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儿(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酒仙儿
  • 发布时间:2014-07-07 15:53

  一、苦练杀敌本领

  酒仙儿经常到处海侃神吹:喝酒有职称。酒徒虽然爱喝酒,但上不了台面,算见习生。酒鬼是喝烂酒的人,饿老鸹见了死泥鳅,啥子酒都喝,一喝就醉,这种只能算低级职称。酒仙儿就是我们这种“四球”人:不小心杯子就倒满球了,没警没觉就喝干球了,稍不留神就喝醉球了,喝醉了就日疯倒癫的,姓啥子都不清楚球了,算中级吧。酒仙就幺不倒台了,瞟皮看起来只比酒仙儿少了一个“儿”字,但却是高级职称,专家教授级别。酒仙喝好酒,有节制,喝不醉,比如我师傅,只要是酒,鼻子一闻,舌尖一舔,啥子牌子,哪里产的,好多度,一口就说出来了。

  酒仙儿本名查勇,老家滥池乡下,没参加工作以前,滴酒不沾。原因么,想起父亲喝醉的样子,他就想吐。他父亲是一个典型的酒鬼,经常在乡场上喝醉酒,倒在大路边上,死狗一样。过路的人见了,就给他母亲带信。母亲听见了,脸色一垮,大声抱怨:经常跟他说,少喝点马尿水,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猪都教得出来,就是人教不出来。然后找人借滑竿,叫他同哥哥一路去抬。哥哥十三岁,他不到十岁。母亲抬一头,他两弟兄抬一头。嗨佐嗨佐,扑爬礼拜,抬回家后,撂在铺里,真的像一条死狗,软瘫瘫地,人事不省。要是吐了一身,母亲还得烧水给他洗,找衣裳裤子给他换。见父亲这个样子,他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不喝酒。再说当时他家里穷,兄弟姊妹多,也没得钱买酒喝。

  不喝酒有好处,也要遇到很多尴尬。酒仙儿在农村时,没觉得啥子;考起宜宾农技校,毕业后分到本县大岭乡林业站当林业员后,问题像开了春的蛇,一条一条地钻出洞来了。酒是关卡通行证,酒是齿轮润滑剂,酒是感情联络员。县上联系业务,下乡跑林区,免不了吃喝往来。吃请可以不喝,请吃时不喝就显得主人不热情了。那一次跟惠站长去县林业局买冷松种子,很俏,请业务股的人酒桌子上通融。他不喝酒,惠站长会喝,但寡不敌众,一顿饭吃得乌天黑地。人家说种子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到,到了电话通知你们来拿。惠站长晓得人家酒没喝高兴,事情黄了,路上对酒仙儿好一顿抱怨:还指望你酒桌子上给我顶起来,结果狗屎糊不上墙;给你说,基层工作,喝酒是基本功,喝不来,你不要想办事。

  其实酒仙儿也想喝,但望着酒杯,想起父亲那呕吐物,有一次家里的黄狗吃了都醉倒了,他就条件反射,直打干呕想吐。前次清明节,到黄泥坳去宣传森林防火,村主任请吃中午饭,村主任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给他敬酒,一手提酒瓶,一手端酒杯,站在他的身后,说我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你敬酒,你不喝我就不走。一个要敬,一个不喝,双方都下不了台。惠站长说,是毒药你都喝了。他没办法,端起酒杯子,刚凑到嘴边抿着一点,父亲的呕吐物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他控制不住,竟然跑出屋翻肠倒吐。村主任的父亲说,看来你确实喝不来。

  乡里有一个老大姐,在城里给酒仙儿介绍了一门亲事。农村娃儿能讨城里姑娘,睡着都笑醒了。一见面,姑娘鼓眼鼓眼,高高长长的;抿嘴一笑,脸上那两个酒窝儿,一漩一漩的,像在逗他:来嘛,这里装满了酒,喝嘛!嘿嘿,好爽眼哟。可是,相过亲后就没了下文。酒仙儿按捺不住,觍着脸问老大姐对方意见如何,老大姐说,姑娘没说啥子,未来岳父说喝不来酒,今后哪个陪他喝呢?算了。酒仙儿听罢,气得砰一声倒在床上,忧郁地想,看来不学喝酒不行。爬起床去乡政府旁边那个小卖店买回两瓶酒,想试着学喝。刚拧开瓶盖,一股酒气冲进鼻孔,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父亲吐了一地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他怔住了:我就不相信喝不来酒就讨不到婆娘!把瓶盖拧上,放在床脚下;不是放,是用脚踢进去的。

  农村有一句话很恶毒:爬开!酒仙儿没想到自己会享受到这个待遇,并且是一个不起眼的村民。自己好歹是一个乡镇干部嘛!

  那天,龙溪村红长顺和黄二林闹山林纠纷,红长顺越界砍黄二林的树子,黄二林出面干涉,红长顺反而把黄二林打了。黄二林拿着林权证到乡林业站上访,要求红长顺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惠站长安排他去调查处理。他认识红长顺,爱赶流流场,在乡政府旁边那个苍蝇馆子一起吃过一次饭,心想有这个交情,红长顺肯定会买他的面子。

  去,红长顺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喝寡酒;料定来找他,肯定是同黄二林纠纷的事。果不其然。红长顺二话没说,顺手拿过一瓶酒,往酒仙儿面前一蹾:你先把这个喝了再来说。酒仙儿说:你晓得我不会喝。红长顺横了一脸的鄙视与傲气,很不耐烦,手一挥,像赶一只屎苍蝇道:不会喝就给我爬开,不要打搅我的雅兴,叫会喝的人来!然后二郎腿一跷,喝他的酒,正眼不看酒仙儿一眼。酒仙儿真想把酒瓶子一把抓来跟他砸到地上,但他性格温和,何况是来解决问题的,忍了忍,继续说事。红长顺聋子一样,全当没听着,独自喝他的酒,屁都不放一个。酒仙儿心里的气,鬼头风一样扑腾,又不敢发出来。以前出去解决林权纠纷,都是惠站长带着;这一次安排他单独去,分明带有考验的意思,自己千万不能屙软蛋,给领导留下工作能力差的印象。然而出师不利!县林业股喝酒的场面,村主任父亲敬酒的身影,城里那姑娘的酒窝……争先恐后跑到眼前调笑嘲弄他;一个叫斗志的东西,在酒仙儿心底慢慢生根,发芽,拔节,上长。他咬牙切齿地对红长顺说:好吧,你等着。扭头走了。

  酒仙儿回到乡上,寝室门一关,趴下身子,从床脚下刨出那两瓶灰尘繁荣的酒,拿帕子擦干净,拧开,从屋角踢出痰盂,一手拿酒瓶,一手端痰盂,背靠床铺,决心苦练杀敌本领。父亲的呕吐物,又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起来。他告诫自己,为争一口气,只要不要命,哪怕是一堆臭狗屎,都一口吃了!

  他闭了眼睛,猛喝了一口,寡辣辣的,海椒水一样。他强迫自己,不能吐,是刀是铁都吞了。咽下喉咙,如同一团火滚进心窝子里,很难受。忍了忍,又来一口,哈,没有第一口辣口烧心了。几大口落肚,心窝子里就有火焰往外喷,屋子也跟着旋转起来。考验人意志和耐力的时候到了,坚持住,不吐不下火线。屋子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双脚也像踩在烂泥窖里直往下陷,不禁咚一声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哈哈,居然没喝吐,居然喝下半瓶,居然有喝酒的天赋。

  上帝用了七天创造人类世界,酒仙儿用了一周练好杀敌本领,背包里装了酒,心里装了气,又去了龙溪村,找到红长顺:你不是叫我喊会喝的人来吗?人来了。

  红长顺扭着脖子四处看了一圈问:人呢?

  酒仙儿说:就在你面前。

  你不是不会喝嘛?

  和尚都是人学的。

  酒仙儿特意打听了红长顺的酒量,烂酒,也老者儿做爱--绵得,可以跟你喝个一天半天,但真正酒量超不过半斤。他从背包里摸出酒说:来嘛,我们对拼,你先干后醉,我替你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我先干后醉,你乖乖地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把医药费付了。拿碗来。

  红长顺眼睛绿光光地望着他,迟迟疑疑地拿出两个大碗来。酒仙儿拧开酒瓶盖子,灯儿灯儿灯儿地倒了两碗,叫红长顺先端。红长顺端了一碗。酒仙儿端起另外一碗,给红长顺碰了一下,像口干慌了喝水一样,几大口就干了。红长顺喝了两小口,吃惊地望着酒仙儿。酒仙儿说,望着我干啥子,认不到啊?喝!

  红长顺喝不得急酒,又没有菜下,喝了半碗就有一点打鲠了。酒仙儿把喝干的空碗递在他眼前晃了晃:快点喝,喝干了又好倒!红长顺直翻白眼,说:不喝了。酒仙儿说:好嘛,那你跟我一路去给人家把歉道了,医药费付了,我们再回来接着慢慢喝。

  红长顺犹犹豫豫想反悔。

  酒仙儿又从背包头摸出一瓶酒蹾在桌子上:做人耿直点嗄。你要是打退堂鼓,那好,我就把这个事交给乡派出所,通过司法程序解决,到时候你不要说我们熟人熟事的,没给你面子。

  红长顺内心极不情愿,但讲理自己理亏,喝酒又斗不过酒仙儿,只好跟酒仙儿一路去改尾绞。

  二、“埋地雷”

  酒仙儿很快喝出了名。新调来的乡党委楼书记,听乡党政办主任说酒仙儿喝酒厉害,表示怀疑:是不是哟?

  一天下午上班,惠站长叫住他,不咸不淡地说:楼书记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酒仙儿一听书记叫他,仿佛有一只叫作高兴的野兔,跑来咚一声撞在胸口上。他看了一眼惠站长,见惠站长架了二郎腿,眼睛看着报纸,目光则翻过报纸上沿,瞟他脸上表情;见他正在望着他,目光如伸出头的王八见了明晃晃的菜刀,迅速缩进了报纸里。酒仙儿于是很识趣地说:他有啥子事要做,应该指示你,你安排我才合乎程序。你去吧,我不去。听酒仙儿这样说,惠站长似乎松了一口气,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撂,放下架着的腿,脸现愉悦之色道:楼书记点名叫你去,你就去吧。酒仙儿知道自己的心理战打赢了,装出一副拉猪上杀场的样子,很不情愿地去了。

  楼书记,你找我?酒仙儿站在楼书记办公室门口,满脸诚惶诚恐。领导在一般工作人员眼里都是神。别说才来的新书记,就是调走了的老书记,相处一年多,也从来没有直接找过他。

  嗯。进来吧。楼书记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瞟了酒仙儿一眼说。

  酒仙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楼书记一指对面那张三座长条木椅道: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听说你喝酒可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我看看你的酒量,茶几上有酒,你把它喝了。

  酒仙儿一看,酒都是醉八仙,三瓶,放在茶几上,旁边有一个牛眼杯子,一包高县盐花生。他担心楼书记在用这种方式理抹他,眼光在酒瓶与楼书记之间游弋,不敢轻举妄动。楼书记从座位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一瓶给他倒了一杯:小伙子,别客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我拿出来,喝!

  酒仙儿闹清楚楼书记不是理抹他,但也要不卑不亢,不能在书记面前小孙子一样,畏畏怯怯猥猥琐琐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酒仙儿学的是喝跟斗酒,大杯地倒,一口干了,又倒起,一个钟头不到,两个瓶子底朝天。最后一瓶喝了一半,酒仙儿说:楼书记,我还是给你留一点来看瓶子。楼书记说:不用。酒仙儿说好嘛。眨一下眼睛,最后一瓶也底朝天。

  楼书记走过来,在酒仙儿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竖起大拇指道:小伙子,不,兄弟,你真行!再来一瓶咋样?

  酒仙儿摆摆手:不行了。窜窜跌跌跑回办公室,惠站长见了,惊身站起:楼书记叫你去做啥子?酒仙儿两腮努着猴儿包,用指头指指,做了一个喝酒动作,咚一声关上门,拉过门背后打扫卫生的小木桶,一阵哇哇大吐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软在椅子上,太阳落窝很久了,才站起身打扫战场回家去。

  第二天晚上,酒仙儿被正式派上用场,楼书记、固乡长带他去陪县财政局计局长等几位部门领导“联络感情”。

  酒桌子上,楼书记说:各位领导晓得,大岭是一个穷得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县里派我去那里,裘书记专门找我谈话,要一年打基础,两年见成效,三年翻一番。翻不翻得了一番,取决于计局长这个靠山支持的力度大不大。来,为了取得计局长为首的各位局长的支持,先薄酒一杯,表示敬意。

  计局长清楚楼书记和固乡长的酒量,两个加起来,不外乎一斤吧,他一个人就可以喝一斤多;瞄了一眼酒仙儿,看那个斯斯文文的样子,根本不像喝酒的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副局长、一个办公室主任做后盾,便端起酒杯,有一点居高临下道:支持力度大不大,就看酒喝得高不高兴。

  酒过三巡,计局长说:你不是要我们支持吗?我提一个建议,分南北派,你们乡上为一派,我们财政局为一派。他招手叫服务员找来两个二两五的钢化杯子,朵朵朵朵地倒了满满两杯酒,端一杯放在楼书记面前,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道:免得哪个说哪个吃了亏,我们各自内部消化;消化完了,再来第二杯;你把我喝得竖起进来,横着出去,明天我就给你支一个招。

  楼书记以反对之名,行诱敌深入之实:不,你晓得我们没得战斗力,又少你们一个人,不是存心不支持我的工作吗?这样,打乱来分。要不,你们划一个人给我们。

  计局长说:不能打破单位建制。

  楼书记说:那就三人三杯,四人四杯内部消化。

  计局长说:我晓得你是一个爽快人,咋个跟我两个斤斤计较起来了?

  楼书记似乎迫于无奈:好嘛,恭敬不如从命。

  结果可以想象。喝完第三瓶的时候,计局长就有一些招架不住。第四瓶才喝掉半瓶,突然发现桌子上不见了计局长。大家很诧异,呃,计局长呢?咋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嗯,不对!忙低头往桌子底下看,他软在地上坐着,头靠在桌子脚脚上。从此,“喝失踪”成了一个笑话,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朋友之间喝酒提劲,就说“把你喝失踪”;同时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的,还有一句话,即后来计局长说楼书记有意“埋地雷”,预埋了酒仙儿这样一颗酒地雷。

  计局长没有失言,给大岭乡支了一个招:向县里要资金,必须凭项目;我给你们推荐一个酿酒项目,你们论证,把资料报上来,同时报分管副县长,我给你们协调落实资金。

  酒仙儿呢,半月后乡党委发出通知,任命他为乡林业站副站长。

  有人恭贺酒仙儿,说他喝酒立功,请客请客。酒仙儿嘴里啊啊啊地应着,心里明白,他被提拔当副站长,与喝酒有关,但并非全是喝酒的原因,应该是楼书记出于对面子的需要。酒仙儿懂得规矩,官场喝酒讲对等,兵对兵,将对将;你是将,屈尊跟对方的兵喝,是抬举对方;你拿兵跟对方的将喝,则是对人家的藐视和不尊重。那天晚上,楼书记见计局长带的三个人是副局长和局办公室主任,不好意思把酒仙儿介绍给计局长一行。计局长主动指着酒仙儿问楼书记,这位兄弟是?楼书记脸泛尴尬之色,含糊其词道,我们乡上的得力干将。后来酒桌上他是以得力干将的名义给大家喝酒的。现在他被提拔了,楼书记带得出手了,也好向人介绍了:查站长。

  酒仙儿当了副站长,按理仍接受惠站长领导,但楼书记跟惠站长明确道:编制在林业站,工作上直接听从我安排。失掉得力助手,扫把倒了都要自己亲手去扶起来,惠站长心里很不愉快,背地里说酒仙儿翻门槛跳墙,找对靠山了。

  更让惠站长不安逸的是,酒仙儿工作直接受楼书记差遣后,楼书记有一些需要乡林业站办理的事,有时便叫酒仙儿转达。酒仙儿很不好处。不转达,又是楼书记的指示;转达吧,有一点位居惠站长之上的味道。一次,楼书记带着他正要到县里去喝酒跑项目,出乡政府大门,被两个村民拦着,说退耕还林补助不合理。楼书记大为光火,叫他们去找惠站长处理。两个村民说惠站长是日款货,给他反映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说解决解决,一年多了还是没解决。楼书记指示酒仙儿,你马上去叫惠站长来处理。酒仙儿跳梭梭去林业站找到惠站长。惠站长杵了他一鼻子灰:你也是林业站的人,去处理了就是口山。

  话一出口,惠站长意识到自己这一句话说得不妥当。酒仙儿现在是楼书记身边的人,要是他原话说给楼书记听,楼书记不高兴,拿小鞋给他穿,自己不是茅厕坎上打电筒--找屎(死)?惠站长顿时觉得,酒仙儿是楼书记埋在他身边的一颗工作上的地雷,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闷了闷,叫住已经转背要走的酒仙儿,给自己找了台阶:算了,你忙,还是我去处理吧。

  三、老楼的“光辉历程”

  酒仙儿跟着楼书记南征北战,几乎晚晚上转战山泉城内,与县里政要和有关部门领导厮拼,打下很多漂亮仗,为乡里赢得诸多方面的特殊关照与另类呵护。

  很多人与惠站长的看法一致,见酒仙儿一天到晚上一路下一路地跟在楼书记屁股后面转,认为是楼书记的心腹、红人。其实人们对酒仙儿有偏见,甚至误会。酒仙儿是一个“我自己长得有脑壳”的人,为人处事有他的是非评判标准。他父亲是酒鬼,但爱交朋结友,事理比一般农民明白得多。酒仙儿参加工作去报到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在桌子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娃儿哩,在外工作,你要给我记死两点,一个是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拿工资的时候手不要抖;二一个是要实实在在做事,不管当老百姓还是当官,你要大家记住你,说你好,就要做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摆在那里,搞不得虚圈套。酒仙儿牢记父亲的教诲,去领工资的时候,都用手摸着第二颗纽子问自己:这个月做的工作,对得起领的工资不?喝酒呢,他回家时曾问父亲该不该,父亲说,你给乡里争取利益,争取到了兴办实事,给乡里经济发展带来好处,有啥子不该呢?所以,他才跟着楼书记一路到处喝酒,骨子里并不是想巴结领导,寻找靠山谋求升官发财。

  开始,酒仙儿很崇拜楼书记,脑袋瓜转得快,点子多,县里上上下下玩得风车儿一样转。可近距离接触一段时间后,觉得华而不实,爱搞父亲说的虚圈套。楼书记来乡上,下车伊始,就是把乡政府大门口挂的党委、政府、人大主席团,以及有关站、所、点等牌子统统换掉,说宋体字横的那一横细了,不好看;受牵连的还有各类文件、简报头字等。他从县里请了一位蓄着长头发、说是著名美工师的人来,全部重新设计,说黑体字庄重大气,全部用黑体字;字号多大,字间距几厘几毫,全部作出深入细致的要求。酒仙儿望着新换后的挂牌,质疑像赶闹的浮头鱼争相浮上心头:这黑不溜秋的,有啥子好看嘛,根本没有原来的爽眼,完全花了冤枉钱。还要把乡里公章也换成黑体字。去雕章时雕章的说,公章全国统一字体,就连哪一级公章直径多少毫米都有明确规定,这个不能换。公章才免遭磨难。

  接着对乡政府进行全面粉刷。才全部粉刷不久的啊,白得亮光光的,哪里不好嘛,楼书记说那个白得不纯正。居然还要把乡政府大门重新开过,责令五户挡住新开大门视线的人家限期搬开。酒仙儿听说后,如同针尖在心子上扎了一下。他回想起那天进城楼书记找风水先生的事,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楼书记叫他去陪县委办公室主任喝酒的路上,酒仙儿几次想问楼书记,这门不改不行吗?如同尿涨了死死憋住不屙一样,费了很大的劲才憋住话没问。

  反响最强烈的事,是把政府大门口左侧那棵上百年的大黄桷树砍了。树下,乡里干部家属大人娃儿,周围的村民,最爱在那里闲耍。特别是热天,绿荫匝地,漆副乡长、韦主任、惠站长的家属都是农村人,在那里各占一个位置,摆小摊摊卖茶、凉水、冰粉、双河凉糕一类,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形成大岭乡一道独特景观。酒仙儿没事也爱往树下站。下乡回来,口干了,两分钱一杯凉水,五分钱一杯茶,一角钱一碗凉糕。韦主任家属的漏子水正宗量足;漆副乡长家属的漏子水里加得有糖精,吃起来味道不周正;惠站长家属的凉糕舍不得放糖,你喊她加一点,像割她身上的肉。酒仙儿很犯难,都是乡上干部的家属,吃一个不吃一个怕得罪人,便一个小摊吃一次。树砍了,小摊摆不成了,一眼望去,光天地坝;落进眼里,是不远处那个苍蝇飞舞的厕所,他像一件贵重的东西丢失了,心慊慊的一片迷茫。那天,酒仙儿又跟楼书记一道,在去陪县计委周主任喝酒的路上,涨慌的尿实在憋不住了,转山延水地提到那棵黄桷树,群众都说不该砍。楼书记回答出人意料:免得那些婆娘没得事,就伙起在树下,斑鸠日老鸹,叽叽呱呱说是道非。后来在会上楼书记则是这样说的,我支持固乡长把黄桷树砍了的决策。大家想想吧,大岭乡之所以这样穷,一棵树子就把乡政府荫着了,经济咋个发展得起来?竟把一个死人脑壳拿给固乡长提。固乡长居然没有辩白。酒仙儿知道,固乡长很软弱,在强势的楼书记面前说不起话。按理,乡长应该主抓经济工作,可楼书记来了后,对工作重新作了分工,每个党委委员都要主抓一个经济发展项目;乡长只抓农村工作,说大岭乡是农业乡,农业抓好了,一切就抓好了。

  乡政府靠金沙江边,离乡政府两公里处有一条河沟,涨大水时要绕道两三公里。上一任书记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找县交通局要钱修了一座桥,资金有限,桥当然修得不高大雄伟。楼书记对此做了批评,说缺乏战略眼光,桥修得矮蹄塌爬,纯粹像小娃儿玩家家。他还看见有老鼠钻进了桥缝,说有严重安全隐患,本着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度负责,必须拆了重建。政府与桥之间隔着一座山,他发出豪言壮语,要打隧道来接通。乡政府对面石板滩上有一座烈士坟,烈士为解放时期青峰寺剿匪捐躯。楼书记说要弘扬烈士不怕牺牲精神,将它作为“大岭精神”凝聚全乡人民思想,重修烈士坟场;烈士的称谓太一般化了,要叫作“反法西斯勇士”。说着粑粑要米做,乡里没有企业支撑,农税、计生罚款提留有限,唯有两手向上要。酒仙儿的观点是,只要要得到钱,多跑几趟路,多醉几台酒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来的钱,要用在刀口上,用在发展经济上。而现在呢,醉生醉死地喝酒,要来一点钱,尽搞一些虚圈套、花架子,酒仙儿由此产生了看法。楼书记再喊去喝酒时,他心里打鲠,就不像原来那样,哪怕晚上睡下床了,一翻身爬起来就去了;现在只要不是上班时间,就找借口,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为什么要推要躲?二十多年后,国家一个电力集团,在金沙江上修了一座大型水电站,山泉县是主要淹没区和移民大县,县里请我去写一个报告文学,做一个历史记载。县委金书记说:酒仙儿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建议你一定采访他一下。我说好。去采访酒仙儿时,他说首先喝喝酒联络联络感情,特意请了“我师傅”楼书记来陪。酒桌子上,他以嘲弄调侃的语气,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昔日风光无限的楼书记,坐了几年“鸡圈”出来后,现在做一些小生意谋生的老楼的“光辉历程”,我想大体能反映出当年酒仙儿的内心世界。

  那天上桌子坐定,服务员给我斟酒,只倒了大半杯。酒仙儿说:哎呀,酒满敬人,舍不得吗?我给周作家第一次见面,倒鼓眼。我不懂:啥子鼓眼哟?他说:写文章是一门学问,倒酒也是一门学问,深奥得很。给你讲嘛,倒得酒杯子堆尖尖还不漫不洒,就是鼓眼;倒来平着杯口,是单眼皮;还差一点才倒满,是双眼皮。我说:真的名堂还多。他说:名堂多?告诉你,站着喝是形式主义,坐着喝是官僚主义,慢慢喝是享乐主义,一口喝干是奢靡之风。我说:你这不是叫人不喝吗?他说:咋个不让你喝呢?来吧。说着,把酒杯伸到我面前,干!我说: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好不好?他说:酒都不喝,说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不接受你的采访。

  我真的不会喝酒,酒仙儿的话,让我感到有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逼人气势,喝不好,不喝也不好。两难间,老楼主动站起身来给我解围:周作家不会喝,就不要强迫他喝,这才叫作尊重人。你实在要叫他喝,我帮他喝。

  这句话,老楼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酒仙儿说好嘛好嘛,那周作家就以茶代酒。他同酒桌子上几个人一一碰了杯,一口干掉后说,我师傅一辈子就爱搞虚圈套。给你说吧,周作家,刚才我喊我师傅来喝酒,他说,唉呀,我已经吃过夜饭了。我说,来陪周作家,县上请他来给我们写一本移民的书。他似乎很不情愿,软绵绵地说,要得嘛。其实呢,他跑得比哪个都快。你看,从我们办公室到“杨老五大酒店” --其实是一家苍蝇馆子--少说一点五里路有嘛。我们坐车子都还没有到,我师傅就已经在这桌子上周武郑王地坐起了。

  老楼讪讪地说:我散步刚好散到这里。

  啥子刚好哟。我给你讲嘛,周作家,他刚到大岭乡当书记的时候,带我到县里去,把县财政局计局长“喝失踪”后,计局长给乡上推荐了一个酿酒项目,生产紫杉酒。产品出来后,我师傅把我们召集起来开大会推销,隆重得很哟,喊我们要一律穿西装,打领带,还要白衬衣,不然不准进会场。大会开始,我师傅发表重要讲话,那嗓门,嗨呀,文款款地说,就是声震屋宇,响遏行云,余音三日不绝于耳;土头干脑地说,就是屎苍蝇,嗡嗡嗡,围在耳朵边边上转。我师傅挥着手说,紫杉酒,它的主要原料是紫杉膏。啥子又叫作紫杉膏呢?现在我告诉大家,紫杉膏由来自青藏高原的一种稀有树种紫杉树精心提炼而成。它的功能非常神奇,是癌症的克星,凡是喝了紫杉酒的人,有癌的可以治癌,没癌的可以对癌细胞直接形成包围圈,让癌细胞攻不破。哎哟,日你个鬼,攻不破,不得了哟。当时会场好几百人,黑压压的一片,开始都闹哄哄的,听他那样一说,唬一刀砍下去一样,齐斩斩清风雅静了,掉一根针在地上都像打大雷,一个二个听神了,全部傻儿一样望着他,差一点就把会场上的人,全部整成老年痴呆。我的第一反应是,哎呀五粮液遭了,紫杉酒有这么大的功效,今后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喝紫杉酒去了,哪个还去喝你那五粮液?都不喝五粮液了,你那五粮液卖给球大哥啊?所以,后来他在会上讲一些啥子我都不晓得了,我就想啊想啊,要不要给五粮液的老总王国春打一个电话,说大岭乡要雄起抢夺五粮液的生意喽?我当时思想斗争非常激烈。说,我就成了大岭乡的内奸,对不起大岭人民;不说,五粮液是宜宾最大的企业,打一个喷嚏宜宾财政就要得一场重感冒,我对不起宜宾人民。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要不要说的时候,就听我师傅操着普通话大声宣布,今天这个会,是一个成功的大会,圆满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大会以后,大家不要走了,都去品尝紫杉酒。大家一听要喝紫杉酒,眼珠子像一千瓦的电灯泡,唰一声都亮了。我本来晚上要回家吃夜饭的,老丈人生日,任保管专门打了招呼的。但是这面又有紫杉酒喝,经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觉得还是喝紫杉酒好,有癌先把癌治了,这是大事,身体第一;没癌先把包围圈形成起了再说。我就给任保管带口信回去说,实在对不起,上级来了人,有重要接待任务。坐上桌子,拧开瓶盖,一人一杯。还剩半瓶,我说哎呀不好意思,一人喝一杯就够了,喝多了浪费。还剩下这点,我婆娘已经怀起娃儿了,我拿回家去,等娃儿一出世,管他妈的是男是女,先灌他一调羹,把防癌的包围圈给他形成起了再说,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一桌子人听得哈哈大笑。老楼在我这个生人面前,显得有一些不自在,搛了一片猪耳朵放进嘴里嚼着说:当时提倡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我们千辛万苦开发出了这个酒,当然要大力宣传嘛。

  哎呀宣传,你少说一点。酒仙儿一嘴抢过话头,后来乡里作出两个决定,一个是为了全乡人民的身体健康,远离癌症,都要喝紫杉酒;不喝紫杉酒的,捏着鼻子灌都要灌他两调羹;按任务摊派到各村组,一月一人限量购买一瓶。二一个是推销猪儿饲料。我师傅口才真的很好,树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亲嘴。他亲自执笔,给县委、县政府写了一个报告,提出宏伟目标万千元工程,就是农民收入每户一年上万元,交税上千元,主要发动全乡家家户户喂猪儿。得到县委、县政府的肯定后,万千元工程就启动了。喂猪儿一年哪里有那么多收入呢?当然是科学养猪,喂配方饲料。乡里办了一个大型的猪儿饲料厂,配方饲料生产出来后,我师傅就在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我们的猪儿饲料好得很哟,由当归、红枣、红花等三十四种中草药精心配制而成,猪儿吃了,只听见长得嚓嚓嚓地响。当时我想,皮子都长得嚓嚓嚓地响,不崩开吗?不晓得里面加没加得有人参、虫草、虎骨; 那么好的东西,不要说猪儿要吃,老子都要吃;我这样瘦的,肯定长得胖。心想,我师傅喊大家把紫杉酒喝了,走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发一包猪儿饲料,叫大家拿回家去品尝品尝。结果没发,我就以建议的方式,给我师傅委婉地提出了这个要求。我师傅用普通话拖腔拖调地回答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我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建议说:这样吧,不说给参加会议的人都发一包,你给乡里的干部每人发一包嘛。我师傅仍然用普通话回答我,这也是不可能的。当时我都迷进去了,没有反问我师傅一句,既然那么贵重的,农民买得起吗?乡里还决定说是唯一指定产品,先款后货;没得钱的,可以贷款。嗨哟农民抢购猪儿饲料的场面火爆得很哟,把厂大门都挤垮了。结果呢,请来生产紫杉酒的高级酿酒师,是我师傅的姑爷;生产猪儿饲料的高级专家,是我师傅的舅子;猪儿没喂肥,把我师傅的姑爷、舅子喂肥了。

  老楼干干地笑笑:一个是亲戚,但另外一个是朋友介绍来的熟人。反正后来事情已经揭穿了,我也不瞒你们。我这一辈子还是当过几天不大不小的官,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凡是在一个地方穷折腾的人,十有八九都心术不正,都是想往自己包包头捞点东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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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洋相惹祸

  酒仙儿告诉我,跟他师傅混的那一阵子,最大的收获,是在城头混到一个婆娘,虽说长得不乖,但实惠,好用。当然,这是酒仙儿作践自己老婆说的。他老婆那时是县农资公司仓库保管员,姓任,大家叫她任保管。酒仙儿也跟着单位的人喊她任保管。在耍朋友的时候,酒仙儿主动表示愿意接受领导:我爱喝酒,今后你要把我管起来,你喊喝我就喝,你喊不喝我就不喝。

  任保管放弃领导权:要乖自己乖,嘴巴生在你身上,我不会管你。

  睡到一张床上后,情况发生逆转。任保管主动争取领导权:你少在外面烂酒嗄,经常喝得酒醉麻坛的,一身酒臭,不准挨着我睡。

  朋友们开酒仙儿的玩笑说:每次回家,任保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酒仙儿闻嘴巴,看他在外面喝没喝酒。

  酒仙儿则想方设法摆脱领导:你不是说嘴巴生在我身上,你管不到那么多吗?

  朋友们又开酒仙儿的玩笑: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喝醉了回家,任保管找棍子打他,他唬一声钻到床脚底下躲着。任保管拿棍子在床边上拍得叭叭叭响,大声喊道,你给老娘出来。酒仙儿雄赳赳地说,我说不出来就不出来,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不过,这两件事流传面比较广,我至少听到县里三个人提说过。

  那时县城主要烧蜂窝煤。蜂窝煤厂生意红火,送煤的忙得脚底朝天,晚上都在送。一天,酒仙儿家里的蜂窝煤烧完了,任保管叫他找拉蜂窝煤的人送。那时不像现在有手机,公用电话都很少,酒仙儿得去蜂窝煤厂找拉煤的人送。走在路上,遇到朋友叫他去喝酒。他去了,忘了找人送蜂窝煤。出门没带钥匙,晚上回家,任保管很生气,不给他开门。他没得办法,说不给我开门算了,我去打旅馆就是,反正旅馆费又不是用到我一个人的钱。假装囊囊囊地走了,一会儿又轻脚轻手地走回来,轻轻地敲门。任保管问:哪个?他变腔变调地说,送蜂窝煤的。哦,你等着。任保管穿衣起床打开门,他像一只耗子,唰一声就从虚开的门缝缝里进去了。

  人,一次被你哄,他不晓得,不为过;二次被你哄,他是马大哈,不善于吸取教训;三次还要被你哄,那就是瓜娃子,傻儿了。后来又有一天晚上,他喝了酒回去,摸钥匙开门;没有,才想起搁在办公桌上没拿走。天冷,估计任保管在被窝里睡得热热和和的,不得给他打开。他灵机一动,故伎重演,轻轻敲门。任保管问:哪个?酒仙儿捏着鼻子答:送蜂窝煤的。任保管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心头说,送卵蜂窝煤;嘴里则甜蜜蜜地说:哎呀,谢谢你,我睡了,你把蜂窝煤放在门口就是了。酒仙儿一怔,这死婆娘不上钩,咋个办?又捏住鼻子说:我要现款现货。没想到任保管还是不愠不恼地说:对不起,我的蜂窝煤还没有烧完,你拉起走,我烧完了再找你拉。

  另一件事是酒仙儿喝酒出了名,以酒会友,酒朋友多起来了,有时一晚上要喝两三处。一天,几个朋友在同乐酒楼喝酒,他喝得二麻二麻的了,突然想起还答应得另外一个酒局,慌忙站起身给大家赔礼道歉:哎哟,对不起大家,我还答应得一处,我得去应付一下。这样,我把这一杯干了。说完,脖子一仰,干掉酒,杯子橐一声蹾在桌子上面,偏翘打翘地走了。

  下楼,他招了一个三轮车。车夫问你到哪里?酒仙儿说同乐酒楼。车夫糊涂了,这里不就是同乐酒楼吗?为了挣钱,也没点穿,拉起酒仙儿转了一圈回到同乐酒楼门口说:到了。酒仙儿下了车,车费两元,他掏了一张五元的递给三轮车夫,大方地说,不要补了。晕乎乎地爬上楼,走进刚才吃饭的那间屋子自己走后空下来的位子上,拱手给大家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来迟了;本来都说先走一步的,他们硬要拉着我喝几杯才走。这样,我先自责一杯,再打一个通庄补起。大家哈哈哈地笑着说:好啊!酒仙儿拿过酒瓶和用过的酒杯,朵朵朵地边倒边说,大家看着嗄,我倒一个鼓眼。一口干掉后,把通庄打完,尿涨了,说:我去方便一下。跑进厕所,痛痛快快地方便起来。突然抬起头,看见一个女的,埋头蹲在另一个坑上,他大声干涉人家:这是男厕所,女的出去。实际上他闹了大笑话,跑到女厕所去了;没检查自己的错误,见女的还蹲在那里,头埋得更低了,立眉立眼地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不走哟?你不走我走了嗄。

  当晚回家,酒仙儿更是洋相百出,衣裳裤子都没脱就倒下床睡了。一会儿酒力发作,他控制不住,要呕吐。任保管见了,翻身起床给他端痰盂接。他见了,以为是酒杯,说,那样大的杯子啊,要得个球;服务员,杯子大了,换小的!任保管冒火了,恶暴暴地说:痰盂。酒仙儿说:哦,这还差不多。呕吐过后,任保管端去厕所里倒掉,拧水龙头冲洗。酒仙儿听见水声,以为在酒桌子上,有人在给他倒酒,忙制止道:我不喝了,你们哪个倒哪个喝。任保管听见了,骂他:没得事,努力喝,醉死了好重新投胎。睡到半夜,尿又涨了,起床到厕所去解,胜利完成之后,出来随手带厕所门关,衣裳角角被门夹住了。他以为下桌子了,还有人拉着喝酒不准走,就说:朋友,今天算了嘛,明天再喝!任保管听见了,气不是,笑不是,第二天出来摆给朋友们听,朋友们笑得喘不过气:你这一辈子福气好啊,家里有一个活宝。

  酒仙儿这是借酒浇愁。朋友们在同乐喝酒,是安慰他。他才参加工作没几年,不圆滑,更不会逢场作戏,对楼书记所作所为看不惯,直接表露出来;楼书记叫他披挂出征,他就推三阻四,拿任保管做挡箭牌说:就像牛儿一样,以前可以漫坡漫塆,想朝哪里跑就朝哪里跑;现在被任保管拴上了牛鼻索,想跑都跑不脱了。

  还有更硬的理由:百年大计,我有大工程要做,任保管叫我要忌忌嘴。

  楼书记就有意见了:哼哼,我堂堂一个乡党委书记,你小小一个工作员,喊你一路去喝酒,是看得起你;你箢箕装狗,不识抬举,要跟我两个五啦六的,我随便拈两砣骨头敬你,起手便易的事。就有意冷淡酒仙儿,工作上设门槛,还给酒仙儿量身定制纪律。任保管身怀有“朵”了,大岭乡离县城十公里路,酒仙儿住在城里,骑摩托车早出晚归。楼书记便抓纪律整顿,要求工作人员除星期天节假日外,一律住在乡上,方便工作和接待群众,否则经济惩罚。酒仙儿很郁闷,觉得一个单位就像一池子水。水干净,一身尘土汗垢都会给你洗得干干净净;水龌龊,你干干净净的身子反而会被洗得稀脏。同乐酒楼喝酒的这个晚上,就是他想到一周没回家了,何况又是周末,抓紧做完手里的事,提前走了十分钟。结果被楼书记查了岗罚了款,朋友们在同乐酒楼设酒局安慰他:哎呀,就当请我们喝了一台酒嘛。

  其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把楼书记同酒仙儿的关系,搞得炸药库点燃导火绳一样紧张。

  县上领导喊破嗓子要大力调整农村产业结构,楼书记听说橙林县这一项工作抓得好,特别是有一个叫大岩镇的地方,自然环境条件跟大岭乡差不多,但人家大力发展经济林木,取得很好效益,楼书记直接出面组织全乡各村的书记、村长,包了一辆中巴车去考察。乡林业站唱主角,惠站长安排酒仙儿管后勤。到了橙林县,晚宿团林山大酒店,大家对楼书记建议:坐了一百多公里的车,腰酸腿痛的,是不是好好地喝一台酒?还请了县林业局陆局长一路去的,楼书记碍于面子说:好嘛。

  找了一家有特色的馆子,大家放开喝,酒仙儿兴致很高,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宾馆,衣裳裤子都没有脱,趴在床铺头就睡了。睡了一会儿,忽然醒过来,发觉包包不在了,心一沉,这还得了啊?这次考察的一万多元生活费,全部装在包包里的,搞掉了大家喝西北风啊?起床到处找,一间屋翻箱倒柜找遍了,都没找到。惊动了大家,有的找保安,有的报案。警察来了,问了情况,调宾馆监控录像,没发现有盗窃行径的可疑人员。掉出租车上了?从监控录像中查着了送酒仙儿回来的那辆的士,马上通知交警按车牌号查找司机。很快把的士司机找来了,问他车上掉得有包包没有?司机吓得直打抖抖,说他是送了这位客人;他走后,车上没看见有包包;要是有,他会交出来的。警察详细询问了酒仙儿的情况,酒仙儿喝麻了,说不具体,只知道钱包掉了。警察跟着酒仙儿进房间找,发现包包藏在铺盖底下。原来,酒仙儿喝醉酒后,怕钱包掉了,把它塞进被盖下面,趴在上面压着睡觉。满屋都找了,唯独没有把铺盖揭开来看。包包找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却又派生出了一件事。在查看监控录像时,发现楼书记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上楼梯拐进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吃早饭,大家快要吃过了,楼书记才摸起来吃。大家晓得书记晚上劳累了,心照不宣,不好开他的玩笑。唯有陆局长含而不露,问楼书记,呃,昨晚上的事你晓得不?酒仙儿怕楼书记说他失职,本来楼书记就不安逸他,要是拿这一件说事,他就吃不完兜着走。因此,掉钱包的事,他叫大家帮着在楼书记面前瞒着,没有惊动楼书记。楼书记听陆局长这样一问,脸一下红了,晓得自己的事穿帮了,假装镇定地说,啥子事吗?我喝了酒回房间后,有一个女同学来找我摆龙门阵,没注意外面有啥子事。陆局长说你的啥子女同学哟,年龄相差那么大,她好会保养的啊,你把她的驻颜之术请教来告诉我,我也叫你嫂子学学养养颜如何?

  橙林县城离大岩镇还有三十多公里,吃过早饭,大家带上行李,都上了中巴车等着走,楼书记才咵咵咵地拉着一个拖杆箱出来。总台服务员喊住他:你是312房间的客人吧?你还有一个自费项目没有结账。楼书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子自费项目没结账哦?服务员说:一只安全套,一元钱。楼书记恨不得地下裂开一道缝子钻进去,摸出五元丢在吧台上,拉着拖杆箱做贼一样慌慌张张往车上走。前脚刚跨上车,服务员后脚撵了上来,叫住楼书记说:安全套一个只要一元,你给了五元,还要补你四元。

  楼书记歪嘴婆娘照镜子,非但没有自我反省,反而把这个账记在酒仙儿头上,怪酒仙儿不小心,惊动四邻;要是他不出那个洋相,自己就不会丢这一个丑。酒仙儿从间接渠道知道楼书记的这个看法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下矮桩求情,楼书记还是没有放过他,质疑他在报账时,叫宾馆多撕发票多报账。酒仙儿气得没法,哪里有这种事嘛:我父亲教育过我,不该说的不说,不该要的不要,我丝毫不敢违背父亲说的话。楼书记冷笑道哄鬼哟。很快传出酒仙儿贪污公款的事,责令酒仙儿停职检查,从灵魂深处深挖细查自己的坏思想。这一切,楼书记没有出面,出面的是惠站长。惠站长记恨着酒仙儿翻门槛跳墙的事哩,不是楼书记信任你,上一路下一路跟着他到处吃福席吗,看你们怎么狗咬狗了呢。酒仙儿出社会,第一次遇到如此险恶人心,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先人说过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话,心想,你楼某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怕你都要得,惹不起躲得起。不是要学习大岩镇的经验吗?人家林业站的技术人员们,都分别下乡蹲点指导村组栽树种果,发展经济林木,我主动要求下村蹲点做事总不会错,何况我本身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学的专业也对口。于是给惠站长说,要去乡村蹲点,争取抓出实效来。惠站长把这个事给楼书记作了汇报,楼书记闷了闷,嗯地装了一声猪叫,算是同意。

  于是,酒仙儿去了一个叫青峰村的地方蹲点。

  五、英雄酒

  那天晚上,酒仙儿请我在杨老五大酒店喝过酒后,我们移师怡心茶坊喝茶。

  我问酒仙儿:你怎么叫老楼是师傅呢?讽刺他是心术不正、善于假公济私、搞虚圈套、把好处往自己包包头揣的老手?

  酒仙儿呵呵一笑道,酒桌子上开玩笑的。原来有一个钻井队,在八面坡钻井。下班了,钻井队有两个姑娘晚饭吃了去散步,见一条母狗走草,先是一条小牙狗,去给母狗亲热,母狗爱理不理,最后龇了小牙狗一嘴。小牙狗见高攀不上,灰溜溜地走了。这时来了一条大牙狗,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母狗屁股后面闻了两下,两条前腿腾空一扬,落在了母狗后背上,几耸几耸就把事情搞好了。岁数稍大一点的那个姑娘说,你看这个才是师傅。被旁边铲田坎的一个农民听见了,拿出来摆,这个事就传开了。当然,我叫他师傅,不排除有以他为鉴,人生不要像他那样摔跟头的意思。

  哦。听说你去青峰村蹲点得很不错?

  当然。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愉快的,要算那几年。从家里来说,早出晚归,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从工作来说,跟农民打交道,用不着提防啥子,只要你给他们实实在在办事,他们就认可你;你给他一寸恩,他会报你一丈情。喝酒也耿直,坐下喝,喝了醉,醉了睡;不像官场上,喝一点酒啵,讲级别,讲礼数,讲客套,稍不注意就会出娄子。给你说,一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死死记得,梁二婶的豆花儿,又白又嫩,木江菜叶拌烧青海椒舂烂做蘸水,那个味道,要好周正有好周正。特别是耿幺娘家的猪头肉,火炕楼上煍着,我们说下乡搜集黑材料,就是说的这个东西。明火一烧,刮来煮起,切起巴掌大一块一块的,黄金绀色的,透亮,喷香,嚼起又化渣;吃一块肉,喝一口酒,哪个味道,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说你不要把口水给我说出来了。听说楼书记到青峰村去,不要说喊他喝酒,饭都没得人喊他吃?

  嘿嘿。酒仙儿喝了一口茶说。有这个事。他下乡去检查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和退耕还林工作,村组干部们晓得了,找借口有的出差,有的走亲戚,想方设法躲避他。不躲不避的,指使一些群众,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拦着他解决,哪家的鸡儿啄了一嘴我家的菜叶叶,哪家的鸭儿又踩倒了我家一根秧苗苗。那时的村组干部基本上没得补助,他想卖官帽子都卖不脱。大家讨厌他的原因,一个是他来乡里搞的那一些花圈套,穷折腾,如摊派各村社买紫杉酒、猪儿饲料等,严重伤害了群众的感情。二一个是村民们晓得楼书记给我过不去,有意给我打抱不平。所以,吃饭时间到了,挂口叫他吃饭的人都没有。我看不过去了,私下找人咬耳朵,给我一个面子,村里才安排生活,有好酒好菜也不拿出来;还拿话损他:哎呀楼书记,我们这个地方穷,等在你伟大英明正确的领导下,发了家致了富,再好好地款待你来补起嗄。

  作为一个乡镇干部,到农村去群众不喊你吃饭喝酒,这种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边感慨地说着,边起身拿开水瓶往酒仙儿茶杯里续水转移话题:呃,听金书记说,你调到雪山乡去,报到时喝过一台英雄酒,是咋个一回事?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吐掉一丝茶渣说:我在青峰村蹲点抓产业结构调整,同退耕还林密切结合起来,干出了成绩,成了全县的样板,被提拔到雪山乡当副乡长,分管农业。上任那一天,我是赶客车去的。中午朋友们给我饯行,喝多了一点,头一晚上又没有睡好,刚上车还坚持得住;快要到雪山乡的时候,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就十多分钟光景。在派出所门口下车,章所长见我腰皮带上只有一个手机空套子,问我的手机呢?我一摸,呃,刚才都在啊?章所长摸出手机一打,说关机,证明被人摸了。我说好啊,在你的地盘上落的,你得迅速给我找回来,要是这一期间领导有事找我找不到,出了事你要负责嗄。章所长说:我问事得事嗦。他随即给当地那群二杆子娃儿的头儿丁巴眼打了一个电话去,叫他帮着清一下,是不是他兄弟伙干的。没多久,丁巴眼回电话说,是他一个兄弟拿了。章所长说,你抓紧还回来。丁巴眼说,还你可以,但我们要请你和查乡长喝一台酒,当面说清楚,不能报复。章所长问我,去不去?我说,怕啥子呢,好难得遇到这种机会哟。我和章所长去了,他带了枪。去一看,嚯哟,那个阵势,摆了满当当的三桌,全是一些二杆子娃儿,有劳改释放的,有吸毒的,有有案底暂时没被处理的。手机用一根索索儿拴着,吊在一把尖刀上,插在正中间那张桌子上面。我伸手去拿,一个脸相横蛮的二杆子娃儿伸手挡住说,不忙,你得拿话出来说嗄。好嘛,我说嘛。我说,我这个人是讲义气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古人说,男不和女斗,水不和山斗,民不和官斗。各位说得到一条路上,今后在政策原则范围内,有一个大凡小事,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量帮忙。要是有意为难我,给我设局子使绊子,你们可以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查某人红眉毛绿眼睛,也是一个不怕人的角色;哪个敢给我拧一颗螺丝钉,我随便给他拧两颗螺丝钉。至于今天这一件事,我们算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过了就算了,我不会叫章所长追究哪个人拿的手机,更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丁巴眼说,查哥讲义气,耿直,今后有啥子事,尽管打招呼,我们兄弟伙一定给你扎起!丁巴眼杀了那个伸手挡着不准我拿手机的人一眼说,把手机还给查哥。那人让开手,抽下刀,取了手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我的手上。丁巴眼端起酒杯子说,今天我们兄弟伙给查哥接风,多有冒犯,请查哥海涵。大家把酒杯子端起来,请查哥提议开杯。我说,好,为我们以后和平相处,来,干杯。之后,他们轮流敬我,我来者不拒。然后我也一一回敬了他们一杯。这两排炮打完,就是几十杯酒,但我没有醉。这时候,一个娃儿跑过来,还要敬我的酒。我不是喝不下去,要是朋友,一醉方休;给这一伙二杆子娃儿喝,醉了值不得。我说不喝了。那个娃儿脸一绷,眼一鼓,把杯子咚一声蹾在桌子上说,他们敬你你喝,老子敬你你不喝,啥子意思嘛?嚯哟,头发不剃,给我雄起。我掉头一看,旁边有一件啤酒,顺手抓起一瓶,在桌子边上叭一声把瓶颈子搁断,操起来抵着他的喉咙说,你敢给老子咋个嘛?你敢动,老子马上给你弄进来。三桌人唬一声全部站了起来。章所长唰一声把枪摸出来说,全部给老子坐下去!你们咋个嘛,要翻天了?他们愣了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一个二个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我把啤酒瓶子在桌子上一筑,大声道,不喝了,随便你们要咋个,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随时奉陪。撂下这一句话,我跟章所长一招手,睃都没有睃他们一眼,手一背,昂首挺胸走了。

  酒仙儿眼睛有一点瞟,山泉县一带称之为打枪眼;个子高,身坯薄,但此刻我忽然觉得,他是一个相貌堂堂、高大魁梧、让人仰视的硬汉子。

  哎哟,那一台酒,要是我不去喝,一软,就要被他们踩在脚下,根本不要想在雪山乡立住脚。酒仙儿说,喝了过后,这一伙二杆子娃儿,晓得我查某人不好惹,都不敢找我的麻烦;他们在哪里闹事,我一出面制止,他们都认账。记得有一次,宜宾一个大企业老总的兄弟,到我们乡开发一个项目,开一辆豪华轿车来,倒车的时候,把一户人家才打好还没干的水泥敞坝碾烂了。按理,你赔一点损失,给过三五十元钱就完了;但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不理睬人家,开起车子就想走。这时,当地两个二杆子娃儿看见了,认为发财的机会来了,站出来挡着车不准走。那个老总的兄弟立即打电话,叫来工地上的十几个民工,说给我打,打伤了医,打死了埋,不就是钱吗,没有啥子了不起!两个二杆子娃儿也打电话叫人。很快,二三十个二杆子娃儿骑着摩托车,拿着钢管棒棒来了,把他们围了起来。老总的兄弟吓得缩在车子头不敢出来。三四个二杆子娃儿拿着棒棒叭叭叭地敲着车头说,你不是要打吗?出来打口山,出来打口山。我当时正有事,接到乡综治办李主任的电话,说不得了喽,要出大事了,向我紧急求援。我说这个工作不是我分管。李主任说,我跟书记请示过了,书记说只有你去才镇得住堂子。没办法,乡上的工作,职责不分,眉毛胡子一把抓,要不得;小葱拌豆腐,分得一清二白的,也要不得。于是,我下楼骑起摩托车,唔嘟嘟地开起去。嚯哟,那阵势真的不得了,一个二个瞪眉鼓眼的,你剜我一眼,我剜你一眼,恨不得把对方杀了。我把两个二杆子娃儿的头儿找到一旁说,你把你的兄弟伙招呼着,迅速撤离;要是出了事,我叫你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他说,是他幺不倒台,他要打口山。我们今天陪他打,看他打得赢好多。我说,这个事不要计较那么多了,赶快把你的兄弟伙喊起走,晚上找一个地方喝酒。他问哪个出钱买单?我说当然是我掏腰包口山。他说,不行,龟儿子不是说他钱多吗,必须他掏才行。李主任在旁边听见,过去跟那个老总的兄弟商量。老总兄弟说,这个酒钱当然该自己来出。--嗐,现时代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要是我当初怕他们,不敢去喝他们的酒,这个事要这样清风雅静地处理下来,那才是癞哈蟆要吃天鹅肉--妄想。

  六、龟命该绝

  酒仙儿曾在酒桌子上,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得意地给我讲:哎呀,周作家,我还是三言两语,给你描绘一下我这个人的形象。说话虽然粗鲁一点,但始终没有忘记父亲教育我的话,办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心术还是正的;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态度也是摆得端正的。我是个性情中人,不大注意形象,尤其是下班以后更不注重,酒酒儿一喝,敢把衣裳脱来搭在肩膀上,打光胴胴在街上走。有人说我,你在机关工作,要注意形象,人家女同胞看见了成何体统?但是没得办法呀,群众认可我这个样子,说是正常现象,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拦着围着找我咨询反映问题。不像我师傅,只要他嘴巴下面那颗纽子没扣好,群众就要说他,喝醉了,喝醉了。反过来我像我师傅一样,把衣裳纽子扣好,很规范地在街上走,群众就会说,你看你看,这狗日的酒仙儿昨晚上喝醉了,今天在街上发神经;就像开会,哪一次不迟到,领导就会骂我,龟儿今天不正常一样。这就是反差,很强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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