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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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19 13:40
第一章 降临
1
轿夫对董菊米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云城了。”董菊米掀开布帘,将头探出来。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把头发解开,让它像柳絮那样,随风飞舞。轿夫跟另一个轿夫咬耳朵:“这年头,也就是这些吃进去很空的人,才会看什么风景的。”董菊米听到了,蹙着眉头,没有搭腔。
果然就看到了城门。
历史上的云城曾是兵家必争之地,隋三十(610)年,筑古城墙,长约十来里,颇有气势。全城共有七座城门,分大水门、小水门、丽阳门、通惠门、镇东门、火宵门和厦河门,十分坚固。整个分布,像七斗星座。也有像群星拱月、群猪托珠之说。大小七个城门都在岁月中留下不少的故事,尤其是丽阳门,更多一些,也更传奇一些。丽阳门是进城门,整体呈拱形状,建于隋三十六(616)年,因年代久远,打基的石头,已经被岁月磨出圆滑与通达。还有深得看不出颜色的门。从这里进去,便是云城最重要的中直街,笔直通到头,和尾端的大水门遥相呼应着。是多年来的贸易繁华地段。
当董菊米的轿子历经颠簸抵达丽阳门时,一颗炮弹落在墙门的正中,开出一片花朵来,把天空照得雪亮。那一刻,听到枪声,一下子,抬轿的人鸟一般散个尽光。到这光景,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人也只能顾着拣自己一条命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习俗里,红事见凶光,是不祥之兆。个个心里不爽,嘴里直叫晦气。不过他们也心知肚明,连年战乱,老百姓的命早就不值几个钱了,那个不是活一日算一日。多活一日,就算是拣着了一个大便宜了。况且,这个一路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女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为她搭上什么,实在是犯不着。他们甚至暗中窃喜,是战争,让他们找到了平等,也找到平衡。子弹可是没长眼睛不会认人,管你有钱没钱的。就这样,众人顾不上合计,将董菊米一个人扔下了。其中的一个,心不死,急急忙忙跑回来,想顺手牵走董菊米的随身细软,却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后脑勺,直挺挺倒在董菊米脚边,连一句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董菊米尖叫了一声,马上就平静下来。这会儿,她眼里的倦意不见了,嘴角和眉眼间呈现出某种镇静。她舍下所有的东西,准确的躲过一些危险,并且,毫不犹豫地从轿夫的尸体上快速踩过。衣裙上粘满了雪红的血,高跟鞋也跑落了一只。那些奔跑的人流,迅速地淹没了她。
夜幕降临,随之而来的是带着麻木的静默。这是云城最日常的状态。枪声远去了,远得像从来不曾发生什么。董菊米在这座不大的县城转着圈子,七拐八拐,最后,避进了雨露宫。这个地方是云城的南端,为云城最热闹的商业区,虽然动荡期间,许多娱乐场所纷纷关闭,但雨露宫不在此列。这里几乎说得上安静,董菊米只看到或开或合的嘴巴,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淹没在悠扬的钢琴声里。那是云城有史以来价格最昂贵的钢琴,占据了足足一面墙。那种高贵与傲气,以目空一切的气场,从黑色的琴面上丝丝凹凸出来。一个穿一身月白旗袍的女人在演奏它,面色沉静。弹的是《致爱丽丝》。自从洋教进入并慢慢渗透,云城的上流人都喜欢在这里听外国歌曲。这也是董菊米第一次见到一枝花。
之后,董菊米向一枝花打听卢家。一枝花说:“卢家,云城人没有不知道的。”又很特别地看了董菊米一眼,突然就笑起来。她说:“我给你打扮一下。”一枝花很快就摸到了董菊米的底,说:“你的命太好了,做卢家太太,可是云城女人连坐梦都在想的事。”董菊米说:“是吗。”声音里透着疲倦和冷漠。董菊米的表情让一枝花有些吃惊,她又很用力地看了董菊米一眼。
董菊米独自一人空着手走进卢家大院。卢中见了,也不意外,说:“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们也没有料到,你会来的这么快。你父亲,虽说是个失败的政客,倒却是个懂规矩的商人。”董菊米就笑笑,笑得很平静。卢中就在心里想,董菊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卢中有三个儿子,除了三公子尚在求学,大公子卢子云与二公子卢子青都已到了娶亲立家的年纪。这门婚事,卢中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他也是看到董菊米时,才突然决定,让她做卢子云的媳妇,推翻了原先的约定。董菊米的父亲原本是让女儿做卢中的小妾的,他想让这次救人事件成为一种彼此各有所求的交易,变得合情合理,而省下日后的许多麻烦。他不想欠着什么。而实际上,他们的确已经为官司耗得一贫如洗,还不出什么了。
卢家大院的日子比董菊米想象的要简单。是卢中的多年来积下的根基、钱以及可以通天的关系网给这个家带来了许多安稳与庇护,外面的动荡跟他们依旧保持水准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相干,尤其是对她们这些几乎足不出户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这让董菊米有理由相信,小地方的确有小地方的稳当。当然,她更知道,这种稳当来自小县城的闭塞以及闭塞带来的麻木与虚空,在这里,日子这一天与另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她很快就有了女儿,并像模像样地做起了母亲。本能地顺应着命运。没有觉得好,也没有觉得不好。她看上去总是像水一样安静,也像水一样随遇而安,流到哪算哪。
卢子云第一眼看到董菊米,就被吸引住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女子,以她拥有的知识以及不俗的谈吐,改变了他对女人的成见。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女人对人和事都若既若离,保持着适度的神秘,让他无法看清。一度,卢子云曾不惜一切地想影响并改变董菊米,但他很快就决定放弃了。真实的原因是,他受不了董菊米恰到好处的忍让与顺从。他能判断并确定,这种忍让与顺从里头藏着最深的绝望与最深的冷漠。虽然董菊米掩饰得很好。她是个善于掩饰的女人,并且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绽的。任何时候,她的眼神都相当从容。她甚至把她的无动于衷变成了某种安详。这些,又让卢子云添了服气。这之后,卢子云经常会用淡淡的带着点忧伤的目光看着董菊米,里头有疼爱,却少了欲望。他们一起读书,散步,有时也一起外出购物,看电影,听音乐,还有就是很有规律的同房,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还有就是越来越多带着紧张感的沉默。当然,他们都更喜欢独处。对这点,两个人心照不宣。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时光从眼前走过去,觉得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卢子云偶尔也会去雨露宫。一枝花见了他,会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低声低气道:“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嗯。”一枝花是一个能看到男人心里去的女人。她懂男人。当一枝花问他现在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时,他说:“一种无法解释得清楚的生活。董菊米是个虽在身边却始终遥不可及的女人。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不是钢铁,也不是石头,而是一颗破碎的心。”他知道一枝花也无能为力,但他只想告诉她。说出来就好受一些了。他没处可说。他的优雅与脆弱让他对真实的生活束手无策。一枝花没有说什么,只是抚摸头发的动作更温柔一些。她似乎不肯相信,这个在她眼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竟然无法支撑起他的婚姻。仅仅是一年光阴,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原先那种骄傲自负、踌躇满志的样子,变得事事心不在焉。她就在心里想,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公平。
又过了两年,卢子云娶了路小蔓。这让董菊米与卢子云两个人都同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有了某种解脱。这种新的家庭结构,为他们彼此逃离提供了合适的借口,至少用不着没话找话了。他们的关系因为有了出口,突然就缓和下来,宽松起来,有一次,卢子云竟然当作众人的面,亲吻了董菊米的后脖颈,董菊米对此也报以温和的微笑。而以前,他们一般彼此小心从不亲热,偶尔为之,两人都觉着别扭。他们太清醒了,清醒得让自己无路可走。对他们而言,许多东西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他们其实是可以相爱的。但已经晚了。来不及了。二十年,他们相敬如宾,没有红过一次脸。好得跟陌生人一样。他们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可靠的亲人,但却仅仅是亲人。在卢院佣人们的眼里,他们长得越来越像了。至少是某个神态很像。卢子云临死前,才对董菊米说:“因为你,我虚度了一生。”这也是卢子云一辈子对董菊米说的惟一一句重话。
2
从酱园弄堂口进去,七拐八弯的,到不了头的样子。两边是一些青瓦屋,一色的檐头,欲飞的姿态。窗格子里头,大都雕的是动物,也有雕四季花卉的,相同的地方是,爬虎草垂下来,占了大块的淡色的灰。纵深处住着云城的一些大户人家。这个弄堂最明显的特征是,不和任何弄堂相通。大户人家多外围封闭,高高的马头墙把各户人分隔开来。因此,这里比其它地方多出一份神秘,也多出一份霸气。最里头,酱园弄十六号,是卢家大院,占了西面的整个角。方砖斜角慢地,菱角牙子叠涩出檐,属典型的明清风格。门口,一块菱型瓯江石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草体:卢宅。
卢家老祖宗起家的故事,在云城有好几个版本。一是说卢老太爷冰天雪地里搭救了一个强盗性命,强盗留下一块石头,却是价值连城的鸡血石;二是说卢老太爷幼年时被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带走,长大后成了一个有异秉的人,口中说一个愿望立马就能兑现;三是说卢老太爷在梦里得到梅子青的配方。云城人都信第三个版本,觉得更靠谱一些。在清末,云城青瓷曾盛极一时,许多人靠瓷器,捞到了第一桶金,打下了家底。
按云城人的说法,有进钱的门道,就会有出钱的暗渠,阴阳相克,挡也挡不住的。有的人,好赌,钱从手指缝里漏出去。有的人,好女人,钱脆生生的倒在阴沟里。有的人,从娘肚子出来,身子骨就是败的,钱便成了保命的本。卢家太爷却是扛得住,这几样都不沾边。伸出十指,眯缝得透不过风,原来是生好了的守得住财的主。这样,家底越撑越大。也会做些开粥棚之类善事,散去一些钱财,博来一点好名声。云城人有句口头禅,叫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的意思。云城的生意人,十有八九信这个。据说这也是卢老太爷刚发家就立下的规矩。也因这规矩,卢家的生意代代做下来,一直是顺风顺水。传到卢中这一代,卢家的财力,已经与布商叶家、药商水家成三足鼎立。叶家开了云城最大的三和布店,水家则有百年老店生生堂,而卢家,剑铺、丝绸行、米店、瓷器馆、旅社、戏园,足足占了中直街半个街面。等到民国八(1919)年,卢家开出云城第一家电灯公司时,实力已远远在叶家、水家之上。
但卢家的运势没有继续好下去。因为,日本人的炮弹打到了丽阳门。
民国二十八(1939)年,卢家出事了。三少爷卢子白席卷了父亲的藏品、母亲的细软和卢记药铺的全部家当,在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事前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据卢家看门人老八说,卢子白走的那天阳光很温和,他穿着平常经常穿的那套浅灰色小格子西服走出大门,嘴里轻松地吹着口哨。他手里还拿着一枝打着露水的玫瑰。他还以为三少爷又去约会了。
卢子白有个充满女仆、商人、戏台、丝绸、麻将的童年,接下来是从省城到京城再到法国的求学历史。和几个兄长相比,父亲一直更器重他,他继承家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除了喜欢与下人打成一片,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喜欢流眼泪,他好像没有什么地方与别人不同。他的逃离与背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岁看老,他的母亲到死也不能相信,这个八岁还在奶妈常嫂怀里吃奶、看到一条狗死了也要哭上半天的儿子,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卢子白走后,小道消息很多,有说死的,有说抓的,母亲的魂就丢了,没出一个月,竟然连家里的亲人都认不出来了。据说得的是抑郁症。她在夏日一个午后纵身跳进了瓯江,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这样急忙忙的死,连董菊米都觉得,母亲眼里,只有卢子白一个人。应了云城的另一句老话,偏心没药医。
卢中就迅速垮了下来。他要死的那一年,每日一开口,都是冷飕飕的一句话:“昨夜,我又梦到那个孽种踏过祖宗的坟墓。”听得卢家上下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句话被传了出去,在云城传得沸沸扬扬,传到算命人盲眼钟儿的耳朵,她闭目掐指一算,说:“快变天了。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要死很多人的。”盲眼钟儿是云城公认算命最准的一个,她家的门槛几乎天天被人踏破。后来,盲眼钟儿家里失火,生意才清淡去一些。
3
二姨太路小蔓嫁进卢家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噱嫩的,像芽头上的一层蕻。着一件大红织锦缎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清水得很。云城人说女子长得好,喜欢用这个词,清水。
这时节,卢家还是大户人家的作派,排场讲究到一个月里的点心不重样,光甜点,就有芝麻、核桃、花生、枣泥、杏仁、红豆六种,有一种鸡汁小馄饨,被下人弄出,后来成了七味馆里的招牌菜。除了这些家常的,燕窝、人参、雪莲之类,也是三天二头有,断不了的。茶单认明前云雾惠明,一枝一芽头那种,相配本地梅子青瓷器。一年四季的行头,都是老泰坊的手艺,针脚经得住挑剔。每日,摆一场麻将,后头站个打扇的丫头,留声机里响着南方的小戏曲,一会儿一段打金枝,一会儿一段楼台会。大到婚丧,小到做生日,脸面上的东西,更是用心,容不了别人半句闲话。二十四个节气里,不提清明、端午、中秋、除夕这些大节,连小的节气,像七月半、霜降、立秋、腊八之类,都要兴师动众一番,做足排场。说到底,就是钱多得发霉,变着花样花出去。
路小蔓长在小地方水镇,离云城三十来里路。家境不紧巴,但也不宽裕。父母开一爿小店,卖些零散,做的是邻里间的毫厘生意。头上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于战争,一个死于疾病。还有两个弟弟,都到了不让人省心的年纪。路小蔓胡乱地识过几个字,因为念不进去,母亲就随她去了,反正也觉得女人是用不着读太多的书。在母亲的想法里,女儿不过就是眉毛,没有吗,有点难看,有吗,其实也是没多大用场的。只是,路小蔓读书不用心,做女红也不用心,绣朵桃花也是七歪八倒,拿不出来见人的。
水镇水好,养的女子个个水灵,最水灵的,当数路小蔓,桃子般新鲜,棉花般柔软,经常看得男人流出口水来。路小蔓的美貌太响亮,藏不住,从水镇一直传到云城,再传到卢家。听得卢子云耳朵痒了又痒,压不下好奇,去水镇看了一眼,当即决定讨二房。中意的是路小蔓生相上的丰润。结婚时,路小蔓的母亲狠狠地敲了卢家一笔,落下了不少闲话。路小蔓说给母亲,母亲不以为然,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几句闲话,不疼不痒的,碍得了什么呢,你也是脸皮薄。说真的,大户人家,拔根毛,也比我们胳膊粗,不要也是白不要。钱给他们是糟蹋,给穷人是救命。”母亲是经过事吃过生活苦头的人,早就练得眼睛针样尖,看人看进骨子里。又心肠铁样硬,刀枪不入,软硬不吃。比一般人看透人情世故,一张嘴可以把死人说活,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没有圆不了的,左是理,右也是理,水镇人都叫她常有理。按母亲的人生经验,这个世上,最靠的住,还真就只有一个钱字。其它什么,都是假的。
云城距省会杭州,三百来里路,不大不小的样子。虽够不上繁华,但与水镇相比,已是另一重天了。路小蔓没见过世面,自然是处处惊乍。茶庄、戏院、杂货铺、丝绸行与庙宇,都让路小蔓开了眼。而且,一日到晚地空闲着,寻不出事来。在乡下,即便有母亲的宠,打柴禾、拔猪草、纺纱织布也是少不得要做。初来时,睡不踏实,早早地起,刚想模个扫把,早就被下人挡住了。见路小蔓楞在哪里,转不过弯来,卢子云就笑她的傻,慢悠悠地调教道:“女人的味道,打底的,一是懒,而是会撒娇,然后才是富贵与优雅。”这话,路小蔓听着顺耳,一下子听进心里去了。日子久了,自然就慢慢习惯了。毕竟,坐着比站着舒服,躺着又比坐着舒服。
日子一精致,路小蔓原先的土气与生涩,被妇人的丰腴与甜腻替代,这正好对着卢子云的胃口,不由地生出疼爱。一宠,路小蔓的手脚放开了,也会使些女人的小性子,捏着卢子云的软处,紧要关头,推三作四起来。卢子云便暗笑,天下的女子一个德性,给她一根竹杆,没有不顺着往上爬的。笑归笑,偏是这种不依,吊了卢子云的胃口,反而对路小蔓浓了想头,拿她没办法。也是宠过了头,路小蔓变得娇贵,动不动就会爬到卢子云头上捉虱子,性子也变得泼辣,叉着腰,把下人指使得团团转。下人受了气,肚里窝着火,心就偏到大太太一边,私底下交头接耳,说:“真死相。人越穷,脸变得越快,眼睛里认不到人了。乡下旮旯头出来的贱货,给大太太洗脚都不配。”骂出一句,第二句就顺着喉咙吞下去,没有声响了。终究不敢为图一个嘴巴痛快,留后患,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卢家下人一大堆,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面具,习惯看人说话,谁是谁的人,有时还真分不清。
这些,大太太董菊米都看在眼里,但却不怎么加以理会,该做什么,照样就做什么。卢子云来也好,不来也好,都不放到脸上,更不放到心上。这样,卢子云家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两样,依然是风淡云清。至少,在旁人眼里是这样。即便是有热闹,卢家的下人也是别想看到的。卢家的人,藏得深,向来把面子看得比命还值钱。关门,在屋里头打死人命,开门出来,照样手挽手,恩爱得跟一个人一样。脸上风平浪静的,象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是做给别人看,也是做给自己看。有时候,做得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的。
董菊米平常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读书,或者在书房里练字,都是安静寡淡的样子。她读很多的书,文学、历史、哲学甚至军事,和卢家三兄弟都能聊上话头,卢家的一些大小事,也有她说话的份儿,而且对所有问题,大到妇女独立,小到修剪花枝,都有精辟的见解。卢家老爷的苛刻在云城是出了名的,社会上打滚多年,阅人无数,没几个能入他的法眼,但只要一说起董菊米,连眉毛都在笑,合适的是她的聪明与大气。路小蔓听下人说,董菊米身世复杂,一家的命是卢家出手救下的。私底下问卢子云,卢子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路小蔓不依,撒娇道:“我总算看出来了,这么多年,你们瞒我像瞒贼,根本就拿我当外人。”卢子云也不把路小蔓的话当一回事,拉到怀里,拍拍她的脸,说:“我也是替你着想,女人知道太多的事,会老的,也承受不起。再说,这世上的事,也不是你们女人能操心得了的。你可能不晓得,正是你的简单,才讨了我的欢喜。大太太虽然每天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有时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句话,就哄好了路小蔓。
路小蔓与董菊米处得平淡,没闹过口角与怨恨,但也很生份,总觉得董菊米离自己远的很。每次见面,都是路小蔓的话一大筐,董菊米端着身子,嘴角挂个若有若无的笑,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像留意她,又好像心猿意马。难得开次口,说的也是几句没油没盐的淡话,风一般吹过耳边,什么也不留下。处了十来年,路小蔓想来想去,依然说不准董菊米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嫁到卢家前,董菊米曾闹过自杀,这件事,卢家上下口风很紧,路小蔓还是过了很多年才从一个因为偷东西被卢家赶出去的佣人口中套出来的。也因这件事,路小蔓看董菊米的眼光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觉得董菊米太刚烈,让人害怕。又不知不觉地添了一份警戒,远了一些。董菊米待路小蔓很好,好得有点没心没肺。只有卢子云心里明白,董菊米根本没有把路小蔓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卢子云有点男人女像,一张精致的脸,比女人还要白嫩,修长的手,翘着兰花指。而且也像女人那样爱好服饰与修饰,里里外外地讲究,全身透着一个干净。会保养,看不大出年龄。卢子云一生,很早就看开了世事,放得下男人的做官发财,连自家生意上的事也不插手,挂个米行老板的虚名头,从不踏脚。这样,远离着大户人家逃不过的是非,成了卢家可有可无的人,反倒落下不少的清闲。除了热爱女人,余下的事,就是棋琴书画,把弄瓷器石头,伺候后花园的草木以及狗、猫、鸟、蟋蟀、鹦鹉等大小动物。兴趣来了,也会到茶馆说上一段武松打虎,或者去戏院扮一回小旦。更多的时候,是与董菊米一起作诗与下围棋,偏偏两样都是董菊米占着上风。
有一次,路小蔓忍不住地问:“你怎么不去做点正经事呢。”卢子云就笑了,温和地反问道:“你说出来给我听听,那些是正经事呢。”董菊米看在眼里,淡淡地接过话头,道:“他吗,这辈子就想做个活在云端里的神仙。只要他喜欢的,都是正经事。只要他不喜欢的,都不是正经事。”卢子云把头微微地转向董菊米,认真地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懂我,我也知足了。在我卢子云眼里,富贵与名利都是浮云。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只是很多人都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不肯承认而已。”路小蔓向来最受不了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努努嘴,顶嘴道:“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是什么都有,才会这么想,才有本钱这么想。”
路小蔓觉得卢子云酸,又觉得这酸偏有些趣味,和女人是贴着心热着肚的,让人不讨厌。比如,用芦荟制造养颜膏。先是用文火将芦荟熬成糊,然后加蜂蜜和板油,如果碰上出桃子的季节,就再加一些碎了的桃汁,这时候的汤膏会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紫红。用不了多长时间,女人的肤色便是白里透着红润。又养了一大片的风仙花,让女人染指甲。还比如,和厨子一起,配制各种各样的药膳,其中的莲子、百合、红枣、天麻、灵芝猪肚堡,用半人高的瓦罐煎熬,用足二十四个时辰,据说功效抵过麻将,医女人百病的。给的全都是一些知冷知热的、有温度的好。
这些,也不是那么最要紧的了。天性里,谁都是贪舒服的,贪着锦衣玉食。有些甜头,不知道倒也作罢,尝过了,就像心尖里挠到了痒,再也放不下了。
路小蔓偶尔也会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些烦恼,诸如梦多、买的冬虫夏草被人冲了次、佣人手重弄落了几根头发、小生日排场不大之类,母亲懒得听了,说:“你坐着说话不腰疼,我看是饭吃生渣了。也不看看别人家,有了上顿愁下顿,一个铜板恨不得分两瓣用,过得是什么日子。”见路小蔓日子得意,反倒放不下心来,叮嘱道:“行事要晓得藏着掖着一点,不然,就碍了别人的眼。留个余地,伤不了人,才伤不到己。一任性,就让人看出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再说,这世上的事,说不定的,睡着的时候,最好也睁着半只眼。一辈子,长得很呢。我再往明里说一句,这世道连我这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都看出要变,为自己留个后路,这才是最要紧的。”走出大门,想想,又折回来,扑到路小蔓耳边,压着声音说:“我昨日细细琢磨过大太太的面像,见她耳朵低过鼻子,是什么事都能压得住的主,难怪这些年一点是非都不生,从来不讨相骂,看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厉害角色,你得防着点。说不定,这个女人抓住的就是卢家的七寸与命脉。”听母亲这么一说,路小蔓有点不高兴,说:“你总是把别人看得天样大。女人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的。再说,你女儿也不是吃素的。”母亲不理,照旧把话说下去:“往后,遇事脑子多转几个弯,不要黄泥土快埋到脖子上了,还是憨不烂蛋拎不清的样子。”
也许是这些年过得太顺的缘故,母亲的话,路小蔓自然听不进去,也不要听,心里头还怪母亲小地方出来的人,眼界窄,没见过世面,好愁不愁,偏愁六月没日头,又自侍自己是享福的命,依然平日百事不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以为这样的好日子是会长到永远的。如同日子就在指间,盈手可握。那种什么也用不着操心的日子,像自己生了脚,走得飞快。回头间,桃花梨花都开过了。
4
有一个凌晨,路小蔓梦中醒来,睁眼,卢子云正在看她。他俯得很近,脖子上,细密的皱纹,一圈又一圈。突然就有了垂暮老人的气息。路小蔓说:“看得出,你愁眉不展,心里压着事。”卢子云说:“这光景,是人,心都是乱的。”路小蔓宽慰道:“世上的道,都是人自己想绝的。不去想,也就太平了。”卢子云笑了一下,笑得很沉闷,说:“小女人的小想法,只能骗骗自己,当不了真的。不过,还是做小女人的好,惦记与发愁的都是眼里看得到、手里抓得着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云城老辈人讲过,女人服水土,用不着担心的。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良久,叹出一口长气。恍惚之间,路小蔓看见,卢子云的眼角,慢慢地潮湿起来,表情里透着哀愁与无奈,像个戏台上的怨妇。是路小蔓从来没看到过的表情。
云城临解放那年,卢子云吊死在卢家后花园的一棵歪脖子桃树上。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绣着毛竹的绸衣,看上去像一朵轻飘飘的云。
这一日是谷雨。民间的说法,谷雨是花神的生日。这个日子,是卢子云事先早就谋定好的。往日,他会在这个日子安排出热闹,让一些艳丽的妆容在卢宅出没。卢家谷雨戏连演八天,越剧、沪剧、京剧、高腔、昆腔、徽戏、乱弹、三合腔,八个剧种轮流上场,一时,卢家上上下下都成了戏里人,恍恍惚惚的,象是一下子没有了从前,也没有了来世。他一直喜欢这种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日子。这一日,卢家的留声机里,反复着昆剧《千忠戮 ● 惨睹》的唱腔:“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卢子云一边听,一边与董菊米下着围棋。他出手,每一着都很奇妙,脸上也带着奇妙的笑容。董菊米就在心里想,到底是个名士呀。她看出了卢子云的各样,却一句话也不去劝说,私下里替卢子云准备好了老寿与棺木,都是好中选好,贵中选贵,圆得了他最后的体面。董菊米心里有数,铁心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对卢子云,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他这辈子,没有一件事不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说到底,他眼里没有别人。他在本质上只属于自己。董菊米看得很清楚,但她根本无能为力。
卢子云其实也没有到一定要死的地步,完全可以看一步,再走一步,但卢子云不想面对,也害怕面对。逃离,是卢子云这种人的本能。那样的体面,容不下一点难堪。体面的本质,却是离了地面的一个虚空,经不起什么。像卢子云喜欢了一辈子的瓷器。卢子云求了多年的跳出红尘,依旧是书本里的理想。归根结底,他还是个懦弱的人。路小蔓没看清卢子云,其实,卢子云自己也没看清自己。他一直当自己是天下最想得开也最看看得开的人。
树倒猢槂散,大难临头,各人只顾得自己了。路小蔓出逃前,发现自己的一些家私,已经被人暗地里下了手,喊了声皇天,披头散发倒在地下癫了一阵,却是没人理会,才知道,好日子已经到了头。卢家上下二十余口,逃的逃,躲的躲,很快地全部遣散。几代积累下来的财产也转眼成空。人算不如天算,原来的小算盘打得再精,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欢喜。从天上笔直地掉到地下,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用下人的话来说,这就叫树被连根拔起。这种事,自古到今从来没出过,古书上没有,黄历上没有,戏里也没有,盲眼钟儿不要说算不到,连做梦也没梦到过。
哭过癫过,日子还得照样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少不了吃喝拉撒。接管的人来的比她们想的快,不是用扫把,而是用眼神,就把她们都扫地出门了。董菊米和路小蔓带着两个女儿,在一个小旅馆里草草对付了一夜。路小蔓想来想去,也就剩投奔父母兄弟一条路。董菊米说:“你比我还好一些。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死也只能死在云城了。往后,我们也只得靠自己了。”二小姐卢茨梅虽说是路小蔓自己肚里出来的,可向来和路小蔓不亲,死活不肯跟路小蔓走,说是到了水镇那种小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眼一摸黑,日子何时能出头,就是死,也要死在体面一点的地方。路小蔓气她人小主意大,自作主张,不把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里,又担心拖个油瓶回去更招人不待见,便顺水推舟,将她托给董菊米管。打小,也是董菊米管得更多些。她们看上去好像也更像母女。事到如今,路小蔓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贴心人都没有。路小蔓皱起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那是她对变故的一贯反应。分手时,董菊米和路小蔓都心事重重,也不想说那些空话,相互看了一眼,就分了。路小蔓走得匆忙,连想好的那几句嘱咐的女儿的话都忘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