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罪(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人罪,小贩
  • 发布时间:2014-08-19 12:41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法官的陈责我,将要主审小贩陈责我故意杀人案。

  这桩案子,从案发起就成了新闻热点,因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小商贩,而被害者是城管员。监控录像和人证均指证,小贩陈责我无证占道经营,城管执法时,将小贩陈责我的三轮车没收了。小贩陈责我当然不干,这是他吃饭的家式;他抱着三轮车不撒手,于是城管就动了粗,混乱中,一根铝管敲破了小贩陈责我的头,三轮车自然被没收了。后来,小贩陈责我数次去城管队讨要三轮车未果,于是拿了平时削水果的尖刀,趁城管队在外执法时,偷袭了一名城管队员。一刀,从该城管队员的后腰刺入,致肾脏破裂,抢救无效身亡。小贩陈责我束手就擒。

  因这案子特殊,本地电视台、报社记者蜂拥而至,网络上也是微博、帖子满天飞。官方媒体的报导多是呈述事实,并采访了受害人家属,对犯罪嫌疑人小贩陈责我进行了必要的谴责。案发之初,网络上一片叫好之声,认为城管打人在先,小贩杀人在后,虽有罪,但不至死。微博大V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纷纷发表看法,赚了不少粉丝。后来网络上就此事的看法形成了两派,两派之间上纲上线,乱成一锅粥。很快,城管方面公布,据监控显示,当日在混乱中拿铝管打破陈责我头的并非受害城管,而是一名“临时工”,“临时工”现已被开除。“临时工”的说法在网络上又引来了疯狂的“吐槽”,但监控显示,受害者并未动手,这是不容抹黑的事实。

  因这案子的特殊性,城管队员的家底和小贩陈责我的历史,均被“人肉”得七七八八。

  被害的城官队员姓吴名用,和梁山好汉“智多星”同名同姓。吴用一年前大学毕业,经媒体调查和网友“人肉”,没调查出有特殊背景,并非如事发之初传言的那样是某位领导的亲戚。城管部门在网站公布的吴用家庭背景情况,应该说是少有的情况属实。吴用家在这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虽是非农业户口,家里的日子却不宽裕。吴用的父母都是曾经的国企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国企改革的大潮中失业,成了“下岗工人”。吴用的父母下岗后,做过多种职业。后来,吴父进了出租车公司,算是有稳定的收入;吴母没找到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菜场外面摆小摊卖袜子、内裤,是城管清理的对象。吴用大学毕业后,恰逢区城管中队招聘事业编工作人员,他参加了考试,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面试有惊无险,他成为了一名城管。吴用成为城管后,他母亲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怕城管抓了,咱家就出了个城管。吴用却发脾气了,他觉得这事很吊诡,儿子当城管,母亲当小贩。他对母亲说他现在工作了,工资不低,加上父亲开出租车的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吴用劝母亲不要再去摆地摊了,吴母却说她还能干得动,儿子还要结婚呢,还要买房子呢,到处都要花钱,她还没有到可以享清福的年龄。吴用生气了,说妈子这样做让他好为难,好没面子。吴母沉默了许久,说你觉得妈子摆地摊丢你脸了,给你添乱了,妈子不摆了。吴母没有再摆地摊,吴用心里却难受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母亲摆地摊供他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的。吴用上班后,从不敢让同事们知道,他母亲曾经是摆地摊的。他也非常反感同事们在执法时对小摊贩们动粗。他总是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城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大体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是市局、区局和中队的领导,各科科长、副科长、科员,他们是公务员身份,很大一部份是军转干部。他们不用上街执法的,上班也不穿制服,是城管部门的决策者;中等人,就是吴用这样的城管。他们多是大学本科毕业后,通过事业编招考进来的。当然,也有不少是通过关系调进来的,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亲戚。参加工作后,吴用很少去执法现场,除非遇到强拆违章建筑,他们才会出现在现场。下等人是协管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其实他们不是临时工,是合同工。这类人员干的都是城管执法中的脏活、累活,工资低、地位低、职业不稳定。他们爱在执法时捞点外块补贴工资之不足,没收的水果什么的,就瓜分了。协管员没有执法资格的,按法律规定,他们出队,要有吴用这样的城管带队。但现实是,吴用这样的城管,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办公室的。因此案发前,参与围殴小贩陈责我的城管中没有吴用。因为围殴事件被人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在城管队内部也引起了争议。吴用在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地批评了协管员。有人看不惯,就骂他站着说话腰不痛,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人说,说得轻松,你上街试试?吴用被将了一军,说上街就上街。他真上了街,本意是要给协管员做表率,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文明执法的。出街的第三天,他在执法中遇到了难题,队员围住了一名用三轮车推了水果卖的女子,要没收那女子的三轮车。女子不肯。如果在往日,城管队员会动粗,但吴用没有让队员动粗,他和女子讲道理,长篇大论,引来许多人围观与讥笑。口干舌燥后,他的耐心渐渐失去。他挥挥手,让城管队员们强行执法,常见的一幕重演。混乱中,他感觉到腰部刺痛,然后就倒在了血泊中,人们尖叫、四散逃离。倒地的吴用看见了手执尖刀茫然而立的小贩陈责我,陈责我的背后,是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临死前的那一瞬,城管吴用眼前浮现了母亲被城管围住抢东西的情形,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然后,他感觉自己变轻了,飞离了地面。他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倒在地上。他死了。他是那么年轻,正准备结婚,女友怀了孕,婚期定在这年的五月一日……

  媒体采访了吴用的家人,还有他的未婚妻。被害人的情况被调查清楚之后,无论是电视、报纸,还是网络上,一边倒地开始谴责小贩陈责我。

  小贩陈责我的情况,很快也被媒体调查得底朝天。

  小贩陈责我来自一个以贫穷和喀斯特地貌著称的省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学木匠。早些年,在家给人打家具,一技在身,日子过得还行。婚后生一女,未拿到二胎准生证又生了个儿子,因计生罚款,日子过得就凄惶了。后来出门打工,在家具厂做木工,工资供子女读书不成问题。做了十多年木工,长期和天那水、粉尘之类的东西打交道,慢慢就经常性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记忆也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岁的人,实在有了老态。他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实在捱不住了,去医院一查,慢性中度苯中毒。这病没得治,只能养,首先是不能再接触苯。去工厂讨说法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他在一家又一家厂子里打工,最后病发时的那家厂,他才干了两个月,无法认定是哪家厂的责任。工厂出于人道,给了他一点慰问金,他千恩万谢,没想到去打官司。再不能打工,家境自然是越发艰难,女儿正读高三,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辍学来到南方打工,进了一家电子厂。儿子读高一,也不想读了。小贩陈责我指着儿子骂,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考上大学。当年,小贩陈责我的成绩好,会读书是在学校出了名的,村里人都认为他会考上大学,他父母也以为他们家会因儿子而改换门庭,谁知放榜,他却名落孙山。他给女儿取名一鸣,儿子取名一飞,是希望两个孩子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现在,女儿没指望了,儿子是断不能再辍学的。儿子读书用功,和父亲一样会读书,在县城一中成绩名列前茅,只要不出意外,上“一本”是很有希望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也为了儿子将来上大学的开支,小贩陈责我买了辆三轮车,清晨从水果批发市场进水果,夫妻二人分头零售。收入还可以,就是要防城管,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做好跑的准备。他身体不好,反应相对迟钝,经常被抓,好不容易赚点钱,被抓一次,一个月就算是白干了。一年下来,他妻子一次没被抓过,他却被抓了三次。他也想做点别的,但没找到合适的营生,这样一做就是三年。眼看今年儿子要高考,没曾想,刚买的三轮车又被没收了。数次去讨要未果,回到家,老婆又数落他,骂他笨,别人都跑得脱,为何单单你这死猪跑不脱?他心里有气,谁也没想到,平常老实巴交的人,却干出了这惊天血案。后来据他交待,他本是想扎一刀就跑,并没想要人的命。事发后,他并没有表现出极积的认罪态度,而是认为城管该杀。当他得知被害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特别是得知被害人的母亲也曾经是小贩后,他蹲在地上嚎啕痛哭。他的态度转变了,他说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求速死。最大的愿望,是伏法前能见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贩陈责我的情况被公布之后,网络上对他的同情之声又多了起来。因此,要求严惩凶手的声音渐渐没那么激烈了,而道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韦工之认为,小贩陈责我并不是事件的原凶,原凶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韦工之律师还宣布,他将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而另外一个事实,却被城管部门隐瞒了起来。小贩陈责我在案发前两天,曾到城管队讨要他的三轮车,遭到了城管队员们的羞辱,几个城管员轮流扇了他耳光,还将他绑在烈日下晒了一个小时,并扬言让他滚出这城市,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小贩陈责我后来只求速死,在受审时并未提及这一节,甚至对他的律师也没有提起。

  案子就这么个情况。审理起来不会有太多的意外与难度。凶手认罪态度虽好,但没有可供减刑的情节。社会上虽然有对凶手酌情轻判的呼声,但城管局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更高。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只要依法办案,择日开庭,然后根据控辩双方的证据,依法量刑,本不成为什么烦扰。但这案子,对于法官陈责我来说,却是天大的烦恼。因为在二十年前,他曾经犯下的一桩罪孽与这案子关系密切。自从这案子出来后,他就悬着一颗心,变得紧张而敏感,就像坐在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上,他却想不出阻止爆炸的办法来。

  自这案子被炒得沸沸扬扬后,法官陈责我的生活就被严重扰乱了。他谋得了一个学习机会,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时,媒体有了新的兴奋点,这桩案子已然被人淡忘。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公安结案,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居然指定他来主审这案子。他知道,并不是领导有意为难他,只是领导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接到卷宗,他的头就开始痛。心事重重的他,本想找领导谈一谈,希望能换名法官来主审。他的理由自然是站得住脚的,作为法官,审一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杀人犯,怎么着都觉得别扭,他相信领导会充分考虑他的感受。这些年来,他在法院工作尽职尽责,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认为责任在我,理当尽心。他自觉是名好法官,当年本科毕业,考研时他选了法学,而且考上了著名的学府。硕士毕业后,他成为了法律工作者,到如今,成为区法院的法官。他时常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对得起胸前的这枚徽章。但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他放下卷宗,拿起电话,想给领导打电话,看领导有没有时间。拿起电话,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小贩陈责我,小贩陈责我却未曾从他的脑海里消逝过。也许,他想,这案子由他来主审,在量刑时,小贩陈责我或许可判无期或者死缓,换一名法官,小贩陈责我也许会被判死刑。问题是,如果由他来主审……这案子虽淡出了公众视线,一旦开庭,定然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到时,他这个和案犯同名的主审法官,就有可能也成为公众的焦点……想到网上那神出鬼没的“人肉”,他感觉这手中的电话有千斤重。终于,他将电话放下,他告诉自己: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七个字,是舅舅送他的,他请了书法家将这七个字写了,就悬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

  法官陈责我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是区法院著名的烟枪。二十年前,刚走进大学的陈责我,开始了他的吸烟生涯。大一……法官陈责我站在窗边,深吸一口烟,看着窗外。窗外是热闹而繁华的都市,阳光耀眼,他站在阴凉的办公室看着外面的世界。他知道,此刻,就在下面的街道上,还有无数小贩陈责我、打工仔陈责我、农民工陈责我……他们在街头讨生活,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讨生活,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讨生活……而他,法官陈责我,却站在这蓝色的玻璃幕墙后面,吹着空调吸着烟,如同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一样,看着这苦难众生。法官陈责我的内心涌起了不安。他也是农民的儿子,许多年前,如果不是一纸录取通知书将他送进大学,然后考研,现在,他将是那烈日下苦难众生中的一员。如果事情只是这样简单,一切还好办,他可以站在这里,发一些感慨,然后本着一名法官的良知秉公办案,做一名优秀的法官,并对这苦难众生保持应有的悲悯与同情。法官陈责我接连吸了两支烟。他想到了在家乡的舅舅。他想,现在,他应该做的,是保持冷静。在法官陈责我四十岁的生命中,如果说要选一个对他影响最深远的人,一定是他的舅舅。法官陈责我曾经对舅舅说过:生我者父母,育我者舅舅。

  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教了一辈子书,他教过小学,初中,高中,当过初级中学的校长,也当过高级中学的校长,后来在县第一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休。陈庚银育人多矣!他教过的学生,有在北京当高官的,有成为亿万富豪的,有科学家,也有文学家,当然,还有更多默默无闻的小民百姓。他不苟言笑,作风正派,为人师表。在他六十岁生日,也就是他离任县一中校长退休享清福的那年,一位在深圳经营集团公司的学生李总,回县城给陈庚银办了个“陈庚银先生投身教育四十年恳谈会”,并捐出了一笔钱,在县一中设了“陈庚银奖学金”,企业家每年拿出二十万元奖励那些寒门学子。李总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这个曾经的寒门学子,当年因成绩不好被老师看不起时,陈庚银鼓励了他。那次恳谈会,陈门弟子,有头有脸的来了数十号。陈庚银无意官场,两袖清风。这是他给人的印象。在法官陈责我的童年,舅舅就是他的偶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家遇到难题,小到揭不开锅,大到没钱上学,父母亲首先想到的就是找舅舅解决。

  如今,退休在家的陈庚银,生活过得云淡风轻,比神仙还快活。每天和几个老朋友写诗填词,相互唱和。这些唱和的诗词发表在省内省外、国内国外的一些汉诗杂志上。他因此还结交了一些国外的诗友,日本的,美国的,新加坡的……还应邀参加过一些国际国内的汉诗会议。他的晚年生活丰富多彩。他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在北京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官员。子女接他们老俩口去北京生活,他们去住了两个月,死活不住了,说受不了北京的空气。他有时间就带着老伴四处采风,退休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总有学生鞍前马后接待陪伴。刚退休时的失落与空虚,很快被另一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所代替。他被学生尊敬,每每斯时,他会感慨万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退休前,他并未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成功的老师,可退休后,他真切感受到了。那次恳谈会上,他的学生们动情地回忆起过往岁月中老师对他们的关爱,而他,却差不多都忘了。事后他对老伴说,当初他也只是尽了老师的本份,并未给过这些学生什么特殊的关爱,如果有,无非是夸某个学生的作文写得好,拿到班上念了,作了范文,这学生日后成了作家,就认作他是人生路上的伯乐了;某个学生成绩并不好,他依旧鼓励了,安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上不了大学一样可以成材,结果,这学生闯广东,成了大企业家,就记得老师的恩情……都是这样的点点滴滴。这已被他遗忘了的点滴,汇集在一起,就将陈庚银作为一名教师的崇高形象给描画了出来。在那之前,他心里还是有隐痛的,那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尽量不去触碰他。退休后,弟子们对他的礼遇,让他渐渐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也许是老了,老了,许多的事就忘了。如果不是外甥的一个电话,他差不多真的忘记了。法官陈责我在电话里问舅舅身体好吗?退休后开心快乐吗?什么时候再来南方走走?……

  这个外甥,和他的儿女一样,是陈庚银的骄傲。陈庚银兄妹二人,本来都是城里人。“文革”期间,妹妹陈春梅响应号召,热情如火上山下乡,投身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去。妹妹那时是真心扎根新农村,自愿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的。为了表明决心之坚定,她不顾陈庚银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她下乡的生产队一个赵姓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好,浓眉大眼,憨厚老实。婚后没多久,妹妹生了个女儿,隔一年,生了儿子,取名赵城。后来,知青陆续回城了,他妹妹却永远扎根在了农村。后来的漫长岁月中,陈春梅的人生目标就是逃离农村。她对农村的反感,就像当初她对农村的热爱一样真切而炽热。这让她那老实的农民丈夫很是不满,夫妻二人渐渐冷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离婚在那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陈春梅渐渐接受了这人生的现实,将梦想寄托在儿子赵城身上。在那时,农家子弟跳农门唯一出路是高考,于是,赵城从小就知道他是肩负重任的,他不可能留在农村,他要读书,上大学,成为城里人。赵城上高中时,他舅舅在县一中当教务主任。母亲将赵城交给了他舅舅,对他舅舅说,孩子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得让他上大学。赵城读书用功,成绩也好。舅舅亲自监督他的学习,老师知道他是主任的外甥,也是格外关照。赵城读高二那年,他母亲得了肺病,吐血吐得厉害。赵城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很生气,不让他在身边,让他回到学校去。母亲说你要真有孝心,就拿着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给我看。赵城读高三时,母亲的病越发重了。赵城高考时,母亲住在县医院。赵城心里牵挂母亲,没法用心读书,高考放榜,他落榜。

  陈庚银很长时间不敢把这结果告诉妹妹,害怕妹妹接受不了,给她的病情雪上加霜。但妹妹却猜到了。妹妹猜到了,并不甘心,她对陈庚银说,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陈庚银看着妹妹,答应说他去想办法。陈庚银想到了办法。他压下了一个叫陈责我的孩子的录取通知书。他了解到,这个陈责我家里穷得丁当响,祖宗八辈都是农民。他本来想选一个赵姓学生,这样,孩子将来虽然改了名,却不用改姓。但这年考上的赵姓学生就一个,那学生有亲戚在政府公干,他没敢动,就选了这姓陈的,将来外甥不姓赵,姓陈,随母亲姓,也说得过去。他动用关系,将外甥赵城变成了陈责我。那会儿,户籍管理混乱,将外甥变身陈责我没费多大周折。妹妹看着录取通知书和儿子未来的身份证明,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陈庚银的手,说,难为你了,孩子你帮我看好。妹妹就这样走了。陈庚银那时并未太多去想那个叫陈责我的孩子,没去想过那孩子未来会经历怎样的人生。他当时想的只是怎样将事情做得滴水不露,神不知鬼不觉。当赵城接到陈责我的通知书和陈责我的身份证明时,茫然不知所措。舅舅对他说,陈责我家里穷,考上了没钱去读,舅舅给了他家一笔钱,他将这名额让了出来。

  这事一晃过去二十年了,外甥变成陈责我去大学报到的那段时间,陈庚银提心吊胆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后,已经变成陈责我的外甥大学毕业了,事情依然神不知鬼不觉,陈庚银这才放下心来,并且开始去打量那个真正的陈责我。他悄悄打听到,陈责我学了木匠,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成。于是,他心里就获得了安慰。外甥陈责我本科毕业后回到县城,和他有过一番长谈。外甥在感谢舅舅为他的人生做了重要铺垫时,也谈到了他的困惑与不安。他谈初到大学时的不适应,他在上大一时就得知了真相,那个陈责我并非如舅舅所说没钱上大学。他用了一年时间,才习惯了自己叫陈责我。他说他学会了抽烟,不敢与人交流,同学们都恋爱了,他不敢恋爱。他说他经常会梦见那个陈责我……他的痛苦,让舅舅心情格外沉重。舅舅安慰他不要东想西想,工作了就好。但外甥说他不想工作,他想考研,他要自己考一次,这样才会求得心安。舅舅支持他,不仅是精神上,还有经济上。法官陈责我的大学和研究生的学业,都是舅舅资助完成的。外甥成功了,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学专业的研究生。后来,外甥的人生一帆风顺,结婚,生子,当法官。他知道,外甥已经淡忘了过去,这让他甚感欣慰。

  陈庚银没有想到,在他安享晚年时,会接到这个电话。他听外甥在电话里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就知道外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于是问有什么事。法官陈责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将小贩陈责我的案子大致说了,也说了社会上的关注与反应。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问法官陈责我有什么想法。法官陈责我说他想主审,这样,合议庭他可以说上话,裁定时可以量刑轻点。他说这个案子裁定死刑和死缓都是说得通的。法官陈责我说这样也算他在赎罪了。陈庚银让外甥继续说。法官陈责我说,可是这案子太敏感,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旁听。我这法官陈责我,主审凶犯陈责我,肯定会被媒体当作新闻焦点,我怕……

  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陈庚银说,你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舅舅老了,退休了。你表哥表姐,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再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法官陈责我说,……我明白了。舅舅,您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陈庚银许久未回过神来,他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软得提不起一丝劲,两条腿也发软。软在沙发上,摸出一块糖含在嘴里。缓过来后,陈庚银决定去乡下一趟,他要去看看那个凶犯陈责我的家。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有了害怕。这害怕,甚至比当年掉包时还来得强烈。

  陈庚银次日就去了青山镇。青山镇镇委书记是他的学生,若在往日,陈庚银去青山镇,定会先给书记电话。这次他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连老伴也不知道他去了青山镇,只说出去会个朋友。陈庚银租了辆车,来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青山镇。他知道陈责我的家在青山镇的烟村。许多年前,他将自己的外甥变成陈责我后,曾悄悄来过这里,他甚至远远地注视过陈责我。那时的陈责我已经从高考失利中走出来,他接受了这一现实,正在学木匠。当时,陈庚银只是远远地看着陈责我,这个学生他是熟悉的,品学兼优,成绩不算年级最好的,但也在前三十名之列,以当时县一中的教学水准,这样的成绩,只要临考发挥正常,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当时的陈庚银听说陈责我在专心学木匠,心头那不安平静了许多。“神不知,鬼不觉。”他想。从此,他再没有来过烟村。此番前来,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正值盛年的陈庚银,如今已是一头霜白。走近烟村,心里的胆怯与不安却愈发强烈。他想凭记忆找到陈责我的家,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记忆中的样子。司机问了路,先是寻到烟村,再问陈责我的家。本以为不好打听,这么大个村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进烟村的路口边有座桥,桥头有个小市集,一家店前的凉棚里,几个老人在打麻将。陈庚银让司机停车,他下去打听陈责我的家,不想老人们个个知道陈责我,知道他杀了人。见陈庚银似干部模样,就问陈庚银找陈责我什么事。

  您老是陈责我的亲戚么?

  陈庚银说不是不是,受朋友之托来他家看看。打牌的都停下了手中的牌,说,您是为陈责我的官司来的?您是市里的干部?陈庚银说,我像个干部样子么?老人说像,一看就像。陈庚银说,有干部出门坐出租车的么?老人说,你这叫微服私访!不论陈庚银怎样解释,村里人就认定了他是来微服私访的干部。硬拉了陈庚银坐下,他们都有话要对领导说。陈庚银就坐下,听人七嘴八舌说起陈责我来。说陈责我的家不用去啦,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家人都出门打工了,有个儿子在市一中读书,也不回家的,家门口都长了草。陈庚银就问陈责我村里再没有亲人么?有人就说至亲没有,叔伯亲戚倒有,也多在外打工。

  这位领导,你说陈责我会被枪毙么?老人问。

  陈庚银说这个不清楚,要看法院怎么判。

  你是领导,能给法院说说么?陈责我是好人呢,打小就是好孩子,心软得很,杀鸡都未曾杀过,怎么就狠下心来杀人了?

  还不是被逼的。你说他这样的人都杀人了,那得有多大的委屈。

  我看陈责我死不了,要不领导怎么会下来微服私访呢?

  一个老大爷,看上去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要不我们写封请愿信,村里人都给摁上手印,求政府法外开恩,不要杀陈责我。

  陈庚银的心里起了波澜。他想到依稀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学生陈责我。他想,也许,是要对外甥说一说,能保陈责我不死,就力保吧。正这样想着,一个老人压低了嗓音,说,这个领导,我还有一桩秘密。陈庚银问什么秘密。那老人说,我们村里人都晓得,陈责我这娃儿,是很会读书的,听说,当时他是考上了大学的,结果名额被别人给霸占去了。老人的话一出口,陈庚银的胳膊开始发抖,两条腿软得不行。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含在嘴里。陈庚银有低血糖的毛病,平时饿过头了就爱犯,有时激动了,害怕了,突然受刺激了,都会犯低血糖。含了一块糖,缓过来了一点。说话的声音打颤,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老人们说领导你这是怎么啦。陈庚银说老毛病,低血糖。就有人去倒了一杯开水给陈庚银喝。陈庚银见那开水杯黑乎乎的,沾满了一层油垢,接过放在一边,没有喝。说,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传。老人就说凭据是没有,只是有人这样传言。陈庚银说,不信谣,不传谣。老人说是的是的。老人们的话题,就从陈庚银的身上,扯到了村里的化工厂,说化工厂开到了家门口,过去湖里的水能直接喝,现在连鱼都不长了,让领导一定要过问。陈庚银听他们说,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说当年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村里有这样的传言?越发不安起来,问清了陈责我的家,一个老人说,说得再清楚你也是找不到的,我给你带路吧。陈庚银表示了感谢,请那老人上了车,在老人的带领下,去了陈责我的家。路虽不远,果然不好找,东拐西弯,到一个路口,车再没法走了。老人带陈庚银从小路走,路两边全是齐腰深的艾蒿,一人多高的苦竹,把路封得只有一点缝。走了足有二百米,才到陈责我的家门口。三间平房,屋顶已塌了,门前的稻场上长满黄芦苦竹,邻居家的一群鸡,扑楞楞乱蹿,然后发出惊恐的叫声。带路的老人说黄鼠狼都成精了。陈庚银在陈责我的家门口呆了一会儿,到门前的走廊,从门缝和窗户里往里瞄,堂屋里乱七八糟堆了些农具,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积了厚厚的尘土,看来是久未住人。陈庚银说他家不是有个儿子在读书么,也不回来的?老人说,他儿子叫个陈一飞,在一中读书,放假就去他爹那里打短工,几年没见他们了。陈庚银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与惶恐。离开烟村时,陈庚银想,若不是给外甥掉了包,现在,坐在大城市办公室里的该是这个陈责我,而家徒四壁外出打工的该是现在的法官陈责我了。

  回城时一路无语,闭目坐在车上,脑子里想着的是现在该怎么办?是帮陈责我一把还是不帮。要帮,又该怎么帮,要不帮……哎!陈庚银长叹一声,要不帮,陈庚银想,也许就不该多此一举来烟村。眼不见,心不烦,也没这么多不安。但又一想,来还是有收获的,烟村人居然传言陈责我高考被人掉了包,是村里人的猜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若是猜测还好,若是听到风声,那风声又从何而来呢?他开始回想当年办事的经过,当年他是教务主任,他确信,在他之前,没有人看到过陈责我的录取通知书。问题出在什么环节呢?给外甥办假户籍证明时漏了风?那时户籍管理混乱,他只是求了在派出所的朋友就给办妥了,那朋友和他也是有交情的,而且拿了他的好处,断不会朝外说。何况,那朋友死了几年,如今死无对证的。理不出头绪来,胡思乱想间,车进了城区,经过市一中门口,陈庚银想到了陈责我的儿子陈一飞,他下车,让司机走了,他去找现任的校长。现任校长也是他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回校任教,在陈庚银一手栽培下,四十岁就坐到了本市第一中学校长的位置。见到老校长突然来到,现任校长慌得又是请坐又是倒茶。闲聊几句,现任校长就问老师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么?陈庚银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又问到“陈庚银奖学金”今年准备给哪些人。现任校长说名单还没有定下来,定下来了,和往年一样,是定会将名单和资料都报给老校长审阅的。陈庚银笑笑说他都退休了,不在其位不问其政的。现任校长说一定要请老校长审阅的,没有老校长,就没有这份奖学金,每年拿到奖学金的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陈庚银想着,要不要问问陈一飞的事,不问,心里不安,问了,又恐节外生枝。现任校长看出老师来是有事的,就问老师还有什么指示。陈庚银想了想,说有个学生叫陈一飞的,不知你熟不熟。现任校长一脸不安,以为这学生是老校长的亲戚,解释说学生太多。陈庚银说他只是随便问问。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出了事,在南方,杀了人。现任校长拿起电话,将教务主任叫了过来。主任见老校长在,免不了一番问好。现任校长就问陈一飞是哪个班,主任说是高三(五)班。现任校长说你把五班的班主任叫来。一会,班主任来了,打过招呼,现任校长问起陈一飞的情况。班主任叹一口气,说,这孩子成绩好,也用功,在年级五百学生里,能排前三十。以我们学校往年的高考情况来看,不出意外,能上一本。可惜,他爸出事了,他的成绩掉下去了不少。上次模拟考试,掉到年级一百多名了。老校长,您要不要见见这个孩子?陈庚银说不用了,别打扰孩子,他也是听说了这事,今天路过学校,就进来问一问。班主任走后,陈庚银对现任校长说,今年的头等奖学金,考虑一下这孩子。八千块钱,也许帮不了这孩子什么,但对他是个安慰与鼓励。现任校长说老校长的指示一定坚决执行。陈庚银说,不是指示,只是建议,这孩子与我无亲无故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奖学金,不能只奖励学习最拔尖的孩子,也要扶持家庭困难的孩子。

  离开学校,陈庚银没有打车,他缓缓往回走。办了这件事,心里的不安略略减轻了两成。想,如果这孩子今年考不上,明年复读的费用,得想办法给他解决。若是上了大学,需要资助,到时给“陈庚银奖学金”的出资人李总打个电话,让他资助一下。这样一想,心里的不安又减轻了三成。回到家,给法官陈责我打电话,问说话方便不。法官陈责我说方便。陈庚银就将他这天办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归结为三点,一是小贩陈责我的家境困难;二是烟村有关于顶包的传言,要小心;第三点,他决定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一等奖学金,并让李总资助他上完大学,虽然他们当初有错在先,但现在这样补救,也是仁至义尽了,让外甥不要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至于如何选择,陈庚银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这看着办却最是为难。在给舅舅打电话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其实已有了选择。只是,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安,希望给舅舅的电话,能为自己找到一些缓解不安的借口。现在,他有了这借口,虽则不那么充分。整件事,舅舅是直接责任人,他这个法官是受益者。舅舅完全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如果事情曝光,舅舅的晚年将不可避免受到巨大影响,舅舅的儿女都是有身份的人,仕途顺风顺水,前程不可限量,人要知恩报恩,断不可因此就出卖了舅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法官陈责我突然想到这句话,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有些悲壮。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悲壮,若换了小贩陈责我的角度来看,是多么的罪恶与虚伪。“难得糊涂。”他又想到了一句古训。何况,就算他主审,一切还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未必就能给小贩陈责我最轻的量刑。站在受害者吴用家属的角度来看,若他将小贩陈责我轻判了,那又是另一种的不公。何况……他又想到了一个何况,何况舅舅已决定了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奖学金,还要资助他读完大学。“仁至义尽。”他想到了舅舅用的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难得糊涂。

  仁至义尽。

  这三个理由,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紧锁的愁眉终于舒展了。想到今天下午四点,要去参加儿子赵天一的家长会。

  家长会从来都是妻子杜梅去参加的,陈责我从未去过,他甚至不清楚儿子读小学一年级几班。妻子出差了,今天下午的航班回,赶不上家长会。法官陈责我本不想参加的,但儿子听说没有家长去开会,眼泪就出来了。法官陈责我心软了,说参加,怎么不参加?儿子听说爸爸要参加他的家长会,兴奋得跳了起来。儿子说坐在他前面的刘诗诗总说她老爸是最帅的,他不服,说他爸才是最帅的。上次家长会,两人就约好了,都让爸爸来参加,比比谁的爸爸更帅。但上次法官陈责我没去,李诗诗就羞了赵天一,说赵天一爸是害怕比不过才不敢来的。这次,一定要让刘诗诗知道我老爸才是最帅的。赵天一说。法官陈责我揉着儿子的头发,笑着说,这么小就知道拼爹。人家拼谁爹有本事,你们倒好,拼谁爹长得帅。儿子说拼谁的爹有本事咱拼不过人家。这一说,法官陈责我倒无语了。儿子就读的小学,是本市最好的小学,非学段生要进这学校,插班费已涨到十万了。儿子同学的爹们高官大款如云,他一个小小的副处长算得了什么。

  法官陈责我三十一岁才有这孩子。三十一岁的男子,在城里并不能算大龄,但若是在老家,却实在的不小了。陈责我将儿子看得宝贝。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这样对妻子杜梅说。杜梅并不这样看,杜梅认为,孩子的童年就该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杜梅反对给儿子报这个班那个班。在这一点上,两人的观念是截然相反的,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妻子在城里长大,家境优沃,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回国后分配进报社,年龄比陈责我小,但两年前就当上了报社社会新闻部的主任。论知名度,她是名记。论级别,她是正处。杜梅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顺风顺水,她的成长环境,注定了她无法理解陈责我这样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艰辛。何况,法官陈责我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这一切,而这一切,已成为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不能对人言明。他对杜梅说人生好比爬山,有的人生来就坐在山顶了,有人是从山半腰开始爬,但还有更多的人,是从山沟沟里开始往上爬的。杜梅反驳说人生为什么是爬山?人生为什么一定要爬到山顶?就在山沟沟里呆着不也是很好?山沟沟里有山沟沟里的风景。人生重要的是过程。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痛,什么时候,你去山沟沟里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杜梅的理念,是让儿子心智健全地发展,快乐健康是第一位的。而法官陈责我,却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法官陈责我有一句话,没敢对杜梅讲,他想说,他这辈子,靠不能见光的手段获得了所谓的成功,他希望儿子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他应有的一切。

  法官陈责我提前下班,到儿子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先找到了一年级的教室,然后向老师打听,问赵天一同学在哪个班。老师说,你是来参加家长会的么?法官陈责我说是。老师脸上现出了鄙夷,说,孩子上几班都不知道?法官陈责我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说工作忙,每次都是他妈妈来参加的。老师告诉了他,一年级(三)班。法官陈责我找到了一年级(三)班,家长会还没有开始,班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孩子的课桌边。法官陈责我进去,还在寻找儿子,儿子早看见他了,跳起来喊,老爸,我在这里。法官陈责我走到儿子身边。儿子大声喊,刘诗诗,我爸来了。叫刘诗诗的女生,呶着骄傲的小嘴,看着法官陈责我,一脸不屑,说,你爸这么瘦,才没我爸帅呢。赵天一说,一会你爸来了,让大家评评,看谁的爸帅。法官陈责我摸着儿子的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说哪有你这样的,你们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正说着,刘诗诗跳了起来。从门口进来一位男人,刘诗诗对赵天一说,哼,我爸来了。法官陈责我一见,心里扑通就乱了。刘诗诗的爸爸过来牵了女儿的手。见了陈责我,笑眯料地说,责我,你也来开家长会呀。法官陈责我说,刘庭,这是您的女儿呀!真可爱。又说您还亲自来参加家长会呀。刘庭长说女儿下了命令,说今天要和同学比看谁的爸帅,不敢不来。刘诗诗就说,爸,他就是赵天一的爸,就是他要和你比谁更帅。刘庭呵呵笑了起来。说当然是他帅啦。法官陈责我红着脸说,刘庭……刘庭长说,责我啊,来这里,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孩子的家长。又说,你姓陈,孩子倒姓赵呢?随他妈妈姓么?我记得,你爱人叫杜梅,是南国日报的大记者嘛。法官陈责我惶然道,我随母亲姓的,到孩子这一辈,又随我父亲姓了。正说着话,老师进来了。两人都端坐,听老师讲话。

  一堂家长会下来,外面已是暮色四起。法官陈责我和刘庭长打了招呼,随刘庭长后面出了学校。在回家的车上,儿子不高兴了,说明明你比刘诗诗的爸爸长得帅。法官陈责我说做人要低调一点嘛,谦虚是美德。回到家,杜梅刚到家没多会儿,保姆已做好了饭在等。法官陈责我问了杜梅采访是否顺利。法官陈责我心疼妻子,说你都是主任了,这样的新闻,下面的年轻记者去跑就是。杜梅说她是带了年轻记者去的,但这样重大的选题,她还是想到一线。法官陈责我说,我是担心你的安全。老公的担心,让杜梅心里觉得很温暖。两人当年认识也是因为工作,当时是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当主审法官,那桩案子在社会上引起的争议不小。杜梅那时是报社社会新闻部的首席记者,来旁听庭审,并采访了法官陈责我。就这样,他们有了联系。应该说,是杜梅主动约法官陈责我的,约了两次,杜梅对法官陈责我说,事不过三,我约你两次,下次该你约我了。第三次,是法官陈责我约的杜梅。他们见面,谈得最多的,是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杜梅长期跑社会新闻,见多了底层人的不易与艰辛,这些,是她之前的人生所未曾经历的。她出生在干部家庭,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母亲职务不高,在处长的位置上退休,父亲如今还是在职的正厅。杜梅从前知道民生多艰大多来自于书本,没想到,社会的现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因此总是饱含激情,为那受侮辱受损伤者鼓与呼。她的情感立场,与来自农家的法官陈责我很是相投。法官陈责我因为自身背负了这不为人知的罪恶,一直努力做一名好法官。两人交往越多,越觉得意气相投,变成了相爱。他们的恋情公开后,法官陈责我第一次去见未来的岳父母。杜梅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嫁个乡下来的,杜梅的父亲问杜梅喜欢陈责我什么。杜梅的父亲认为法官陈责我过于拘谨,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杜梅对父亲说,她看中法官陈责我身上有一种少见的赎罪意识。她对父亲说,中国人很少有原罪感,而法官陈责我的身上有。她因此认为,这是个深沉的人,是个有情怀的人,值得她去爱。杜梅的父亲让杜梅举例说明,杜梅就举了个例子。当时她采访了一则新闻,有位老人在路边晕倒了,来往经过的路人,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哪怕是打电话报警或者叫120。后来,老人就这样错过了救治的时机,死了。杜梅在她主持的版面上展开了大讨论,许多学者、名人和普通百姓,通过她主持的这个平台,纷纷指责那些冷漠者。杜梅当时也采访了法官陈责我,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法官陈责我却认为,那些冷漠的路人虽然不可原谅,但谁也没有权力去指责他们,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冷漠路人中的一员,我们没有理由将自己撇在一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责别人,我们无非是道德上的运气比那些路人好了一点而已。杜梅对父亲说,她很为陈责我的观点而震撼。之前,她一直以为,如果自己是那个路人,定会施以援手的。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她的这种以为只是一种假设。她对父亲说,陈责我推荐她看了美国哲学家杜威的《人的问题》,这本书里,就有关于“道理的运气”的论述。杜梅的父亲看着女儿在叙述这些时脸上飞扬的骄傲,知道女儿是深爱上了这个男人,他说他尊重女儿的选择。

  严格来说,这是法官陈责我的初恋。大学期间,他不敢恋爱,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害怕东窗事发,因此将自己封闭了起来。研究生时,他努力学习,想摆脱小偷的阴影。直到杜梅出现,杜梅的主动,让他品尝到了恋爱的感觉,组成家庭后,他才渐渐将过去的历史淡忘。父亲在他读研时去世,家乡除了舅舅,再没有至亲的人。杜梅在婚后,随法官陈责我去过一次他的故乡,那是在清明,去给法官陈责我的父母扫墓。法官陈责我衣锦荣归,叔伯亲戚们轮流请他们吃饭。杜梅奇怪,问法官陈责我的叔伯们怎么都姓赵。法官陈责我解释,说他是随母亲姓的。之后,法官陈责我再没回过故乡。他不敢回故乡,他了解杜梅,这现实社会少有的理想主义者,法官陈责我不敢想,如果杜梅知道了他的过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越是害怕鬼越出鬼。吃饭时,杜梅突然问起了小贩陈责我的杀人案,她听说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了,问这案子哪个法官主审,什么时候开庭,她到时好跟进。法官陈责我含混地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又说,你呀,吃饭都在谈工作。跑了几天不累么?我给你说桩好玩的事。于是说了儿子带着他和同学拼爹的事。杜梅笑出了眼泪。但法官陈责我并未能将话题扯开。杜梅笑过后,又问到了小贩陈责我杀人案。法官陈责我说这样的案子多如牛毛,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干嘛纠缠这事不放。杜梅认真地说,你这样说,那我可得给你这大法官上课了。这些年,有多少新闻,刚出来时,全国媒体一窝蜂报导,一阵风后,人们不再关心,媒体不再关注,于是成了烂尾新闻,那些案子淡出人们的视线不了了之。我对同事说,与其抓许多新闻又让它烂尾,不如一条新闻跟到底。法官陈责我说,我说不过你。杜梅说,你是说不过理,道理的理。又说,再说了,这桩新闻,我更无法回避。那个杀人小贩,居然和你同名同姓,又是来自一个县,看到他,我总想到你。你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你因为读书改变了命运,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也许他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也可将这新闻深挖一下。

  这话听得法官陈责我背后冷汗直冒,好在杜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次日上班,法官陈责我去找院长,他对院长说明来意。他说作为一名法官,坐在上面审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心里总觉得怪怪的。院长表示理解,但能否另换法官,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要党组开会商定。法官陈责我说这案子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关注,他是怕到时,媒体发现法官陈责我主审杀人凶犯陈责我,然后用来做新闻,把一桩严肃的事情弄成娱乐新闻。法官陈责我说,再说了,我和那个陈责我是同乡,怕到时有人说闲话。院长安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院长举例说明,说就拿他的名字张军来讲,全国没有一万个张军也有八千,咱们法院就判过叫张军的死刑犯,同乡人就更多了,又不是直系亲属,你害怕什么呢。院长盯着法官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感觉院长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法官陈责我慌忙说他自然不怕什么,只是不想给法院惹事。院长说他会提出来议一议,但他对法官陈责我办案挑肥捡瘦有些不满。法官陈责我见领导这样,也不敢再说什么。本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大事,只要和领导沟通好,理由说得过去,换一下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法官陈责我没想到,这样一桩在平时并不难办的事,却遇到了麻烦,快下班时,院长打电话给法官陈责我,说上午开会时,把这事拿来议了,几位领导都说没这个必要,而且每个法官手上都有一大堆案子。法官陈责我感觉到前途一片黑暗。他想不明白,这么小一桩事,院长为何要驳他面子。抽了两支烟,他想明白了,这主审法官不好当,一方面,这案子社会关注度高,民意摆在那里,而另一方面,城管部门的压力也在那里。既然这案子已经到了他手上,又没有要回避的理由,自然就没必要换人主审了。法官陈责我调阅了小贩陈责我凶杀案的卷宗。可他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去看。看到那一页页按着红色手印的口供,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戴了手铐接受审问的情形。

  法官陈责我从卷宗中拿出小贩陈责我的照片,那照片是在预审时留下的。一张正面照,一张左侧照,一张右侧照,背景布上还标有身高。法官陈责我看着小贩陈责我,那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人,倒像是六十有余了。这样的脸,法官陈责我是无比熟悉的。这是一张典型的中国农民的脸,在他的家乡,他的堂兄弟们,他的叔叔伯伯们,都有一张这样的脸;他的父亲,也曾经拥有过这样一张脸。脸上写着贫穷与艰辛,却又有着铁一样的坚硬。但这张脸,又是法官陈责我陌生的脸。他试图从这张脸上,回想起当年同学时的情形。当初,小贩陈责我读(一)班。一班是快班,也就是现在学校常设的重点班,快班集中的是学习成绩最优秀的孩子,也是老师们为了高考升学而精心打造的集体。而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当年的赵城,他的成绩按中考分数,离快班还是有点差距,读(三)班,是普通班。赵城的母亲曾求她哥陈庚银,让儿子进快班。但陈庚银说赵城去了快班跟不上,这样只会让他感到自卑,打击他的学习极积性,与其让他在快班里当最后一名,不如让他在一个普通班里名列前茅。这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三年高中,赵城和陈责我还是有过几次接触的。两人谈不上友谊,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赵城,如今的法官陈责我,却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清秀而寡言的陈责我,记得他和陈责我的几次为数不多的交往。最深刻的,当是高一那年,他们代表市一中去参加本地区六县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他们一起去了古城,看到了古城那如同长城一样的城墙。在比赛的前一天,他们几个来自一中的学生一起去逛公园,公园里马戏班子搭了大蓬,据说一位气功大师要表演眼皮挑水。他们看了海报,都想进去看,但看一场要两毛钱,他和陈责我舍不得,没进去看。另外三位同学,每人掏了两毛钱去看,他和陈责我在外面等。两人都没说话,他坐在公园水边的一块石头上,陈责我坐在另外的一块石头上。他们等了二十分钟,进去看眼皮挑水的三位同学出来了。陈责我说不早了,回晚了老师该说。于是五人往回走,一路上,看了眼皮挑水的同学,兴奋地描绘着眼皮挑水的气功如何神奇。在公园出口,又见到一群人围着看热闹,这次是不要钱的,五个同学都挤了进去看。原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女孩在表演,男孩右手拿一把尖刀,扎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刀穿破手腕,鲜血四溢,脸上现出痛苦地表情。女孩拿出了一种粉状的药,迅速敷在男孩的手腕上,男孩抽出了刀,女孩拿一块手帕,将那受伤的手腕系好。女孩就拿了一个托盘,向看热闹的要钱。看热闹的转眼散得没几个人了,赵城和同学们要走,却见陈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赵城拉他的手说咱们走。陈责我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钱,放在那女孩的托盘里。陈责我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回去的路上,陈责我再没有说话。许多年来,曾经的赵城,现在的法官陈责我,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在大学四年的无数个夜晚,大学生陈责我总会想起那个在乡下的陈责我,会想起陈责我眼里饱含着泪水的那一幕。读研时,研究生陈责我也会想起另外一个陈责我,那时,研究生陈责我已然想不起来他的同学陈责我的模样了,但那一双饱含泪水的眼,却依然那样的清晰,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后来,当法官陈责我在外面看到那些农民工时,也会偶尔想到陈责我,想到那已然模糊的形象,和那一双含着泪水的眼。如今,法官陈责我盯着手中的照片,那一双眼里再没有了泪花,也没有……那双眼,是那样的空洞,什么都没有。

  茫然。只有茫然。

  法官陈责我长叹了一口气。想,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我来吗?如果改天在法庭相见,他是否会认出,穿着威严的法官袍,端坐在主审法官位上的那个人,是他当年的同学?如果他认出来了,他会说什么呢?也许他认不出来了。二十年,两个人的改变都太大了,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断然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不会认出我的。法官陈责我想。但是,他知道主审他的法官也叫陈责我,会一点都不起疑心吗?

  法官陈责我盯着照片中的小贩陈责我的眼睛,他突然看见,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眼里不再是茫然与空洞,而是射出了锐利的寒光。照片从手中跌落在办公桌上。许久他才确定,刚才是眼花了。他重新拿起了小贩陈责我的照片,盯着小贩陈责我的眼看。果然,照片中的陈责我,眼珠一动不动,就在他安心地将照片放进档案里的那一瞬,他发现,照片中的陈责我,嘴角突然泛起了一丝嘲讽,他甚至听到了冷冷的笑声。这一次,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死死盯着那照片,直到照片在他的手中老老实实,眼珠不转,嘴角不动,确定是一张没有生命的照片后,才地将照片收进卷宗,将卷宗锁进档案柜。他又点上一支烟。无论如何,不能主审这案子,他想,二十年来担惊受怕,刻苦求学,努力工作才换来的这一切,不能付之东流。他无法想象,成为小贩的陈责我经历过怎样的日子。但是,怎样才能推掉这案子呢?他陷入了苦思。他甚至想到了制造一次意外,比如车祸。可是谁又能保证,他能在车祸中恰到好处地受伤呢?

  他还没有想到办法,杜梅却得知了这案子由他主审的消息。睡觉前,杜梅不满地说韦工之今天给她电话了。案子早定下来是你主审,为啥不说一声?杜梅问。法官陈责我说,这是我的工作,有必要对你一一汇报吗?杜梅盯着法官陈责我,看了足有十秒钟,像看陌生人。法官陈责我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杜梅说你有事瞒着我。法官陈责我说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我能有什么事瞒得住你这个以调查著称的大记者?杜梅说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从恋爱到现在,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法官陈责我故作轻松地说,什么大事,不就是要由我主审这小贩杀人的案子么,我本想今晚对你说的,没想你先知道消息了。杜梅还是那样盯着他,他却闭上了眼,将背给了杜梅。杜梅从刚才的强势转为了温柔,从背后轻轻环住法官陈责我,说,老公,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杜梅的温存,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略略平静了一点。杜梅在法官陈责我的耳根处亲吻着,法官陈责我转过身,将妻子搂在怀里,说,我有点累,早点睡。话是这样说,却根本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到了凌晨,见杜梅睡着了,法官陈责我悄悄起床,呆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点了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四支的时候,杜梅出现在了客厅,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他身边,轻轻偎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法官陈责我有了一种患难夫妻的感觉。法官陈责我将余下的半支烟摁灭,说回去睡吧。杜梅说睡不着,就这样坐一会儿,挺好。又说,老公,不管你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记得,我是你老婆,我们是一家人,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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