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云城
  • 发布时间:2014-08-19 13:43

  4

  临近黎明,审讯室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亮。当卢子白出现时,张德明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眼睛亮了一下。他被戴上了手铐,神色紧张而疲惫。进来快三天了,他对发生的一切仍然将信将疑。以他的智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但他仍然抱着某种侥幸。在他桃李天下的生涯里,卢子白是他为数不多器重的学生。他早就预言过,卢子白肯定会是云城一个人物。因为卢子白,他对整个事件的走向重新有了期待。

  卢子白带来了咖啡与雪茄。这两样来自异域东西都是张德明心头最爱。卢子白对他知根知底。张德明是云城当年最早接受新事物人之一,西装革履的形象,一度深入百姓之心。与之想匹配的,他还爱好西洋画、意大利歌剧和法国葡萄酒。假如没有对女人方面复杂而特殊的口味,没有人会对他的品位生疑。有那么一会儿,张德明一直绷得快要断离的神经松懈下来。他说:“我们多年前有过信仰之争,看来,你赢了。”卢子白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我们顺应了民心,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马上绕过这个话题,说:“在我眼里,你仍然是云城最有魅力的男人。”张德明沉默片刻,说:“都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敢说,我给了她们从来也不曾得到过的体贴与温暖。我做这些,完全是从人性角度出发,也和天主教的博爱精神相吻合。当然,这个道理太深奥,很多人是不会懂的。”卢子白说:“你的确有让女人快乐与感恩的能力,但这不是爱,是占有。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清你。”张德明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听完他的解释,卢子白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找到了一个恨张德明的理由。他们回避着整个事件最重要的某个方面。张德明回避,是因为太疲惫而没有力气弄明白它是什么。卢子白很清楚,但他毫无办法。

  这个云城解放后第一个案子不到半个月就匆匆结案,判处死刑1人,有期徒刑十年以上5人,劳动教养21人。卢子白因为对这个案子提出了异议,由局长降为副局长。新任局长指责他同情天主教,对旧事物抱有幻想,说:“革命就是要彻底、干净,不留半点尾巴 。”新任局长来自北方,出生贫苦,他把天主教归类为旧社会的附属品,并上纲为革命道路上的拦路虎。卢子白反驳道:“那只是你理解的狭隘的革命。有容乃大,政府的强权,只会让人小看与寒心。张德明罪不该死,这是草菅人命。”他们一开始就互相瞧不上。新局长对手下说:“卢子白那种出身的人,革命的目的性值得怀疑。”卢子白也对手下说:“我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参加革命,是因为恨这个世界;我参加革命,是因为爱这个世界。”自从有信仰的那天起,它的历史就成了他的历史,而它的未来,他几乎无法猜测与想象。

  张德明枪毙的时候,身后画了两个鲜红的圆圈。子弹从两个红圈里非常准确地射进去。这个细节因为许多人反复的传说和共同的记忆变成了云城的一部分。但是那个炎热的夏天中午,一个九岁的割猪草孩子却看到了另一个细节。那里的芦花长得过于的茂盛,以致让任何一个地方都变得十分的安全。孩子的手抠进泥里,但他很快地僵硬起来,恐惧冷不丁窜上头顶,他不得不仰起头呼吸。他摸到了一条温热的、还在跳动着的舌头。这个孩子怀抱着巨大的恐惧,朝家的方向奔跑,他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卡车,随即,那个小小的身躯和那个小小的秘密都被凶猛的鲜血吞没了。

  云城人都讲,一个人心里害怕,什么事都会被吓着。张德明的预言,也很快就被事实印证。之后,卢微梅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天主教徒。所有的天主教徒,好像一夜之间都在云城蒸发了。听习惯了教堂钟声的云城人,偶尔耳边也响起一阵音乐,再仔细一听,却是风的声音。

  有一天晚上,卢微梅对董菊米说:“妈妈,我觉得我活下来,是一种懦弱。”这个秋天之后,卢微梅结束了她的失踪史,回到了正常生活。她的绿色布袋早已褪了颜色,原来亮闪闪的葱绿变成了一截又一截的惨白。除了教书,卢微梅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女贞树的树叶,想从哪里找到神迹。或者,缠着路小蔓,没完没了地打争上游。董菊米劝说道:“不,活着才是一种勇敢。很多时候,活要比死难上百倍。”卢微梅说:“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董菊米抬起头,她看见卢微梅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里面的火焰已经全部熄灭。董菊米的心疼了一下,把卢微梅搂到怀里,说:“信什么,不需要形式。只要心里有。其实,以我的人生经验来说,失去才是人生的常态。”卢微梅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无力地摇摆着头,说:“别说这个。我害怕听这个。我只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而且是那么的短,短到你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它已经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了。”董菊米说:“那只是一种幻觉,毒品也同样会给人带来幻觉。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你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世界上的仁慈是有限的,天下,约翰神父这样的人太少了。”卢微梅没有听母亲在说什么,整个人入定了一般。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道:“我终于知道了,飞蛾扑火,就是靠近上帝最好的方式。”

  张德明的死,日复一日地和卢微梅纠缠在一起。她还保存着他送给她的那本《圣经》,以及他当时说的一句话:“这是我这辈子能够送你的最好礼物了。”她想起最多的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的那些事,但她现在已经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事,还是故事。在云城,人人都知道张德明是说故事的高手。她怀念他那种镇静的睿智,平易的温暖,好奇和同情交织的样子。还有就是博学,天下大事小事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现在也已经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一年之后,她仍然不能相信,张德明已经死了。那种痛苦与混乱很快就成了一种单调的重复。她又变了一些,变得唠唠叨叨,说的话也经常颠三倒四,天不着地。因为路小蔓是最忠实的听众,她们关系看上去融洽了许多。卢微梅从来也没有过的依赖,让路小蔓很满足,她传授着做小女人那些小乐趣,在粗鄙的食物里变着花样,努力着,把卢微梅往世俗里拉。路小蔓认为,卢微梅不快乐,就是太清高,太会想了。她经常对卢微梅说:“人生就是一出戏,谁当真,谁受苦。”相比较,董菊米看上去要平静一些,有几次,听到卢微梅冗长的哭声,她从屋里逃出去,独自站在黑暗里,让耳根清净一会。在她的想法里,生活处处是陷阱,会不会跌进去,不是个人能决定的。背后推的的那只手,是命运。它会推着你走向某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她觉得发生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受它。说得更明白一点,就叫听天由命。那也是在云城最通用的哲学,在百姓中间扎根了多年。但她不想跟卢微梅说这些。不想说,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后来的2010年版《云城县志》中“教育”一节,对德明中学堂有这样的描述:德明中学堂,创建于民国二十五(1936)年。设初中、高中两个部,初次收学员214名,其中女生17名。抗日战争期间,一度在乡村迁徙,最远迁至山区的岭脚。沿路宣传抗日,演出话剧《放下你的鞭子》,轰动一时,民国三十四(1945)年,改名为云城中学。还有张徳明的相关简介:张德明(1901-1950年),德明中学堂创建人,云城中学首任校长,1950年因传教被判死刑,1980年冤案平反。

  第四章 春天,春天

  1

  县委机关位居通天路,本地人叫通后门。东头连万象山,南头接中直街。这块地盘,在云城中心地段,清末为基督教活动场所,建有大小礼堂,外国牧师居住的小洋楼。民国年间改为国民政府专员公署机关所用,老百姓习惯喊它“大衙门”。低眉顺眼的行人一走到这里,脚步不由放轻一些,生怕惊动了什么。云城这地方,山水柔美,民风单纯,百姓的性子多为谨慎绵软。怕官,怕事,也是云城人多年来传下来的习性。

  县委机关大院紧挨在旁边,这里原是卢家光明电灯公司的旧址。卢中把电灯公司撑了足足二十春秋,直到日本人的入侵,把这里痍为一块平地,他才不得已放下他的雄心。石子路进去,里头有三、四排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新种了一些桃树,又新种了一些梨树,都还是刚刚长开的模样。其中的两排平房,先由一层加高为二层,又由二层加高至三层。整个院子,前有大门,后有小门,用泥墙粗粗地围出一个椭圆轮廓。平常,一般人不得进出。这是一开始就有的规矩。

  大院的后头,对着一条护城河,一米来宽,水还算干净,一些云城妇女经常在这里一洗刷就是半天,手不空着,嘴也不空着。眼呢,也时不时地要往大院进出的女人瞄一会。她们总想看点出名堂来。机关大院里的生活,让她们眼热与好奇。这里头,也含着对新生活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她们当中的一个胆子大的,和院子里的一个叫马莲莲的妇女套上了近乎,还用一碗香菜小馄饨换来两双绣花鞋垫、一只也是绣花的荷包和一碗满当当的红枣。她回来后说:“还是北方女人实诚,你对她一点好,她就把整个心捧出来给你。就是太老相,还吊个大烟袋,左看右看,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女人。”

  又有一天,还是那个胆子大的女人,屁颠颠地跑回来,嘴里爆出一个新闻:“一枝花,也嫁进大院了,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女人,样子一点都没变,厥嫩的, 还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枝花是雨露宫头牌,号称云城第一美女,省府迁移云城那年,从良做了军官的姨太太。军官死在战场后,又重操了旧业。她的故事,讲到明天天亮都讲不完的。当年,一枝花穿什么,云城就流行什么。变个发型,跟风的人就多得撞头。听到话的女人都停了手上的活,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静得空虚。胆子大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到了床上,眼睛就只能看到一尺远的地方。朝代变了,男人还是男人,本性不会变。有姿色的女人,不管那个朝代,都能占到便宜的。这些战场上下来了的人,像大溪里的松鸽,也太吃钓了。依我看,娶一枝花那个人,肯定是每碰过女人的楞头青。”有个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女人接过话头,慢悠悠地说:“话说回来,云城一百个男人中就有一百个想要一枝花,但敢娶回家的,借他一百个吃豹子的胆,也没有一个。我看这个男人,聪明还是愚蠢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但算得上有良心的男人。”众女人听了,也觉得是道理,一时都心平气和下来。反正,别人的事,想操心也是白操心,便又都低着头忙乎手头的活,让那些从右耳进的话,从左耳出去。

  1951年,最热闹的,当属机关大院。鞭炮声从正月元宵开始到冬季大寒,陆陆续续地,一直没有停歇过。树枝的疏阔处,一个接着一个的双喜字跃出来,映红了整个大院。这是云城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一次婚姻革命,据传,南下干部中,重新组合家庭的,接近一半。期间,也闹出过几条人命,但都被轰轰烈烈的喜气淹没,很快就消声灭迹了。

  现在,县委机关大院到处看到进进出出的女人。单从走路的姿势,就能判别,那些是外地女子,那些是云城女子。外地女子,大都生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双手摇摆得像把蒲扇,风风火火。云城女子呢,脚跟一般不落地,荷着柳腰,轻得像一阵风。相同之处是,她们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个个眼睛都象是长在额头上,居高临下地看人,眼里头藏着一眶满当当的骄傲。外地女人的骄傲,来自多年的贞洁,而云城女人的骄傲,来自成功地改变了命运。这种骄傲,让她们看上去神气活现,把路走得当当响,把胸挺得尺把高,花泡得不得了。

  2

  春天里的一天,卢子白去了董菊米的小卖部。天空,飘着江南的毛毛细雨,欲说还休的样子,凭空的添了一地冷清。董菊米正在卖盐,他看到她那双曾经弹钢琴的手上,指甲依然修得齐齐整整。灰色的春秋衫,系了一条纯蓝的纱巾。整个人,也还是端端正正的样子。还有,她笑起来的时候,仍然和以前一样,有着一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她的眼睛,尤其是扬眉的那一刻,仍然深邃,像原始森林下面的湖泊。这双眼睛也曾经让卢家几个不同性格的男人折服。看得出,她过得很平静,很从容。卢子白觉得,董菊米的平静与从容,根源在于,原来的卢府生活未必是她真正想要的那种生活,这也是她和路小蔓的区别所在。或许,她不为人知的地方,才是她最真实的地方。他带了她喜欢的姚记桃酥和姜汁奶糖。他从小就是一个细心的人。如果不是战争,他说不定已经成为云城最好的内科医生。治病救人,那是他多年来的理想。

  看到卢子白,董菊米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一定有事。”卢子白的脸突然胀得通红,好一会才说:“我要结婚了。组织介绍的。她是外地人,叫朱红琓,随南下部队过来的,在妇联工作。”董菊米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最好,我的心事也可以放下了。以前,家里给你相了那么多回亲,你一个也没看上。不瞒你说,妈那时老是担心,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呢。我到现在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入的你的眼。”卢子白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忘了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了,说不定,把猪都当作美女。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自己也不大明白了。”董菊米不相信,说:“再这么样,根子里那点东西不会变。我知道,对你来说,追求完美是一种本能了。”卢子白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复杂。他给她递去一枝烟。董菊米大大方方地接过,然后,稳稳地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他们之间的默契和捻熟感还在。烟雾升起,点缀了午后短暂的平静。

  卢子白和朱红琓的新房在机关大院二排中间,配备着公家的床、桌子和脸盆架,都编着号。其他的东西,一人一麻袋,从后头的单身宿舍里搬过来。房里最显眼的,要数床上的龙凤红缎蚕丝被。是董菊米、路小蔓送过来的结婚礼物,按云城风俗,被子由一条红线缝到底。礼物里头,还有一只樟木箱子,一个油漆成暗红色的马桶,一床绣花床单,一套梅子青茶具,和男女各两身衣料。董菊米说:“风俗这东西,传了这么多年,自有它的道理。我们卢家比不得以前,置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你们就将就一下,好歹是一点心意。”卢子白说:“嫂子在,家就在,我这下算是体会到了。”董菊米笑了,她伸手拧了一下卢子白的脸,说:“你还有脸说这个。一走就是十年,连个音讯也不给家里递,像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你算得上一个。”卢子白说:“我那时的脑袋提在裤腰上,想也是白想。”路小蔓一进门,就把眼光落到朱红琓身上,从上到下几番打量,不舍得把目光移开,拍着巴掌,说出一句:“皇天,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连这样水灵的女子都参加革命了,难怪你们会成。”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董菊米也把卢子白拉到角落边,用力夸奖道:“适当的谦卑,合理的礼仪,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女孩。你挑人的眼光,还跟从前一样。”嘴巴这么说,心里其实是不大喜欢的。也说不清哪个地方不喜欢。归根结底,是旧式女子对新式女子的不喜欢。在董菊米的想法里,政治这东西,总归有点不干不净,不是女人能够沾的。而且她始终认为,政治是男人们的事。凭董菊米的经验,朱红琓的举止,不像小户人家出来的。虽然她掩饰得很好,穿着上也根本看不出与别人有什么两样,甚至更朴素一些。但气质摆在哪里,是明眼人都看得到。

  之后,卢子白他们也会到桂花弄走动,但走动得很规律,一个月两次,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是朱红琓的意思。对这些享过荣华富贵的女人,朱红琓保持着矜持,也有意保持着距离。董菊米待卢子白,很随意,给的是自家人的亲和。待朱红琓,就耽心一点,会专门备下绿豆汤、桂花汤圆之类的小点心,给的是周全和体贴。她是不会给别人留什么口舌的。路小蔓呢,每次见他们来,都高兴得一蹋糊涂。说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话说得热烫烫的,没有水份。其实,是盼那么一点手里摸得着的热闹。也是因为平常受够了冷落,日子淡出一个鸟来。少不了要摸箱底,拿几样东西出来显宝。一件裘皮,一条纯羊绒披肩,一个插孔雀毛帽子,一只鳄鱼小皮包,一双嵌珠水晶鞋。下次来,拿出来的照旧还是那几样东西。又说,喜欢什么,就拿走好了。但朱红琓每次都看得很马虎,心不在焉的样子。董菊米就笑路小蔓剃头担子一头热,说:“人家不稀罕这些东西,可能是以前看得多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喜欢这些。”路小蔓说:“她不想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卢子白见董菊米和路小蔓两个,窝在一起,一锅吃,一床睡,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对朱红琓对说:“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她们处成这个样子,算得上是天开缝。看来还是革命有力量,把什么都颠覆了。”朱红浣倒不觉太得意外,说:“这就叫惺惺惜惺惺。再说,卢子云一死,找不着债主了,想使劲也使不上了。其实,这世上,放不下一点芝麻小事的是女人,放得下天大事的也是女人。”感情上,朱红琓与路小蔓更亲近一些,说分不清眉毛高低的人,用不着防的。也是因为卢子白总向着董菊米说话。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自己老公说别个女人的好话。一句都听不得。她对卢子白说:“董菊米这个人,绝对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简单。她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卢子白一下子生气了,说:“你呀,跟云城那些女人一样,见不得别人好的。你放心好了,董菊米是多么明白的一个人,不会碍你什么事的。”朱红琓也不高兴起来,说:“你说话真冲,像吃了什么枪药。董菊米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3

  云城一到春天,那些花呀,草呀,蝴碟呀,就开始闹腾起来。睁眼,一眼眶的明媚。卢子白拿了一枝桃花来,想插到酒瓶上,朱红琓不让,说:“我平素最讨厌的就是桃花,轻飘飘的,像那些没魂的女子,要说有多俗气就有多俗气。”卢子白听朱红琓这么一说,就算了。过了几天,卢子白想挂一只花色的窗帘,朱红琓也不让,说:“太资产阶级了。你的小情小调,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忘掉过去。”卢子白不知道,是战争弄粗了朱红琓,还是她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这次,卢子白没由着她,坚持着,两个人为这事口角了几句,最后,选了折衷的,将窗户钉上报纸。卢子白还跑到到外头看看,是否透得进来。朱红琓最看不上卢子白敏感的样子,摇摇头,说:“我喜欢什么都是阳光的样子,又简单又干净。再说,我们家,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卢子白说:“不打仗了,过日子就得是过日子的样子。不是我说你,你到现在,还没过日子的心思。你要学学马莲莲和一枝花,看她们女人是怎么做的。”朱红琓就嘿地笑了,说:“你变得到真快,话多得快要赶上路小蔓了。”

  朱红琓的隔壁,左边住着马莲莲,右边住着一枝花。两家都挂了窗帘,马莲莲是山东带过来的土布,红得一团火。一枝花的要讲究一些,里头是乳白的细纱,外头是墨绿的平绒,深不见底。马莲莲待人热乎,包了水饺送水饺,烙了大饼送大饼,连一块柿饼,也分成两瓣,硬塞一瓣到一枝花嘴里。一枝花也不敢怠慢,回过去一些自做的手工,诸如缎面鞋、绣花手提袋、布兜、围裙之类,都是些见真功夫的精细活。应和着云城那句亲戚篮对篮、邻居碗对碗的老话。一来一去,自然就热烙起来。两个看上去完全不搭的人,搭到了一起。经常,两个人坐在桃花树下抽烟,一个吊着烟袋,一个吸着小良友,有说有笑。朱红琓搬来后,架不住马莲莲的热情,也加了进去,三个女人凑成一台戏。一枝花是个很女人的女人,做什么事都轻得像一阵风。那张经了事的脸,却是十分的安静,也因了安静,眉眼间都是道不尽的妩媚与风情。穿一件印有荷叶图案的浅绿旗袍,搭粉红披肩,每回走在中直街上,都要落一身的眼珠子。连朱红琓有事没事的,都会忍不住偷偷看上几眼。看一回,惊诧一回。惊诧这个女人,岁月如此厚待她,在她身上不落一点痕迹。在女人心里,老不去,该是多大的一个福份。再革命,也没革掉女人的这点小梦想。

  “囡”,是朱红琓跟一枝花学会的第一句云城方言,然后就是:“天光”、“清水”、“瞅一瞅”、“日头”、“墨黑黑”、“快慢紧”、“皇天鼓裂”。又学了几句更日常的:喔起莅(起床)、好望显罗矣(有趣)、豪扫(指速度太慢)、归处(回家)。朱红琓说:“云城真是个柔软的地方。说句话,舌头都快化掉半根。难怪再正经的男人一到了这里,都迷了眼。”又扑到一枝花的身上闻了闻,闻到了宿夜的气息。一枝花懒洋洋地伸了伸腰,打着哈欠说:“我可是要去补觉了,他们这些北方男人,像个贪吃的小孩,没完没了的。”马莲莲听了,把嘴里的一口饭笑喷出来,说:“这句话,听你说了多少回了,看你的肚子,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北方的男人我最了解,孩子才能栓住他的心。”马莲莲又怀上了,脸上泛着红光,比一年前,不知道要光鲜了多少。每天都过得十分有劲道,像是打了鸡血。看得出,她对自己和生活都很满意。朱红琓知道一枝花最在意这件事,就去拉马莲莲的衣角。这个动作,一枝花看见了,淡淡地说:“我也不瞒你们两个,我以前做的是那个吃男人饭的行当。生不了孩子,也算是报应吧。”一枝花十二岁那年,就被继父卖进雨露宫,世态炎凉,见多了,要流的眼泪水,也早就流干。这样,反倒有了置身事外的平和与沉着,将什么样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

  马莲莲心粗,也不好女人间的飞长流短,一枝花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睁大眼睛,象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枝花倒是轻盈盈地笑了,说:“瞧你那样,象是我脸上贴了什么字。”又走近一步,拉了马莲莲的手,认真地说:“马莲莲,我知道你是个眼睛揉不进沙子的人,要是你瞧不起我,我们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马莲莲呼地变了脸色,生气地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马莲莲就是喜欢不装的人。”见一枝花落泪,马莲莲安慰说:“都过去了,别把哪些放心上。日子是过以后的。”一枝花已经恢复了平静,笑了,笑得不温不火,说:“我还以为,自己早没有眼泪了呢。说实话,我一枝花要是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那是不知道要跳多少次瓯江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命,我早就不想什么了。”这之后,两个人更是好成一个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响,一个轻,一个急,一个悠,一个北调,一个南腔,听上去,像一场正演到热闹处的乡村大戏。

  4

  从桂花弄到通后门,走着,是十来分钟的光景。有时候,卢茨梅一个人去,有时候招呼路小蔓一起去。这个春天,卢茨梅和路小蔓亲热了起来,经常手挽着手,走过弄堂和大街。她的脸上也有了女孩子的娇媚气,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又养眼了几分。

  她们热衷去县委机关大院,是因为她们实在没什么地方好走动的。路小蔓水镇的父母与兄弟算得上是嫡亲的,说翻脸就翻脸了,连一个想头都没让她留下。她出来这么久,也没见谁来打探过,当她这个人已经死掉一样。叶家和水家的那些女眷,以前也是过往甚密的,三日有两日腻在一起,嘴上姐呀妹呀热乎着,却是离不了逛街、打麻将、看戏、做衣裳、说闲话几件事,好也只好在面上,好在小处。骨子里,谁也没把谁当一回事。甚至,背后谁也没少说谁的坏话。到如今,个个泥菩萨自身难保,见了面,都吊着个长脸,唉声叹气的样子,叫人心里添堵,还不如不见的好。另外一些人,本来就是生意人,长着生意人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原来掂着脚巴结卢府,也是为得到一点实在的好处,沾点看得到的便宜,不会做亏本的行当。他们早在背后议论过了,卢家只剩下几个女人,当得了什么用场,再作法,也掀不起波澜了。路上碰到,还没到跟前,就远远地避开了,脚底像抹了油,一下子就没了影。连董菊米哪里的油盐都不去买,偏要绕几个道买别家的。从前的高朋满座,从前的夜夜笙歌,如今想来倒象是前世的烟花,做了一场梦一般。也只有家道败了,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世态炎凉。偶尔,路小蔓嘴里会蹦出一句京剧唱词:“翻覆人情薄如纸,两年几度阅沧桑。”这也是卢子云当年最爱的一句唱词,每天都挂在嘴边。

  路小蔓把出门当着一件大事,收拾出光鲜的模样,让自己的年纪忽然地小了七、八岁。一件长裙盖住了脚面,一扭一扭的,整个腰肢都是活的,像一个影子似地从桂弄里飘出去。她以前的姿色还在。卢茨梅就在心里笑母亲,什么时候了,还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卢茨梅倒是一身的素,格样的地方是,外头罩了件镂空的小背心,也是素的,但却素出俏来。卢茨梅当然知道县委大院的人要看什么样子的。不过,和五十年代的时髦比起来,卢次梅的装扮好像还是隔了一层。这时候最流行的是朱红琓穿的那种,列宁服,宽皮带,翻出一只雪白的领子。方口黑色小皮鞋,也配雪白的棉袜子。路小蔓看朱红琓最顺眼,说:“小小年纪,就吃得起苦头,舍得下生死,是做大事的人。”卢茨梅最不爱听这种话,说:“你都快把她捧上天了。她不过在文工团里唱唱歌,说说快板,连枪都没摸过一下,有什么花头。说到底,也就是人生得灵光,知道跟个潮流赶个热闹。要不是你要死要活地拦着,我也跑去革命了。就怨你,国家大事一点也不关心,整天就顾着眼皮底里的芝麻点大的事,想什么,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路小蔓没好气地说:“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象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让人听不下去。你也就是个事后诸葛亮,在这里放放空炮。英雄都是拿命换的,而你,一根刺扎到手里都要哭的人,我敢说,要是被人抓了去,肯定就是那个当叛徒的料。”卢茨梅说:“这个,到真是让你说对了。卢家的人享福享惯了,出不了硬骨头的。有时候,我都怀疑,三叔是不是卢家的种。”两个人相视一笑,马上和好了,一起往前走去。

  说是去看朱红琓,卢茨梅板凳还没坐热,就没了人影。过个把小时,又转回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有两次,辫子还散开一条。次数多了,连天下最宽心的路小蔓也起了疑心,屁股后头跟了几次,就晓得了事情的大概。原来和卢茨梅走得近那个人,叫马来其,在组织部工作,也是南下干部。他们是看病的时候认识的。路小蔓让朱红琓去打听,朱红琓就给了一句话:“很多人说,跟他不熟。这个人,有点内心,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路小蔓不高兴了,说:“这还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说给卢茨梅,卢茨梅听了,说:“这有什么,男人吗,总得要有点城府,被人一眼就看穿的那种,成不了事。”随即,当了全家的人面说道:“我说话向来喜欢实打实,有个靠山,卢家的日子才会有奔头。我卢茨梅不怕别人笑话,死活也要嫁进县委大院。”卢微梅在一旁冷言冷语道:“你这人,做什么事,都脱不了一个俗字。”卢茨梅早就厌烦了卢微梅说话的口气,马上反击道: “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教训别人,是需要资格的,你早就不配了。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天上的仙女呀,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姑娘。”看卢微梅气得变了颜色,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隔了一下,说出一句好听的:“你这人就是听不得真话。我这样抹开面子,还不是为你好。” 退一步,赶紧,将那点不快打消掉。也是自己正担着很重的心思,懒得再和卢微梅计较。

  马来其说自己刚三十出头,但卢茨梅看上去,这个男人比父亲还要老。卢茨梅心里怀疑,想试探,又怕被马来其发现,更怕年龄一假,其他的也跟着假。就思前想后,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不到马来其比卢茨梅还要犹疑,几次卢茨梅去讨准信,马来其都是含含糊糊,嫌卢茨梅成份太高,会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前程。这让卢茨梅打击不小,心一横,下了决心。又索性退到底,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展出一些女人的心计和手段哄起马来其来。女人低姿态起来,好处和味道也就有了。马来其本以为自己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但几个来回之后,还是败下阵来,一天没见着卢次梅,就有点魂掉了的样子,顾不得那么多了。马来其原先的老婆来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来。是被马来其看出破绽,没脸再来。后来马来其告诉卢茨梅,他参加革命最初的目的,就是想报复不忠的妻子。多年前,他的妻子为了一斤白面,上了村里有钱人的炕。从此,他憎恨了所有的有钱人。也正是这种侮辱,让他心怀不甘且雄心勃勃。仇恨是生命中最强有力东西,远远超过任何别的力量与动机。

  此刻,马来其正在一张床上摆弄着卢茨梅,他细细研究了卢茨梅的眉以及身体的几个部位,最后拿出一块雪白的毛巾。他冷着一张马脸说:“我丑话说在前头,我马来其最恨不守妇德的女人,你要不是处女,立马给我走人,我一句多话也不会听的。”卢茨梅听了,倒笑了,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一点你放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雪亮的。情呀爱呀之类,是那些没脑子的女人想想的,在我眼里,世上只有婚姻来得可靠和踏实。”事毕,卢茨梅催着马来其去领了结婚证。马来其说:“你是怕我后悔吧。”卢茨梅也不甘示弱,说:“我是怕我自己后悔。”马来其说:“我要是赖账呢。”卢茨梅照样不甘示弱,说:“那你就小看我了。我把你的证据都藏好了。”马来其听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这个女子,心思这么密密麻麻,走一步想三步,还得小心提防,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就死在她的手里。

  卢茨梅出嫁的前一天,董菊米给了她一只戒指,一对耳环,说是卢家也就剩最后一点压箱货了,备个万一。卢茨梅把东西大大方方地接了,说:“大妈,有话你就直说吧。”心里暗想,父亲到底跟大妈更贴心一些,私下里塞了大妈不少的细软。母亲只是精明在小处,小地方,终究还是吃了亏的。又无端想起爷爷经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有钱的时候,钱不算什么,没钱的时候,钱就是一切。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董菊米并不看好这桩婚事,第一眼见马其来,就觉得他有点阴,拦了几次没拦成。那句有点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董菊米知道,卢茨梅向来主意大,万一拦不了,这句话一出口就会成后患,说不定会断了一门亲戚。她犹豫了一下,说:“大妈知道你心气高,这样的选择,也为的是一个不心甘。”卢茨梅说:“大妈想了什么,其实我都知道,连我自己也说自己攀高枝,一身的俗。其实,我们两个,都可称得上识时务者,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董菊米没好气地说:“我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原则,你可是彻底的实用主义。你等着,有你哭鼻子的时候。”卢茨梅就呵呵地笑起来,说:“女人嫁给谁,哭鼻子,是少不了的事情。这世上的事,那件不藏着不如意。走着看吧,这情形,能顾得上眼前也就不错了。马来其算不上一棵树,伞倒也是算得上的,可挡点风雨。三叔他们,毕竟是隔了几层,他们心里又有更要紧的大事体要做,我们过得好坏,不关他们痛痒的。”董菊米听了,点了一下头,说:“这话听着有道理。你的好,是能看得清很多东西。不像你姐,想的都是那些空的,像是要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的样子。世上的事,离她想的和以为的,不知差了有多远。”说完,只觉得心里有些黯然,怕卢茨梅看出来,勉强地将脸上笑容撑住。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起来,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包裹里,又用牙刷把头发梳得雪亮,换上一件红绿相间牡丹图的丝绸旗袍。看时辰还早,拉着董菊米,扯了一下机关大院的桃花,又扯了一下机关大院的肉包子,眼睛不停地往外瞄。屁股底下像长了刺,有点坐不住。马来其来了,沉着一个长脸,硬梆梆的打了一声招呼,将卢茨梅的一个皮箱放到自行车的后头,又把卢茨梅拉到门口说:“你妈现在过来,也没什么事,还是等有了孩子再说吧。还有,以后家里的事,都得坐下来慢慢商量了再定,别自作主张。”这句话,说得很响,里面的人都听到了。是故意让人听到的。卢茨梅原本就没打算带路小蔓走,听马来其这么一说,连解释也不想解释,就起身了。

  董菊米掏出一棵烟来,坐在门槛上,和路小蔓你一口我一口分享掉。她们都往卢茨梅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也想了一会。只不过是,各人想各人的。桂花弄很安静,所以的桃花都红着。此时,一辆载着卢茨梅的自行车,不快不慢地驶出桂花弄,又不快不慢地驶向通后门。他们的身后,也是开的正红的一片桃花。

  第五章 阴阳隔

  1

  后来,路小蔓又遇到夏翠翠几次,依然是夹在游行队伍里头,也依然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她们彼此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在卢家大院的时候,她们就不这么来往。是互相瞧不上。路小蔓在心里狠狠骂道:“神气个屁。连这种小人也能猖狂,老天是实在不长眼了。”见董菊米在捣弄小孩子用的小棉被、小鞋子之类,就说:“我不相信,夏翠翠会生个卢子青的孩子。”董菊米说:“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有一天晚上,董菊米听到门外有声响,出来一看,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一个篮子放在门口。篮子里头,搁着几件小孩衣服,一包奶粉,和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孩子出生时辰:1951年4月17日。一个婴儿,正在粉色小花被里睡得香甜。董菊米想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心里想,果然,夏翠翠是个反复无常的人。那些很硬气的话,也就是嘴巴说说的。当她抱起孩子的时候,这个还不到两个月的孩子突然朝她笑了,笑得天真而温良。像盛开的花骨朵儿。这个笑,让董菊米的整个心忽然柔软得像一团面条,没来由的,泪水湿了眼眶。

  董菊米琢磨了一夜,给孩子起名卢夏。合了父母的姓。是想前想后的忍让,也是看开后的不再计较。来云城后,她一直成功地保持着清醒和中庸。那也是生活赐予她的一个生存本领。怕孩子长得太周正,不好养,狠着心,在后脑勺开了口,又急火急燎的包了猪头到樟树脚认樟树做了干娘。还怕正名太大,起了个小名叫草仔。就是不起眼的意思。这些民间传了多年的习俗,董菊米原来知道是知道,却从没把它当一回事,也是事情出多了,怕了。人一怕,免不了缩手缩脚,信了原本不信的东西。形式做过了,有用没用是另外一回事。也为图个心安。云城老百姓基本都是这个心理,难怪,盲眼钟儿的生意明里不能做了,暗里还是照样的红火。

  路小蔓睁着一双大眼,研究了卢夏五官半天,像要确定点什么,终于开口说:“的确,是卢子青的种,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卢子青家产万贯的时候,生不出儿子继承。没家产了,倒是有了个儿子。我看,老天就是喜欢作弄人。这也就是做人的没意思。”董菊米接嘴道:“本来,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我看也好,有个牵挂,说不定会撑牢卢子青。性格强的人,像铁,更容易折断。不像我们女人,哭一阵,癫一阵,事情就过去了。”路小蔓不冷不热地说:“这个孩子,打一开始就是不该出生的倒霉蛋。以后,还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命运等着他。我看,跟着我们,少不了吃苦头的。”见董菊米不吭声,又开始叫苦连天,说:“我夜里寻思着有千条路,万条路,早上眼睛一开醒来,还是一条路都没有。”这话,路小蔓每天讲三遍,董菊米耳朵早就听出了老茧,说:“眼前这光景,能撑着,也就好知足了。你还想怎么样。”路小蔓说:“我能怎么样,你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来,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喜欢做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董菊米听出路小蔓话里的意思了,有点生气,说:“没想到,你年纪越大,心眼反到到越小了,连孩子都容不下了。卢夏落到桂花弄,以后就是桂花弄里的孩子。你没见着,这里的孩子,像棵草,那个不是风吹吹就大了。”路小蔓争辩道:“我是怕,别人的孩子,养不熟的,到最后,落不下好不说,说不定,还落下个伤心来。实在是犯不着。”董菊米反问道:“卢夏是别人吗。”路小蔓呆了一下,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也有点看不明白你。卢家好的时候,没看出你与卢家有多深感情。现在,卢家都散了,你到是来劲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和卢子青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呢。”董菊米倒笑了,说:“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把别人想的那么龌龊。”

  隔了几日,听到音讯,卢子白独自来了桂花弄。看了一眼后,冷静地交待道:“对外,只说是捡的。编个身世给他,越苦越好。”又埋怨:“你们女人,做什么事都不过脑子,还嫌这个家不够乱。”说完,把一点钱硬塞在董菊米手心里。路小蔓不满,嘴里嘀咕:“事情一开头就撒谎,就得撒谎到底,以后就没机会再圆了。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这个世道,能好到那里去。”董菊米见路小蔓说出过头话,赶忙打圆场,说:“你不说话,没有人会当你是哑巴。”又对着卢子白点点头,认真地说:“还是你想得远。”卢子白也不接她们的话,甚至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把脸孔板起得像一块生铁。见状,路小蔓便不敢再作声。她向来怕卢子白。送卢子白走的时候,董菊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有空去看下你二哥吧,毕竟兄弟一场。也不能让革命,把心肠都革得铁样硬。你知道的,你二哥也是有理想的人,当年经营电灯公司,走的也是一条实业救国的路,那点功,云城老百姓也都看得到。再说,你屁股抬抬就走,你大哥又向来吃闲饭不管事的,撑家业,给父母送终,那样事离得了你二哥。依我看,你和你大哥,都是为自己在活,你二哥却是为卢家在活。我吃了这么多年卢家的饭,总得凭良心讲话。”卢子白听了,看了董菊米一眼,什么也没说。眉头打上一个结。董菊米被卢子白的沉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过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别怪我女人眼窝子浅。老话说得好,父母、夫妻、儿女都是处半辈子,兄弟姐妹是处一辈子的。兄弟生隙生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话落地,觉得不妥,又紧走几步追上去,说道:“你的难处,我也是知道的。还是自己的前程要紧。”卢子白这才开口说上一句:“你哪些,也就是女人之仁。有些东西,你不懂的。也千万别去懂。你放心,我连做孤家寡人都不怕,还怕别人说三道四。”说完,也不想听董菊米多话,快步走了。

  连着几个晚上,有好几个时辰,卢子白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房间很温暖,他坐起来,小心地推开毯子,生怕惊动了朱红琓。她睡得正深,整个身子弯成柔软的一团。是他喜欢的那种带着孩子气的姿势。他看了一会,起身去了厨房,点起一根烟。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他们也还没到那种无话不说的地步。他瞒下了卢子青的事。不说,是因为害怕。但到底害怕什么,卢子白自己也说不清楚。也因着这种害怕,他甚至有点怨恨董菊米。是她,时不时地把他拉到想要躲避的那个现实,她那种只顾眼前的担当,让整个局面变得不尴不尬,捆住的是自己的手脚。要是朱红琓知道放不下卢家那么多的事,一定会在心里看不起他。他希望她理解他,但又不愿意被她看清与看透。多少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改变,但他现在发现,自己依旧是个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干系的人,身上流的还是卢家的血脉。战争结束,当他的视野从步枪、手榴弹、刺刀、硝烟中出来,他的许多东西已经失去,他甚至没有勇气站在父母的坟墓边。这正是他的痛苦所在。对于自己不喜欢和不能改变的东西,除了逃避,卢子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卢子白想,是我和他们没有缘分。只有这样想,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