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云城,桂花弄
  • 发布时间:2014-08-19 13:41

  第二章 桂花弄

  1

  远远地,飘来一股味道,就知道到了桂花弄。

  桂花弄是云城最破烂的一个弄堂,蜗在偏僻的城西,米把宽,也没有桂花。两边全是清一色的土木矮房子,一间挤一间,一间靠一间,有些泥土墙上还残留着粗糙的子弹孔。因为潮湿,墙里墙外的草都很蓬勃的样子,走近一看,是一些最不起眼的车前草和野荨麻。有几户,墙里冷不丁探出几条瘦瘦的树枝,结着的也是几个瘦瘦的毛桃。中间纵横着一条臭水沟,半陷在垃圾里,肮脏得令人透不上气来。云城有句吓小人的话,说,再哭,就把你扔到桂花弄阴沟里去。

  这里住着云城生活最为潦倒的一群人,做苦力的人为多,也有妓女、流浪汉与牢改犯,或衣杉褴褛,或衣着光鲜,但脸上,是一样麻木、谨慎与讨好的表情,相象得像亲眷。一个被最近的战争弄成没有四肢的残废,常年坐在巷口,唱着同一首歌,神色凄惶。到了晚上,整个弄堂老早就是漆黑一团,走在夜里的人,每眨一下眼,眸子里就流出黑暗来。有许多声音,立起耳朵听,是流浪猫爬过屋顶的声音,是风吹过草的声音,是老人长吁短叹的声音。这些声音,起了又沉,沉了又起,摸不着,又无处不在。

  桂花弄二十三号,是卢家如今的落脚点。平常这里,卢家人不会踏脚半步。这是董菊米托原先的下人找下的,再三嘱托越简陋越便宜面孔越生疏越合适。卢家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什么比安耽更要紧的了。用董菊米话来说,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是谢天谢地了。原先人家的一张摇晃晃的木板床,一个破旧的木箱,一个半边倒的脸盆架,还有两把自做的毛竹凳,都让董菊米好说歹说地留了下来。又在屋后围出一个鸡圈,破脸盆上种上葱。除了一个蓝格子布窗帘,屋檐下几株菊,这里和左邻右舍没有什么两样。

  屁股大的地方,搁下两张床,就剩一点插腿的缝隙,转个身,一不小心就会与地上的凳子、还未收拾干净的瓶瓶罐罐撞个正着,弄出一片嘈杂,让人心里添烦。女儿卢微梅是个有洁癖的人,平日,见个苍蝇都要大呼小叫,到桂花弄后,手就没离开过鼻子,动不动就捂着胸口蹲下来恶心一翻。又见要与卢茨梅同床,马上依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发作开来,把卢茨梅的东西统统扔出去。边扔边哭着说:“这里,那里是人待的地方。”白日里,搬家,事一大堆,几个女人,忙上忙下,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连卢茨梅都咬着牙出着死力,推板车,担家什,累出一头汗,手一擦,脸就成了一张大花脸。没听她叫一声苦。唯独卢微梅,菩萨一般站在一旁看,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头到尾,没搭过一把手。一比,更衬出卢茨梅的圆通与识大体。这也是让董菊米最为揪心的地方。董菊米本来就压着一肚子火,这下,火上浇油,按捺不住,动手打了卢微梅一个巴掌。从小到大,她没有动过女儿一个手指头。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下手很重,卢微梅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五个鲜明的指印。董菊米心里最清楚不过,这个巴掌一打下去,从前的董菊米就死去了。看上去,她打的是卢微梅,其实,她打的是她自己。

  人前人后,董菊米一滴眼泪也没有。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跟从前没有两样。自从落脚云城,她就是这个样子。董菊米把跟了她多年的佣人也回了,说是新社会,不作兴这个了。当然,最主要的是,留下的那点积蓄,撑不了多少日子。这点,董菊米要面子,死活不会说出来的。又隔了一段时日,董菊米瞒下身份,做了公私合营供销社的职工,卖的是油、盐、酱、醋。到月末,终于有了进账。她学云城老女人的样子,用口水蘸着,将钱来回数了几遍。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天上不会掉馅饼,总归是不敢坐吃山空。这点,董菊米心里拎得清。

  2

  路小蔓一个人硬着头皮回水镇老家。母亲开始还陪路小蔓落了几次泪,拿她当客人待,日子一久,也懒得再看路小蔓那张整日摆着的愁眉苦脸。更何况,开门七件事,一件也跳不过去。小户人家,添张口,不像添双筷子那么简单,再说,路小蔓过惯了好日子,嘴巴也刁了,嫌脏嫌吵的,也是难伺候。又成了懒骨头,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连自己的内裤都要母亲相帮洗,说是怕坏了养了多年的指甲。寻思着路小蔓总归会设点相,拿出私房补贴家用,一等再等,却是毫无动静。一问才知,除了几件首饰,便剩一些衣服和一堆批肩、丝袜、绣花鞋之类的零碎。母亲冷了脸,说:“到底,卢子云还是把你当了外人。”路小蔓打开另一只箱子,里头是一幅董菊米的书法、一只梅子青花瓶、一件石雕、一本《浮生六记》和大大小小几十瓶养颜露。母亲的那点小期待落空,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也是脑子搭住了,拎不清。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跟卢子云那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倒是沾了一身毫无用场的酸腐。”忍不住又是一顿数落。路小蔓受不住,从家里避出去。刚到门口,母亲的话就追了过来,说:“出去做什么,叫别人看你的笑话吗。自从你一脚踏进水镇,我的耳朵都被闲言碎语灌满了。”路小蔓整个人就僵在门口,走不是,不走又不是。这样下来,每天都觉得日子的长,是出不了头的长。

  路小蔓脸皮再厚,受得了母亲明里的抱怨,却受不了两个弟媳暗里的冷言冷语。即便很寻常的话,一多心,听在耳里也是滋味各样。父母年岁渐高,家里的事也越来越作不了主,两个兄弟都是惧内的角色,这个家其实早就是大小媳妇在当。小弟媳本来就和路小蔓面和心不和,怨气积得不少,她数落着路小蔓当年许多事的甩手不相帮,劈头盖脑的,芝麻、绿豆倒出一大堆,连那年那天那个时辰都记得一清二楚,最后把话硬梆梆地扔到桌面上,说:“好处没有份,晦气倒沾上了。有本事,就别再当自己是路家的人。”大弟媳活络一些,早早参加了工作,满口新鲜词,对眼下的情形要比家里其他人有数,背地里把厉害关系往大弟面前一摆,慢条细理地说出一句:“像路小蔓这种苍蝇,赶都赶不急,你们还招回来。平常说你笨,你还不肯承认。这回,事实摆在这里,你总得认账了吧。我可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我倒是不在乎,但谁要碍了我的道,坏了孩子们的前程,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大弟生性老实,开不出口,一急之下,把媳妇的话原本本的倒出来。路小蔓听了,当下心里凉了一截,心里有许多话要讲,一气,憋了半天,却是一个词也没憋出来。一个人躲到角落头里翻江倒海半天,积累了多日的酸楚涌上来,眼泪湿了两条手绢,心里想,都说兄弟姐妹打断腿连着筋,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看来做人真的是全空的。这一刻,灰心得连跳大溪的心都有了。也没脸面和父母打声招呼,揣着一腔说不出来的苦衷急匆匆收拾东西回云城。

  看到董菊米,路小蔓一下子呜呜地哭出声响来,哗啦啦地,倒出一肚子苦水。以前她们虽然也是天天聚在一个屋檐下,却是各怀心思,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面上礼数周全,心里离得一万八千里远。这会儿,倒出来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董菊米正在收拾破窗户,高高卷着袖口,用毛刷一笔一笔地抹上油漆,等路小蔓哭够平静下来,才慢悠悠地停下手头的活。她向路小蔓投去目光,又让目光在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确定点什么,然后,微微露出笑容,说:“我早就算到,你在水镇呆不牢呆不久的。人情就那么一回事。”路小蔓头一回感受到董菊米的亲切,她缩着肩膀,困惑地看着董菊米,随即露出一个巴结的笑容,轻轻地说:“说真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落到这种地步。我这人,你最清楚,好吃懒做惯了,一点用场都没有,连饭都讨不来吃,往后,我是要把你当靠山的。”董菊米明知路小蔓故意捡好听的说,并不领情,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有好路子只管寻去。”说完,又硬生生地补上一句,道:“好笑,我算是你什么人呢,中间没了卢子云,我们就一点边都搭不上了。再说,我又不欠你,凭什么要做你的靠山呢。”嘴巴里面这样说,手里已拿起大小包裹,领路小蔓走进屋里头。

  这个晚上,路小蔓和董菊米头挨着头,说了一夜的卢子云。说的话,比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一点。听到后来,路小蔓也明白过来,对卢子云,董菊米的确比自己知根知底多了。不由地想,卢子云和自己腻是腻,只是宠,和董菊米远是远,却是知。路小蔓有些不甘,忍不住问了句藏在心里多年的一句话,说:“你恨过我吗。”董菊米听了,许久才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事想这些空闲人才想的无聊事。你还是早点醒过来忘了自己是谁吧,这样,我们以后或许还会有点活路。”她的声音,听上去像结了一层冰。又坐起来,忽地吹熄了煤油灯。那张脸,瞬间隐蔽到冷漠与虚无中。像是被迎面泼了一头冷水,路小蔓热热的心沉了下去,马上知趣地闭上嘴巴。原以为近了,其实也照样还是远的。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去了一趟卢家大院。当年,卢中费了不少周折,从外地运来的两只狮子,都是油腻腻的样子,其中的一只,只剩下半个身子。石头还在,石头里的字,被涂抹上了鲜红的油漆,散发着古怪的灿烂。里头,隔出了许多家,满眼的绳子,挂满了红绿。先前的花院,种上白菜与丝瓜。旁边,一个猪栏,一个鸡圈。一院子的人语喧响,听不真切什么。其间,便有一人探出身,拿眼睛上下瞄了一次,也不说话,吱呀一声,把门不客气地关上。大白天,光线晃着人眼,路小蔓孤零零地站着,特意化过妆的脸,看上去像张面具。离开时,她又转过头来,再看了一眼。这一看,路小蔓落泪了。原来先前的一切,真的已经和自己毫不相干了。

  关于卢家大院,1990年版《云城县志》里头有它的简略介绍:卢家大院,云城最大的清代古民居,为富商卢中故宅,在今中山街(中直街)与今新囿山路交接之地。据卢家族谱记载,建造时,石料开挖三处打石塘,木材遍及方圆千里,雇各类工匠百名,耗时三年,耗资银元过万。1958年,毁于一场火灾。

  3

  一声枪响,破了桂花弄的死气。围观的人群躁乱了一下,马上又散开,各自回家,捂着砰砰跳的胸膛,紧紧地关了家门。这回死的是卖豆腐的温州人,他像一根木头那样直直地倒下,瞪圆的眼睛笔直地盯着地下,他手里的枪甩出丈把远。温州人每天都是和和气气地卖豆腐,看不出他是一个潜伏的特务。因为云城靠近福建,解放前夕,一批特务在这里潜伏下来。这个案件,牵涉到不少云城人,一度谈龙色变,人人自危。

  天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卢子白收起手枪,面无表情地指挥手下收拾现场。他杀第一个人时候,呕吐了许久。他曾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兄长们经常嘲笑他的胆小。六个月之后,他就完全适应了。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他完成了蜕变,成为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只是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蜕变会和许多死亡与残忍连在一起。游击队生涯,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农民起义,这里头自然包括了许多杀人越货事件。

  十年间,他总在奔波,从一个村子到另一村子。以各种身份。教师。邮递员。兽医。好多人见过他穿着粗布衣服、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农民模样。然后,是长达一年的监狱生活。那时候,云城人都说:“卢家三少爷是吃饱撑的。这个世上最金贵的,一样是银子,一样是性命。两样都不要的人,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没料着,如今,卢子白是云城第一任公安局长,和从前一样,是有头有脸的人。云城人这才明白过来,还是卢子白站得高看得远。私下里议论,卢家到底是大家,根基深,那个朝代都会出个有脸面的人,不是说败就败得了的。说不定这次依仗卢子白的高瞻远瞩,卢家又会咸鱼翻身。又七嘴八舌地议起云城几个解放前夕卖掉田地、店铺、厂房从而逃过一劫的人,说他们真是料事如神,象是掐指头算过的。便一起感叹,这个世上,所谓的高人,也就是比常人看远那么一点,看透那么一点。当然,他们更认定并且相信,这就是一个人的命数。而人总归是逃不过自己命数的。

  弄堂里头只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人,卢子白像一个影子飘过一些灰色的矮房子。突然,卢子白收住了脚,他看见一个女人扶在门边,很冷静地看着他。她穿着一件月白蓝旧衬衣,短发两边夹着那种最便宜的黑发夹,脚上是自做的灯芯绒布鞋,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此时,女人穿着各式各样旗袍的模样,在卢子白的记忆里不断晃动。卢子白喊了一声嫂子。他的声音柔和得有点古怪,连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很陌生。显然,董菊米要平静一些。她的嘴巴张了一下,但很快就抿紧了。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令她吃惊了。卢子白说:“我一直在打听卢家大小,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董菊米压着自己的激动,慢慢地说:“听别人说,你们这个党派讲阶级,喜欢六亲不认。我也是怕给你添事。”卢子白怔了一下,这句话出自董菊米的口,让他的内心突然填满忧伤。一直以来,他总是被卢家人误解,担着不孝的骂名。他说:“想不到,嫂子也这么想事。难道我是不近人间烟火的怪物吗,我也是娘肚子出来的呀。”董菊米很吃力地浮出一个笑容,声音慢慢地低下来,她说:“我没有什么可想的。想也没有用场。我们卢家,现在是茅坑般臭,早就连一个来往的人都没有了。”卢子白想说点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屋子很小,但看得出,是细心收拾过的,是寻常的过日子景象,木板床上搁着针线,屋灶旁放了柴禾,两个篮子,一个装青菜、一个堆萝卜。一只大缸,腌着咸菜。路小蔓正埋头吃小馄饨,她吃得很认真,连最后一口汤都不肯放过。她还是从前的模样,白白嫩嫩的,笑起来露出整口牙齿。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旗袍,米黄底,滚着金色的边。腕上是地道的翠玉手镯,衬出几根葱般的手指头。卢子云活着的时候,路小蔓每天差不多就做三样事:打麻将,研制养颜膏和取悦卢子云。现在,路小蔓的心思全落在吃上头。也都是以前的好日子宠下的习惯。卢子白就想,有些东西,到了中年才看清,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一种女人是注定一辈子也不会长大的。如果一个人,在无数的变故面前,依然无法成熟起来,那么,时间对她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卢子云娶了路小蔓后,卢子白就开始看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存下个疙瘩,一下子与他疏远起来。在他的想法里,妻妾成群的男人,归根结底是旧时代的人。这里面,也多少藏着心疼大嫂董菊米的意思。对大哥,卢子白谈不上讨厌但更谈不上喜欢,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他把大哥的生活归类为消极堕落的蛀虫生活,而他们的生活也早就是南辕北辙。过去的许多年来,卢子白有时候会连大哥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大哥从小就喜欢装病,成年了也是如此。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他坐在轿子里逃难,翘着脚,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嘴里哼着南方小曲,混在一群女人当中。他说他得了胃病。卢家三兄弟,从一个娘肚子出来,却是各人各样。

  这个晚上,全家人一起吃了饭。董菊米做了三个素菜,还有一个汤。汤里浮着几星虾米。那小小的一点讲究,透着些许以往日子的痕迹,也透着小小的不甘。卢微梅与卢茨梅都是大姑娘了,长得有模有样,相貌随了各自的母亲,只是鼻子都遗传了卢家的一个祖传的标志:精致,挺拔。相比较,卢茨梅个头稍微矮一些,也更丰满一些。她们匆匆地结束了学业,一个做了云城中学的教员,一个当了人民医院的护士。卢子白离开时,她们还都是稚气的孩子,十几年过去,她们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卢微梅与卢茨梅对卢子白保持着适度的好奇,因为,三叔的故事她们听得太多了。但这个晚上她们都略微有些失望,三叔太会哭了,流的眼泪比卢家的几个女人还要多。与她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她们甚至觉得三叔是个有点娘娘腔的男人。

  卢子白走后,路小蔓拍着手说:“这下好了,我们终算有了依靠。”又埋怨董菊米顾前顾后,胆子比老鼠还小,什么事都习惯往坏处想,硬是堵了自己的生路。卢茨梅嫌妈妈头脑简单,容易发热,看人光看个表面,她分析道:“三叔这个人,谁看得透呢。你没发现,整个晚上,他连爸爸的名字都没提一下,也不过问一下二叔的事。他可能早就不把自己当卢家的人了。”董菊米扫了她们一眼,不满地说:“你们懂什么。三叔是个心里装着天下的人,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去找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早就看开了,这个世上,靠天靠地都不牢靠,靠自己最牢靠。”看她们不出声,董菊米的声音缓和下来,温和地说:“这世道,我也看不准,我们还是看一步走一步吧。缩着尾巴做人,总归是最安耽的。我最怕又生出什么事来。”董菊米几次催路小蔓去找个事情做,说还是劳动治百病,自己以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富贵病,一下子全不见了,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香的。路小蔓就泪琏琏地看着她,可怜巴巴地说:“我能做什么呢,连提个篮子的力气都没有。再说,一出家门,我的心就慌得不行,看别人的眼神,个个都像是要吃了我。你就积个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再不济,我饭少吃几口好了。”后来再提,路小蔓干脆就天天装病,脑壳上贴个狗皮膏药,今日说头疼,明日说牙疼,后日又说肚子疼,把大大小小的病来回生了一个遍。

  4

  天突然放晴,日头大起来,明晃晃的,看上去是暖,却是更冷一些。路小蔓张罗着将几件零碎晒出去,旁边的卢茨梅脆声喊到:“是开雪眼呢。”路小蔓的动作停了,有些困惑地看了卢茨梅一眼。卢茨梅并不放过,说:“妈,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路小蔓扭身站了一会儿,嘴里小声地嘀咕道:“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样的受气,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卢茨梅哼了一声,逼过来,说:“大溪没盖,你想跳就跳好了。这个家,早散完,早省心。”这个女儿,从小被卢子云宠过头了,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路小蔓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确,在卢茨梅的成长过程里,路小蔓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她。原由是,路小蔓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董菊米看不下去,教训道:“都什么时候了,说话还老三老四的,改不了大小姐的习气。还不是,门里强,门外吃巴掌。”董菊米这样说,卢茨梅也不生气,反到堆出笑来,点点头,温顺地说:“大妈的话,句句是理,我都记牢了。”路小蔓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倒是脑子灵活,翻身转向得快,吃不着亏的。

  这一天,路小蔓从街上回来,没到家门口,嗓门就高了半拍,舞着双手说:“刚才,我看到夏翠翠了,穿着现在最时新的布拉吉,在大街上喊口号,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喊了她两遍,她都没搭理,装出不认识的样子。真是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提到夏翠翠,董菊米的脸色也有点走样,说:“这个人,死了心地和我们做对头,肯定是我们卢家前世欠了她。我就不懂,这样做,她自己能落什么好处。”路小蔓倒是偏偏不这样看,说:“万事都有因果,两个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是非。想不到卢子青老谋深算一辈子,最终会在小小阴沟上翻了船。”1950年,卢子青被判有期徒刑20年,主要的两条罪,一是强暴佣人,二是私藏枪支。这两样都是卢子青的贴身丫环夏翠翠举报的。这件事在云城很出名,传来传去,传了一年多,还在传。过了一会,路小蔓像突然想起,说:“看夏翠翠的后影,好像是怀孕了,这个贱人,也不知道这么快又勾搭上谁了。”董菊米哦了一声,埋怨道:“你这人就是糊涂,什么事都不知道捡要紧的说,光说些无关紧要的。”路小蔓说:“她怀孕,关我们屁事,死了更清净。”董菊米打断了路小蔓的话,道:“你这人,坏就坏在一张臭嘴上。”又说:“事情要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这世上就太平了。这年头,人不找事,事倒找人,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这个女人,看来还要作戏法的。”说完,脸色阴下来,望着低矮而陈旧的屋顶,不再出声。这件事,一下子重重地搁在董菊米心里头。

  到了那个日子,董菊米动身去十里亭看卢子青。布袋里放着大前门香烟、肥皂、药和两身亲手做的棉袄棉裤,絮的都是今年新出的上好的棉花。这次,她变卖了压箱底的一根金手链。路小蔓事先答应得好好的,临走前变了卦,说是脑瓜子疼。董菊米揭穿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样样事情都学卢子云,连装病也学。”路小蔓老实地承认了,说:“看来,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的确是不情愿。这么多年,二叔什么事都霸着,不容别人插手,眼里那有他大哥。他这个人,对谁都很冷漠,没有真心的,要不然也不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卢子青的太太一年前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离开云城,连个音讯也没有。看到董菊米不声响,路小蔓又添了一句:“我现在就敢把话搁在这里,卢子青,你对他好也是白好的。费不着为这个人搭上金钱和精力”。董菊米知道,其实路小蔓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的世故,外面世界的风声,更是不懂,也懒得去懂。说来说去就是心疼那点钱。前段时间非闹着买雪花膏,董菊米不肯,就一直像讨不来糖吃的孩子,动不动就要发作一下。后来依了她,人才又活泛过来,有说有笑的了。事情再往前寻根源,是当年卢子青管家时太抠门,给她的份禄又明显少于董菊米,这也是让她记恨的地方。背地里,路小蔓经常骂卢子青是石棺材背的额,将什么东西都算光了,算得盐缸都长虫了。虽然在一个锅里吃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两个人一直面和心不和,隔膜得很。后来董菊米知道原委后,将自己的份禄减了下来,事情才缓和下来。

  也就是两个月不到的工夫,二少爷卢子青完全改了模样,人瘦得脱了形,眼睛直直的对着一个地方,半天也不动一下。只有下巴的轮廓,还留着曾经是云城最著名商人的精明、冷静的痕迹。看着卢子青,董菊米不由地想,男人骨头硬不硬,到牢房里一试就试出来了。

  他们说到了夏翠翠。卢子青说:“我没想到,夏翠翠会这么恨我。你们女人的心,也是最难摸透的。”卢子青原本也答应过娶夏翠翠,只是兵荒马乱的,卢家事情一桩接一桩,先是弟弟卢子白无缘无故的失踪,后是父母的相继去世,自是没了心情。这期间,夏翠翠演了三次上吊,卢子青觉着这个女人有一肚子让人害怕的心计,越来越觉出了事情无趣与烦心,再加上先头的那点热火劲也慢慢褪去,就逐渐的淡漠起来。那拖一天算一天的意思,再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再后来,气候就变了。董菊米说;“这个女人,说不定以后还少不了麻烦。听说,她怀孕了。”卢子青看了董菊米一眼,说:“我也拿不准,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她平常的那种忠厚老实,都是装的。想不到我一把年纪,眼神还那么笨拙,看走眼了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和她的关系,就像被斧头劈过一样,雪清的了。”董菊米说:“平常日子,人心是看不出来的。不过,依我看,就是夏翠翠不告你,你也逃不了坐牢的命。我打探过了,叶家,水家,也都是这个光景。我们这个阶级撒泼完了,轮到她们那个阶级撒泼了。认命吧。”又问:“老三来看过你吗。”卢子青呆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也怪我当初不听你劝,不肯出钱救他出狱。我也是顾及卢家多少代积下的家业,不想败在我的手里,被祖宗怪罪。再说,他犯的可是杀头的罪。”董菊米明知道这是卢子青的循词,也不想道破,说:“你也是小看老三了,他不来看你,肯定不是这个原因。”董菊米要走,卢子青幽幽地送上了一句:“千好万好,不如死得好,我现在才瞧出来,老大才是我们三兄弟里头最聪明的人,舒服了一辈子,一点苦头也没吃着。卢家,以后就全靠你了。”他的眼里,藏了满满地怨气和绝望。董菊米回过头,定定地说:“还没有到说这么泄气话的时候。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撑下去。在我看来,这个世上,除了死是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还记得,老爷子在世时,经常说,难即菩提。”卢子青听了,凄凉地一笑,把头低下来,叹出一口长气,说:“我也想这么想。只是,人吗,走好时,什么难事都难不到,走背时,喝口水都会呛死的。”再也没有把头抬起。

  回来后,董菊米做了两件肚兜,两双老虎鞋,都细心地绣上花朵。是几朵怒放着的菊花,肥肥的蕾,肥肥的叶,用的是黄与绿,看上去,很活泼很闹热的样子。董菊米打小喜欢黄色,在她眼里,黄色是这个世上最明亮的颜色,妩媚而纯净。

  5

  夏翠翠看到董菊米的时候,脸上僵了一下,但马上昂起头,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长着一张看见多次也记不住、走在路上不会有人回头的大众脸,因为脸型扁平的缘故,五官看起来就有点模糊。也因为长期受苦,这张脸即便是笑也像哭。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的,只是,比我想的,晚了许多日子,让我等得着急。有一句话,我现在说出来倒是正赶上时候,在卢家,我最恨的人是你。当年,就是你那句”斜眼看人的人,心眼不正“,坏了我的好事。我还有一句要告诉你的话是,兔子被踩了尾巴也会咬人的。这也正是你们以前口中经常说的因果报应。”夏翠翠挺着个大肚子,虽然还是忠厚老实的模样,但神情中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拘谨,却有一股旺旺的豁出去的泼辣,显现出精神气,也焕发着生气勃勃的、毫不妥协的天性。董菊米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让夏翠翠记恨了一辈子。

  夏翠翠在卢府做了十多年的丫环,董菊米从来就没拿正眼看过她。不想看她,是因为这个丫环举止过于拘谨,一点也不大方,不合她的意。后来与卢子青传出动静后,董菊米才想起,夏翠翠手脚有点不干净,拿过卢家的书。一本《西厢记》,一本《啼笑因缘》,都被她翻得破破烂烂,卷着边。不过,丫环拿书,也算不上太了不得的事,董菊米当时也没想着去追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卢家的下人,要拿,也是拿值钱的东西,像珠宝、首饰、金币、银元之类。不把值钱的东西放在眼里,说明这个人心很大。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见董菊米来,夏翠翠的奶奶夏氏一脸紧张,赶紧弯下腰,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太太。”又手忙脚乱地端凳递茶。夏氏现在住的地方,在举水弄弄堂口,是三间宽大的瓦房,靠的是夏翠翠的积蓄,兄弟几个的生活,自然也少不了夏翠翠明里暗里的资助与帮衬。一个打小没了父母的家,撑到眼前的光景,让不少人家红了眼睛。夏氏明白就里,也懂世故,一直在心里念叨着着卢家的好。夏翠翠看了,一下子火起来,跺了跺脚,骂道:“奶奶,给你床睡,你偏要睡地下,改不了的奴才相。世道变了,没有什么太太了。你这个死脑筋,这么就转不过弯来呢,真是丢人现眼。”夏氏听了,也没吭声,脸上依然堆满巴结的笑容。董菊米没有接茶也没有接凳,身板端得尺样笔直,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目光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说:“我说一句话就走人。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们卢家要了。说真的,要不是这个孩子,我早就忘了你这个人了。”夏翠翠脸一红一白,停停,才说出一句:“这是看门人老八的孩子,跟你们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董菊米冷冷地笑了一下,把夏翠翠拉到天井旁,指着天,说:“有话在天光下讲最好。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有句老话,你应该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说完,端着笔直的腰板,不急不徐地走了。事前,董菊米已经找过老八。老八说:“夏翠翠心很大,一心一意要当二少爷的姨太太,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金子还金贵,谁也别想沾到她一点便宜。”又发泄道:“我老娘早就说跟我说过,脸上没肉的人,不能娶,都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她现在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想要了。”

  董菊米走后,夏翠翠就哭了起来。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头皮撞出一大片乌青。她气自己,就这么轻意地输给了董菊米。又气董菊米,死到临头了,还这样的傲气,还这样的淡定,尤其是脸,还是那样的明净。依旧不拿正眼看她。她本来希望看到的是董菊米的愤怒,董菊米的声讨,董菊米的声泪俱下,董菊米像泼妇那样地与她撕打,她预备好的话一句也没用上。她拼着命的反抗,对手竟然不屑一顾。这让她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夏氏看夏翠翠癫歇后,才冷下脸,说:“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才会落到今天这个不三不四的下场。”夏翠翠说:“是卢子青不把我夏翠翠当人待。这口气,不是替我夏翠翠一个人出,是替天底下所有受压迫受欺凌的女人出。我就是恨卢子青,我就是恨卢家,我就是恨旧社会。好不容易盼来新政府给我出头,我夏翠翠一定要过扬眉吐气的日子。” 夏氏琢磨了半天,叹出一口气,说:“这个孩子留不得,你还是依了董菊米的意思吧。省得日后多个仇人,让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夏翠翠说:“这么恨心的话,亏你说得出口,白白吃素念经那么多年,敢情就是装个样子。我既然决定把他生下来,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夏氏白了她一眼,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用不着你多嘴,这事,就到此为止最好。你吗,我看着你一寸寸地大起来,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自个心里最有数,充不了什么好人的。你那点小本事小算盘,还是留着赶紧给自己寻个后路吧。”说完,摇了摇头,也懒得再跟夏翠翠费口舌,自顾自走开了。

  夏翠翠让自家兄弟打听董菊米的下落,很快就打听到了。听说董菊米一家子住在桂花弄,夏翠翠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经常跟在奶奶后面去讨饭,走遍了云城大小弄堂,记得每一个嫌弃、厌恶和不耐烦的眼神。还有那些被主人放出来,追着她咬的狗。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那些轻视弄伤了心,慢慢地,变得拘谨与自卑,说话从来低着头,连走路都是小小心心,习惯了看别人脸色做事。她还记得,她的童年,最大的理想,就是得到一双红鞋子。然而,也正是这一切,让她的身上有了难以捉摸的强硬与尖锐,甚至,还有了因为嫉妒而滋生的恶毒。别人有的东西,我一定也要有,这几乎成了夏翠翠日后生活的惟一信条与盼头。

  第三章 弥撒

  1

  据1990年版《云城县志》记载,天主教于清同治十三(1874)年传入云城,到民国三十(1941)年进鼎盛时期,信徒逾万人。云城共有四个天主堂,分布在东南西北,相互撑着气场。其中,靠南的小水门天主堂最大,西洋风格,红色尖塔,顶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是云城的一个标志。里头,椭圆形的窗漆成天蓝色,墙上是斑斓的壁画,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祭台,神父们就站在哪里布道,或者撒圣水。每天正午,教堂的钟声会准时响起,随风飘散,落在云城的角角落落。云城百姓听得多了,就慢慢地喜欢上了。有些女人听着听着,眼中还会慢慢地涌出眼泪来。是戳到了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天主教徒们,每周去做礼拜,每天做晨祷与晚祷,雷打不塌。

  云城最早入教的,是一个帮天主堂烧赈灾粥的小脚妇女,她信教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洋人每次看到她,都给她哈腰,这是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礼遇。她听来听去,有点明白过来,洋人就是劝她去做好事,和小时候奶奶夜里教她的那些善有善报之类,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这样,就带起了一批人。之后,小水门附近的住户半数以上信了天主教,妇女居多。天主教讲平安、平等与博爱,正好对着她们细小的梦想。而来世去天堂,也冲淡了她们对死亡的恐惧。听完布道,又吃了一顿教堂的还算殷实的饭,她们往往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一改过去诸事不顺、眉头百结的样子,个个看上去都像云城最慈祥、最好说话的女人。这样,上下五千年的下来,以为是根深枝茂,可以一手遮天,冷不丁地,就叫洋教钻了空子。原来也就是撑个空架子,里头早已是千苍百孔,不堪一击。真相,只要不是瞎眼的,都能看得见,只是云城人不愿去相信而已。据传,多年前云城一个县官为统治宦民,种下一颗智慧树,吃了树上果实的人,脑子就被洗了,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病根遗传下来,至今没有根治。不过,云城的百姓都说,乱世也有乱世的好,这个年代,的确比以前宽容多了,一个人想做什么,爱做什么,只管去做好了。信什么,不信什么,都是自己的事,谁都管不着。很多年后,云城人才明白过来,这个,就叫自由。

  三十年代,在云城,约翰神父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连三岁黄毛丫头都喊得出他名字。他出生法国,来中国已经十年,到过中国很多乡村。他穿白袍,喜欢中国的功夫、书法和民间草药,尤其是越剧,唱得下整出《楼台会》。更多的时候,他站在天主堂的门口,唱着歌,给难民赈粥。云城的老百姓都讲,约翰神父越来越像中国人。据传,约翰具有法国贵族的正宗血统,生活上流而优雅,做传教士,是他从小的志向。这个传说到了云城人耳边,起初是不信,信了后又都一致认为,外国吃得太空的人真多,奇里古怪的人真多,莫名其妙的人真多。在云城,没有人会把行善当作一种使命的。用约翰自己的话来讲,他只是被神力所召唤。这样文皱皱的话,云城人也就听听,没有人当真的。

  约翰神父是卢子云的朋友,经常来卢府喝茶,或者下棋。卢子云看约翰,看了好几年,就是一直没看出来,约翰究竟图的是什么。云城从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人。说实在的,云城人所谓的信仰也就是装装样子,摆摆门面,这点,卢子云早就看透了,他对约翰说:“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不会有结果的。云城人是不喜欢忏悔,也不会忏悔的。说白了,这里的人只有一个信仰,就是信仰钱。而且,他们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今生今世。”约翰不能接受卢子云的说法,但他承认,卢子云是个深刻的人。约翰喜欢卢子云,但更喜欢董菊米与路小蔓。他觉得,中国的女人,都是天生的基督徒。也将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基督徒。因为她们身上所受的压迫和奴役。也因为她们天性里的柔弱和习惯里的逆来顺受。他常常站在布道台上,看云城女人,眼神充满悲悯。他的温柔令人凛然。

  民国二十三(1934)年,云城有了第一座教会学校,唤崇德小学,招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上学识字,免收学费,因为约翰神父的缘故,董菊米做了这座学校的英文教师。这个时候,卢家上下才知道,原来董菊米会说英文。她原先在上海读的就是教会学校。卢子云被吓了一跳,说:“想不到,你藏得这么深。照这样看来,肯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董菊米就笑了,说:“不是有意瞒着,是我自己都忘了。过去的事,我从来不想。因为,离我的生活太远了。”这个说法,卢子云倒是相信的。多年来,董菊米从未离开过云城一步。这也是卢中一开始就与她的约定。之后,董菊米拥有了一生中最令她快乐的三年时光,直到学校因为战争关闭。

  日子走到了民国三十(1941)年,也就是日本人打进云城那一年,鼠疫爆发。2010年版《云城县志》里头,有那年异兆的描述:先是瓯江发了大水,淹了农田和沿江的一些房舍。后是一大群乌鸦每日在空中悲鸣,一流浪汉用石子去袭,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失去去一只手。又有城南一妇女,生出一个无头的怪胎。还有两个孩子突然瞎了眼,其中的一个叫钟儿,后来成了云城最有名的算命人。

  第一个死亡的是云城的打更夫,他的尸体浮在城门的剑池里,招来了一池的乌鸦。接着,和打更夫接触过的人,一个赶早卖豆浆的小贩,一个春露宫洗衣婆,一个客栈小老板,都接二连三地死去。鼠疫很快得到证实。云城人才反应过来,灾难已经降临。这之后,因为害怕传染,许多尸体就横陈在大街上。能逃的都逃了,云城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卢家大小出走前,卢微梅感染了鼠疫病毒,发起了高烧。一时,上下都慌了手脚,没了主意,有说带着一起走的,也有说舍一个,保全家。卢子云当场就瘫痪在地。董菊米不顾众人反对,留了下来,说:“这样走了,我董菊米枉为母亲。我们母女,要死也要死在一块。”离开前,卢子云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拉着董菊米的手不肯松开,说:“想我卢子云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董菊米平静地说:“该来的终归会来的,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成全我自己。”卢子云听了,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双倍的羞愧与哀伤。但他还是走了。他不会和她们一起留下来,这点,董菊米比卢子云自己看得还清楚。

  这个早晨,董菊米打开门的时候,约翰神父站在门口。他给卢微梅送来了药品。他和几个传教士一直在救治病人,没有离开云城半步。董菊米退后一步,给约翰神父跪了下来,她看到约翰神父不知所措的样子,随后,像孩子那样笑起来。董菊米说:“云城的人,都会记住你的。”约翰神父说:“不是记住我,是记住上帝。我以前一直认为信仰最强大,但今天我也同样看到了,母爱的力量。”董菊米摇摇头说:“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你,却是用生命在布道。”说完,董菊米默默地把门关上。她站在窗户边,看着约翰神父高大的背影在寂寞的卢宅越来越小,泪水慢慢地流了一脸。

  约翰神父后来感染了病毒,死在云城医院。鼠疫过后,云城百姓数千人为约翰神父披麻戴孝,花圈绵延数里,歌声绕梁三日不散,为云城史上最隆重的葬礼。许多信教的人家,供了约翰神父的头像。他们隔几天,就会把照片取下来,用棉布小心地将镜框擦干净,又端端正正地挂上。他们说:“约翰神父,真的是上帝派来的。”他们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也就是在这一年,云城的天主教信徒一下子多出了一倍。女信徒们则使出了她们的看家本事,联手绣了一块纯白色的丝绸台布,准备复活节,铺在圣台上。以此示好上帝。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董菊米经常会在一派寂静里,眼前浮起约翰神父的脸。是那张笑起来永远像孩子的脸。她不是信徒。她喜欢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信,或许就是什么都信。但她明白,是这场鼠疫,是约翰神父,让她看到了人心的光亮。而她,只是一个被母爱救赎的女人。

  鼠疫事件之后,董菊米和卢子云隔膜了许多。时不时,用各种细小的理由,阻挡着卢子云和卢微梅的亲近。装着看不见卢子云眼里的哀怨。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从不主动说点什么。而对路小蔓,又过于热情起来,甚至怂恿路小蔓也抽烟。董菊米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卢子云在沉默了两年之后,才冷静地说:“我选择走,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和你一起死的理由。每一个人的死,都是需要理由的。”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他突然害怕听到董菊米说什么。

  2

  1950年,卢微梅二十岁。在云城中学教语文和历史。她经常穿黑色的毛衫,灰长裙,外面披一件紫罗兰的羊绒披巾,头上是一顶宽边黑灰条帽子。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戴着帽子。她还戴着一个银质十字架,这是约翰神父在她洗礼日送的礼物,戴上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脖子。约翰神父说,卢微梅是有宗教慧根的人。这句话,卢微梅记了一辈子。

  打小,卢微梅就是唱诗班的小成员,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天真烂漫。去唱诗班,是卢子云的主张,为的是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女儿的天真烂漫。她是卢家孙辈里打头的一个,得到的疼爱和关注向来更多一些。长大一点,她变成和别人不大一样的人,经常会在一片树叶,或者一块石头上,发现神迹。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经卢微梅一琢磨,里头就蕴藏了深意。她的姿势中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神秘的庄重,让人不敢接近。这以后,越变越高深莫测,据她自己说,已经开了天目,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经常说这个人在她的天目里是朵莲花,说那个人在她天目里是个镜子,弄得周围的人都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是眼镜蛇、公猪、狐狸精、变色龙、王八乌龟之类。卢家的下人,还有云城的许多天主徒,都围着卢微梅转,说一些好话给她听,把她捧到天上去。她们早就看出来,卢微梅是个喜欢听好话的人。她们整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天使。卢微梅开始还有点怀疑,但听得多了,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卢微梅一高兴,就会大方起来,把自己的零用钱都施舍出去。这样,她又赢来更多的赞美。那时候,卢微梅的日子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几次,她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到处拯救人的上帝。

  自从卢子白出走,卢子云心里就有了预见。但他没有卢子白看得那么远。在云城,把事情看得那么清楚那么透彻是个错误,它会让人丧失活下去的信心。他清醒地意识到,社会将会整个倒翻过来,下一个时代,将不再是有钱的人的时代。这一切,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有几次,他把卢微梅叫到身边,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她的一派纯洁,又不忍心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卢子云用这样的话安慰着自己,也解脱着自己。两个女儿中,他更为卢微梅担心,原由是,她与她的生活都太过精致与美好,像云城的青瓷,什么时候说碎就碎了。那时候,卢微梅不懂父亲的苦心,即便是懂,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因为好日子还在持续着。再说,人的真正改变,从来只能依赖外力。对卢微梅来说,十九岁是她生命的分水岭。十九岁前,她是人见人爱的人,过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十九岁后,她什么也不是了,甚至连基督徒都做不成了。生活充满游戏,只是游戏规则由不得她定。

  到了周末,卢微梅将一本《圣经》、一件睡袍、三条绣着字母的内裤、两条真丝手帕、一小叠棉纸及一些零碎收拾进一个绿色的布袋,并换上出门的鞋子。站在墙壁的小圆镜前,她抹上了比往常多一半的雪花膏。但她清秀端庄的脸上,看上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平静。几个月来,每到这个时候,卢微梅就会在这个家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董菊米用尽法子,也没能从她嘴里撬点出什么。世道一变,卢微梅象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学校,几乎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独来独往。在家里,也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静悄悄的,像个影子在出没,时不时把人吓上一大跳。她看不上卢茨梅,更看不上路小蔓。从小就如此。她把她们归类到俗物一类。她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庸俗的没有思想的女人。她知道她们猜到了她的想法,但她根本不在乎。

  卢微梅第一次失踪,董菊米满世界的找,急得差不多快疯了。但事情出了之后,竟然默任了,听之任之,也不出面阻拦。只是把目光,长久的落在卢微梅瘦弱的背影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路小蔓问董菊米,董菊米就说:“一个人铁着心要做一件事,九头牛也是拉不回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她和他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人,都想找到一个什么寄托,来逃避现世生活。他死了,如今,他在女儿的血液里又死了一次。”再问,董菊米就不愿多说什么了。路小蔓放不下这事,暗地里和卢茨梅提起,卢茨梅说:“你不是不知道,姐姐向来对身边的人的不闻不问,到是爱着那些八竿子够不上的人。她脑袋瓜想的都是那些高深而空洞的东西,让人懂不了。而且,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标准当作唯一标准,让人受不了。说句难听的话,她给别人的都是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廉价得很。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的装腔作势。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点什么。妈,你也是吃得太空闲,尽操心些没用的东西。”路小蔓不满卢茨梅的冷淡,说:“话说得这么生分,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她可是你嫡亲的姐姐。我看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卢茨梅就笑路小蔓年龄一大把了,还是那么天真,说:“要是卢微梅知道你在同情她,保准在心里笑掉大牙。你忘了她平常给我们说大道理时的那副面孔。她是习惯给别人说教的,那受得了一句别人说她的话。再说,人家有主保佑着,有自家母亲疼着,照轮,也轮不上你。你省点力气吧。”卢茨梅先前赶时尚信过几日天主教,后来又不信了。不像卢微梅,从小开始一直都是虔诚的信徒,冷漠的外表里头,竟然藏了那么多的狂热。这一点,连董菊米都没有料想到。

  3

  正午的日头挂得高高的,落到地面,冒出丝丝热气。卢微梅从一条偏僻的小路拐进去的。然后是一些不高的山,和同样不高的蕨类植物。她没有沿着路标的方向走,而是在某个没有明显路岔的地方突然地插进去。之后,林木密集起来,出现了参天大树。再往上走,路陡峭起来,全身夹着汗走一程,终于到了天平山的山顶。眼前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有一座寺庙,和一个湖泊。是一个静连着另一个静。

  寺庙看上去长期疏于料理,趋于荒凉,惟有泥墙里的草苔仍在生长。天平寺主持逃离后,这里就成了天主教的集会点。有人寻来了十字架和一只旧钟,在墙上草草画了两笔天主教壁画,又将寺庙的菩萨用一块布盖上。将就潦草里头,藏了落泊,那种戚惶,一下子就直直地戳到心头。屋子零乱地站了一些人,锁着眉头,怀着心事的样子。只有几个妇女的脸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偶尔她们也会耳语几句,却是些与教会毫不相干的事。显然,她们的心思也并不在这里。

  四周是突然安静下来的。有几个人的嘴就那么张着。有几个人的眼里含了眼泪。张德明穿着白色的布袍站在门口,苍白,高大,沉浸在微笑里。这个微笑并不明快,而是感伤的,带着沉重。因为沉静,他的脸呈现出婴儿的特质。天主教在城市被禁后,张德明就把活动转移到农村,后来风声越来越紧,不得己,再寻到这里。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张德明做过云城中学的校长,解放前夕神秘失踪。他是云城唯一著书立言的人,思想丰富,知识渊博,影响过不少人。从中学校长到传教士,张德明生命轨迹改变的缘由,至死都是一个谜。一度,曾谣传张德明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务,除了几个脑袋瓜不开窍的信徒,云城老百姓十有九个相信是真的,因为一开始,他们就被谣言和空话镇住了,而且这样的解释,也符合他们对事物的理解。后来谣传破了,好多人的脑子还一时转不过弯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们更愿意相信张德明就是特务。

  听完布道,人很快就散个尽光。夕阳下,张德明的面容有些暗淡。他对卢微梅说:“来的人越来越少。看来,约翰神父没有说错,中国真的是世界最世故的民族。中国老百姓就是个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没有定心的。”卢微梅说:“这个时候,坚持下来,就是伟大。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张德明并没有得到鼓舞,他说:“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几个月前,卢微梅跟随教徒找到了安扎在天平山的张德明。三天后,当卢微梅再次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从少女变成了女人。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卢微梅颤抖着身子哭个不停,张德明已经将躯体隐进厚厚的毛毯下面,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后,才淡淡地说:“女人的第一次,都是这样子的。习惯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女间的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东西,最容易上瘾,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它的美妙,想离也离不了。羞耻与快乐同在,这就是真理。”看得出,他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别的更要紧的事。卢微梅原以为,自己最无私的献身,会让张德明感激淋涕,会让张德明觉得幸福无比,想不到,换来的却是这样几句轻描淡写不着边际的话,越发伤心起来。张德明也不劝慰,依旧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呀,到底还是一个小女人。”他想起身去吻吻她的头发、眼睛和耳垂,或者将她柔软的小手握紧。他知道卢微梅这类女人就喜欢这些轻飘飘的小情调。实际上,张德明什么也没做。他嫌麻烦。

  黑暗里,张德明忽然笑了一下。他的身边一直不乏女人,都是些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女,他喜欢她们结实的身子、汗水的气味和饱满的原始欲望。还有呆头呆脑的屈顺。就像一块即阔大又肥沃的土地。尤其是,她们从来不给他找麻烦,有几个,甚至还不声不响地给他养大了孩子。这些被生活忽视的最底层女人,反而给他带来了新鲜的欢快与平静的满足。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献身并屈从女人们的快乐,像宠着这些世上可怜的弃儿们,而忘却自己的肉身。他天生喜欢劳动人民,第一个妻子是他父母家里的女佣,第二个妻子是他自己家里的女佣。她们共同的特点是做得一手好菜。当然,再往前追忆,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个笨手笨脚的乡村女孩,是她无意中塑造了他的人生。卢微梅自视甚高,并不对他的口味,但他没有拒绝。不拒绝,是怕伤害她。张德明以为,男人最不能原谅的事,就是伤害女人。投怀送抱这类事,张德明经常遇到,早已习以为常。他感谢他生活里出现的这些各种各样的女人,他觉得他生命的丰富与深刻就来源于此。卢微梅哭够了,又想开了,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拯救你。我想,你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的。”张德明马上迎合,说:“我拯救别人,你拯救我。这下,事情就圆满了。”黑暗里,张德明又笑了一下,心里想,这个女人,真是天真得可以。

  这之后,张德明再也没碰卢微梅,他把这种行为解释为尊重。真实的原由是,卢微梅太瘦了,太形而上了,和她做爱,没有他需要的轻松感。他不想累着自己。在某种时刻,他更喜欢或者说更需要形而下的东西,更愿意把做爱当成一种你情我愿的简单游戏。卢微梅很享受这样的尊重,她觉得,他们的爱情,已经超越肉体,达到了一般人达不到的境界。他们一起祷告,一起布道,也一起与上帝对话。形影不离。这一切,在卢微梅看来,都非常的美好。

  秋天的时候,一张告示贴满云城的大街小巷。告示上,张德明三个字被打上鲜红的叉。他以反政府罪及流氓罪被判处死刑。据揭发,传教期间,张德明与二十余位子民发生了关系,大部分是农村妇女。公安抓住他的时候,他正趟在一个乡村女人宽大的怀抱里。这张告示在云城轰动了一下,很快地与飘落的枯叶一起,消失在尘埃里。

  出事后,卢微梅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是张德明惟一的爱。这种说法,让卢茨梅很是不屑。她对路小蔓说:“姐姐这个人,就是太虚荣了,喜欢自欺欺人。我早就说过,太虚荣的人,是永远也看不到生活真相的。”路小蔓这次没有应和卢茨梅,她将一颗瓜子慢悠悠地吐出,反驳道:“她要那么想,又碍得着你什么事呢。容我说一句,看人看事太苛刻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卢茨梅不服,回嘴道:“我可不想象某些人那样,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

  这段经历,后来在卢微梅的新婚之夜浮出水面。她的丈夫苏大槐第二天起来,当着董菊米的面,狠狠地扇了卢微梅一个巴掌,愤怒地说:“一个假货,还有脸装得那么好。是我眼睛瞎了。”苏大槐和卢微梅谈了两个月不咸不淡的恋爱,连手都没拉过一次。在所有人的眼里,卢微梅都是端着身段,冷漠而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董菊米吃了一惊,却是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个巴掌是打在她的脸上。她在心里说,这就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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