽杀来吃,这个损失,你政府该不该作出适当赔偿?

  我坐在酒仙儿旁边,见他不停地记着,每个人讲完,他没有表态,脸上汪着笑,叫大家接着说,有什么意见统统都说完。我一边听,一边心猿意马,按我的理解能力做着判断。我认为,移民们提的意见,除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提的问题稍微理偏一点外,其余我觉得都很理正。不修水电站,人们安居乐业,过自己平静的生活;水库一修,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的生活被搅得波翻浪滚,不说多给移民们一点补偿,至少要让他们不吃亏嘛。包括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我没有喂过鸽子,但儿时的一个玩伴喂过,确实搬过家后,鸽子就找不到新住的地方了。人家辛辛苦苦精心饲养的宠物,变成了废品,适当给一点赔偿,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移民们言辞激烈,诉说着心中苦衷,夹插着镇里参会干部们对一些问题的补充询问和解释,以及干部与移民之间的争辩,甚至有几次要不是酒仙儿出面制止,差一点吵起架来。快六点了,移民们还在争着抢着说,问题都很尖锐,大多数都是政策覆盖不到、又确确实实是移民们的实际难处,酒仙儿拍拍桌子,说我来讲几句。

  酒仙儿说:大家提的问题,其实县里早就收集到了。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县里夹在中间,处的地位也十分尴尬。你们有问题,可以找县里说;当然,不是说你们不该找。态度端正的,像今天这样,平心静气,一一地给我们提出来;态度不好的,动不动就张开嘴巴妈天娘地地乱骂,好像县里不作为,领导们都是吃饭不管事的一帮混蛋。我们不好宣传,领导们也在弓起背背到上面给你们争取有关政策,像你们的房子燕儿窝纳入实物调查范围,特大树给予特殊补助,竹楼拆半算面积,三合土敞坝酌情登记等等。领导在上面给你们争取政策的时候,也挨了很多骂,说他们不坚持原则,不按政策办事,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地方保护主义等等。你们有怨气还可以发泄,领导们有怨气敢对哪个发泄呢?只有哑巴吃黄连。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又来说政策吧。国家制定一个政策,中国这么大,面积这么宽,情况千差万别,制定时只能是宏观的,从大处着眼,不可能把所有实际情况,不分巨细全部像口袋一样装在其中,这就会出现很多政策覆盖不到的问题。像一个家庭煮饭,爷爷奶奶牙齿不好,吃得软一点;孙儿孙女牙齿好,吃得硬一点;妈、老汉觉得软很了硬很了都不行,最好不软不硬。因此,这个饭随便你咋个煮,都不会让每个家庭成员满意。咋个办?制定原则,讲孝道,煮软一点;讲爱幼,煮硬一点;干脆一样不讲,听煮饭人的,煮什么吃什么。何况,情况是活的,每天都在发展变化,你本来喜欢吃干饭,但今天天气热,又干了活路,汗水流得多,就会想吃稀饭;你喜欢吃稀饭,今天干的是重活,吃稀饭不经饿,你就想吃干饭。

  酒仙儿摸出手机,边看上面显示的时间边接着道:我敢说,再有天大本事的人,也制定不出十全十美的政策;再能干的婆娘,也煮不出全家老小一致说好的饭。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希望讲宽容,讲包涵,讲理解,讲顾全大局;饭煮硬了,爷爷奶奶将究一点儿,泡一点汤,慢慢地多嚼一会儿;煮软了,吃了不经饿,孙儿孙女想着这是敬孝长辈,多吃半碗一碗就行了,或者饿了加个餐也行。这就是说,大家都要将就一点,像买菜一样,你喊的是价,两块钱一斤;我还的是钱,一元如何?不行,好,这样,取一个中间数,一元五角钱一斤,这不就成交了?当然,大家今天提的问题,我不是叫去理解包容就不管了,等我下去梳理一下,提出我的处理意见,给县上领导汇报,让县上领导再向上面反映,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些特殊政策,来解决你们的特殊问题,尽量把饭煮得对大家味口一点。但我得首先申明,一是这要时间;二是不一定就能争取到;三是即便争取到了,也不能说就能把大家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解决得十分圆满。你们要高姿态一点,根据水电站建设进度安排,明天实物调查签字结束,进入下一个环节。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按时把字签了,奖励的钱不多,但买酒还是能喝上几台的。大家不能说,哦,我要吃干饭,你煮的是稀饭,必须重新给我煮成干饭,不然我就绝食。

  酒仙儿折断话,看移民们的反应。大家犹犹豫豫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签,也没有说不签。

  酒仙儿向我掉过头:周作家,如何,你给大家讲几句哇?

  我忙摆手道:谢谢,我是来学习的。

  酒仙儿说:周作家谦虚嗦。那好吧,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耽搁了大家的晚饭时间。这样,都不要走了,我请客,去杨老五大酒店,吃一个工作餐。

  那个长相斯文的县信鸽协会会长说:你那是公款,群众的血汗钱,我们不去。

  酒仙儿说:冤枉好人,我私人掏包包请的嗄。走走走,一个都不能少。

  会长说:好嘛,你私人掏包包,我们就去。

  满满三大桌还搭角。酒仙儿首先提议干了一杯后,他挨轮子一人敬了一杯。我暗自估量了一下,那是五钱的牛眼睛杯子,这一排炮打下来,少说点也有一斤酒。

  我坐在酒仙儿左手边。又喝了一阵后,我见他眼睛探照灯似的扫了一眼几张桌子,镇里的几个人是分开座的,不断地给移民们敬酒,气氛热烈融洽。酒仙儿给镇里雷书记招了招手。雷书记走过来,他凑近雷书记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雷书记连连点头说好。

  眨一个眼睛,进来两个女子,年轻,漂亮,时髦,笑眯眯的,站在屋子中间。像年轻时候的巩俐那个,手里拿了一沓纸;像章子怡那个,手里拿着一支笔。包括我在内,一屋的眼光,苍蝇一样飞来落在她两个人百看不厌的身上。

  酒仙儿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端着站起身道:各位大的哥哥小的弟弟,我们都是早不看见晚看见的人。会上我不好说,现在我告诉大家,你们的实物调查签字任务,县里是交给了我的。要是完不成,扣工资奖金都无所谓;要是饭碗打倒了,婆娘娃儿跟着我没得饭吃就恼火了,相信大家不会看着我落到这步田地吧。所以,我请来了两个镇上的工作人员小宪和小屠帮忙,拿来了表和笔,我陪她俩一个一个地来找各位哥子兄弟,不想看到我妻离子散的,麻烦把字签了好吗?为了感谢大家,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倒一个鼓眼干了,然后再一一敬大家一个鼓眼。

  酒仙儿像扔一颗花生米在嘴里一样,头一仰,干了杯中酒,杯口对着大家照照,然后一手拿酒瓶,一手拿杯子,带着小宪和小屠,从座谈会上我听见他发言比较温和的那个移民开始,给他斟满酒说:请老兄多多关照。碰杯干了说谢谢后,像巩俐一样的小宪从左边把表递到移民面前,像章子怡一样的小屠从右边递过笔。那移民愣了愣,犹犹豫豫地接过笔和表,细细地看了一阵,在户主签字栏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小宪小屠接过表和笔道:谢谢。

  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那种氛围之下,前面的人都签了,后面的人不好不签。

  签完之后,酒仙儿回到自己的座位说:各位哥子兄弟,今天大家很给我面子,为了表达谢意,我再干三杯。之后,我们分南北派,我和镇上六个人为一派,你们二十五个移民为一派。一瓶一瓶地对喝,哪一派先有人喝失踪,算哪一派输。

  我为酒仙儿捏了一把汗。两个通庄下来,加上喝的一些散杯,两斤酒有多无少。我想起他对我说过饮酒过度,胃糜烂割掉了三分之一,还有重度酒精肝,担心这样喝下去不行,何况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跟移民认真喝了。于是,我把我喝的那一瓶矿泉水,倒进一个空酒瓶里,他找酒瓶时我趁机递给了他。他倒了一杯一喝,眉毛一皱,咂咂嘴,说这一瓶酒度数不够,放下酒瓶,重新要了一瓶酒,边倒边说:我这人为人做事只讲两个字,耿直。

  他接着连续干了三杯。

  九、最后的担心

  听到酒仙儿生病住院的消息,虽然我知道,像他那样贪杯的人,这是早迟的事,但我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我心里有一个结,老楼在大岭乡当党委书记时,那样不待见酒仙儿;据说送老楼坐“鸡圈”,惠站长是功臣,酒仙儿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一对冤家,如今居然成为朋友,包括那天晚上同二十五户移民喝酒,酒仙儿都特意把老楼叫了来,我想这背后肯定有故事,准备找老楼摆摆。电话一打通,老楼就说:你晓得啵,酒仙儿挨了,胃癌晚期。

  如同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老楼说:就是那天晚上跟麒麟村移民喝酒喝进医院的。

  是吗?那天晚上,酒桌酣战结果,双方大部分人“喝失踪”。酒仙儿醉得一塌糊涂,走路偏偏跷跷的还坚持要送我回宾馆。我说我送你。客气了好一阵,最后他说好好好,新生活,各管各。没想到他竟然管到了医院。

  我去宜宾二医院肿瘤科看望他,是一个下午,天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寒风刀子一样直往人的骨缝里戳。我拉上羽绒服拉链。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十四病室十四床。进屋,酒仙儿见了我,手拐子直往枕头上撑,样子要坐起来。我忙把买来送他的一束鲜花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压住他的肩头:别动,躺下躺下。

  他喘了一口气,放下手拐子躺下去。

  我帮他牵铺盖盖好说:不要把输液管弄掉了。

  老楼在医院陪他,给我倒来一杯开水。我握在手里,看酒仙儿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起了一层白壳壳;才几天时间,人亦瘦得变了形。我征求他的意见:喝点水吗?他淡淡地笑笑说:不喝。我问:感觉如何?他说:比那天晚上好多了。你晓得啵,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要那样死喝,是我太高兴了。他说着又要坐起来。我说:别动,我把床给你摇起来。

  我把床摇起来,让他半躺半坐后,他又接着断了的话头道:二十五户人,从县到村出动了上百人次,前前后后给他们磨了一个多月的嘴巴皮都没有磨下来,我一台酒,中间插了一个美人计,把他们全部拿下了,那种高兴,不,狂喜的心情,常人根本无法理解。我认为,这是我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歇了歇,酒仙儿又说:哦,对了,那天晚上回家,我还有一个收获,医好了一个疯子的病。

  老楼笑着接过话:他出够了洋相,还好意思拿出来跟周作家炫耀。咋个的呢?街上有一个女疯子,经常跑来睡在他们宿舍楼底下。那晚上他回家去,又看见那个女疯子睡在那里。他以为到家了,是婆娘睡在那里,倒下去就挨着她睡了。女疯子见了,爬起身飞叉叉地跑了,边跑边骂:妈哟,狗日的比老娘还疯得凶点。女疯子过了两天回来,居然不疯了,说是她疯了的时候,神经是张开的;经他一吓,神经就闭拢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同病室十三床病人和可能是护理他的女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虎死不倒威。酒仙儿又来了精神:唉呀,大哥不要说二哥,你的笑话还不是多。反正躺在病床上没得事,周作家,我给你摆一个嘛,拜托你一定要写进书头嗄。

  酒仙儿侧了侧身子摆了起来:你晓得我师傅原来当官的时候,好风光哟,每次讲话,都是掌声不断;只要掌声不断,我师傅就越讲越兴奋,口若悬河,从天亮讲到天黑都不累。这就养成了听掌声的习惯,开会要是没点掌声,我师傅就要骂人。后来坐“鸡圈”后,就再也听不到掌声了;但我师傅又迷恋掌声,叭叭叭的那个味道,听起好安逸好爽快好振奋人心哟。他想听掌声想得来像猫爪爪抓心子。下了台的人,哪个还会给他鼓掌呢,只有自己制造。咋个制造呢?他老家门口有一条河沟,大点一步都跨得过去。他异想天开,哼,老子去扎来修来一个水电站,隆隆重重地搞一个剪彩仪式,多请一些人来捧场,老子好酒好烟招待,拿人手短,吃人口软,没说叫你拍两个巴巴掌,你还好意思说不。他很快就筹备好了开工剪彩仪式。大家都晓得,凡是仪式都是白天搞,哪个晚上搞嘛。我师傅偏偏要晚上搞。咋个的呢,白天嘈杂,掌声传不到好远;晚上清静,传得远。嚯哟,我师傅巴不得传十万八千里,最好全天下的人都能听见。看的期会是晚上十二点,他红地毯铺起,搭了讲台,安了喇叭。他不喝酒讲不出来话,一口干了四两枸杞酒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第一句话就是兄弟伙,现在我宣布,大沟头水电站现在正式开工了!接着火炮一放,大家巴巴掌一拍,那个阵势,不得了哟!周围的老百姓被闹醒了,骂,深更半夜的,哪个龟儿子在发神经?下细一听,哦,是掌声;再听,是热烈的掌声;又听,是雷鸣般的掌声;伸长耳朵最后一听,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嚯哟,不得了啊,可以跟人民大会堂媲美了,结果水电站刚开工,就说遇上国际形势不好,全球都在闹金融危机;国内又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霜冻雨雪灾害,暂时不修了。

  又是一屋的开怀大笑。

  好你个酒仙儿!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精神不倒,讲得起笑话。我笑过之后,调整了一下情绪,想起两个冤家如今如何成为朋友的,忍不住问酒仙儿:唉,你们两个原来在大岭乡工作的时候,不很和谐合拍,现在又怎么成为狐朋狗友的呢?

  酒仙儿淡淡一笑道:回答你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喝了一辈子酒,喝出了一个很深的体会,你要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天请他喝酒。我喝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就怪他当初天天叫我喝酒,喝上了瘾。现在我要报复他,有酒喝的时候,当然要把他拉上垫背。

  老楼道:当着周作家的面,你喝成今天这个样子,责任不要往我身上推嗄。我没有捏着你的鼻子,撬开你的嘴巴灌过你的酒口山。周作家,他不是胃糜烂切除了三分之一后,医生叫他戒酒吗,我给你讲,他戒了酒后,就像丢了魂一样,走路蔫败败的没得元气。在酒桌子上,见我们喝酒,眼睛都落进我们酒杯子里了。开始我见他老是张起鼻孔呼呼呼地吸气,还以为他感冒了,后来才晓得,他在吸酒气气。我们有意馋他,喝一口酒,咂咂嘴皮子,这酒好安逸哟。他喉咙管一滑一滑的,直吞口水。我逗他,你拿筷子蘸一点来尝嘛。他真的就拿筷子蘸来尝,说,嗯,真的安逸。就给自己找理由了,人,不要光图活数量,更要活质量;喜欢的东西不吃,活一百岁又咋个嘛!管你妈的哟,不喝酒,进医院医好来做啥子呢?说着,他端起杯子就要喝。我一见,慌了神,咋个敢不遵医嘱,拿老命开玩笑呢?伸手抢他的杯子,不准他喝。他呢,一闪身,颈子一抬,嚯儿一声,就把一钢化杯酒吞下去了。我的妈,二两五呀。

  酒仙儿说:狗日一些坏蛋,有意整我。

  老楼说:整你,说穿了,跟我一样,意志薄弱,禁不住诱惑。

  两个正在对掐,护士来给输液瓶加药了。加罢,吩咐酒仙儿明天早晨抽饿血做化验,先不要吃早饭。然后出了门。

  护士前脚走,后脚进来三个人。前面一个女人,五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浅绿色羽绒服,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一个不算漂亮、但五官却很端正的姑娘。酒仙儿指着我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周作家,写书的。

  又指着他们向我介绍:这个是我娃儿淘淘,这个是他的女朋友小固。淘淘、小固同声道:周叔叔好。之后,小固用一个纸杯子,倒了小半杯开水,兑了一些矿泉水在里面,找起棉签来,样子要给酒仙儿打湿嘴唇。

  酒仙儿没给小固机会,指着在床头柜上放保温桶的女人对我说:她是任管保,管我这个人的保管,可惜没管好。

  任保管没好气地说:没管好,你不是说嘴巴生在你身上,要喝把你没得办法吗?我是不是经常给你说,少喝一点,再有应酬,适而可止。你不听。你怕我硬是好爱你的,不是想到你喝死了,我难得另起炉灶,哪个龟儿子才管你。结果呢,嫌我管紧了,抛弃我们两娘母,要一个人去花天酒地了。给你说,没有那样简单,想撂下我两娘母一个人跑了,我撵到阴曹地府都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我心里五味俱呈。淘淘听出了母亲的话外音,怕引起父亲伤心,大声道:老汉,不要听妈说的。你想,我七八岁的时候,你出去喝酒,喝醉了从一个一丈多高的坎坎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长瘫瘫地躺在地上,看见的人都吓坏了,以为你摔死了,结果你没有摔死口山。我读初二那年,你跟龙叔叔一起去可久村喝酒,醉得没得办法了,你和龙叔叔不听人家劝,坚持要开车回来,结果路上出了车祸,龙叔叔撞死了,以为你已必死无疑了,结果你汗毛都没伤到一根口山。上前年,你喝醉酒回家,路上钥匙落了,打不开门,我跟妈两个到外公家里去了,没有回来,你倒在门口就睡了,又是落雪天啊,天亮了,楼上的人走门口过,看见你那个样子躺在地上,以为你冷死了,拖你,你酒醉麻坛地刨开人家的手说,不要动我。你看,你没有死口山。我给你说,你命硬,死不了。

  酒仙儿挣扎着要坐直身子。我说,别动,我再把床给你摇起来一点就行了。

  摇起来后,酒仙儿几乎坐直了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铺盖面上说:娃儿呢,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迟的事,给你讲,老子不怕死。之所以还死不下去,是这一段时间,差不多天天都在落雨,有的时候还落得很大,到土地坳公墓去的那一条路,是黄泥巴路,县里说打成水泥路,缺钱,一直没有打起,肯定烂得来像泥鳅背一样了,我担心你们抬起我去埋的时候麻烦。等天晴了,路不溜了,我再死可以口山?

  周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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