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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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19 13:55
多年来,农村人靠天吃饭,满眼就指望田里种的,地上爬的,天上飞的,怕来怕去最怕天灾。1958年天大旱,整年没下过一场透雨,地干得不成样子,收成锐减。1959年打一开春,淫雨就没停过。雨季比往年足足提前了半个月,累计降雨量也是历史之最高,淹了大半的稻田。这样,大旱大涝接着到,连喘息的时辰都不给,老天的心硬得像块铁。眼巴巴地看着那点指望落空,种田人个个在家蹬脚蹬地。先是米、面粉、黄豆、蕃薯丝、土豆、糠空了,后来连野菜、树皮也找着半点影子。许多村庄的人都害上了浮肿病,腿上一按一个洞,眼睛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全村老少大眼瞪小眼,一片慌乱。高溪村人一合计,也就剩进城讨饭一条路,除了老人和小孩,全村出动。等到沙岸人也撂下面子进城讨饭时,却是一张虚脸对另一张虚脸,城里人自己连牙缝里也抠不出一点东西来了。许多农村人都没有熬过秋天,人不是一个一个死的,而是一片一片倒的。到最后,尸体也没人收了,放在哪里活生生烂掉。据说,一些偏僻落后的山村还传出吃死人肉的事,讲的人与听的人都竖起一身汗毛。和这件事相关联的是老刘县长,他因为向上级如实反映受灾情况被降职,改任水镇镇长。马莲莲连夜收拾家什,连跟一枝花也没打声招呼,就慌里慌张搬出机关大院。紧接着,这件事被政府封了口。
秃头老太婆不懂政治,不知形势,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跟几个来桂花弄串门的外地人偷偷摸摸说这个事,说到兴头上,又添油加醋道:“都是变来变去,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要想人一条心,那是白日做梦,你没见着,自家人困在一起,团在一起,都要打死人命。人吗,那个不向着自己,为着自己,自古就是这样,变不了的。你们等着瞧好了,农村这种吃大锅饭的格局长不了,迟早要变回去。”被人举报,让派出所抓去关了一个多月。走的是瘪嘴老太婆的老路。毕竟是骨子里相像的人,命数也相近。秃头老太婆放出来之后,性情一下子变了许多,少言寡语的,看人的目光也两样了,怯怯的,带了讨好。站在屋檐下,担心屋顶的瓦片将自己砸死,去井里提水,担心掉下去。有一日,卢夏给了秃头老太婆一颗糖,秃头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左看看又右看看,还拿鼻子闻了闻,然后递还给了卢夏。在桂花弄里,秃头老太婆的贪嘴是有名的。秃头老太婆的目光落到卢夏的身上,好像在看卢夏又好像不是。这里头的目光虚虚的,让人不能捉摸。卢夏没走几步,听到秃头老太婆神秘兮兮对董菊米说:“那颗糖藏了毒,幸亏我眼睛刁,识破了。”秃头老太婆还说想不到桂花弄这种地方竟然也藏了阴暗阴险的人,看来是世风日下了,不挖出举报人,死不冥目。她看桂花弄所有的人都像举报人,左邻卖油条的老张像,右邻做小工的小李像,卢夏像,连自己的儿子、孙子都像。整日疑神疑鬼,连一堆牛屎也不放过,怀疑里头藏了炸弹。一年后,秃头老太婆正常起来,恢复了原样,丢下举报人这件事,不再提起。他的儿子没放下,看见秃头老太婆还是像老鼠见了猫,远远听到脚步声就开始发抖,走路直不起身子。每天贴在别人家的墙壁上听壁角,想挖出真正的举报人,为自己脱干系。他的动作,像一只竖起的黑蝙蝠,经常把弄堂走夜路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弄里的人都说是被秃头老太婆折磨的,派出所让她吃的苦头,她又让自己的儿子吃了一遍。也是因为再也不能不敢在外头老了,逞能了,气只能出在自家人头上。秃头老太婆每天都说自己快要死了,但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却是她的儿子有一天突然吊死在自家的屋檐下,丢下一堆还没长成的孩子。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多年后,马东去有关部门查阅资料,找到了依据:浙江省云城县公安局提请批准逮捕书(59)云公070号:浙江省人民检察院云城分院批复第77号----同意逮捕***:案由吃人肉----;浙江省云城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59)云法判字第368号--依法判处***有期徒刑5年--
2
江南四月,天漏了。连日的阴雨天,卢微梅的家的墙壁洇出大片的霉印子,看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苏姆妈说:“这可是坏兆头。家里长满了霉印子,肯定是风水坏了,要走霉运。”不仅是卢微梅家,整个云城都散发着一种湿漉漉的阴气。花草带了阴气,石头大树带了阴气,屋檐台阶带了阴气,连人也带了阴气。一睁眼,满眼都是。躲也躲不开。苏姆妈在朝南的屋角上放下三片竹叶,又在朝北的屋角下藏下十几粒米。卢微梅见了,只是笑笑,也不问什么。她知道,苏姆妈名堂经很多,总是相信很多东西。相信很多东西让她活得很踏实。原本这些,卢微梅是看不上眼的,觉得是没文化没脑子人的愚蠢,在心里笑过不知多少次。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也不这么看了。人总是会变的。
1959年,苏怨五岁,苏起四岁,苏落三岁,一个个脸面白廖廖的,薄汤汤的,透明一般。瘦成一片纸,看去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是肚里少油水缺营养的缘故。但模样都长得很好,五官清爽端正,像卢微梅。因为没多余的地儿,五个人就胳膊挨胳膊腿挨腿,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张床上。苏大槐这个家,底子弱,加上收入低,从来就没有宽裕过。与从前相比,卢微梅的确从头到脚像换了一个人,但毕竟是大家出身,大手大脚惯了,持家的本事总归要差一些。又对孩子特别上心,特别宠爱,不讲分寸,反正是不划算缺钱用,划算来划算去也缺钱用,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今日刚买了一顶帽子,明日又去买一顶。更多年前,她曾多次一掷千金来应付自己的奇思怪想,诸如跑杭州买鲜花、跑上海买帽子之类,有时说起,苏大槐不肯相信,连她自己说着说着也开始怀疑真假了。他们家的日子,一个月前二十天过得顺顺当当,后五天就要勒紧裤带,再后五天就没钱买米揭不开锅,全家大小要喝西北风了。时不时,要靠苏姆妈接济一点,才缓得过来,接得上日子。卢微梅过意不去,孩子一带落手,就去寻一些粗话累话来做,整日忙得脚不着地。力气也练出来了,一千来斤的板车拉着气也不喘一口。有一日,卢微梅穿得破破烂烂在大街拉板车,连迎面走来的董菊米一下子都没有认出来。还有一天下大雨,卢微梅要去瓯江挑黄泥沙,被苏姆妈一把夺下扁担畚箕。她狠狠地骂道:“你不要命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不欠这个家什幺,何必要这样苦自己呢。”卢微梅笑笑,说:“狗会吃死,但不会饿死。人会嘻死爽死,但不会做死。我做的,原本就是一个母亲要做的本分。我一点都没觉着苦。”说完,还是又冲进雨幕里。为了儿女,什么生活她都要闭着眼睛过下去。她要守着他们,看他们长大,她要让他们的命运更像生活可能的未来,而不是像生活的本身。这是卢微梅藏在心里的想法。她依然是一个骄傲的人。苏姆妈没有再阻拦,由她去了。
三个孩子当中,苏起更招人疼一些。招人疼,是因为小小年纪就比大人还懂人情世故。做喜事人家分红蛋喜糖,苏怨、苏落分到了,没过一分钟,就进了自己的嘴巴,但苏起不吃,藏在口袋里,等苏姆妈回来,一人一半分着吃。那红蛋喜糖,被小手捂得烫烫的。家里的东西,她拿最小份的。在苏落面前做着姐姐,在苏怨面前也做着姐姐,小大人样子。碰到上门乞讨的人,舍得下自己的那碗饭,情愿自己饿上一天。苏起似乎跟苏大槐更亲近一些,即便婴儿时期在卢微梅怀里吃奶,只要听到苏大槐走近,马上会把奶头吐出来,冲着苏大槐笑,把刚吃进去的奶水都笑出来。别人抱着哭闹,一到苏大槐手里,就安安静静的了。她习惯睡在苏大槐的臂腕里。而苏大槐呢,苏起是他心头肉,怎么疼也疼不够。他看苏起的眼神,就像要把她整个人吃下去,盈满了最深的感激。只要有苏起在身边晃动,心就是软软的,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甚至连嘴上的脏话都少了不少,有几次手痒了,但只要苏起看他一眼,他就马上忍下了,将握紧的拳头慢慢松掉。他动不动就跟街坊邻居炫耀,说:“我们家的苏起,不是我吹牛,我认识的人里边,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那心是金子做的,比菩萨还善良。肯定是我前世积了德。有了她,我觉得生活有奔头多了。”每日,精神气提得足足的,像是打了鸡血。除了工厂的事体,还打些零工,补贴家用。也是因为有了苏起,卢微梅两夫妻好了很多,主要是心被牵牢,气顺了。看对方都顺眼起来,不再针尖对麦芒了。用苏姆妈的话来说,苏起就是上帝专门派来救他们一家的。
开春之后,天气却没有暖和起来。街上乞讨的人走一拨,又来一拨。苏怨对苏姆妈说:“看光景,老天今年要收人了。”苏怨喜欢讲莫名其妙的话。他生下来就是一个体质虚弱的孩子,时常生一些奇里古怪的病,说来就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并靠着这些病得到比其他孩子多很多的怜悯、关心与重视。苏姆妈打了他一嘴巴,骂道:“你这个乌鸦嘴。”苏怨不响,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除了喜欢说莫名其妙的话,苏怨还喜欢说大话,会拉天,能把水里的鱼说得会飞上天,能把老母猪说得会爬树,有几次,卢微梅恨不得用针把他嘴巴缝起来。但尽管如此,家里的人还是都无例外地把苏怨放在第一位。像毛线衣与尼龙袜,也都是只有苏怨一个人有,没有其他人的份。这也是苏姆妈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给的是长子孙的待遇。
这一日,卢微梅去桂花弄探母亲归来,走到弄中间,见一堆人围在一起看热闹。她凑近一看,原来地上躺着一个孩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卢微梅想走开的时候,那个孩子喊了一声妈妈。声音很微弱却很坚定。一双眼睛都撑到最大,死死地盯着她,一动不动。卢微梅已经走出很远了,最终还是一路哭着往回跑,牙齿一咬,将孩子带了回家。后来一打听,孩子的父母亲是捡破烂的,前几日都饿死了。孩子看上去也就是一岁大小,面黄肌瘦的,看来挨饿已有不短的时辰。桂花弄里人家的日子原本就是紧巴巴,虽然个个都在辛辛苦苦地赚钱,但赚的都是小钱,顾得了上顿顾不了下顿,开春以来更是天天断顿,米汤里照得见人影。也只有在一旁看着叹气的份。
苏大槐干活回来,见家里一下子多出一个人来,刚想发作,见苏姆妈丢过来一个眼神,只好将一口气忍了下来。苏姆妈从贴身衣兜拿出几个零钱,让卢微梅去买了一碗小馄饨,看着孩子吃下去。苏怨、苏落眼火热,闹了起来,说偏心,苏姆妈也不理,当没听到。再闹,挨了苏姆妈一个硬绑绑的五股栗。苏姆妈把苏大槐拉到门外,交待道:“你只管装模作样做好人,我自有打算。”苏大槐琢磨半日,暗喜,心想,毕竟是母亲,心里总归是向着自己的。夜里,夫妻两个挨着头说了一会话。卢微梅说:“这件事,我想都没来及想,心一软,一热,就做了。现在想来,也是逞能,掂不清自己的轻重,也是我惯有的老毛病。你要是后悔,让孩子呆上几日,养上几日,身体瓷实一点,就送走吧。”卢微梅这么一说,苏大槐一时无话,停顿片刻,才道:“领了,又不要了,心里头总归会不舒服的。毕竟是条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自个良心上过不去免不了伤心不说,街坊也会少不了说闲话的。”卢微梅听着也有道理,闷声不饷了。苏大槐又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苏梦吧。我妈经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人吗,就讲一个缘分。”越说越有道理,听得卢微梅也高兴了几分。苏大槐乘机又做了一回自己最想做的事,卢微梅顺着他,比往日还多出一点温柔来。
卢微梅与苏大槐吃了几个月的番薯丝,吃了几个月的槐树叶,又喝了一个星期的水,终于抗不住了。看着哭成一团的孩子,打算送一个走。困在一起,或许谁都活不下去了。商量来商量去,落不下决心,觉得那个都是心头肉,扔谁都是把尖刀往心窝里戳。卢微梅说:“还是让妈妈决定吧。你妈说送谁,就谁吧。”苏大槐一直在等卢微梅这句话,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赶紧小跑着去唤苏姆妈。隔着几米远,苏大槐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我现在才看出来,你果真是这条弄里最聪明的女人。我多年的心病,也终于可以除去了。”苏姆妈听懂苏大槐的意思了,白了他一眼,说:“没出息的东西。我苏姆妈做事,向来是在天光底下的,这么可能让别人背后嚼舌头呢。我已经将苏怨、苏起、苏落还有苏梦都做了阄。抓到谁,就是谁,没话讲。”大嗓门一响,当场叫来几个有脸面的邻居做证人,把做好的阄放在一只粗碗里,让苏大槐当着大家的面抓阄。苏大槐没料着这一出,一下子楞住了,双手抖得很厉害,好半天才捡起一张,又将拳头死死握牢,不肯打开。结果,阄里写着苏起。苏大槐深深地挖了一眼苏姆妈,一拳,将苏姆妈的门打出一个洞来。
那一晚,苏大槐抱着苏起,没合眼,人一下子老了一大截。丢了魂一般,只知道抱着一件苏起的花棉袄蹲在地下哭。哭得左右邻舍在家都坐不住了,赶过来陪着他一起掉眼泪。众人劝来劝去,最后归罪到卢微梅头上,说她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显她的那点善,那点假花泡就是改不了。苏姆妈叹了一口长气,抱了抱拳,不让她们说下去。临走前,苏姆妈让苏起带一样东西走,是云城的一把泥土。用布袋缝好,扎上五色丝带。说是防水土不服。泥土,是苏姆妈生活里最膜拜的东西,胜过所有的宗教。事后,苏大槐在苏姆妈面前闹了几次,说她的心肠比铁还硬,苏姆妈懒得多话,通通用一个说辞堵了他的嘴。她说:“这是天意。没有人扭得过天意的。”再闹,便抬头看天,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过了两年,年成好转,日子缓过来,苏大槐与卢微梅凑齐盘缠,去温州保育堂寻苏起,却被告知已让别人领走,下落不明。夫妻两个当下呆了,不甘心,盘桓半月余,一家一家问过去,寻过去,脚都走烂了。离开温州前,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车站抱头哭了一夜。之后,因为不死心,他们只要有了一点余钱,就会外出寻找苏起。因为这个想头,这点盼头,他们的日子一直磕碰着过了下去。苏姆妈离世前才告诉卢微梅与苏大槐,当年阄里写的四个名字都是苏起。卢微梅吃了一惊,问:“为什么。”苏姆妈说:“苏起这孩子仁义,气场大,撑得住事。放心吧,她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的。”苏大槐不相信,说:“这根本不是理由,这样说,道理上讲不过去的。”苏姆妈把脸转向苏大槐,不转眼地看了片刻,又把他的手攥紧,放在心窝里,温和地说:“我也不想把我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头去。实话告诉你,你苏大槐就是一个被人遗弃在街头的私生子。我养你的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的黄花闺女,一辈子不知道被人泼了多少脏水。为了保住你身世的秘密,我给这条弄里的每个人都下跪了。大槐,听妈最后一句话,有一天,你能把苏怨当作自己的孩子,你的福气就来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后来,卢微梅对苏大槐说:“我现在才想明白一件事,当年要是送走的是苏怨,这个家可能早就散了。你妈为这个家,可是费尽了苦心。”苏大槐听了,突然难过起来,呆了半天才说:“没办法,穷人家的日子,都是这样算计出来的。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让我妈白白疼了我这么多年。”
3
路小蔓开了门,见是董菊米,一楞,赶忙堆起笑,将她让进房间。路小蔓这个家,董菊米还是第一次踏脚。是路小蔓不愿意董菊米来,几次都拿漂亮话搪塞着,拿各种小理由推辞着。她们中间横着一个厨子,总归让人有些尴尬。毕竟,路小蔓还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一点,路小蔓心里很清楚,人一旦往前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厨子的家虽是凌乱的,肮脏的,但那种过日子的殷实,却是看得见,摸得着。云城现如今的情形,大都人家吃的都已是杂粮,就是几粒米加蕃薯丝、土豆片那种,而且是三顿并成一顿,半饥半饱地撑着日子。但厨子家的饭还是干的,油也是足的,连饭桌也是腻的,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董菊米甚至还闻到了香油与牛奶的混杂气味。路小蔓在董菊米眼前站着,照样是光光鲜鲜的,周身找不着一点过日子的窘迫。不像董菊米,几个月不见,人已瘦成一根竹竿,眼睛凹成一个洞,着实吓了路小蔓一跳。厨子头脑灵光,手长,喜欢占小便宜,揩食堂的油更是家常便饭。又嗅觉灵,看得远,记得最牢的那句话就是民以食为天,私底下积了不少家私,尤其是中意大豆、面粉、米、芝麻、花生之类实打实的东西,以备万一。喜欢东藏一点,西藏一点,家里弄得像地道战一般。对路小蔓早早就起了防心,大到金币、银元、存折,小到米缸,油桶,盐罐,饼干箱,再小到棉花、火柴、碗筷之类的零散,每样东西都暗地做了记号,盯得牢牢的,晚上睡觉都睁着眼睛。毕竟是半路夫妻,同床不同心,什么事都打着埋伏,留一手。厨子瞒着她给乡下的老婆儿子送东西,前脚刚走,路小蔓后脚发觉了,恨厨子生着两条心,气得胸口疼了好几天,一口气吃进十个鸡蛋,将衬衣的扣子都撑落了一粒。
董菊米是为卢夏的事而来。卢夏先是得了肝炎,三天两头吃药打针,董菊米赚的几块辛苦钱全花在了这上头。还偷偷卖过几次血。刚刚痊愈,松下一口气,偏偏又赶上灾年,得了浮肿病,肚子鼓得像只皮球,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董菊米也从不在家人面前提起。提了也没用。也怕家人说她眼里只有一个卢夏。眼看卢夏一日不济一日,终于慌了手脚。董菊米说:“这个事,我还真有点开不了口。说实话,求人,这辈子,我是第一次。”路小蔓就笑笑,说:“真是见外了,你我还有什么说不了的事。你来找我,也是看得起我。”董菊米叹了一口气,道出原委,说:“我试过了,拿压箱货也换不来什么。命都快保不住了,金银之类还能派上多大用场。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求到你头上。说实在话,我董菊米什么事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有一天会求到你头上。我也是没得选择了。这个时候,也就是谁有奶谁就是娘了。”路小蔓说:“我倒是想到了。你呀,为孩子,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也给你一句掏心窝的话,要是换作从前,我路小蔓会在心里笑死的。我做梦都想和你争个高低。因为我路小蔓再这么笨,再这么自欺欺人,也看得出来,卢子云心里只有你。”董菊米一时语塞,默了一会,说:“你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想再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毕竟现在,不是纠缠这些事情的时候。再说,就是自己说得再明白,路小蔓也未必会相信的。路小蔓抱怨了一通自己的处境,哭了一回儿穷,又骂了厨子小心眼,抠门得紧,一分钱都要在手心里攥出汗来。最后到里间磨蹭了半日,拿出两斤米来,说:“我也不瞒你,这个家还是厨子当着,我作不了主。厨子是个把钱、物看得天样大的人,要是发现少了东西,不会和我客气的,一顿打是逃不过的。前几日,水镇老家来人,我硬是硬着心肠躲开了。你看得起我好,看不起我也好,都是你的事,卢夏是你的侄子,同样也是我的侄子,我只想说,这个世上的人,没有人会比别人好多少,也没有人会比别人坏多少。当年,要是生病的人换作卢茨梅,我也会和你一样留下来。老实说,你用这件事压了卢子云一辈子,连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最让我记恨的是,你明明看出来卢子云要去寻死,偏是不阻拦,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董菊米说:“你到底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会告诉卢夏,是谁救了他。”当下就给路小蔓跪下了。路小蔓一时呆住了,说:“我哪受得了这样的大礼,你这是在折我的寿呀。”弯下腰,猛地将董菊米一把拉起。两个人抱头流了眼泪,却是各有各的伤心。一时无语。路小蔓生怕厨子回来撞着,下不了台面,急匆匆地催董菊米走了。
这一年,机关院子里的梨花比往年都开得热闹,坊间都说是今年雨水过多白事过多的缘故。路小蔓每次去食堂仓库,都要小心地绕过这些梨花,怕是沾上阴气,她平素最讨厌的颜色就是白色。不喜欢白色也是因为当年董菊米总是一身白色。在路小蔓的想法里,女人要是太素净了,就寡味了。只是路小蔓没想明白的是,自己热闹而讲究的服饰,总是被董菊米的那身白压住一个头,一比,就显出了土气与俗气。用卢子云的话来说,白颜色不是一般人穿得了,需要优雅打底,董菊米的优雅是天生的。而且还说,优雅是需要天赋与背景的。好在,这些事这些话现在都过去了,即便偶然想起来,也轻了,淡了,可以一笑了之了。路小蔓知道,不是自己变宽容,变聪明,是生活让许多东西变得不重要了。
如今路小蔓是仓库保管员,这也是厨子周旋打点的结果,他给上上下下都送了私房菜,又低三下四取悦别人,摆平了关系。原先管仓库也算得上一个美差,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晒晒太阳,磕磕瓜子,很对路小蔓的胃口,但日子一紧,打仓库主意的人就多起来,路小蔓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什么事出来,砸了自己的饭碗。一日晚上,路小蔓看管的粮食被偷,她随着脚印跟到那家门口,听到了几个孩子暗哑的哭声。她站着听了一会,听得手脚发凉,就低下头,默默地走开了。
路小蔓回到家里,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进里间,关了门。她翻箱倒柜,取出两件旗袍。一件红色织锦缎嵌金丝旗袍,是多年前卢子云送的礼物,货色太贵,太好,路小蔓压在箱底,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另一件杏黄暗花旗袍,看一次眼睛亮一次,饶师傅做好才三天,料子是路小蔓用五斤上好的小米从一枝花哪里换来的。她终于想到了她做梦都想的东西。路小蔓一会儿把红旗袍穿在外面,一会儿又把杏黄旗袍穿在外面,一是拿不定主意。突然,她笑了一下,拿过一把剪刀,一咬牙,将外面的杏黄旗袍剪去一个洞,露出里面的红旗袍。她抖着手,将洞边的褶慢慢地扶平。之后,路小蔓来到厨房,给自己烧了一碗麻心汤团,又吃下一只苹果一个萝卜丝肉饼,然后用文火炒了一大盘金瓜子。她把金瓜子吃的满身满地都是。厨子半夜醒来,看见路小蔓还在吃东西,说:“你这个馋佬,明天没日子了吗。”路小蔓把瓜籽壳猛地吐出,说:“我不吃完,睡不着的。你还不知道,我这人就这样。”低头,又吃了起来。第二天天亮时,路小蔓将自己吊在大院一棵梨树上。学的也是卢子云的样。
路小蔓的死,对董菊米打击很大。她现在才知道,上天安排她们做姐妹,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她们曾经拥有着的共同岁月,早就让她们密不可分。有一点,董菊米心里很清楚,她们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孤独与寂寞。明争暗斗也好,相依相靠也罢,说到底是在抵抗孤独与寂寞。头七时,董菊米亲手做了一件纸旗袍烧给路小蔓,她对卢茨梅说:“你妈虽说人懒点,嘴巴贪吃点,心还是软的。这样看来,人的眼睛和耳朵都是不可靠的。你妈这么一个怕死的人,到最后,反而成了最不怕死的人。平日我也总是看不到你妈的好,瞧不起她,这也是我心里最难过的地方。”卢茨梅眼圈红了一下,心里想,董菊米终于肯放下她的傲气了,嘴里却说道:“我妈身上少的就是那种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勇气,她死了也是白死。”董菊米听了吃了一惊,好久才说:“你妈肯定碰到了比死更难的事了。我也不明白你脑子被洗到什么程度,看问题想问题都变得如此简单,如此粗糙,连基本常识都丢了。再这样下去,你快没得救了。”卢茨梅也不生气,说:“大妈,是你离这个时代越来越远了。”董菊米冷冷地说:“你如今翅膀硬了,那会把我放在眼里。我的确是看不明白这时代,人心冷了,再热起来就难了。”卢茨梅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脸上顺从的笑容还在,只是笑得有些心不在焉。
转眼到了1959年的年底。天空之下,桂花弄所有的树叶都落干净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杆。雪地上,几个稀疏的脚印,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耳朵里到处是屋檐下冰棱花解发出的嘈杂声响。卢夏的棉袄外面套着女式大襟长袄,全身捂得严严实实。这是深冬的寒冷。卢夏对董菊米说:“大妈,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我一点都不想死。”董菊米听了,心都快碎了,不敢抬头看卢夏一眼。她犹疑着,拿出一分硬币往地下一扔,但她什么也没看,就走了出去。她先是去了卢微梅家,后又去了卢茨梅家。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开不出口。离开时,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孩子们的脸。摸得很温柔。她突然泪流满面。
董菊米找到厨子,开价5斤米。厨子摆出架子,扭捏着,说:“谁都知道这年头粮食金贵,再多的金子、银子都不管用。你老了,你的身子不值这个价。”董菊米笑了笑,平静地说:“你马上就会改变主意的。因为,我知道,像你们这种人,对卢家女人永远保持着好奇与仇恨。”厨子说:“我总算信了路小蔓的话,你果然聪明,把人的心思都看穿了。我这个人就有点不好,心太软,最见不得女人的求情,没办法,只好成全你。”说完,掏出自己那根东西,往董菊米嘴里送。董菊米见了,马上就吐了。厨子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这人,就这爱好。路小蔓跟我的时候,这个事,每天都要少不了要做的。你想不想做,都随你,我无所谓的。”董菊米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心里很明白,这眼泪,一半为自己流,一半为路小蔓流。厨子累出一身汗,完事后,说:“你们卢家肯定败不了。因为,你们这些人,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什么事都豁得出去,连脸面都可以不要的。”董菊米依然笑着,不慌不忙的擦干净自己,说:“卢家败不败,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走出这个家门,你我谁也不认识谁。你嘴巴要是透一个字出来,小心自己的性命。”厨子再看时,冒出一头冷汗。董菊米刚才还笑着的脸,转眼间已经冷得像一块冰,一点表情都没有了。这个女人虽然穿着粗糙的手工布衣,但看上去仍然高不可攀,与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厨子的心咯噔了一下,恼怒起来,马上回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过河就拆桥的没良心的女人。我就要说出去,把你的霉倒光。”董菊米平静地说:“那我先告你一个作风腐败罪,我们走着瞧好了。”
这个晚上,董菊米想起了她多年前爱过的一个男人。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她为他死过一次,这足够让一个故事划上句号。厨子带给她的耻辱,复活了身体中的某个记忆。他们有过肌肤之亲,这使得她和卢子云之间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某种踌躇、拘谨的关系。她记得那个男人在床上很能折腾,而且,她自己竟然也和他一样。像极了轻佻的妓女。那是卢子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形象。在卢府的二十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盘算如何出走,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其实是个无处可去的人。她悲哀地想,我一直都是一个自己欺骗自己的女人。如今,卢中已经死了,卢子云也已经死了。她忽然觉得,卢家的人早就看透了她。
厨子还没从这件事上回过神来,便出了事。有人告他偷了食堂的粮食。没过几日,厨子丢了差事,带着一家子灰溜溜地回到乡下,再也没在云城露过脸。举报他的人,厨子在乡下琢磨了多年,一直没有猜出来。他的老婆倒是帮他总结出来了,说:“你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卢府的女人是你这种粗人有命享受的吗。那个董菊米,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一看就是克男人的相,克夫的相,谁粘谁晦气。”把厨子说得脸上一下子青一下子白,硬是一句话也应不上来。这件事后来成了厨子的一块心病,折磨了他大半辈子,到死也没放下来。
董菊米从一枝花处听到厨子的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着鬼的,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就叫报应。”一枝花说:“厨子这种垃圾,到了什么年代,都是垃圾。我每回见着他那满身肥肉的样子,都有点想吐。路小蔓竟然能跟这种人走到一起过生活,也真是能耐好。”董菊米说:“你也跟云城的其他人一样,在看我们的笑话吗?这有什么,卢府的女人只配这样的下场,我们早就看开了。”突然变了脸色,招呼也不打一个,走了,把一枝花一个人晾在哪里。一枝花一愣,想了想,笑了起来,心里说,至于吗。人心隔着肚皮,她不相信卢子云的两个女人真能好到哪里去。就是好,也是好给别人看而已。
天灾过去两年,高溪村里有个人,从外地买了一只小猪回来,全村人都跑过去看闹热,看稀罕。村里人都说:“已经三年没看到猪了,都快忘了猪的模样了。”几乎所有人,都抢着上先,冲动着,要去抱小猪。象是见着自家亲人一样。村里的杀猪佬搂着猪不肯松手,眼神虚虚的,又突然哭了起来,村里人劝了好久才劝住。这事在云城传了好长一段时间。
第十三章 马面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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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之后,气候又开始变了。是政治气候。从上到下蔓延开来。那种火药味,火一点,就会烧起一大片。苏怨自己捣鼓了一个无线电,整日抱着不离手,神神秘秘的样子。他对苏姆妈说:“看样子,大人物又开始斗了。我早就讲过,天灾后必有人祸,这是逃不过的自然规律。”苏姆妈听罢吓了一大跳,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个教不起的猪,你不说话会死吗。”嘴巴这么说,心里暗自吃惊。吃惊他的脑袋瓜总想些不是他应该想的东西,想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私下对卢微梅说:“苏怨这样下去,恐怕苏家养不了。苏大槐福份太浅,压不住,他得再去认个爹来,保个平安。”停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说:“世上已经有了不少神了,有菩萨,有上帝,现在又要造一个出来,看来天下马上要大乱了。”卢微梅决定听苏姆妈的,因为她越来越觉得苏姆妈的不一般,她对生活有着惊人的预见与洞察。两个人一合计,带着一只猪蹄,两斤红糖,三斤黄豆花生芝麻粉,去认水东清做干爹。在云城大多数人眼里,水东清是个大活宝,一个大乐子,可在苏姆妈眼里,水东清是云城福气最大的人。按苏姆妈的说法,癫人,废人,没有人妒忌了,所以福气最大。苏姆妈老是担心苏怨活不长,理由是他太聪明了,太跟别人不一样了。人是不好跟别人不一样的。他必须向别人借福气,才能逃过一些灾难。这个世上,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害自己的事,苏姆妈看的实在是太多了。
云城小道消息每天都有,今天抓了几个,明天又抓了几个。一查都查出了问题。据传,有一日,公安捉人的车停在某个学校宿舍楼下,还没开始行动,楼上便有三个人跳下来自杀了。偏偏捉的又不是这三个人。听多了,看多了,也就这个样子了。这些,和普通老百姓也没有太大的相干,他们也就是掂起脚尖看热闹的份,最多添油加醋一番,过过嘴瘾。在云城民间记忆里,1966年,让他们真正记得并多年后仍然津津乐道的事有两件,一件是水东清被抓,一件是一枝花被揪出来批斗。两个都是云城的大名人,名气盖过云城历任县长。云城的名人,都是以知名度高低筛选出来的,打解放以来,老孺皆知的不下几十人,一排,一比,还数水东清的传说最普及,也最持久。
水东清是讨饭讨出名的,随身带着一副竹板,一把胡琴,一只讨饭袋,和一根打狗棍。远远的,人没到门口,声音先到了。老辈的云城人都还记得他那首最著名的搭对:你是解放军,我是水东清,你这碗面条给我吃行不行。这种讨法,算是文讨,喜讨,带点卖艺卖笑卖傻的意思。一般,水东清有两个样子。白日,疯疯癫癫的,象是拣着金元宝,嘴巴从不合上,连看见猪、看见狗、看见鸡,看见树和石头,都点头哈腰,小小心心地笑着。看见老人叫爷爷,看见三岁孩子也叫爷爷。晚上,自顾自坐着拉胡琴,有时拉到半夜三更,面色比夜还重。据说,有两个云城人,听了一夜水东清的胡琴声,第二天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都说是伤到心里去了。
水东清就住在桂花弄里,很暗的光线,透出一股阴气,幄梁角、门边和屋灶台角都结了蜘蛛网,一只比一只大。通年挂着一床沙布蚊帐,黑得有些发亮。墙壁糊了报纸,报纸帖了年画,没有一张不是缺角少边的。水东清家很挤,床上地下都睡着人,垃圾堆得连脚都踏不进去,比猪窝还要乱上几分,臭上几分。有四、五个女人,好像都是讨饭婆,死活跟着他,赶也赶不走。还有一大群孩子,亲生的或带来的,水东清自己也弄不清爽。水东清一出门,后头跟着大小一大串,浩浩荡荡的样子。就是最苦的1959年,水东清家的日子也照旧过得下去,个个好手好脚,活蹦乱跳,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几个女人,几个孩子。也照旧睡在一起。过得跟皇帝也差不了多少。用水东清的话来讲,叫虱多不怕痒,烂泥不上墙。大家看着,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胡来,把女人的便宜沾够。不计较,是因为谁也没把水东清当正常人来看。其实,那个时候的云城人特别正经,特别讲革命,苏大槐厂里有一男一女谈恋爱,因一时没控制好自己,发生了关系,被人发现并举报,男的以流氓罪被判了七年徒刑。这件事影响深远,苏怨甚至到了青春期,还小小心心地问苏姆妈:“接吻会怀孕吗。”这个问题很著名,被收录在水家族谱的“轶事”里,一时在云城传为笑话。
水东清被抓,也是因为搭对。那年头,因为东西紧,云城发过不少票,肉票,粮票,油票,布票,棉花票,豆腐票,五花八门。油票每人头发四两。一斤全国票可换一斤鸡蛋。水东清编了一个搭对,说云城有124种票证,传来传去,传到公安耳里。公安说:“你说得出124种票证,就放你走。”水东清不紧不慢,一一道来,果真是124种,不多不少,毫无差池。公安服气,就将水东清放了。水东清前脚刚出,嘴里的搭对就跟着出来了:“蚂蚁当大象,公安觉悟高。人心一盏灯,好坏都知道。”一传,就传遍了整个云城。传到最后,变成了水东清智斗公安版。
1966年,除了水东清,云城另一个热闹是一枝花。这次运动来势凶猛,一枝花的老公也没能保住她。那一日,云城接近上万人排队去广场看一枝花的屁股,这一看,就看出了惊天的秘密,一枝花原来是个白虎。不少人向一枝花身上吐了口水,扔了石头。云城的女人兴奋了好一阵,解气了好一阵,因为有了一枝花这样的参照物,对比物,她们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道德与清白。但事后仔细琢磨了一通,就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云城与一枝花有染的男人为她共同守住了这个秘密。她们想不通的地方是,那些男人凭什么要为一枝花这种烂货守住这个秘密呢。而且,在云城的民间说法里,白虎是凶煞,专门克男人的,难道那些男人真的犯贱犯得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这让她们尤其气不过。云城的女人以为这回一枝花肯定没脸面活不下去了,但没过几日,她们在云城的街头又看到了拿着一把大扫把扫地的一枝花,依然是穿着旗袍,也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事后,据说,云城有不少的人都做梦做到一枝花,令人吃惊的是,她们的梦里的一枝花竟然一模一样,都是只有身子没有脸的人。个个都被吓醒了。这个梦,连盲眼钟儿也一直没有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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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云城主要有两个派别,一派叫革联总,一派叫云联总。两派势均力敌,都有靠山与后台,都是扯个大旗作虎皮。从这年开始,两派经常打来打去,把云城人的日子打出许多窟窿出来。桂花弄有两个小孩,在云城森工站堆木头的围墙里,踩到了地雷,当场把腿飞出十来米远。据说,森工站是革联总的一个重要据点,搭了几米高的燎望台,天天有人拿着铁棍轮流站岗放哨,家属宿舍里全部挖了地道,照搬了当年打日本人的招术。
每日,桂花弄都会涌来不少人了,有云联总,也有革联总。都是来发展自己队伍的。连几个最老实的家庭妇女也不放过。他们互相攻击对方,没有一句好话。但有一个说辞好像是一致的,都说历史上最民主的时代到来了,赶上这样的年代,是贫民百姓的运气与福气。想一想,那个朝代,老百姓权有这么大,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想革谁的命,就革谁的命。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秃头老太婆这次很积极,一会儿想参加革联总,一会儿想参加云联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找出以前那个告密者。据说,几个脱帽右派也跳得很凶,收集了不少当年落井下石者的资料,说是一报还一报。说白了,是想把藏在心头的那些恨统统发泄出来。自然,用的都是革命的名义。总而言之,中国这块土壤,太适合搞运动了,一呼百拥,真的是激动人心呀。
马来其与卢茨梅也是踏进家门后,才知道两个人入的是两个派别。马来其是革联总,卢茨梅是云联总。开头几日还相安无事,卢茨梅还勉强做饭给马来其吃,勉强跟马来其做那件事。只是菜里少了马来其原来爱吃的,做爱时一个说快点,另一个就干脆将前戏都省掉。有一晚卢茨梅半夜醒来,看见马来其拿着一把放大镜,对着她的脸照来照去,那眼神,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后来就越来不行了,要不两个人不开口,她把他当空气,他也把她当空气,一开口,就吵得鸡飞狗跳,声音响出半里路。旁人听来听去,听到最后,终于听明白,原来争了半日,就是争一点,究竟那派是真革命。马来其吵累了,不想吵了,说:“越没道理的人,喉咙骨越响。你跟农民混在一起,永远死路一条。那个朝代,不是掌权着说了算。”卢茨梅越吵越精神,瞪大眼睛说:“你也是变脸变得快,一下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把你烧成灰,也还是一个农民。农民就是真正的人民,而历史就是由人民创造的。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看谁笑到最后。”脸板得比马来其还要正经,一甩手,把门关得啪啪响。马来其就盯着门看半日,身子动都不动。他在心里叫苦连天,卢茨梅怎么变得跟以前一点也不像了。
卢茨梅整日穿一件旧军装,扎根皮带,帽子也是军绿色的,走起路来一阵风。像吃进了什么药,每日都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到处煽风点火,很快就成了那派的大红人,前呼后拥,一时风头甚至盖过马来其。有一次还被一个神秘人物接见。那只被神秘人物握过的手,卢茨梅连洗都舍不得洗,更不让马来其动。马来其就想了很多,一想多,连卢茨梅的身子都不愿碰了。卢茨梅倒是巴不得这样,因为她把夫妻间的那件事,也归到肮脏、龌龊事里头。她对她的手下说:“革命,就要干干净净。就是要把私心杂念都革掉。”只是一革命起来,卢茨梅忙家务的心思没了,有几次,弄得马东、马红连饭都吃不上,两个人只好哭着跑到桂花弄。董菊米见马东、马红慌里慌张把饭吃进鼻头里,才知道两个小孩饿得不轻。一下子,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又和下面,弄出两碗葱花鸡蛋面,看他们一口一口吃下去了,才安心一点。
董菊米窝着一肚子的火,想骂卢茨梅,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到人影。倒是找到了马来其。马来其说:“我都快一个月没看见她人了。她现在尾巴翘到天上去,还有谁的话听得进去。”董菊米说:“我看你们两个都在发神经,这样下去,这个家快要保不住了。”马来其最讨厌别人教训他,尤其是董菊米,沉下脸,冷淡地说:“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的。你就少操心了,越操心越乱。”后来,董菊米对卢微梅说:“连你妹妹、妹夫这么理智的人,都鲘不住了,看来,天下真要大乱了。”卢微梅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卢茨梅被马来其压着一个头,说不定过得比我还不如。卢家的人,好日子过惯了,那个没有脾气,谁甘心被别人压着一个头。一有机会,肯定会抓住不放的。好在我这人,心软,心善,对这些打打杀杀,是从来没有兴趣的。不过,有一点我真是没想到,卢茨梅连枪都敢使,感情是吃了豹子胆。”董菊米说:“卢茨梅的枪法是卢子青教的,当初卢家女子里头,敢摸枪的,除了卢茨梅,还有一个就是夏翠翠。现在看来,这俩个都是胆大包天的人。”卢微梅说:“眼皮底下的事,我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呢。”董菊米说:“你那时活在自己的梦里,对什么都视而不见,恐怕连云城地震了,你也不会知道的。”又看了卢微梅一眼,警告道:“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你别吃饭吃生渣了,没事找事。”卢微梅说:“你十八个放心好了。反正,卢茨梅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我们生来就是两样人。”
据2010年版《云城县志》记载:1967年5月29日,“云联总”组织农民进入云城县城,与“革联总”的部分人员发生械斗,农民退出县城时,死伤多人。7月,“云联总”部分人员冲击驻大山峰解放军炮营,夺取数门火炮及一批无引信炮弹,并向城内发射数发无引信炮弹。同月,“革联总”在县城的总部被“云联总”的武斗队包围100多天,至十月初,“支左”解放军进城后,撤围。“云联总”退守山区期间,与云城亚溪黄背山上被“革联总”围追打败,死10人,伤26人,“云联总”不得不退居大岩山。
马来其就死在1967年这场混乱中。他在组织“革联总”反攻时,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背部,来不及交代一句话就死了。卢茨梅是在半年后才得知马来其死讯的,她一直跟着“云联总”的残留队伍躲在大岩山里,等风声过去,才敢偷偷摸摸回家。云城人都在传,说不定,打死马来其的那个人,就是卢茨梅。甚至还传,卢茨梅的枪法百发百中,说不定多年前在哪里经过特种训练。这两种说法一直跟着卢茨梅,跟了好几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终于连卢茨梅本人都相信自己是凶手了。她常常跪在马来其的遗像前,一跪就是一整夜。1972年,卢茨梅精神失常后,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用手指比划出枪的造型,嘴里发出尖利的“啪啪”声。她做得非常认真。
据说,云城最早看出文化大革命要结束的是盲眼钟儿。她说:“每个朝代,只要说什么就是好就是好的,就是快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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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一枝花广场挨斗后,一枝花丈夫大徐每天出门都要戴上一只大口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两年后,大徐出了事体。几个警察从机关大院带走大徐时,围观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大徐的脸变成了绿颜色。据警察说,一枝花在卧室镜子前梳头,听到声响,连头都没抬一下。大家听了,都把头摇落了,感叹道,到底是个婊子,一颗心是冷的,待她多少好都是没用的。
1968年的马家案件,讲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就讲完了:大徐用长了六根指头的手,摸了马红十岁的乳房。事件目击证人,有邻居甲,同事乙,路人丙,还有医生小徐和马红的母亲卢茨梅。其中,医生小徐的证词最有力,不容别人怀疑,一是因为他是大徐的弟弟,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全云城最好的外科医生,最好的男人,甚至是最好的人。医生小徐医术高超,找他开刀的人日日排着长队,好像不让他开,自己的命就难保一样。其次,医生小徐谈过恋爱的那个女人已经死去整整三年,他发誓要忠于爱情,终身不娶,果然,好多女人自己送上门来,医生小徐一个都不要。其中有个女人,已经坐到医生小徐大腿上了,医生小徐还是照样拿着一本医书看,身子动都不动一下,跟古代的柳下惠一个样。还有就是,医生小徐是名人,广播电台三天两头播放他的事迹,因为他一天不做好事就很难受,他的工资全让做好事做没了。云城人都说,像医生小徐这样痴情的人,这样喜欢做好事的人,用篾仟撑起眼皮找,也找不着的。医生小徐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最后,大徐以猥亵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变成寡妇的卢茨梅,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原来很精明很现实的一个人,突然不把钱当一回事了,大手大脚起来,开始三天两头请客吃饭。请客之后,卢茨梅就变得精神抖擞,脸上飞着桃红,像个午后低烧的病人。。卢茨梅请各种各样的人吃饭,讨好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马东猜测,母亲是想用这些土豆堵住那些说她坏话人的嘴。卢茨梅请得最多的一个人是医生小徐。因为马红案件,医生小徐成了卢茨梅的战友。现在,卢茨梅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战友了。她每天都挂在嘴边,来回说上几百遍。而且每次都说得热泪盈眶。她的脸也因此变得十分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