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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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19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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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起来,董菊米的右眼跳个不停。云城有个说法,左跳财,右跳灾。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没到午时,便传来卢子青病死在牢里的消息。卢子青死于何种疾病,不得而知,十里亭监狱没有给家属任何说法,董菊米问了几次,都让一个冷冰冰的不知道挡了回去。本来,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一个囚犯,连一条狗都不如了,死了也就死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囚房里大约有二十多人,四周密不通风,一股臭味,冲着鼻子。几个狱友,不远不近地站着,见到董菊米,谁也没有开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牢里经常死人,他们看多了。看多了,就稀松平常了,像吃喝拉撒一样的稀松平常。再说,坐牢和死,对他们来讲,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说得难听一点,他们不过就是一群活着的死人而已。董菊米走近一步,看见卢子青硬绑绑地躺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瘦成了一把骨头,老鼠已经啃掉了他半张脸。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张脸。顿时,她的悲哀被恐惧压住,人也变得恍惚,当她确定尸体就在她手可以摸到的地方,才猛地流出眼泪来。董菊米离开时,一个狱友悄悄地拉了她的衣角,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封写给卢子白的信。
没有人知道卢子青在最后的日子想了什么。他从来不和狱友谈起自己或者家人的事。监狱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给他们留下印象最深的事,就是一有空闲就拿着自己的鞋子不停地敲打墙壁,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那是一双羊羔软皮鞋,质地优良,做工精细,无意间透露出主人以前生活的蛛丝马迹。几个月前,当董菊米告诉他有了儿子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象是听了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董菊米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些事,但直到死,他也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人。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妻女,可能是夏翠翠,可能是卢子白,也可能是个他们从不知道的某个人。一个撑起家族的人肯定是复杂的,这种复杂,远远超出了卢府女人们的想象。
卢子白离家出走前,和卢子青之间感情更近一些,也更有话头。他们从小就志向高远,认定自己是栋梁之才,而且都自信自己具备改变生活的能力。卢子青放弃学业,以振兴家道为己任,卢子白呢,则走得就更远一些。国难当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站出来,站到时代的风口浪尖。董菊米心里清楚,他们俩个,其实都有点看不上卢子云。实际上是看不上他所信奉的庄子思想。她记得,有好几次,卢子青当着她的面,说卢子云看破红尘是假,热衷世俗安逸是真,狠生生地剥了他的面子。卢子青生性霸道,心思慎密,敛财有道,当然也逃不了生意人唯利是图的本性,在云城,说卢子青好的人与说卢子青坏的人,几乎一样多。他在红白黑道上都留下了名声。也有这样的谣传,说他最后的一桶金挖得不够地道,发的是军火财。这也是因为他家里藏着枪支引发出的想象。云城人的想象力向来都很丰富,超过一般地方的人。又天生相信谣传。有一次,云城西头有人捡到一块银元,传到东头时,变成二块银元,传到南头时,变成一把银元,再传到北头时,已经变成一麻袋银元了。问起来,十个就有九个相信是捡到一麻袋银元。没办法,云城人向来就这德性。
回来后,董菊米将信给卢子白。卢子白也不说话,当着董菊米的面,划起火柴,把信烧了。火焰升腾,最后化成一堆灰烬。董菊米脸色变了,眼睛盯着卢子白,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才平静地说:“你让我很吃惊。”便不再说什么。卢子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不看,也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我和他的恩怨,不是个人的,是时代不让我们做兄弟。这个现实,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卢子青这些人,是被整个时代拒绝了。”说着,眼里窝了眼泪。停顿片刻,口气转为强硬,说:“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们外人还是少插嘴的好。也不合家规。再说,谁也不是上帝。”董菊米听了,并不生气,说:“这句话,硬气,倒象是卢家人说出的话。说实话,卢子青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改朝换代,也不能拿无辜的人去垫背。”卢子白作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说:“他有没有罪,也不是你说了能作数的。也只好,留给后人去说了。”董菊米想了一下,说:“也许,你是对的。”缓和下来,不再坚持。两个人一商量,瞒下其他人,将卢子青在父母坟墓边上草草的葬了。卢子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给卢子青磕了一个头。他说:“从此,我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我们两清了。”董菊米在旁看着,冷冷地说:“对你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卢子白装着没听见,忍受了董菊米的尖刻。她说得没错,只是卢子白心里不肯承认。
事后,卢子白告诉董菊米:“卢子青不是病死,是自杀。他选择了最痛苦的一种方式,绝食。自打进牢里那天起,他其实一直在等死。”卢子白对卢子青的情况一直了如指掌。这一点,也是董菊米没有料想到的。对卢子白,她总是有点琢磨不透。最让她看不懂的地方是,卢子白为何总要对家事装出冷漠的样子。后来,董菊米托人打听到卢子青绝食的原因,牢里的饭里头,经常有死老鼠与蟑螂,他实在咽不下去。他和他的哥哥终究是一路人,最后都得以死保住自己的体面和尊严。细究起来,可以说,自尊,就是卢家整个家庭的表情。许多结局,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逃也逃不过。董菊米粗略算了一下,卢子青总共在牢里呆了一年零二个月。这已经是一个极限。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卢子白感觉经常见到卢子青。有时在那里舞剑,有时在那里谈天说地。有一次他无意间经过卢家大院门口,竟然看见卢子青坐在那里吃饭。他那种阴着一张脸不怎么开心的样子,跟生前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实际上,他已经有十来年没见卢子青了,也不知道他死前的模样。他一次也没去看卢子青,就像当年他坐牢时卢子青一次也没来看他一样。那些存在他们之间的心结,对他们来说,打不打开,也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不改变主意的人。这一点,都随了父亲卢中老爷。当他点起一枝烟的时候,又一次有点不舒服地想起卢子青。多年前,他们抽的是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而且都喜欢穿意大利生产的鳄鱼软皮鞋。在生活习性上,他们曾经惊人的相似。甚至对女人都有着相同的口味。卢子青的死,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虽然他的心里同样绝不会承认。
3
夏翠翠去了云城酒店。是卢子白派手下约的她。最初革命的时候,夏翠翠替卢子白送过几次情报,也送过几次药品,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在卢子白的印象里,夏翠翠心思慎密,聪明过人,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一度,卢子白还以为夏翠翠有阶级觉悟,和自己是同一路人。解放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因为出了卢子青的事,心里隔了一层,彼此都不想见面。
酒店坐落在中直街北面,门前冷落,透露出些许衰败的迹象,让人隐隐觉着,快要开不长了。多年前,云城酒店是这座城市最高档的酒店,也是达官贵人雅聚的首选。云城的有钱人,把在云城酒店摆宴席当作家庭的一种面子。作为卢家的一份产业,热爱美食的卢子云在这上头费了一些心思,据说,在这里,不仅可以吃到正宗的杭帮菜和粤菜,还可以吃到出自法国厨师之手的烤牛排。多少年过去,夏翠翠依然记得第一次跟着卢子青在云城酒店露脸的情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穿裘皮大衣,别一枚闪亮的胸针,紧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放。第一次尝到做有钱人女人的那种得意与舒服。记得,是因为她自己确信,从那天开始,夏翠翠就不再是以前的夏翠翠了。
酒店还是原来的格局,由一个大厅和十个雅座构成,只是,装饰得红红火火,已经不是原先那种优雅的格调。要是卢子云见了,准会被吓上一大跳。生意不好也不坏,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散客。来的人里头,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也有穿干部服的,都是不露声色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他们成了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夏翠翠看见一枝花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穿一件翠绿竹子旗袍,脸上挂着云城人十分熟悉的招牌微笑。一枝花是云城酒店的常客,以前是,现在还是。社会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一枝花的生活没有变,依旧吃香的,喝辣的。穿的也依旧是生风生水的旗袍。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本事。一枝花让男人迷恋的缘由在云城已是公开的秘密,不少个与一枝花有染的男人被自家女人逼急了,会说出一句相同的话来:“她的东西跟一般女人不一样。”传出去,一枝花更成了男人眼里的宝。这话,夏翠翠是不怎么相信的,倒觉得,一枝花那种情形,需要取悦男人,而她又恰好有这方面的天赋。这就成全了她。据说,一枝花的男人,可以从中直街的东头,一直排到中直街的西头。而夏翠翠知道,这里头就有卢子青。是卢子青亲口告诉她的。他们之间一度好得没有秘密。夏翠翠的眼睛在一枝花的微笑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收起,心里说,这个女人,迟早要被云城女人恨死,被口水淹死。
推门进去,第一眼,夏翠翠没有认出卢子白来。这个在夏翠翠记忆里玉树临风的男人,已经被战争彻底地改变了模样,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他的头发剪成土气的式样,脸色灰暗而浑浊,穿一件不大干净的衬衣,胡乱地卷着袖子,露出一截黝黑的胳膊,原先的儒雅气质已荡然无存,剩下是一种说不准是粗旷还是粗糙的气味。惟一没有变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温和的,简单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与清白,让他的整个面容看上去像女人一样柔和。多年前,是这双眼睛,让夏翠翠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记得,也是因为她自己确信,这辈子,除了卢子白,没有人给予过她信任与温暖。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当年,卢府下人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三少爷卢子白的。说到底,是喜欢他的天真。有一年,下人们联手要求东家增加工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让卢老爷吃了个哑巴亏,不得已,用钱平息了事件。卢老爷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小气起来,铁公鸡拔不出一点毛,大方起来,十万银子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暗地里出主意谋划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卢子白。下人们讨来了便宜,满心的欢天喜地,当面夸卢子白长了一颗菩萨的心,把下人当人待,背地里却都笑道,卢老爷是生出气了,生出个胳膊往外拐的儿子。以后出的事,下人们都算到了,说卢家那么大的家私,多少人盯着,出个败家子,也是天意。大家都知道,卢子白最蓬勃的野心,是让人和人相爱,尤其是主仆之间相爱。对此,下人们暗地里把肚皮都笑疼了,都觉得,信这个,也就等于信了猪会爬树。卢子白描绘的未来社会,很公平,有着对人人都好的规矩,很对他们的口味,但他们也就听听,把它当做痴人说的梦话。下人里面,把卢子白话当真的,也就是一个夏翠翠。虽然她只有十八岁,但她觉得自己早就饱经风霜。对她来说,革命,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字眼。尤其是革董菊米、路小蔓这些命太好的女人的命。她什么也没有,所以,不害怕失去。用云城话讲,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生活,一点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像其他那些下人,一脑门的旧思想死脑筋,卢子白口水都说干了,他们还不承认自己受了剥削和压迫,说:“没有了剥削和压迫,丢了饭碗,就更得饿死。主子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说:“是人就得认命,命里没有的东西,脚把床板蹬烂也没用。”弄得卢子白哭笑不得。要不是卢子青喝醉了酒,上了夏翠翠的床,夏翠翠肯定会跟着卢子白走上另一条路。紧要关头,夏翠翠动摇了。因为,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其实并不是平等,而是平等后面的好处,平等后面的地位与荣华。既然这一切已经触手可及,又何苦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费力气走另一条远道呢。
卢子白点了一桌子的菜,他的少爷派头并没有改变多少。有好长一段时间,卢子白一直没有开口,认真地吃着眼前的菜,好像完全忽略了夏翠翠的存在。这个女人,什么时候都顾着自己的外表,她的脸总是经过精心打扮,身上有一股香水的气味。看来,她对生活还是满怀着期待。她和以前的她已经完全不同,她的某种气质是自己刻意培养出來的,这让卢子白的沉默又持续了下去。夏翠翠并不介意,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面孔没有见过,没有她想不到的,也没有她受不了的。是受不了也得受。她向卢子白展出一个完整的笑容,说:“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上帝,也没有救世主。我想,我已经把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卢子白这才抬起头,身子往椅子上一靠,看了一眼夏翠翠,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犀利和刻薄,说的话,一下子戳进人的心肺里。我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当年,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革命,说不定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你的狠劲,用错了地方,向自己的男人下手,即便是有万条理由,也逃不了一个不厚道。”夏翠翠冷笑了一声,说:“那叫报应。对卢子青来说,女人就是一件衣服,想穿,想脱,全凭一时性起。我最恨他的地方是,当我成了他女人后,在他眼里,还是一个下人。”卢子白说:“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这才是你落到这个地步的根本原因。”因为这句话,夏翠翠的不安突然放下了,她更用力地笑起来,这让她那张脸再次变得生动而丰富。她说:“你又在对我说教。这辈子,人人都在对我居高临下地说教。我是卢家的罪人,难得你不也是吗。你大概不会想到,云城人背后说我们,用的是同一个词:吃里扒外。我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被生活打败。那也是你以前经常教导我的。”卢子白的脸扭曲了一下,但他的不快很快就被天生的温情掩饰住了。他说:“对革命,你永远也理解不了。我现在告诉你,卢子青昨日死了。你终于等到了你想看到的结局。”夏翠翠听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渐渐地,脸上的茫然消失了,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冷漠。她平静地说:“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上,我最该恨的人,其实不是卢子青,而是你。”
卢子白提议一起去桂花弄看孩子,但夏翠翠断然拒绝了。她说:“我既然豁出去了,就一定豁到底。那些好与善,在我眼里,一点用场都没有。你们家的董菊米要做好人,就尽管做好了。我做恶人给云城人看,她做好人给云城人好,这不是很合你们卢家的家规吗。”她好像突然矮了一截,整个人佝偻起来,呼吸里传出一阵疲惫的气息,眼神也涣散了,吃力地走下云城酒店的台阶,朝着家里相反的方向走去。卢子白惟一能够做的,就是像个傻瓜那样站着,看着夏翠翠的背影完全消失。他的心里像打破的油醋瓶罐,一时,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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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子青死后的第十天,夏翠翠在一个深夜,扑通一声,跳进了卢宅的那口深井。井废弃多年,早已长满绿色的苔衣。平常,有人经过,也是远远绕开。怕的是沾着哪里的阴气和晦气。据传,这口井从清朝下来,曾经先后死过六个人,都是卢府的姨太太。因为死得冤屈与蹊跷,一直阴魂不散。
夏翠翠选择这里,寓意是明白的,里头,藏着她惯有的不甘。不同的地方是,这次,为了确保死得彻底,她身上还一左一右绑上了两块大石头。以前,她是死给别人看。这次,她是死给自己看。夏翠翠湿淋淋地躺在石子地上,从头红到脚,一派新娘的装束。那是一件夏翠翠准备了多年的红旗袍,胸前两只金色的凤凰,夏翠翠整整化了一年的功夫,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现在,她终于把它穿出来了。
连夏氏也没有想到,夏翠翠真的会去死。自杀这种游戏,她很小的时候就会了。当她七岁那年,用三日绝食换来一双红鞋子时,这个游戏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久了,自然就没人拿她的自杀当一回事了。都说是在演戏。得知卢子青死讯后,夏翠翠一直呆在家里,专心地做女红,做了一双红鞋,又做了一双绿鞋,红鞋上绣的是云朵,绿鞋上绣的是莲花,比往日,还多出几分安静出来。有几次,夏氏提这个话头,夏翠翠就冷下脸来,说:“我跟这个人,早就没有关系了。你空担心什么。”
从傍晚到深夜,夏氏等夏翠翠等得心慌起来,忙派了人四处寻找。脚骨都走软了,还是不见踪影。快天明时,夏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跑到门口,喊了两声皇天,随后,左邻右舍,都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因为夏氏知道,夏翠翠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也没有男人来往。生下孩子后,夏翠翠有过两次工作的经历,但都做不长。夏氏问其中的缘由,夏翠翠就恨恨地说:“我明明看见门开得天样大,偏偏就是我,挤破了头也挤进不去。她们都说我是假革命。我怎么积极,也入不了他们的眼,讨不了他们的信任。”让她去找个男人嫁了,早点安心过日子,夏翠翠还是狠狠地说:“在我夏翠翠眼里,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安的是好心。再说句更明白的话,我在云城名气这么大,谁还敢娶我。”夏氏就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次,是她一生中第八次自杀。她在死的时候,又出了一次名。走在云城的街上,一不小心,就能听到路人嘴里冷不丁蹦出个夏翠翠的名字。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带点莫名的激动,围在一起,个个嘴巴说出白沫来。有看不起的,也有同情的,说到最后,都说,夏翠翠也就死一条路。夏翠翠打小讨饭,在云城混出了一张熟脸,不少人还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即便是后来穿着华服在街面出入,照样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一堆堆的闲话,戳破脊梁骨。这也是当年卢子青不想娶她的另一个缘故。云城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不可能有秘密。
消息传来的时候,卢家的两个女人正在吃早饭。董菊米心头一寒,搁下筷子,说:“真是作孽呀。难怪卢夏昨晚吵闹了一整夜,到底是母子连心呀。”路小蔓听了,仍然不紧不慢地吃着烧饼油条,又喝进一口豆浆。董菊米扫了一眼,说:“你还吃得进去,真是服了你。”路小蔓把一碗豆浆喝见底了,这才擦擦嘴巴说:“死了这么多回,终于死了。告卢子青的是她,生下卢子青儿子的也是她,死的又是她,我真是有点看不明白了。”董菊米说:“那是你,看人光看个面上。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夏翠翠,说到底还是一个看不开情的女人。其实,她也很可怜的,做什么事,都合不了自己的心意,一辈子都活在黑暗里,直到死,也还对这个世界满怀仇恨。最为可悲的是,她永远只是一个女佣。”路小蔓说:“我被你绕得头都大了。依我说,她就是作死的。女人幺,心不能太大,古书话早就说了,什么人什么命。作来作去,作到后来,还不都是自己倒霉。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死,算得上鱼死网破,反而见着了一点真情意。”董菊米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结论:“夏翠翠这一辈子,就被认到的那几个字害死了。”路小蔓却说:“我倒觉得,是被卢子白那点革命道理害死的。她要是什么都不懂,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要怪就只能怪在卢子白头上,把一个人救上岸,又拍拍屁股走了,还真不如当初不救。”这之后,她们之间经常会在不经意间说起夏翠翠,象是和这个女人有了说不清的瓜葛。也因为死,夏翠翠在董菊米和路小蔓眼里,一下子变成了自家人。只是,一遇到卢夏哭闹,路小蔓就会忍不住骂出口:“你妈那个贱人,最没样子了。拉了屎,还要我们替她擦屁股,替她活活受累。我看你,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讨债鬼。”眼睛睁得桂圆大,举着手,要打的样子。却是半天也没打下去。说到底,心里边总归疼着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夏翠翠下葬,董菊米和路小蔓备了一床素被面,一床寿被,一包香纸蜡烛,带着卢夏出门。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倒是头一次想到一块去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给卢夏有个交代。夏家人见了,远远地迎进门来。夏氏领头,后头跟着夏翠翠的几个兄弟。夏氏说:“我真是恨自己,死不去。肯定是上辈子没学好,上天才如此惩罚我,让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按云城的说法,是夏氏太长寿,折了儿孙的寿。夏氏话说的悲痛,表情却很平常,脑子也很灵清,苦吃得多了,也就这样了。再说,如今,她也实在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几个兄弟,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耷拉着个脑袋,整个人像是快散了架,硬撑在哪里。夏翠翠一家,倒是很连心的,有一次和别人打架,连家里养的鸭子都嘎嘎叫着,凶猛地冲进去,一口咬了对方的脚趾头。也是因为苦,感情上就靠得近一些。他们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到底,夏翠翠也帮衬了家里许多年。
董菊米很快地依了夏氏的意思,让卢夏披麻戴孝,摔了孝子盆。卢夏还不满一周岁,睁着黑亮的眸子,好奇地看着四遭。看见夏氏,亲亲热热地投到怀里,一点也不认生。董菊米见了,就说:“都讲,心肝会认人,今天看来,这话一点没假。”夏氏点了点头,老泪撒了卢夏一脸,说:“看在夏翠翠已死的份上,我们两家的恩怨,就此了断吧。只是苦了这个孩子。”董菊米矜持地说:“这个你放心,有我们一口,自然就少不了孩子的那一口。好歹我们也是卢夏的亲人,会拿他当自己的亲骨肉待的。”夏氏听了,就知趣地点点头,不再多话。夏氏活到这个年岁,阅人无数,谁靠得住,谁靠不住,只要粗粗看上几眼,便心里有数。自忖自己是上了年岁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许多事,也就站在一边看看的份了,不如放手来得合适。又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悲从心来,当着两个女人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边哭边说:“我的命真苦,生了这么个狠心人,不顾前,也不顾后,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早就说过,人再强,也是强不过命的,她偏是不信,偏偏要撞死南墙不回头。我这把老骨头,日后到阴间见了她父母,该如何交代是好呀。”弄得董菊米和路小蔓也陪着出了不少眼泪,原来那些纠结,不知不觉地散开了。董菊米在心里想,这个世上,那个不是可怜的人,只不过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伤心罢了。一时心有戚戚。她突然明白过来,夏翠翠之所以要选择死,真正的原因,是她不能再恨了。因为这个世界,只有爱或者恨,才能超越绝望。她犹豫了一下,猛地握紧夏氏那双粗糙的双手,直到她的哭泣平息下来,才小心地松开。
第六章 红白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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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一开春,云城工作组一队人马轰轰烈烈开到农村。先是周边村庄,然后是离城十来里路的远郊,最后是山里旮旯头。一个村一个村的走。云城总共有186个自然村。工作组的任务是,搞农村合作社,把农民捆在一起,吃大锅饭。说白了,也就是哄着大伙一块过日子。他们说,以前的政府是让少数人过好日子,现在的政府是要让大家都过好日子。这一捆,就捆到1983年人民公社解体。一算,时间足足过去了30年。
云城南郊是沙岸村,西郊是高溪村,北郊是山根村。沙岸村有上下窑,做陶瓷、瓦与缸。通常,窑封口时,吃一顿,出窑时,又吃一顿。高溪村有先后桥,通八方,村中央的高溪街,长千余米,摆小摊数个,为云城货物集散地。因为生活便利,日子好过,村里经常走着双手拢进袖口晃来晃去的人。山根村是云城耕地面积最大的村,出粮食,村里头的人,一年到头都在田忙,还是忙不出头。多年来,便有一句话流传下来:吃死沙岸上下窑,嘻死高溪先后桥,做死山根黄塘腰。
高溪村人空闲多一点,脑袋瓜也灵一点,工作组下来,一发动,立马动作开来,在云城第一个成立了农村初级合作社。对这件事,高溪人特别想得通。吃肉一起吃,喝汤一起喝,没话讲。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好惦记了,没什么人比人气死人了,落个没想头一身轻。起初,山根村的人只是过来看看热闹,不拿它当一回事,都讲, 高溪村人个个都是花蓬蓬,什么事都是蓬新鲜,三日香,长不了。又讲,吃自己的饭,帮娘舅家放牛,这种事不靠谱。最根本的原因是,没觉得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几千年下来,农民的日子,就是那个样子,好不到那里去,也坏不到那里去。老规矩行了几千年,总归有它立着的道理。照样种自己的田,稳着,不动张。后来,听说周边的村都成立了,便慌了手脚,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怕自己成了出头鸟,落个挨枪的命,村里人一合计,赶紧跟上了潮流。毕竟是做死活的,眼里除了泥土还是泥土,身上除了老实听话,找不出其他东西来。
沙岸村就不大一样了,几辈做瓷器下来,很有些底子,学堂、寺庙和土医生,一样不缺,土改时,230人口的村子,地主成分就有七人,村里的人被村规与族长管了许多年,自有一套路数。又因为出手艺人,走四方见过世面,村里也不怎么拿工作组当一回事。说到入初级社,好多人把头都摇落了。一个胆子大的瘌痢,将袖子往上一捋,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当作工作组的面大声嚷道:“好不容易,弄到一点自己的田地,还没捂热,这倒好,又成了别人的。你们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呀。”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将耕牛、水车之类,藏到别处去了。硬撑到冬天,还是撑不住,成立了合作社。工作组的人马一直扎在沙岸村,稳如泰山。他们讲,共产党人做事,不会放过一个。江山都打下来了,还怕几个刁民。我们就是要改变世界,把过去彻底抹杀掉。高溪人听到消息,个个笑掉了大牙。山根人却是在肚里暗自得意,什么事,不赶前不落后刚刚好。中不溜秋最平安,是山根村的古训,也是上辈人流传下来的活法。
沙岸人因为没想通,表现就各样,太阳晒到屁股了,才挺个懒腰起床,又磨蹭着往晒谷场走。几个一堆的,扎在晒谷场聊天。个个穿着空荡荡的棉袄,弓着背,将手拢在袖子里。见干部记了工分,才又跟着社长的后头慢吞吞去领各自的活。村里的杀猪佬、裁缝佬、算命佬原先操持的行当都歇息了,也背个锄头,下地刨食。只是看到自家的牛,眼神还是有点两样,一不留神,手就痒起来,自顾往家里牵。一泡尿,也使劲憋着,小跑着,拉到原先自家的田里。工作组说的,村里人懂也装出不懂的样子,方针、口号和革命道理,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许多事情还是按老习惯做。村里人要想的,要顾的,要管的,也都是自己看得着摸得见的事。诸如,老天几日不下雨,个个都急得嘴巴起了泡。猪不长嫖了,人也跟着丢了魂。鸡瘟了,张着大嘴哭,哭得像死了亲娘。工作组看了,都说,农民还是觉悟低,总是惦记着一点自己的小利益,像阿斗,扶不上墙。
工作组有六人,组长老何,成员由机关人员抽掉组成,朱红琓是其中一个,也是最积极的一个,半年间,从近到远,跑了不少的村庄。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连马莲莲、一枝花都难得照上一面。碰到了,第一件事,是烧一大锅开水,让马莲莲、一枝花给她捉头发里的虱子。头发结成一团,一枝花费了好大劲才理顺溜。原来的斯文寻不着了,挨着门口什么就坐下来,嗓门高了不少,说是讲习惯了。原先喜欢咬文嚼字,现在都是直直的大白话,里头竟然还夹了一些云城的粗话。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都是农村政策之类,听得两个正抽着烟的女人一头雾水。马莲莲说:“农村那么落后的地方,你也呆得惯,真是看不出来。我看你,做的都是男人们的事。” 朱红琓说:“新社会了,男人女人一个样了。女人的觉悟,是从性别意识觉醒开始的。你们不要整日只顾着自己的小家,要融到大社会里去。” 一枝花说:“我可是不敢信,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连睡觉的姿势都不会变。”听到这话,朱红琓脸一下子红起来。马莲莲见了,说:“你也是脸皮厚,什么话都出得了口。”一枝花听说朱红琓这次要去梨庄,吓了一大跳,一只手抚着胸口说:“梨庄可是云城最苦的村庄,那里的人家,男人女人只有一套衣服,谁出门,谁穿。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绿的。” 朱红琓说: “你们呀,也就是一个小女人。我的人生字典里,还真没有怕这个字。”后来,马莲莲对一枝花说:“我们家老刘说了,要是大家都像朱红琓那样积极,共产主义一下子就实现了。”一枝花说:“我换作男人,可是不敢娶她,脑袋瓜里剩一个革命了,谁受得了。我看,女人,真用不着懂那么多,懂一个男人就够了。”马莲莲说:“依我说,朱红琓赶紧生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一枝花也不怪马莲莲哪壶水不开偏提哪壶,宽容的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这个,自然。”
临行前,卢子白将包裹里的雪花膏、香皂、花露水拿出来,换上了部队棉大衣、两双草鞋、手电筒。又放进去一支治蛇毒药膏。因为要离别一段日子,朱红琓特意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新毛衣,将头发高高地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卢子白很深地看了朱红琓一眼,说:“到了梨庄,脑前脑后都要长眼睛。我在农村呆了不少年,哪里头,可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朱红琓说:“每次一提起农民,你就热泪盈眶,很激动的样子。天下是我们的天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卢子白伸出手,摸摸朱红琓的脸,温和地说:“一切事情,在你看来都是那么简单。说真的,在我眼里,你还没有真正的长大。”朱红琓刚满十九岁,卢子白一直拿她当孩子,新婚之夜都不忍心碰她。朱红琓说:“我都是老革命了,你还说这种话。”说完,活泼泼地笑开了,笑容像春天里的花朵。卢子白用双手环绕着她,报以晴朗的表情,轻轻地说:“我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吃苦,让我刮目相看。到底是有信仰的人。”声音里透着柔软。朱红琓说:“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有在革命炼炉里才能脱胎换骨。除此之外,别无出路。”朱红琓对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卢子白也不打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一次,朱红琓当着卢子白的面,给家里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吧。卢子白看了,心里一惊,不由地多看了朱红琓一眼。
这个晚上,朱红琓枕着卢子白的胳膊,很快地睡着了,卢子白却无法入睡。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秋风吹过落叶的声音,而他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脑海里,朱红琓扎着两根小辫子,从办公室廊道,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灰色的干部服里仍然可以看得出她的亮丽。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朱红琓。
2
在浙西南部地区的深处,许多村落的形成,比想象的要简单。只要有水源,十几户人,甚至几户人,都可以是一个村庄。这些村庄大都窝在两座山的空档,或大或小,操各自的方言,行各村的规矩,和外头世界不怎么搭界。而且,做的也是砍树、烧炭之类靠山吃山的活。每一个村都有一棵风水树,大都是樟树,也有枫树的。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需要走很长的山路。抬头,山岳重叠,沟壑深邃。再低头,脚上的路没有了,剩一坡阔阔的茅草。有一年夏天,一个货郎进山兜货,出山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现在,工作组沿着峡谷前往梨庄。水流得很稳重,一个潭,接下去,是又一个潭。潭是小的,只是,石头落下去,却是听不到声音。两岸的绿荫,浓得抹不出更多的空隙,一群惊起的鸟冲天的片刻,几乎遮盖了所有的阳光。几只四脚动物,十分笨拙的样子,一头野牛,还有一只猴子,不慌不忙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纵横的灌木林丛中,一座多年前搭建的木寮已经倒塌,但寮里的一只头颅、两枚正在腐烂着的手留弹却记录下一个真实的战争事件。这可能是云城这个地方最长的一条峡谷,日后,这条命名为栖霞的峡谷因为出了一张著名的风光片而远近有名,但并没有招徕到多少游客。远是一部分理由,更大的理由是,梨庄人没多少兴趣。有兴趣的人都走掉了,走到外头去,走一步也是走。留下来的,是挪不了的。或许,本来就不打算挪的。据说,梨庄只剩下一些老人了,它似乎比早年更为荒凉。来旅游的人,倒是看到了旧墙上的三十年代的几条标语,其中一条,是保卫苏维埃政府,字迹隐隐可辩。
整整五个小时的山路,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组长老何说:“在这里,死了,都没人知道的。”没几天,老何果真死了。老何在一个傍晚独自从野地往村里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后头跟着一个声音,他快,声音也快,他慢,声音也慢。原先,人快到村头时,所有的狗都会犬成一片,但这回竟是鸦雀无声,老何奇怪起来,回了一下头。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单薄的惨叫。跟在老何后头的那个东西,村里有好几种猜测。有说野猪的,也有说豺狼的,有说土匪的,甚至也有说鬼的。就这样,老何永远地留在了梨庄。多年后老何在记忆里早已面目全非,惟独那句话,留了下来。老何行武出身,大大小小的战,打了不下百个,身上光溜溜的,连一根毫毛都未少。他自己开玩笑说,他命硬,命大,阎王怕他,子弹到了他身上,会自动拐弯的。因为死得如此容易与蹊跷,就有人说,梨庄是凶险之地,不能久留。又分析道,可能是这里战打得太多了,死的人太多,不能太平。山上开着一种特别艳丽的花,粉嫩的,就是从死人堆里长出来的。说来说去,乱了人心,有两个工作组队员,没等挨到天亮,就脚底抹油开溜了。这样,朱红琓就临时做了组长。
梨庄是个自然村,据工作组调查,全村有人家116户,428人,人均只有0.17亩耕地。全村没有一户地主,而贫农却占百分之六十一,雇农占百分之三十八。成分最高的中农,家里连一床多余的棉被都拿不出。到了晚上,十有九家买不起灯油,跳蚤满床跳。男女的装扮也是一个模样,都是一根草绳捆着破棉袄,手背、脚背冻得通红。大人小孩一开口,都露着参差不齐的门牙。朱红琓走在村里,背后经常是一片赤裸裸的目光。这个地方,生活多少年来就是这个样子。据说,近三年,村里只办过两桩喜事,娶的女人,一个是临村的白痴,另一个是拖着三个孩子的寡妇。
朱红琓落宿的那家,比较像过日子的样子,也就是说,有一只相当勤恳的女人的手在操持着。蓑衣挂在墙角,几把锄头也都褪了泥土。犁是犁,耙是耙,镰刀是镰刀。屋里的角角落落是经常收拾的,很少有鸡屎或者猪粪。主梁上头,也有几样东西晃着人眼,是一串干辣椒,两捆烟叶,几条打草鞋用的细绳,甚至还有一块发红的野猪肉。男人的衣服,打着半件的补丁,但还是能看的,因为补丁的色块很接近,针脚也细腻。女孩子的头上,扎的是四条小辫子。几只没有下油的菜,居然也能吃出味道。只是,朱红琓从来没有见女人正面落过脸,难得碰见了,也是头一低,匆匆而过。这个女人的背影骨瘦如柴,动作却是利落,有一次杀野猫,一刀下去,野猫整个头落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女人眼睛也没眨一下。那家男人,面容模糊,年龄难辩,突着门牙,朱红琓问什么,只会哦哦地打着手势。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哑巴。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梨庄这个地方因为工作的过分顺利而无法留下什么印象,具体的说,他们想做的事,这里的人已经事先都已经做下了,而且,做的比他们预想的好很多。整个村入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农户占了百分之九十。这是个很了得的数字。工作组估计,这个村子藏着一个高人,他摸透了政治和政策。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贫穷。或许,是贫穷让梨庄的人多少年来一直墨守着同一种生活方式。
事情出在一个晚上,朱红琓半夜被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看,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女子似乎在寻找躲藏的地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后生后脚跟进来,一人抓了女子的一条胳膊,使劲地往地上压。女子尖叫起来。朱红琓大叫松手,一个男的虎着脸,将眼睛刀样挖过来,恶狠狠地说:“谁拦着我们,我们就和谁拼命。我们什么也没有了,留着命有什么用呢。”女子很是眼生,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被人藏着。这个村庄,用老年人的话来说,是留不住女人的。另一个却朝朱红琓嘻皮笑脸的说:“你要放她走也是可以的。不过,你得替她留下来。我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命。”
朱红琓知晓和这些蛮人是讲不了道理的,一时也没了主张。正在着急,门口闪进一个人,却是这家的女人,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两个男的都不作声,也不掩饰对这个女人的害怕,头往里一缩,动作很快地将手松开,马上恢复了原来那个委琐的样子。女人走到女子的旁边,冷淡地说:“这个村子里的男人都像菩萨那样的供着女人,你还要怎么样。”女子也不答话,只晓得哭,什么也不说。朱红琓说:“别怕,我会为你作主的。”女人冷笑了一声,两手叉到腰上,生硬地说:“在这里,谁也作不了谁的主。”女子这才止住哭,说:“我说不出口的,你自己去问那两个东西去。”女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脸拉得很长,两只手左右开弓,随即响起脆生生的巴掌。两个男人呆了一下,并不反抗,木木地张着大嘴,直楞楞地看着女人,随即,抱着头,蹲到墙角小小心心地哭起来。女人转过来对朱红琓说:“你可以带她走。等村里日子好起来,自然会留住女人的。”朱红琓在女人迅速平静下来的脸上看到了还没有完全退却的杀气和霸道,她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来自异乡,而且有着不同寻常的底细。女人知道朱红琓在猜什么,依旧把两手叉到腰上,说:“我叫郑真,是挺进师第二纵队的。”说完,女人的脸上收敛了激动,又恢复了平常淡漠的表情。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3
1936年的冬天。枪声结束后,大山归于宁静。这是云城国民二中队对挺进师第二纵队的第三次围剿。仗打得很惨烈,第二纵队只活下五个战士。第二天,三个战士离开梨庄北上寻找部队,身负重伤的大老杨和即将分娩的郑真,留了下来。大老杨是个乐观的人,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小曲也没离了嘴。这一天,雪下到最大,整个梨庄只剩下一片白。也是雪,阻止了国军的搜山。
郑真从田鼠窝里找一了点充饥的东西,转回洞穴。这些洞穴,是多年来一些躲命债或避战乱的人挖出来的,是藏身的好地方。往里走,洞大起来,脚步声惊起几只蝙蝠,齐压压地朝身上撞。郑真唤了两声大老杨,却是没有动静。借着微弱的光线细寻,一具满身伤痕的尸体横陈在洞正中。那是一个最决绝的姿势。大老杨的身体弯曲着,他的前胸插着一把宝剑。是那把闻名云城的七星宝剑。血染红了整个身子。也就是说,郑真离开山洞寻食,大老杨就结果了自己。他不想连累她。郑真抓住大老郑慢慢变冷的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大老郑脸上浮起最后的笑容,说:“对我们来说,死,是最寻常的事。记住,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要忘了自己是挺进师的人。”
关于大老杨,郑真知之甚少。只粗略得知这个看上去十分儒雅的人,出身于有文化的家庭背景,参加革命前是一所著名大学的物理教授。为了信仰放弃了舒适的生活。而不像自己,参加革命最初的动机,只是为了逃避一场不称心的婚姻。那时,她还是一个天真少女,对爱情抱着幻想,对未来抱着期待。是战争改变了他们。郑真呆了一个时辰,清醒过来,知道不是伤心的时候。寻来树枝和泥土,将大老杨薄薄地盖了。
郑真在黑夜里摸进了梨庄。她从两个有着女人气息的屋子里绕过去,又从三个有着孩子气息的屋子绕过去,最后停在一个连门也没有的屋子。她听了一会酣声,然后钻了进去。那个叫草根的男人从梦里醒来时,一支枪戳在了脑门,除了感觉到一片冰冷,草根连眼睛都不会转了。郑真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要在这里避过风头,做几天你的婆娘。”没等草根反应过来,一个温暖的身躯压了过来。第二天草根起床,郑真已经将一些破衣服洗出来,挂了一树枝。她一只手叉着快要弯不下去的腰,另一只手向草根一挥,说:“去打点柴禾回来。我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对村里人就说,你拣了个逃难的女人。”草根摸了摸头,露出一个疑惑的傻笑。眼前这个女人眼神明亮而犀利,让他不敢再看多一眼。
郑真原来是想走的,生完儿子马上就走。只是没有走成。草根把她看得很牢,一步不离左右,连晚上睡觉也不敢合上眼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原先,我没有女人是可以过下去的,现在,我没有女人是过不下去了。老天啊,你何苦要作弄一个老实人呀。”他的确背着郑真准备下毒蛇液。要不是两只老鼠从墙洞里拖出那只瓶,事情可能是另外的样子。那只瓶子就落在郑真的脚下,毒液渗透进泥土发出热烈的声响。郑真和草根都楞在哪里。在很长的一段沉闷时光里,草根绝望的眼神慢慢地填满了郑真的心,让这个拼杀在战场多年的女人第一次有了犹疑。那一刻,郑真感觉到了一阵愧疚的不安。她把事情一日一日的往后拖,始终下不了走的决心。这一拖,错过了出逃的最好时机。
没隔几日,国民二中队“围剿”的消息传到了梨庄。草根在家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无头苍蝇。郑真看在眼里,不慌不忙地说:“你也别为难,我早就准备好了。到时,把我交出去就是了。”草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太小看我们梨庄人。村子再小再穷,血性还是有的,进了这个村,就是一家人。我敢拿性命担保,不会有人说出你的身份的。”到了半夜,郑真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声,草根张开嘴,吐出一根血红的舌头。他害怕自己说出秘密,用剪刀割断了自己的舌头。从此,梨庄又多了一个哑巴。
第二天,郑真开门出来,门口黑压压地站了大大小小一村人。一个老人走到郑真面前,神情平和地说:“只要我们有心救你,就一定能够救你。”他转过脸,领着众人起誓。发的都是毒誓。这是梨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梨庄放下对这个来路不明女人的成见和敌意,生出一致对外的气概。整个梨庄为集体的仁义付出了代价。国民二中队摧毁了正待收获的庄稼,烧毁了家舍,让这个一贫如洗的村庄雪上加霜。一直到了来年的春天,这个村庄还没有从恐惧里完全恢复过来。
又过去几年,草根想通了,肯放她走时,郑真自己不想走了。是走不了。她的肚皮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没有停歇过,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出生,绊住了她的手脚,也牵牢了她的心。几年的劳作,这个来自北京的女人,面目粗糙,衣着暗淡,已经和村里的女人分不出彼此。三十刚出头,白头发已经上了头,背也驼了,显出明显的老相。她自己也逐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养成不问自己想什么的习惯。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不知不觉的,郑真成了梨庄的主心骨,说出的每一句话,在梨庄人的耳朵里,都是沉甸甸的,带着份量。梨庄的大大小小一律喊她婆婆。这也是村里对辈分高的人的尊称。梨庄人甚至觉得,郑真已经在梨庄生活了很久,久得好像从他们一开始记事起,她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4
水晶般安静,重新伏在这个叫梨庄的村庄。
第二天,朱红琓跟在这个叫郑真女人爬上了屋子阁楼。阁楼很低,伸手便触到了顶梁。楼板上堆了一些破烂,灰尘很厚。郑真打开一只松木箱,又解开麻袋口,里头放着一把三八枪、一套灰色的服装、一只军用背包、一支绷带、一枚领章、一个大号搪瓷杯和一本苏联的小说。它们已经在这里足足藏了十七年。
这一切,的确是许久以前的事。时光带走了记忆,像个无可挽回的影子那样消退。挺进师的故事,散落在民间。时间削去了故事的棱角,让所有的传奇变得平淡无味。朱红琓说:“天下是我们的了,难道你不知道吗。”郑真就笑了笑,说:“这些事,我早就不想,也想不了。再说,我已经与梨庄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了,是一个实打实的农民老婆。”朱红琓打开那本书,书的扉页上,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她把书递给郑真。郑真摇摇头,说:“我认不得字了。”她将书翻了一下。果然,她翻的是倒头的书,那只手青筋毕露,皱得像树皮,指甲里满是污洉。朱红琓努力掩盖着自己的惊讶,想着这个女人将要在穷乡僻壤里终其一生,心里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郑真读懂了朱红琓脸上的表情,平静地说:“你也用不着同情我,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在这里,过得很踏实。” 静谧蔓延开来,整个阁楼突然间变得庄重。朱红琓还是不忍,说:“你可以跟着我们离开,重新开始,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不知道,外面的日子,每天都是激动人心的日子,那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这也是对自己过去的尊重,对理想的尊重。”郑真宽容地看着朱红琓,认真地说:“要走,我早就走了。是我自己不想离开梨庄。对我来说,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
郑真把朱红琓带到屋后,那里有一个简单的坟墓,竖着打磨过的石碑。碑上没有文字。旁边的树有些年岁了,长着坚硬的褐色果子。不远处是一条水沟,四周布满茂盛的植物。她说:“这里面,埋着战友们的尸骨。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记住他们了。每天,我都会过来坐一会。和他们说说话。有他们在这里,我从来也没觉着孤单。”在梨庄这些年,郑真几乎跑遍峰源的每个山头,收集挺进师战友的尸骨,让它们落土为安。
朱红琓临走的时候,郑真突然叫住了她,说:“你还是想办法早点离开吧,这里太危险了。”朱红琓说:“天下太平,我们没有敌人了。”郑真冷漠地说:“对女人来讲,最大的敌人永远是男人。”
朱红琓是在工作组准备离开时突然失踪的,之前,没有任何迹象。可能,朱红琓泼辣的作派,让工作组的人忽略了她的性别。两天之后,工作组在一个当年挺进师打游击落下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朱红琓。从昏迷中醒来的朱红琓语焉不祥,她迷糊地说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象是做了一场梦。”朱红琓身边的男人刚刚死去,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没有褪尽的红晕。他喝的是毒蛇液。这是梨庄这个地方最通用的自杀方法。男人是村里很老实的光棍,平常连一句话都没有,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有生过事。工作组的人看见,朱红琓抖着手,慢慢地将男人的眼睛闭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一行人走出山洞,天空里下起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在梨庄,冬天总是来得比其他村庄早。很快地,雪笼罩了整个梨庄,寒冷降临。一阵风过来,打得脸生生作疼,朱红琓感觉到北风很硬。她突然流出了眼泪。朱红琓不知道,这眼泪,是北风刮的,还是自己心窝里流出来的。在朱红琓的泪眼里,梨庄只剩下两种颜色:红与白。红的是腊梅,白的是雪花。都亮得惊心。
接下来的故事变得平庸。1954年,一队人马开进了梨庄,带走了正在野地开荒的郑真的大儿子。整个过程只有简短的十分钟。等郑真得到消息扑出村口时,她只看到漫天的尘埃。关于郑真的真实身份,梨庄有多种说法,郑真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她看上去更老了一些,但还是和村里人一样,每天都在劳作。在梨庄这种地方,一天不劳作,一天就要受冻挨饿。大儿子走后,草根像掉了魂,断断续续哭了半来个月,哭得胸口阵阵发疼,等他有一天发觉自己挑不动一担柴禾时,才知道这场经历让他伤到心肺里了。草根向来只顾这个儿子,把他当宝,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草。这也是让郑真对梨庄割舍不下的另一个理由。仅仅过了三个月,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就在失落与想念中去世了。
1959年,也就是天灾那年,所有的梨庄人挺过了这个大难,好手好脚地活了下来。是云城村庄死亡人数最少的一个村。也算得上这个年代的一个传奇。最初的时候,村里的劳力都被集中起来,到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找活物,野兔、山鸡、野猪等猎物由郑真统一安排,先保证老人小人,不漏一个。老人小人撑住,村子就能撑住,就能稳住神,不会乱了手脚。后来没有力气走远路了,就在眼皮底下找,用树皮、葛根、鸡毛菜、蕨类熬制了抗饥的草药。每天煮一大锅,垫肚。这种法子以前也救过急,管用。也是苦习惯了,忍耐力就要好一些,强一些。这样凑合着又熬过一段日子。到了冬季,郑真自己出山,搞到了一袋救命的粮食。这也是郑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梨庄。村里人以为郑真是不会再回转了,许多人把家里最后一点东西偷偷地塞进郑真的包裹里。第十一天,郑真回来了。她的两个膝盖全破了,头发长短不齐披着,浑身有许多的血迹,脸瘦得只剩下眼皮了。她用非常纯粹的北京话喊着两个字,坚持。坚持。坚持。也就是说,这段艰难的历程,复活了郑真多年前的一个记忆。村里人将她抬起来的时候,有人从她的腰间摸到了一支手枪。当天晚上,郑真在米粥的香气里,闭上了眼睛。她的面容很安详。
又过去一些年,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市地方志办的人,打探郑真的事。其中一个是卢茨梅的儿子马东,他大学毕业后回到云城,先是做了云城县府秘书科秘书,然后是电视台编导,最后做了方志办的编辑。一个大多数年轻人都不喜欢的工作。他混在一堆白发里看上去多少有几分滑稽。云城好多人都当着马东的面说他越活越没套路了,马东听了,就笑笑,很认真地点着头。
梨庄除了几个老人,没几个人记得郑真的事。也不关心这事。近黄昏的时候,他们等来了郑真的二儿子。他挑着一担柴,衣服上打满补丁,表情平淡。他五十多了,一直没有娶妻,他的几个妹妹,都嫁在隔壁村庄,当了种田人的老婆。如今,老屋里就剩下他和一只狗,简单的家什,透着寒酸。临走前,马东给他100块钱,他接过来,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递了回去。他说:“我过得不好也不坏。我不需要钱。”这是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后来马东打听到,多年前,他把郑真落实政策补发的钱退了回去。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从来不提这件事。村里人说,他有点怪,喜欢和狗说话,但每天看上去,都是安安耽耽的样子。村里人还说,郑真的大儿子文革期间回来过一次,后来就断了联系。又说,电视里头有个大官,脸面看着有点像郑真的大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劝郑真的二儿子去寻,劝不动,说是又怎么样。市志办的人在村里走了一圈,看了一圈,感叹道,历史淹没消解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个个都是很激动,脸上带着悲悯。郑真的二儿子没有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公家人那些虚伪的表情,他早就不想看了。他还说,我母亲,不需要同情,而且,谁也不配同情她。
第七章 胭脂扣
1
1953年的一个午后。春天又来了。在云城,春天总是说来就来了。
董菊米特意梳洗一番,穿上平常基本不穿的一件蓝格旗袍,搭同色系的开襟毛衣,戴上一对耳环,剔齐了眉毛,把头发也挽成一个低而扁平的髻,这样,原来卢家太太的样子就又有了。她对路小蔓说去找一枝花,路小蔓马上猜着她的意思了,说:“卢子青与夏翠翠死都死了,你还放不下这件事,还不是自己找累。”董菊米说:“我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就藏着什么秘密。而一枝花与卢子青的关系不浅,很有可能会知道点什么。”路小蔓说:“这种什么时候,那个不想跟卢家撇清关系,谁会去揽什么事来沾一身的腥呢。你也太高看一枝花了,她不过就是一个鸡,能好到哪里去。我敢说,你肯定碰一鼻子灰回来。”她盯着董菊米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董菊米被笑得莫名其妙,说:“大白天,你看见鬼了呀。”路小蔓就说:“我都快忘了你原来的样子了。”董菊米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想,我原来真正的样子,你根本就没看到过。她在老莫红房子里穿着洁白而高贵的蕾丝裙享受真正生活时,说不定路小蔓就正赤着双脚在水镇龌龊的院子里喂鸡。要不是命运,她们根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一点也搭不上边的。
董菊米起初在卢家也是个吃粮不管事的人,卢家做些什么生意,有哪些门面,跟那些人打交道,县衙门的靠山是那个,还没有底下佣人更清楚一些。但自从卢家运势掉头向下后,董菊米就和卢子青联手,将整个家族慢慢地撑起来。据说,很多生意上的好点子就出自她的主张,她的深谋远虑让卢家摆脱颓运重新步入轨道。卢子青说她是天生做生意的。不过,她做的极其隐秘,卢家上上下下基本不知道,连卢子云都瞒过了。她瞒着,一是怕被卢家的女人嫉妒而生事非,二是她也不喜欢自己出头露面乍乍呼呼的样子。有一次,卢子青对她说:“你终于回到了地上,可我大哥,还在天上,照旧做着他的神仙,好像不晓得人是要吃饭穿衣的。我瞧着,他的国画倒是越来越见功力了。”董菊米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命吧。谁让他是名士呢。我可是不敢,再做梦下去,就要饿肚子了。有出无进的日子,总归是让人恐慌的,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说完,有点凄然。卢子青的脸色动了动,这个女人,他开始是小看的,以为是吃不得苦的娇嫩的千金小姐,但现在,他不能了。只是,本能的习惯自卫,也让他们在利益面前难以真正走近。卢中死后,卢子青曾几次提出分家,自立门户,但都在董菊米强硬的反对下,勉强维持下去。董菊米不想让卢家就这么散了。卢中临死前,把这个家托付给了她。为什么托付给她这个外人,董菊米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卢中,果然是把世事看透了。正因为如此,董菊米与卢子青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关系:既相互提防,又相互依赖。既亲密又疏远。与此相反,董菊米于卢子白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亲厚,即便他长大成年后,他在她眼里始终是初见时的那个青涩少年。董菊米很喜欢这样的亲情,牢靠的,稳当得,没有二心的,什么都经得起。她一直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身子和脸都还没有完全长开,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董菊米对谁都保持了戒心,包括卢子云,但在卢子白面前,她放下了。而卢子青不一样,他一开始出现在董菊米眼前时,就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这些在路小蔓眼里无缘无故的东西,到底也是有因果的。当然,董菊米自己是不会说出来的。
眼前就是机关大院。董菊米看到,一枝花已经笑着站在自家的门口了。见了她,照例热烈地招呼道:“卢太太。”她一直坚持人前人后喊她卢太太。午后的春风里,一枝花长挑身材搭一盈盈小腰,飘着,像无骨的杨柳。透明的瓜子脸上,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一样。董菊米很远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非常香的香,带着一点妖艳,也带着懒慵与脆弱。
一枝花的房间,是那种柔和的,带着女人味的房间,顽强地保持着某些不大现实的趣味。甚至还有着欲望的气息。一枝花的手工,点缀在角角落落。甚至连床单、窗帘、杯垫都绣上了鹅黄的花朵。和董菊米一样,一枝花也喜欢黄色。两枝桃花漫不经心地开在一只椭圆形陶罐中。还有一张一枝花多年前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的女人,留着一排整齐的刘海,很寂寞地笑着,让人惊艳。只不过,几件上好的花梨木家具,上头都铺着印花蓝布,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一枝花到底还是个顾前顾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