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云城
  • 发布时间:2014-08-19 13:48

  董菊米与一枝花面对面坐着,她们共同拥着的,是一窗的雨,和雨中的树木葱茏。这种季节,云城总是被一种潮湿所淹没。而潮湿下面,是一片蓬勃的生机。两个星期后,云城将会迎来又一年的桃花盛开。云城最多的东西就是桃花。董菊米说:“云城就是多雨,下的人心里都是湿漉漉的。这也是南方的好处,所有生灵经过漫长的冬季,都会在这个季节重新活过来。”一枝花眉眼间藏着若有若无的笑,像是随时随刻在迎合着什么。这已经是一枝花养了多年的习惯了。也是本能。这种本能,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虽然她知道,眼前的董菊米早就不是以前的董菊米,给不给她脸,一点都无关紧要。她穿着淡蓝印花的旗袍,山清水绿的样子,看上去很春天。这个风尘女子,脸上仍然保存着某种少女的特征,跟她的职业大相径庭。这也是让董菊米迷惑不解的地方。一枝花立即赔了一个笑脸,应和道:“所以,人们都说,这座城市是属于我们女人的。”她按云城待客的风俗,为董菊米烧了冰糖鸡蛋,又拿出大红袍与自制的蛋糕与杏仁饼干。一枝花泡茶的手法训练有素。自打解放以来,一枝花的生活和原来没有两样,保持着惯有的水准。按她的想法,日子过得就是合着自己心意的某种滋味,万不能亏待自己。她有这个底气,也有这个运气。她的热情里面自然也带着某种炫耀。虽然她并不小心眼。是生活不允许她小心眼。董菊米喝了一口红茶,淡淡地说:“味道很正。在云城,已经找不着这样的茶了。你还和以前一样,是云城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这些,也曾经充斥在他们多年前的日常生活里。她还记得,卢府的红茶大都来自英国。那也是卢子云坚持了多年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讲究。卢子云的讲究很多,他这辈子始终活在讲究里。董菊米想,幸好他死了。

  算起来,董菊米在云城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半部分在卢家大院,小半部分在桂花弄。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云城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她依旧只是一个异乡的看客。但她也很少想起那个著名的南方城市,和在那座城市生活的亲人。当她成为父亲政治生涯里的一个筹码时,她便成了这个世界最孤单的人。董菊米从来不去想,自己过的好,还是不好。不去想,是因为她觉得想这些没有意义。当然,她早就明白过来,爱情虽然很好,但绝不是生活得全部。

  多少年之前,董菊米一家住在上海,过着中等官员的中等水平的规矩日子。那是民国初期,战乱四起,生活充满变数。但离那场最苦难的侵略战争还有一些年头。她的父亲是略有谋略的政客,热爱仕途,习惯看风使舵。她的母亲是父亲上司的女儿,整天埋怨与唠叨,看什么都不顺眼,为自己的委屈下嫁不高兴了一辈子。她上头有两个姐姐,姿色与智商平平,很早就按父母亲的意思的嫁了出去。对她,父亲似乎要看重一些,也娇惯一些,而且为她嫁给好人家的准备也更充分一些,给了最高的教育,甚至还给了最大的自由,这让她的少女生活比她的两个姐姐多了许多幻想与快乐。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场变故,她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种样子。其实,她一直是一个真正的淑女,直到有一天遇到他。那是她的大学老师 ,一个有学问有名望也有妻室的男人。循规蹈矩的淑女生涯,让她更轻易也更容易走到生活的另一端。那时候她以为,他,还有他们的爱情,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甚至生命的全部。她只相信爱情,并把爱情当作自己惟一的信仰。她还以为,她的将来是完全可以自己确定并掌握的。因为,她的父亲和那个大学教授在她面前说过同样一句话:“你就是我的命。”而且,说过还不止一次。而且,说的时候都动着感情,那神态,让人不容置疑。当然,最后的事实证明了她的幼稚与愚蠢。她以死抗争,想为自己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只是,她没有死成。没有死,生活就得继续下去。

  云城是董菊米父亲的老家,但她父亲从来不提。不提,是因为怕她母亲看轻他。因为母亲经常说父亲有着改不掉的小地方人的猥琐。而她父亲本人,也更希望自己是没有过去的人,离家多年,只寄回两封书信,最后那封,还是七年前他又晋升了职位,一时喜不自禁时写下的。他与家乡及家人差不多断了联系,一心一意奔自己的前程,顾不上回下头,也不屑回下头。毕竟,贫寒家境出来的人,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所以,也看得格外的重。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况且,在这样的年代,念旧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这样,父亲一辈子只剩下两件事,一件是奉承上级,一件是奉承老婆。都做得很卖力,并乐此不疲。她母亲是正宗上海人,读过几年书,喜欢所有新鲜时髦的东西,在她眼里,除了上海,其它的地方,都是乡下。除了上海人,其他都是乡下人。她根本没有想到,日后能救她一家的,是从不在她的眼里的乡下土财主。卢中肯一掷千金出手救董菊米一家,原因至今不明,卢中对许多传说矢口否认,并闭口不谈。据说是董菊米的外公跟错了派系,有了牢狱之灾,董菊米父亲自然逃不了干系。一下子,天就塌了下来。也应了一句老话,朝廷无人不做官。董菊米也是在要嫁到卢家大院前夕,第一次听到云城这个地名。她一直以为父亲也是上海人,父亲的衣着,神态,举止,包括说话的腔调,已被母亲改造成彻头彻尾的上海人。他们需要这一些撑着面子。时时刻刻需要。

  一枝花盯着董菊米看了好一会,想看出点什么,但笑了笑,很快放弃了。她知道,董菊米不是路小蔓,她不是可以让人一眼可以看透的。所以,要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显然是徒劳的,也是自不量力。多年前,在一枝花的想法里,董菊米在云城是呆不久的,迟早要离开。因为她不属于云城。一枝花对卢子云也说过这样的话。这来自她的生活经验。可事实出乎于她的意料,董菊米的生活完全可以用简单两个字去定义,没有一点枝枝蔓蔓,她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云城一步。她们二十几年前就相识了,尽管没有成为好朋友,但彼此在心里都给对方留下了一定的位置。相比较,一枝花似乎更了解董菊米一些,卢家的几个男人,总会在有意无意间带来董菊米的消息。那时候,董菊米在他们心里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她会变得如此强硬和老辣,刀枪不入。

  一枝花给董菊米递上一枝烟,小心翼翼地说:“有几次遇到你,我都不敢认你,只是远远地看着你。云城人都在说,你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无论在何时何处,一枝花始终都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女人。董菊米将烟慢慢地吐出来,她的动作很老练,说:“那是因为,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这之后,我差不多像儿童一样生活着。”一枝花听董菊米这么说,就放松下来,她知道董菊米不想在她面前掩饰什么。也不想把她当外人。她说:“人死过一回,自然就多了一些佛性,看开了不少世事。”又自嘲道:“这个世上可能就只有两类女人,一类女人为一个男人活着,一类女人为天下所有的男人活着。你是第一类。我是第二类。只是,依我看,这两类女人并没有多少本质的区别。”董菊米说:“你果然是卢子云的红粉知己。想来,云城没有你不知道的秘密。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可是一件折寿的事。”一枝花并不介意董菊米语气里的嘲弄,呵呵地笑起来,说:“这个,你倒大不必担心,我一枝花只求每一日都过得快乐,不在乎活长活短。卢子云依恋我,是情理中的事,因为我在黑暗中教了他不少的东西。是你做不到的,或者说不情愿做的。而且,告诉我你这个秘密的人,并不是卢子云,而是卢中。他父亲一直没有告诉卢子云事情的真相。当然,他错了,他低估了自己儿子的智商,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董菊米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一枝花的头发,说:“生活有时就像一个舞台,人人都在上面表演。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男人会如此喜欢你。你的确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一枝花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女人的善变与宽容让她折服,说:“你抬举我了,我一个鸡,能有多少能耐,还不是两眼一抹黑。不过,我知道,在云城,有两个人是最让人恨的,一个是我,一个是盲眼钟儿,因为我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男人们之所以愿意向我倾诉,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枝花的世界里,都是茶杯里的风波,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的确,在我眼里,肉体是惟一摸得着、靠的住的东西。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世上,只有金钱关系是最简单也是最牢靠的。我和男人们分享着这个世上的快乐,而我的生活却跟他们毫无关系。这就是我这样的人存在的理由。说真话,我对男人好得没话说。”董菊米恢复了平淡的表情,认真地说:“其实,依我看来,你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是假的,冷漠是真的。”一枝花笑了,马上回应说:“依我看,你也一样。”董菊米也跟着笑起来,点点头表示同意,说:“因为平庸的俗世总是险象环生,让我们防不胜防。而且我们必须活着,活到将来。”

  董菊米特意说到了卢夏,她说他是卢子青的儿子,也说到了夏翠翠闹得满城风雨的报复与死。她希望能听到一枝花说点什么。但一枝花眉头一紧,神情里闪过一丝不悦,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对已经死了的人,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呢。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是不敬的。云城的秘密太多了,有些秘密,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两句话,将话头轻轻地带过去了。董菊米不肯绕过,把话说开,道:“卢子青在牢里一直在等一个人,我猜测着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你。”一枝花就很惊讶地看着董菊米,说:“你太抬举我了。卢家的男人,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惦记的。至于夏翠翠,她到底是爱卢子青,还是恨卢子青,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只记得,卢子青在我面前,好像一次也没提过夏翠翠。”董菊米听了,又看了一眼一枝花,像是在确定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想了一下,不再问什么。她发现,一枝花同样是藏得很深的一个女人。董菊米就想,路小蔓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到底也是市井出来有生活根基的人。

  董菊米要离开时,一枝花突然说道:“有一个秘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卢中当年肯救你们全家,理由很简单,是因为你的爷爷领着他信了佛教。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需要感激的一件事。所以,他想用金钱还掉这份人情。”董菊米心里很惊讶,这个理由,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只是,卢中归根到底骨子里还是一个商人,事情到最后还是少不了某种交易,让一些原本动人的故事打了折扣。有些东西,成全一个人,也就必定束缚了一个人。这可能就是人间的法则吧。一枝花问道:“你信教吗。”董菊米说:“我不信教。反而,宗教让我难受。”一枝花哦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看着董菊米。她想了想,还是问了:“真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离开云城呢。”董菊米听了,以淡漠的口气说道:“也许,你过得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依我看,这个世上,所有人过得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不想说,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世上,早就没有她想要过的生活了。而她也知道,把人生看透了,很幸运,也很不幸。她突然想起她刚进卢家时,卢中对她说的一句话。他说:“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卢家大院。我不会阻拦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地方的生活不是相同的。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是一个可以决定自己生活的人。”或许是卢中的这句话,让她留了下来。虽然未必是甘心的。多年后,董菊米想,留下来,其实,也是一种软弱。

  2

  梨庄回来的那个冬天,朱红琓开始了对睡眠的恐惧。进了来年的春天,就一直处于失眠的状态,日夜不安宁。人一斤一斤地往下掉肉。卢子白叫她去看医生,朱红琓嘴巴答应着,却一直拖着不肯去医院。三个月后,朱红琓还是发现自己怀孕了。农村工作组的生活很清苦,她差不多闭经了一年时间,几乎忽略了这个事。卢子白知道后,说:“天下没有比你更粗心的女人了。”

  整个晚上,朱红琓总是做许多的梦。每天醒来,她总能够记得那些梦的细枝末节。这些梦无时不在,弄得她心神不定,烦躁不安。在云城的民间说法里,梦是预兆和暗示,来自生命里不可知的地方,充满神秘与宿命。她知道一枝花是解梦高手,经常帮身边的一些女人解梦,但她不愿意说,也不敢说。怕话多生事。她不会让别人看出破绽的。尤其是一枝花、马莲莲莲她们。她一直被她们看得很高,看得很大,看得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这样的滋味,让她心里很受用。她需要这个撑着。而且,她本人也认为,自己肯定与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打小,她就不喜欢软弱的人,她母亲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她一度,还把解放妇女当作自己的一个使命。

  有一天,朱红琓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去找了盲眼钟儿。她打扮成农村妇女的模样,用一根土得掉渣的破围巾包住整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当盲眼钟儿用柔软的语调讯问她时,她突然紧张起来,改变了主意。她害怕自己的声音暴露身份,也为了避免说谎。她一直讨厌说谎。传说中的盲眼钟儿有变化莫测且相当准确的直觉,她那双接近凝固的目光几乎无所不在,直入内心。朱红琓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那双目光钉住了,一时僵硬得动弹不了。她差不多是逃出来的,随即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像是要甩掉什么。她跑到郊外,对着天空,大声地发出啊啊声音。这样发泄了一通后,她感觉生活又重新变得能够忍受了。

  一个深夜,朱红琓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简短的尖叫,整个身子向外倾出去。黑暗里,卢子白的手摸索到一张湿脸。从得知自己怀孕的一刻起,朱红琓就没有表现出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喜悦,而是心事重重,好像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这让卢子白很不高兴。有几次,卢子白想把这个话题挑明,但又忍了下来。朱红琓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心地说:“我们,还是不要这个孩子吧。”显然,这句话朱红琓已经想过很多遍,说完之后,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拉起卢子白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脸颊。眼泪又一次汹涌起来,打湿了卢子白的手。卢子白的反应比朱红琓想象的要平静,他有些木然地将手抽出来,朝里面卷起自己,留出相当的空间。许久,卢子白说:“你总是把决定告诉我,而不是理由。”朱红琓说:“很多东西其实是没有理由的。”卢子白不让朱红琓说下去。他说:“我只想知道我应该知道的。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一件是无缘无故的。”朱红琓同样不让卢子白说下去。她说:“你想的太多了。你其实是个多心的人,不要不承认。知识分子都这样,心细如发,让人觉得累。我只是怕孩子拖累,影响工作。我多么想,把自己的每分钟都贡献给革命事业。”卢子白说:“你这句话说得太矫情了,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朱红琓突然失去了耐心,不再掩饰,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喜欢孩子。从来就不喜欢。这样的解释可以了吧。”之后,朱红琓像往常那样坐起,抱着自己的两只胳膊,将身子坐得笔直。她习惯了这种姿势。有一点,朱红琓始终是相信的,那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帮得了她。她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段时间,卢子白发现,朱红琓变了,原来的简单不见了,原来的开朗也不见了,变得反复无常,变得曲里拐弯,让人有点琢磨不透了。连看卢子白的眼神都变了,带着警惕。要不就是安静的坐着,低着头想心事。要不就是手脚不停地做家务,把角角落落都抹上好几遍。他现在相信了大哥与二哥,他们说过同样一句话:“女人都是不可理喻的怪物。”他们到底的是过来人啊。卢子白第一次感到,把朱红琓当作孩子气的女人,是个错误。她似乎对每一件事情都深思熟虑,而且主意非常的大,根本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想,他原来一点都不了解她。卢子白心里憋屈,将这个事说给董菊米,说:“连孩子都不愿生,还是女人吗。我看她,根本就没有好好过日子的心思。”这样的事,也只有在董菊米面前才说得开。从小,他就对她有着依赖,卢家那么多人,也就是跟她最有话头。人吗,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会知道,自己跟谁真正的近着。董菊米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去一劝,她反而会多心,说不定心里会不痛快。夫妻间的事,谁都不高兴让外人知道的。或许是,她还没有从战争年代里走出来吧。”卢子白说:“她这个人,好像一直就没有把自己当女人。”董菊米顺着补了一句,说:“是太革命了。”嘴巴这样说,董菊米心里是存了疑惑的。只是,没有说出来。后来,卢子白在朱红琓面前提到董菊米也反对打掉孩子,朱红琓果然一脸的不满,说:“谁也别想来管我。董菊米那种人,太自以为是了,明明知道她是对的,我都懒得听。凭什么,我要听一个阶级觉悟这么低的人的话。”卢子白说:“这是两码事,你就喜欢把什么都往政治上扯。董菊米,还不是为了我们好,要不,她费那个心干吗。”朱红琓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就是想人人都说她好。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这辈子就是活给别人看的。”

  此时,朱红琓沿着白色走廊朝深处走去。一块白布帘,掀起,里头只有一张桌子,却藏着无数的气味。医生是个女的,面色桃红,情欲饱满,可能很年轻,也可能不很年轻。在云城,有些女人是看不出年龄的。几年前,当云城成了某个战争的大后方时,一些女人就便无选择地有了神秘莫测的身世和故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曾经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朱红琓还注意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骨感的手,滋润得接近透明。在整个叙述过程里,医生一直微笑着。医生说:“你把事情复杂化了。”朱红琓摇摇头,说:“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最难解释的。”医生试图从朱红琓的脸上找到点什么。朱红琓的头发又长又多,垂落在脸上,使得她的面容处在阴暗里,模糊不清。但医生仍然可以从她脸上的色素沉淀中确定,这个女人长期被焦虑所围困。医生想了一会,说:“你要说出那个梦。说出来就好了。”朱红琓很坚定的拒绝了。医生说:“你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了。”她站起来,将手放在朱红琓的肚子上,然后蹲下去,将头贴着,孩子气地叫道:“他动了。”朱红琓的眼泪流了下来。医生说:“我知道,你已经改主意了。别害怕,所有的人在命运面前都是渺小的。”朱红琓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朱红琓是个很难信任别人的人,但她一下子信任了医生。

  几个月之后,朱红琓在医院生下了卢兰。卢兰一落地,朱红琓一下子从床上跃起来,象个泼妇那样狰狞地扑下接生婆,夺过满身血迹的卢兰。朱红琓闭着眼睛开始摸索卢兰。整个过程里,她的手一直都在颤抖着。当她能够确定下来的时候,才犹豫着睁大眼睛。眼泪滴到了卢兰的脸上。那是一个额头上爬满皱纹的孩子,她看上去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老,像是已经饱经了风霜。很长一段时间里,朱红琓对自己的样子浑然不觉,直到过分的安静袭来,她才发现这个孩子还没有发出自己的初啼。医生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卢兰才象猫那样呻吟般叫唤了一声。朱红琓已经恢复了冷静,她看孩子的目光有些冷淡,甚至还有些古怪。她觉得这个孩子,是她逃不过的一个命数。

  后来,朱红琓才对卢子白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梦里的那个孩子,她有六只手。我几乎每天都做这样的梦。我生怕生出一个不健全的孩子。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卢子白很复杂地看着朱红琓,说:“不过就是一个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还以为你天生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但卢子白在心里肯定,事情远没有像朱红琓说得那么简单。这个世上的真相总是那么可怕,卢子白不想面对,至少现在。基于他对云城农村生活状态的了解以及女干部下乡情况的掌控,他猜测朱红琓在梨庄遭遇了什么,但他一次也没提起。他不提,是因为他害怕伤害什么。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他在心里想,是秘密让朱红琓变成了另一个人。

  有一天,朱红琓对卢子白说了郑真的事。卢子白听罢,感叹道:“革命的可怕之处,是真正的革命者得不到尊重和承认。不过依我想,郑真拥有的人生,就是那种天高地阔的人生。”朱红琓说:“你算是个革命浪漫主义者,喜欢美化革命,美化现实。我做不了郑真,也不想做郑真。在我眼里,郑真被这个时代或者说被革命彻底抛弃了,她肯定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她在梨庄的生活,说得准确点或者难听点,不过是一个粗俗农民的长期的性奴役,而且最终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她竟然一口气生下来六个孩子,让人无法想象。要是落到那种地步,我宁愿死。”目光里透着决绝。此后,朱红琓一次也没提起郑真,也一次没提起梨庄。与工作组的人也不来往。她受不了工作组人的那种目光。有时候,她怀疑,说不定云城人都知道了她的故事。这个怀疑,加深着她的痛苦。她甚至觉得,性比革命,具备更大的破坏力。她敢肯定,郑真在梨庄的生活,是从一次强奸事件开始的。

  卢兰两岁时一次生病验血,朱红琓意外得知,卢兰的生父,竟然是梨庄那个服毒自杀的农民,证实了她长期以来的担忧。她以为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可以侥幸逃过。但看来,她没有那样的运气。朱红琓考虑良久,觉得瞒下去,瞒到有一天瞒不住为止。生活太残忍了,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而且,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这么快就被生活打败。她忽然想起,其实自己很早就很懂事了,记得两三岁时,有人想从她嘴里套点什么,她都会说:“我不知道。”这句话,成了她儿童时代的口头禅。因为她母亲经常教育她:“什么事都不要告诉别人。什么东西只有烂在肚子里,才是安全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朱红琓还听一枝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云城有个女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当她后来知道云城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她的秘密时,就去寻了短见。这个人,死在朋友手里,也死在自己的嘴巴里。当秘密有了第一个听众,就不再是秘密,这一点,朱红琓心知肚明。女人间的友谊,是从交换秘密开始的,只是,女人间的反目,也是从秘密外泄开始的。而她和卢子白之间,原本就是隔着千山万水的。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朱红琓没日没夜地工作,拿回一大堆奖状与表扬。这些,安慰了她。最困难的时期或许已经过去,她自信自己是一个能够享受困难的人,以前是,现在依然是。对朱红琓来说,梨庄是她的一个永久的噩梦,她这辈子不会再踏脚了。多年后,朱红琓才对卢子白说:“农村太黑暗了。”

  第八章 柔软

  1

  卢茨梅一出嫁,房子里一下子显出死气沉沉。而意外的是,卢微梅竟然也有同感。的确,有时候,寂寞比争吵更让人难以忍受。

  卢微梅大小姐当习惯了,向来眼里看不到事情做,即便偶尔看到了,也当没看到。洗衣服、做饭、缝补衣服之类的事,从来不碰,连卢夏也懒得搭理,嫌小人麻烦,身上有气味。唯一有点兴趣的事,就是替卢夏洗手,一洗,洗去大半块香皂,害得董菊米心疼好几天,数落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糟蹋东西,出门要被雷公劈。卢微梅心气高,最受不了被人说教,又怨母亲如今越来越俗气,越来越小气,跌到铜钱眼里了,一分钱也要在手心里捏出汗来,把鸡毛蒜皮小事看作天样大,跟以前的大度与阔气相比,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还跟桂花弄里那些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妇女走得近,让她看着一百个不顺眼。一气,好几天都沉着脸不跟她开口。这样一来,索性做太公,闲着懒着散着,什么事光动嘴不动手。平常,卢微梅没地方去,也没心情去,大都一个人闷着,用手撑着脑袋瓜,睁着眼睛,象是要把墙壁看出一个洞来。一空,更空出空虚来。

  之后,卢微梅与路小蔓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有些话,连对董菊米也不肯讲,却愿意说给路小蔓。其中的一个原由是,卢微梅说什么,路小蔓好像就信什么,迎合着,这一点,很讨卢微梅的欢喜。她需要有个忠实的听众,听她云里来雾里去,信马由疆。又故意说些高雅的东西给路小蔓听,诸如哲学、宗教、音乐之类,每句话都转弯抹角,藏着另外的意思。用的还是书面语。看到路小蔓似懂非懂的表情,卢微梅心里很满足,更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更觉得自己了不起。她一直靠这种东西活着。以前是,如今更是。这世上的东西,一旦上了瘾,就有了依赖,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有一次,路小蔓荡着笑,将脸凑近,巴结道:“要不,学卢茨梅的样,找个机关大院的男人嫁了,好歹有个依靠。”卢微梅一点也不买账,嘴巴一翘,拉下脸说:“亏你想得出,嫁那么古怪的男人,除非男人都死光了。我卢微梅就有这点好,从不自轻自弃,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更像冬天里傲雪的梅花。我拥有的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路小蔓在心里笑了一下。平日,路小蔓嘴巴里少不了抱怨几句卢茨梅的不是,但实际上心里还是偏着自己的女儿,认定卢微梅的聪明,是换不来吃也换不来用的摆设,在俗世里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卢茨梅的聪明才是真聪明,得到的都是手摸得到着让人踏实的实惠。很拿机关大院当一回事,一日少不了提三回,一提,眉飞色舞,也不掩饰那点小得意。正因为卢茨梅有让路小蔓炫耀的地方,所以便有了因为优越感而滋生的宽容和温顺,也不跟卢微梅计较,依旧好言好语劝道:“换作从前,当然没有几个人能落大小姐的法眼。可如今,我们是过街老鼠,抬不起头来了。迟嫁不如早嫁,年龄一拖,就更没有挑人的本钱了。女人吗,什么事都得赶早。赶早拣宝。云城不是有句老话,叫七拣八拣,拣个破灯盏。”卢微梅就更生气了,说:“我最不想听的就是你这种气短的话。真是好笑死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追我的人有一排呢。不过,我看他们都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做的是白日梦。这些人,我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说了学校里的张某某,说了机关里的李某某,又说了银行里的陈某某,说到最后,好像人人都对她有意思。见卢微梅说得起劲,路小蔓心里留了意,私下一打听,根本牛头不对马嘴,一点也搭上边,全是自个儿凭空想出来的。也不敢再探下去,灰头土脸的逃了出来。

  路小蔓心里藏不住事,赶紧说给董菊米,一时,两个人都出不了声。董菊米想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她是太孤单了。”路小蔓看了一眼董菊米,说:“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是自恋过头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女大不中留,这样剩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迟早要出事。”连粗枝大叶的路小蔓都看出了问题,董菊米心里一紧,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虽然做母亲的,心里镜子一般透亮,明明知道,落难凤凰不如鸡,嫁与不嫁,也没有多大的差别,最终都逃不出一个难字,一个苦字,困在一个无奈里,但人活着,总是要看一步,走一步,算一步。也就是走到哪算哪。为的也是一个不心甘。

  云城如今的行情,家庭背景不好的人家,婚姻都成了老大难。几十家托下来,刚提个头,人家早就有话等在哪里了,说是害自己一个也就算了,害下一代就是作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听的人脸上讪讪的,想不出能回得出口的话,更怪不得别人势利眼,只好让笑容僵在脸上,闭了嘴。这还算是给了一点面子的,不过是讨了个没趣。不给面子的,连门都不会让你踏进去,怕脏了他家的地,招晦气。水家、叶家情形更糟糕,儿子娶不进,女儿嫁不出,最后,自家表兄妹、堂兄妹凑成一家过日子,勉强传个香火,图个眼前宽。水家二儿子水东清,也是云城中学的数学老师,生得一表人才,不知怎么一下子痴了,整日在中直街拉胡琴唱小曲,眼睛直沟沟地看女人。据说也是因为婚姻不顺而起。两个女人忙乎了一阵,把腿都跑细了,把笑脸都贴尽了,事情还是不见眉目。只是白白多添了一肚子窝囊气。

  几个月后,卢微梅匆匆忙忙地嫁了。是按董菊米的意思嫁的,图的是对方的好出身。卢微梅是怎么被董菊米说通的,路小蔓就不得而知了。心里想,反正母女就是母女,心总归是贴着的,外人再好,再巴结,也是隔着肚皮。这样想着,失落了好几天。

  事情还刚刚开个头,董菊米便心里急起来,顾不上面子,备了厚礼,带着路小蔓,登了亲家的门。察眼观色,姿态放到低得不能再低,说了一箩筐好听的话,把苏大槐夸成一朵花,把自家女儿说得一分钱不值,明明白白地讨好着。又怕节外生枝,说是择日不如撞日,连到盲眼钟儿哪里挑日子的程序都跳过了,匆忙着,把日子定下来,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亲家家,住在云城另一个小弄堂里,向来是巷头放个屁,巷尾听得见,藏不住事,这一下,更是里里外外围着人,看她们,就像看猴子,个个表情十分丰富。亲家母苏姆妈夸张地陷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喊了一声哎约,贴着自家儿子的耳朵说:“我还当做梦呢。想不到卢家也有今天,看来,世道真是变了。这回,是老天长眼,让我们苏家捡了一个大便宜。”

  连一杯热水也没吃着,路小蔓心里堵着气,刚踏出苏家的门就大声埋怨道:“我真是服了你,什么都豁得出去。这样主动,一点架子也不摆,日后,我们要被他家看低的。”董菊米说:“这些,我当然知道。这也是不得己,我只想抓牢这点盼头。一拖,就会拖出个变故来。”因心里藏着事,也不想多说话,将头低了。路小蔓没看出董菊米的各样,自顾自说:“这件事,我总是心吊着,不踏实。依我讲,还是门当户对,烂眼配翘脚才牢靠。听说,这户人家,只认得拳头,落雪天都会打出汗来,听听汗毛都吓得竖起来。”董菊米说:“苦出身的人,本质总是好的。”路小蔓说:“你到底受了新社会的教育,想法也变了。我在卢家呆了那么多年,一丁点没看出来那些下人有什么好来,不是仇富,就是媚富,都是些见钱眼开、脸变得比六月天还快的货色。”过了一下,又说:“要不,向卢子白讨个主意。要变,趁早,迟了,就什么也来不及了。”董菊米说:“他的心向来向着穷人,不会说什么。”想了想,终于说出来:“卢子白的日子也不好过,撞到风头上了。”事情归在年初肃反上,卢子白的一个战友在审查历史当中,被查出出狱的疑点。根据查实,当年,是他们家人重金将他赎出。从1947年4月出狱,到1948年4月重新参加游击队,战友一度脱离组织,在一座偏僻的寺院里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年时光。这些,都成了他革命动摇的证据,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当初,卢子白就是追随他参加了革命。受此事牵连,卢子白由云城公安局副局长降为刑侦科科长。路小蔓说:“也幸好当初我们没有搭救他,要不,他身上长着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看来,卢子白是官越当越小,一步一步往下走了,没什么好指望的了。”董菊米说:“政治就是如此可怕,一不小心,就搭出人命来,一点意思都没有。”路小蔓说:“那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怕来怕去,就是怕没饭吃没衣穿。其他的,都是全空的。”董菊米回过神来,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说不定那天我们就真的没饭吃了。”路小蔓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嬉嬉一笑,说:“大不了讨饭去。”董菊米听了,忍不住骂道:“你呀,什么时候都是懒人懒骨头的想法,没出息。”

  两个女人忙着准备陪嫁的行头,卢微梅在旁边看着,也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好像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看她们的眼神,完全像看陌生人。说话也突然客气起来,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个客,不再挑剔饭菜。只是嫁衣,嫌土嫌俗,横竖不满意,拖到不能再拖,只好依了她,用的是她平常经常穿的黑毛衣与灰长裙,都是半新旧的样子,没有一点喜庆的意思。董菊米知道她的不愿意,隐忍着,用得体的话将场面撑过去。临走前,卢微梅终于发作开来,冷笑着,硬绑绑地扔下准备了多日的一句话:“我这一嫁,你们的一块心病就除去了。想不到,我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家里都容不下去。这回,我算是把人生看透了,这世上,哪个人不是为自己。”当着路小蔓的面,将一只戒指,一对耳环扔在桌子上。走时,头也不回一下。那架势,像是被人逼迫着去赴刑场。董菊米心里难过了一阵,对路小蔓说:“我养了一个没良心的,一本书拿着只管照自己念,一点都不知道做大人的苦心,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冷暖。不跟着时代走,还能走到哪里去。”

  卢微梅老公苏大槐是云城酱油厂的工人,祖宗几代下来都是卖苦力的,家里穷得只有四壁,几件破衣服放在一个纸板箱里,老鼠也凑热闹,把窝做在里头。一拎衣服,落一地老鼠屎。跟卢微梅年龄不差上下,但因为生得老相,又穿得邋遢,两个人走在一起,看上去还是像隔代人。厂里头的人说他有福气,凭空拣来一个宝,他也不遮掩,说:“便宜没好货,送上门来的,都是烂稻草。”又说:“富人家出来的,像花瓶,中看不中用,连一只碗都洗不好,洗一次,敲一次。吃饭睡觉都拿着一本书,一日到头,一句话也没有。想的事,也是云里雾里人间里没有的,全是吃饱了撑的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经常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式,假模假样,咬着一点猪尾巴,就以为吃到整头猪了。”哭丧着一张长脸,一副把肠子悔青的样子。生活观念也是天差地别,单说零食,像卢微梅口中不以为然的杏仁、巧克力饼干之类,苏大槐不要说吃,听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小时候的零食,就是几颗盐巴。还有就是话说不到一块,一个说东,一个说西,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当然,最究结的那一点,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就是卢微梅死活不让他上身。她里里外外穿了五条裤子,都打上死结,还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每上一次身,苏大槐都像打了一场仗一样。两个人都要落下一些新鲜的伤痕。苏大槐说:“我已经打落牙齿吞下肚,不嫌你脏了,你还这副死样子,装清高,天下再也找不出像你这么不识相的人了。”卢微梅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和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才是最脏的。也最没廉耻。我是在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苏大槐没有听懂也不想听懂,顺手给了她一巴掌,说:“别跟我来这一套,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知道,到底是你嘴巴硬,还是我拳头硬。”

  一般人家,都是关了门打老婆,苏大槐却是喜欢开着大门,看的人越多,就越打得起劲。久了,便有了瘾头,几天不打,手心就会发痒。最狠的那一次,卢微梅的身上被打断了三根肋排骨,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起不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卢次梅被打怕了,也被打木了,连大夏天,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要紧地方,一层一层地用棉布裹着。看到苏大槐就像老鼠见到猫,还没有走近来,就开始发抖。她的心思,全落在应对苏大槐打上头了。到后来,也敢和苏大槐对打了,专往苏大槐的软处下恨手,让苏大槐收敛了不少。打了这么多次架,苏姆妈一次也没过来劝,只当没看到,不说苏大槐一句,也不说卢微梅一句。有一次,董菊米来走亲戚,苏姆妈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放宽心,打死人命的家散不了。穷人家的日子,那家不是敲敲打打过来的。”见董菊米一头雾水,愣在哪里,才知道卢微梅要面子,口风紧,将这一切都瞒下来了,赶紧编个话,将事此搪塞过去。

  卢微梅经常走神,说话有时颠三倒四,教书的工作,无法再做下去,被学校开除了。在家发了一阵子呆,因为受不了苏大槐的脸色,不得已,换了一个糊火柴盒的活。每天,在一张破桌子上做着同样的事,一点脑子都不用费。然后,带着劳作的酸痛,进入梦乡。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她变了很多,家务事做得顺手了一些,也不再养猫,对苏大槐几乎百依百顺,但仍然不肯与他做那个事。她威胁说:“你再逼我,我就去做绝育手术,让你们苏家断子绝孙。我卢微梅说到做到。”说这话的时候,卢微梅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接下来的一年,卢微梅和左邻右舍的女人打成一片,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成为飞短流长的好手。她整个人突然像面包一样发起来,身形比原来宽出了一半,上衣快被饱满的胸脯撑破了,走起来像个鸭子,一摇一摆。动作也跟邻家女人们一个样,动不动就当着众人的面叉腰,翘大腿,用手伸进衣服里抓痒,把鼻涕往袖口擦。从前,卢微梅是个喜欢夸大自己痛苦的小女子,每每看到落日、细雨,都要情不自禁地惆怅一番,落下几滴伤感的眼泪。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反倒一滴眼泪也没有了,而且每天动不动就没来由地咯咯地大笑,笑得身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嘴巴张得碗样大,露出整口变黄了的牙齿。她把养了多年的晚上刷牙习惯放弃掉了,是苏大槐看不惯,说穷人家经不起这样败的,她自己也觉得奢侈与麻烦。董菊米听说此事,也只是淡淡一笑。她对路小蔓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吃点苦头,往后她自然就晓得天高地厚了。我教不起她,生活自然会教得起她的。”

  2

  一个漫长的午后,苏大槐顺着桂花弄慢吞吞地走着。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张望了一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小心地敲门,而是一下子就推了进去。董菊米与路小蔓正挨着热闹地说事,见了他,就静下来。这架势,苏大槐也早已习惯,自从那个巴掌一落下,董菊米就拿他当了外人,板着一副面孔,给他的都是面上的客套,讲几句没油没盐的淡话,而且动不动就叹气。明摆着是叹给他听。苏大槐也不买她的账,平常日子桂花弄基本不踏脚,节假日躲不过了,空着双手过来,一句多话不讲,吃完嘴角一抹,就起身,决不多待半分钟。

  苏大槐半个身子挨着板凳,顾自掏出一棵烟抽起来。眼睛翻了翻,很快就定神在脚底边。也是不想把谁放在眼里的意思。僵了片刻,董菊米到底还是忍着性子放下架子,发话道:“你是无事不登百宝殿,有事就直说吧,省得让我们费力气猜。我们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空。”苏大槐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劳累你们的,是卢微梅让我请你们去吃饭。自家人不走动,再亲,也会生份的。”嘴角勉强一牵,算是笑过了。路小蔓听了,说:“真是难得,这么多年来,还就这句话听着顺耳,像点人话。看来,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看董菊米脸色还算缓和,赶忙去换了出客的衣服,光鲜鲜地出来。路小蔓最喜欢赶这样的热闹。董菊米说:“一个城里住着,倒象是离着十万八千里,她家的路,我都快认不得了。”平日,卢微梅很少跟母亲联系,有几次,知道母亲来了,在里头躲着偏是不开门。她不愿跟家人照面,不提自己的事,是心里怀了怨恨,也是故意寒母亲的心。在她的想法里,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而且她认定,抛弃她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自己的母亲。她恨母亲低看她,把她当作便宜货一扔了之,也恨母亲像男人那样审时度势,苟且地活着。

  卢微梅住的是苏大槐厂里的房子,总共只有一个房间,七、八来个平方,厨房搭在外头。卢微梅是不会管家的人,平时根本想不到添置什么,他们家碗筷也是一人一双,客人来了临时添。这倒合了苏大槐的心,在苏大槐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能省则省,苏大槐连衣服也不让卢微梅洗,说是衣服领子经不起板刷的。也是打小太苦了落下的习惯。董菊米一行过来,见厨房空空的,估计卢微梅又去买碗筷了。苏大槐抱了胳膊靠在门边,突然变了脸,冷冷地说:“我是请你们来看一场好戏的。”

  门被苏大槐一脚踢开,董菊米往里扫了一眼,当下就站不稳了。路小蔓呸了一声,赶紧把董菊米扶进厨房。董菊米捂住胸口,好一会才叹出一口气,骂了一句:“真是天诛地灭,作孽。老天是不让人活下去了。”董菊米责怪自己眼窝浅,眼神拙,看人看走眼,被苏大槐粗俗而笨拙的外表所蒙蔽,小看了他。这出阴招使得狠,母亲捉自己女儿的奸,怎么传都是笑话。原以为往低处嫁,找个没用点的,好歹占个强势,会落个安耽,没想到,反而又生了更多的事。搁了一会,房间里便传出了卢微梅尖利的哭叫,一声紧一声的,直往耳边钻。路小蔓几次想冲进去,都被董菊米挡下了。董菊米是见过世面的,大事临头,也没乱了方寸。她定了下神,理好头发,冷静地说:“卢微梅做下这等下贱事,我们做母亲的,还有什么脸面替她说话。不过,苏大槐既然把事做的这么绝,这么痛快,反倒好了,解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脸皮一撕光,就再也没有退路,事情该怎么了结,就怎么了结,自有定数。”说完,拉起路小蔓,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几日,风言风语传到董菊米的耳朵,说卢微梅找的那个男人,是个卖烧饼油条的跷脚,长了一脸的麻子,平日最好动手动脚,占女人的小便宜。翘脚自己还到处说,到处炫耀,放出的话比狗屁还臭,说:“想不到卢微梅那样的女人,这么好骗,几句好话就哄上床了。”董菊米听了,半天缓不过神来,心里被戳了个天大的窟窿,空荡荡的。那种疼,一点点地渗透出来,压得喘不出气来。卢微梅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一不小心,说没就没了,剩下的,也就是一堆破棉絮般的日子,了无滋味。董菊米是过来人,知道女人最怕的是心里没了指望。都说债有主,怨有头,但董菊米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应该恨到谁头上。人就缺了精神,连走路,两腿都打软滑。一照镜子,白头发冒出一大片。

  董菊米正在偷偷抹眼泪,见路小蔓进来,赶紧收住了。她不想在路小蔓面前流眼泪。马上,若无其事的操起了手边的针线活。路小蔓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她挨在董菊米身旁坐下来,劝慰道:“我们没有男人,日子不是照样过。看开了,做人就那么一回事。”董菊米自顾自做了一会针线,过了好久才接过话头,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她在家里做个老姑娘的好。”路小蔓说:“我早就说过这门亲事不怎么样,你偏是不信。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把我的话都当放屁。”董菊米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说:“你这个马后炮,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场。”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也就剩离婚一条路了。

  第二天,董菊米叫来卢微梅,一张口就叫她离婚,说:“我不能看着你,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没脑子,让别人看笑话。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卢微梅听了,一万个不同意,冷冰冰地说:“你现在想管,也晚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回头路好走的。走出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这样了。死路也好,活路也好,对我来说,一点区别也没有。以前的卢微梅早就死了,是你自己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她拖着刚刚被苏大槐打残的腿,脑壳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块伤湿止痛膏,蓬着头发,新衣服上掉了两颗扣子,神色十分地懒散,像一头杀不死的猪。路小蔓在一旁左看右看,看得哭了起来。说是想起了卢微梅小时候的样子,又哭了一回。卢微梅看着,一点也无动于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真是好笑,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流眼泪呀。我这个样子,不更衬着你家卢茨梅的好吗。”董菊米骂道:“你吃了枪药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亏你白白吃了卢家这么多年的饭。你再恨,也恨不到你二妈头上。”卢微梅不服气,说:“听不入耳了吧,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你们这些人,都是听不得实话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董菊米不甘心,又叫卢茨梅来劝。卢茨梅已经做了人民医院的政工干部,很革命的样子。穿一身灰色制服,一举一动,都透着利落,合着马来其的心。两姐妹说到对方,都没什么好话。倒不是有什么隔阂或者利益之争伤了和气,而是天生的不投。她们,一个自信,一个气高,都有点自以为是,从小就说不到一块去,如今更是各自走自己的路,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卢茨梅差不多有大半年没来桂花弄了。自从嫁到机关大院,这里就慢慢地疏远了。这一点,卢茨梅依了马来其。风头一直都是紧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卢茨梅拎得清。母亲不明白,她也不想解释。解释也没用。母亲的脑子里根本就装不进太多的东西。与她说,跟与自己的脚趾头说差不多。倒是董菊米,看出卢茨梅的不得己,经常劝路小蔓道:“别人避我们,是势利,卢茨梅避我们,是想得远,看得远。我们都是半截入土快到棺材边的人了,她们的好,就是我们的好。连这些都计较,就是生生和自己过不去。”这么一劝,路小蔓也听进去一些,顺下气来,不再多跟卢茨梅作对。每次见卢茨梅来,董菊米照样要骂一句:“硬心肠的东西,白白吃了卢家这么多年的饭。不过,老话早就说过了,大人忖小人路样长,小人忖大人筷样长。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眼睛往下看的。你几天不来,我们把脖子都伸长了。”骂归骂,那种高兴,还是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卢茨梅就说:“你们好好的,我来不来,还不都一样。”董菊米就笑着说:“什么理,都让你沾去了,我可是说不过你的。”

  按卢茨梅的当初的意思,卢微梅就不该嫁给苏大槐。当然,她也不觉着苏大槐是坏人,但坏人与没有用的人相比较,后者更让人不能忍受。后者做什么事都按自己的想法来,不懂得变通。这样的人,在什么年代,都是混不出名堂来的。虽然自己家的婚姻也谈不上理想,但这里头毕竟有看得见的好支撑着。这种好,才是生活里最牢靠的东西。马来其拥有的东西,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他拿性命换来的,说得响,靠得住。

  卢茨梅把嘴巴说干了,卢微梅还是一句不应,将一本书从头翻到脚,翻得哗哗响,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心里那点不屑,却是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角上。卢茨梅讨了没趣,变了口气,冷不端说出一句狠话:“瞧你现在这个样子,把卢家的脸丢尽了。”卢微梅很古怪地笑了一下,快步走到卢茨梅的跟前,扬了扬脸,说:“丢不丢脸,只是你们这些要面子的人想法。我过得好还是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真的跟谁都没有关系。你们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就当从来就没有过我这个人。”说完,丢下一屋子的人,轻轻松松地走了。

  到了1954年的春天,卢微梅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她一天到晚还是无事人一样,一点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和一群上了年数的老人蹲在墙角边晒太阳,照样过一天算一天。苏大槐不准她睡里屋,她就在厨房里头睡,水泥地上,上头一条破面絮,下头一条破面絮,躺下没几分钟就打起呼噜。苏大槐刮她左边面孔,她就摸摸,等着他再刮右边面孔,避都不避一下。完全像根木头。整日一件篮布大棉袄,袖口黑得发亮,原先家里带来的旗袍、羊毛衫、披巾之类,大都做了老鼠窝,卢微梅连看都不看一眼。不记得洗澡,有时候甚至连脸都会忘了洗,身上的气味比苏大槐还大。苏大槐看她,就像看一头死猪。

  苏大槐来找母亲商量,意思是要把卢微梅扫地出家。他阴着一张马脸,像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说:“这个孩子,十有八九是翘脚的。想不到,她恨我恨得这么深。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叫我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呀。这口气忍下去,我就不是男人了。娶了她,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苏姆妈正在打草鞋,头也没抬一下,说:“有屁都放完,省得搁在那里闹心。”苏大槐说:“不说了。不想说了。我的苦,苦到胃里,苦到肝里,苦到心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苏姆妈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苏大槐,冷静地说:“卢微梅找的男人,连你都不如,想必是心早就死了。用云城话来讲,就叫倒水赖。依我看,她这样滑下去,就要滑到底了,抓也抓不住,肯定要成一个烂货,没得救了。没有哪个女人是天生的贱货,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你这个男人做老公不称职,没做好,埋下祸根。”苏大槐没想到平常门槛精得一分钱亏不肯吃的母亲,竟然在这种时候帮着卢微梅说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故意装好人,我都快认不得你了。”苏姆妈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操心。活到这个地步,我心里镜子一样,分得清。依我看,你还是装糊涂,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的好。给她一条路,何尝不是给自己一条路。说得再明白一点,你苏大槐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换作从前,你连为卢微梅洗脚都不配。要是你实在讨厌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由我老太婆养,我保证不要你一分钱。”苏大槐说:“事到如今,我拿放大镜照,也照不出卢微梅有那点好了。”苏姆妈说:“你懂个屁,心眼生得比门缝还窄。再这么说,卢微梅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当初,也就她这一点让我动心。因为我们苏家太没文化了,这就是我们穷的根子。日后,我们还得指着文化咸鱼翻身。”苏大槐心里不爽,说:“真没看出来,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竟然还藏有这等野心。”任凭苏姆妈这样说,还是咬紧牙齿死活不同意,脸上的神情象是要去杀人似的。苏姆妈想了想,淡淡一笑,说:“你是在逼我。理由我可以给你一个。因为,依我们家的条件,你再也讨不起老婆了。”苏大槐说:“我有老婆跟没有老婆,还不都一样。”苏姆妈说:“原本你们是过不到一块去的,这样,或许还能过到一块去。祸福相依,世上的事,就是这个理。”后面这句话,苏大槐到是听进去了。

  紧接下来,卢微梅一口气生下三个孩子。头一个,是翘脚的,儿子,起名苏怨。后一个,是苏大槐的。再后一个,也是苏大槐的。都是女儿。一个叫苏起,一个叫苏落。房事上一顺,苏大槐也没了脾气,原来的恶都收敛起来,露出了本性里的一些淳朴,有时候高兴起来,连卢微梅的洗脚水都端妥当,满脸的讨好。苏姆妈一颗吊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心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裤裆底下那点快乐。”而卢微梅呢,自从做了母亲,眼睛里全是孩子,手脚也勤快了,许多不会做的事一下子全会了,算计完嘴里吃的,又算计身上穿的,每天累得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一来,两个人倒是有商有量,开始正正经经地过起了日子。日子也似乎平顺起来。后面几年,苏大槐再也没动过卢微梅一根指头,卢微梅也没有再生什么事。她对苏大槐说:“其实,我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董菊米看卢微梅怀里抱一个,肩上背一个,手里还拉一个,一天到晚忙得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颗悬着的心反倒放下了。她对路小蔓说:“随她去了,做父母的,管得了孩子一时,管不了孩子一世。依我看,她趴在地下,总比吊在空中要好些。这年头,能够苟且活下来,就比什么都要强。总之,接受下来就好了。我也没什么办法了,只好这样想,宽慰自己。”路小蔓说:“什么事到了你头上,总归是能化解的。”董菊米摇了一下头,不快的神色布满面孔,又一闪而过,苦笑着说:“我们这种人,有苦向谁说去,有泪也只能往肚里流了。不过,听卢微梅自己讲,苏大槐是铁了心要离婚的,被她妈死活挡住了。婆婆见了她,还跟从前一模一样,把糊涂装到底。这样,苏微梅的日子又好过了一点。她婆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她用她的悲悯救了卢微梅。我想,也就是真正明白了人是什么,才会有这种大度。想不到,真正有心胸看得开世事的高人,竟然是她们这些人。”路小蔓说:“你也别往她脸上贴金了,穷人吗,就得赖点糊涂点凑凑,闭着眼睛,日子才过得下去。她们归根结底也是心里算计过的,舍一样,图一样,像她那种人家,娶门媳妇也不容易。年前到她家走亲戚时,我听了一耳朵,说是她家里还有四个儿子打着光棍。所以,什么事,有果,就必定有因的。”董菊米就笑笑,说:“你呀,总归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你这么一说,天底下就没一个好人了。”路小蔓说:“我看着,也就你比别人好一点。你那点好,也是因为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听得董菊米大吃一惊。

  日子逐渐平静了下来。苏姆妈平常见了卢微梅,也不多话,帮着她糊着火柴盒。有时还带了一些回来,夜里糊。经常相帮着带孩子,对苏怨还格外上心点。有一天,卢微梅终于说:“妈妈,我想明白了。没有人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自己。我累了,什么人都不想恨了。”苏姆妈鼻子一酸,摸了摸卢微梅的头,良久才说出一句:“还是云城的古话说得好,做人吗,就是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囡,永远要记住,人要往前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除了自己心中的怨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伤害到我们的。心大,才能装得下苦。”苏大槐的父亲,年纪轻轻就生病去世了,这个家一直由苏姆妈撑着。卖草鞋、拉板车、装炭、做女佣,逮着什么活做什么活。手比一般男人粗糙,嗓门比一般男人高,连力气也比一般男人大。弄里人都说,苏姆妈这个人没有什么苦头是吃不了的,为了儿女,连屎都吃得下。

  卢微梅去赶集,捉回一只母鸡。这只母鸡生性烈,见人就啄,一家人都怕了它。苏姆妈支了一招,唤卢微梅抱一只小鸡过来。没几天,母鸡的心情就服了,整日一步不离的跟在小鸡的后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的。卢微梅对苏姆妈很服气,也很尊重,私底下对苏大槐说:“民间出智慧,这话一点都不假。你妈妈,才是一个真正懂人生的女人。”苏大槐听罢,在心里暗笑起来。有一件事情,苏大槐是不会说出来的。苏姆妈第一眼看到卢微梅,就对他说:“看上去很聪明的女人,其实最好骗。”

  第九章 青萍之末

  1

  有一天,卢子白下班回来,告诉朱红琓,说他们单位分到了两个右派名额。朱红琓看一眼卢子白,说:“我们单位也是两个。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卢子白不以为然,说:“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空担心,要说连我卢子白这样的人都成反党分子了,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除非,你揭发我。”朱红琓说:“都怪我,没有管住你的嘴。运动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个接牢的,连气都不让人喘了。看着,比战争年代还恐怖。”卢子白还是没当一回事,笑着说:“你现在的胆子,的确是比兔子还小了。不过,什么事真的要来,也是躲不过的。”朱红琓又看了一眼卢子白,低下头,用手擦了擦眼睛。卢子白说:“你这么动不动就哭呢,完全不像以前的你了。”朱红琓不承认,说:“灰尘掉眼里去了。”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