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六)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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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4-08-19 13:51

  1957年,卢子白当了右派。卢子白当右派,自己没想到,但其他人都想到了,都说是早晚的事。平常,他经常在家发表与别人不同的政治见解,口无遮拦。他向来都是个内心打得很开的人。他说的那些,听的人应和不是,不应和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后头,弄得许多人都不敢登他家的门了,怕沾着是非,万一出了事情,到时候生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机关大院里的人,本来就站在风口浪尖上,又经历了几个不小的运动,最怕的是,今日刚看了别人的笑话,明日就轮着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事情出多了,难免紧张,恨不得后脑勺也长满眼睛,防着万一。在公开的会上,卢子白抛出了一个言论:“至少10%到30%的党员应该开除党籍,所有工农出身的老干部都应当急流勇退让出位置,年轻的新党员应当都送去学习文化。”令整个会场轰然,几个南下干部,脸上挂不住,当场拂袖而去。除此,卢子白还写了万言书,呈上级领导。白纸黑字,记下了卢子白作为一个怀疑论者的痛苦。这也是他逃不了的罪证,几个本来就对他有意见的人,乘机拿它做了文章。就这样,他成了云城最大的右派,与部分地、富、反、坏等四类分子一起,押送到内蒙的乌拉特前旗煤矿劳动改造。

  据说,机关大院里的人都在揭发材料上了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马莲莲嫌自己的名字写的太小,又写了一个大的,足足占了半张纸。她对一枝花说:“想不到,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吓得我出一身冷汗。”一枝花说:“坏人脸上又没刻着字,谁看得出来呢。再说,好人坏人,也没有什么标准的。”马莲莲知道一枝花话里有话,也懒得费心思去猜。她还没有从这件事里回过神来。过了几天,马莲莲又对一枝花说:“我越想,越觉得卢子白是坏人了。我妈就说过,戴眼镜的人,不能嫁。”一枝花听了,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是哪跟哪呀,十三不搭的。依我看,卢子白是太傲了,一傲,就伤了一片人,人再好,别人也不会买账的。”

  事情发生后,卢子白很平静。他到中直街买回了一堆女儿卢兰用的东西:一个粉红色的皮球,一个浅绿色的帽子,和十来双袜子。孩子睡着了,他还舍不得放到床上。对孩子,朱红琓理性而严格,像男人,卢子白则完全调了个,像女人,百依百顺,宠得不得了,一点原则也没有,经常说:“囡,就是拿来宠的。”又拿起针线,把家里该补的,都补了。这手功夫,是当年常嫂教的。他做得很认真,连朱红琓内裤上的一个破洞都没放过。吃饭的时候,照常喝了酒,没有比以往少一点,也没有比以往多一点。晚上,他对朱红琓说:“我说的那些,才叫人话。也是共产党员应该有的忠诚。一个社会最大的悲剧,就是好人的集体沉默。”头还是高高的昂着。朱红琓很吃惊。吃惊的不是卢子白的平静,而是他的骄傲。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卢子白仍然保持了他的骄傲。

  但他的平静和骄傲,并没有坚持到最后。在床上,朱红琓迎合着他,但依然是心神不定的。卢子白的注意力游离出身体,他第一次失败了。他们之间还残留着一段模糊不清的隔膜,虽然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自打朱红琓从梨庄回来后,他们的性生活就出现了问题,朱红琓总是寻出许多理由,躲避着,让卢子白心里生出疑惑与不快。卢子白极力摆脱着沮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一直都是失败的人,只是自己不敢承认。离开我,重新开始,可能会更好一些,没必要为我搭进一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朱红琓霍地坐起来,委屈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并没有给卢子白多少安慰,他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我不知道该想什么。和现实相比,感情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很快你就会知道,做右派的老婆,是什么滋味。那不是你能承受的生活。”

  此刻,最深的黑暗降临,整个云城沉寂得有如摆在画册里的静物。黑暗抹掉了许多东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过了很久,朱红琓用手去摸卢子白的脸,摸到了一脸的泪水。她的脑子一下子寻不到要说的话。她有一肚子要说的话,从梨庄回来后,这些话就搁在心头,让她日日不得安宁。后来,朱红琓经常想,要是那个晚上她更有勇气一些,将一切说出来,或许事情就不会是以后这个样子了,或许还可以拯救他们。至少在那时。面对变故和厄运,他们还没有能够做到真正的联手和贴心。那些秘密,躲在没人知道的角落,一旦风吹草动,就会成为一种利器,侵入内心,生出更深的疼。

  黎明雪白的光照进来,打着两张一夜间老下去的脸。现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对他们的折磨。在巨大的虚空里,他们僵直着身子,长久地保持着沉默。两个人心知肚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的。

  卢子白独自来桂花弄,和董菊米、路小蔓告别。云城,也就剩这几个指头数得着的亲戚了。敲了半天,董菊米在里头听着,就是不肯开门。她站在门边,清了一下嗓子,冷静地说:“你只顾了自己的正直,却害了自己的家人。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卢子白听了,默默地点点头,眼里起了泪花。又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走了。这句话说得很狠,像一把铁锤,重重地落到他心里。反过来一想,这样也好。这样就解脱了。他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政治这些东西,和女人是没有什么说头的。况且,她们也不会明白。或许,是董菊米不想看到他落魄的样子,给他留个面子。这些年,她早已习惯尊重别人的悲哀。她是个什么都想顾周全的女人。也是心里有数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下场,他早就已经作好了充足的准备。一年前,或许更早。他始终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以前是,现在还是。

  卢子白走后,董菊米开了门。一个人,站在弄堂的寒风里,一动不动。路小蔓也跟了出来,埋怨道:“这一点也不像你往常的做事风格。日后说起,卢子白会怪我们不近情理的。”董菊米也不理会路小蔓的责怪,叹出一口长气,说:“他太天真了。只是他自己从来不知道。我这句话,还是说的太晚了。无论到了那个年代,生活的底色,是人低劣的本性。”路小蔓说:“卢子白是一心一意想着天下大事的人,那听得进别人的话。我看倒不是天真,而是自命不凡。这种事,连我都看出来,明摆着是鸡蛋碰石头,他不会看不出来的。他好歹也是经过事的人,承受得起,只是苦了朱红琓,在大院进出,不知要看多少脸色。”路小蔓知道卢子白不把自己当回事,心里头就跟朱红琓更近一些。董菊米不以为然,目光看向别处,说:“朱红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看着好了。”路小蔓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说:“说真的,你的眼睛也太毒了,让人害怕。若是朱红琓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可以相信呢。”董菊米说:“你理解错了,这是整个社会的选择。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站到朱红琓一边,支持朱红琓的。”路小蔓听明白了,说:“共产党搞起运动来,真是没完没了。我看,革命,革来革去,革的都是自己人的命。卢子白也不知道那根筋搭牢了,成了两面都不讨好的人,国民党的牢要坐,共产党的罪要受,一日福享不着,苦一辈子。这样一来,我们以后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董菊米苦笑着说:“我们是跳蚤多不怕痒了,债多不愁还了。我还是相信那句话,天塌不下来的。”路小蔓说:“天是塌不下来,但人会被自己吓死的。”

  她们在门口,看到一只卢子白留下的包裹,扎着细细的红毛线。打开一看,里头全是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可以从三岁一直穿到十五、六岁。路小蔓说:“这衣服,要放,也是放在自己家里呀。”董菊米说:“他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就是让我们多到他家走动,别冷了她们母女。怕我们不宽裕,把东西都准备好了。这云城,没有比他更心细的人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心酸,忽然都不想说话了。

  据2010年版《云城县志》记载,1957年5月29日,各县相继成立整风领导小组,开展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的整风运动。6月份后,转为反右派斗争,云城按百分之五的比例划定右派,共定出右派317人。1959年,反右斗争持续,出现扩大化倾向,受批判干部2381人。至1965年底,云城右派摘帽255人。

  2

  卢茨梅的家在机关大院最后一排,与朱红琓几步路远,时不时也会过来转一下,聊些家常。这几年,马来其一直很顺,一步一步地提拔上来,从原来的一般干事做到了组织部副部长,看别人的眼神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多了不少的谨慎和不动声色的沉稳。一个往上,一个往下,似乎不在一个调子上,两家的走动自然就少了一些。

  卢子白出事后的一天,朱红琓挨到天黑,慌乱地摸进卢茨梅门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原先的精神气一下子全散光了。卢茨梅和马来其见了,说了一些场面上的劝慰话。但他们两个都始终没有直视朱红琓的眼睛,有意无意地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朱红琓讨主意,马来其沉吟片刻,说:“和他断,感情上过不去。不断,你和孩子就没了前程。你自己看着办吧。”朱红琓又一次见识了马来其的圆滑,他的话,听着很溜顺,但说了等于没说。更觉得,人一落难,没有人是能靠的。她忍不住问道:“你相信卢子白是反革命吗。”马来其很谨慎,没接这个话头。在整个事件过程里,马来其都袖手旁观。因为他清楚后果。也从不为自己的明哲保身害羞。他把这一切归为理性。卢茨梅看了一眼马来其,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党性第一,我们都只能相信组织给出的结论。有一点谁都清楚,谁离了组织,谁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朱红琓发了一阵的呆后,也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卢茨梅摇摇了头,说:“我看朱红琓,也是撑不住事的人。三叔这个家,保不住,迟早要散。”

  朱红琓离开后,马来其大概又想起小时候遭大地主家丁毒打的事,把声音提高了半拍,道:“像卢子白这种知识分子,革命的彻底性,永远比不上劳苦大众。他们的离场,才能够让革命队伍更纯洁。运动,对历史清白的革命者与劳动人民没什么可怕的,怕得发抖的都是有问题的人。再说,知识分子连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不好,还能解决什么大众问题。”卢茨梅听不下去了,说:“你这种高调还是少唱几句的好。三叔我最清楚,为革命什么都舍得的人,落这样的下场,我一百个想不通。”马来其赶紧把门关上,厉声吩咐道:“你给我把嘴巴上不锁,提醒你一句,说什么话,都要先过脑子。我不嫌你家多事已经给足面子了,你给我识相点。以后,少掺和你们家的事。不是我喜欢说你,政治上,你一点历练都没有,还太嫩了。再说,你又能给朱红琓什么呢,你的那点同情心也就是遮遮自己的脸面。”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淡漠的阴沉。有一句话,马来其是不会说出来的,那就是,搞政治的人,就是习惯做圈套让别人钻。大鸣大放,分明就是一个蒙人的小把戏,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也太幼稚了。归根结底,是卢子白这些知识分子,太骄傲了,喜欢想七想八的,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比别人伟大,能够普救大众。到最后,上当的,最早跌倒载大跟斗的,就是他们这类人。总之,从里面,自己杀起来,才杀得干净。大人物们就是想得远。马来其看人看事很准,到底是战场上打滚出来的人。卢茨梅还想说点什么,但马来其的一句话让她突然闭了嘴。马来其说:“政治本来就是肮脏的,根本就没有对错。”

  日子的不一样,很快就呈现出来。先是朱红琓被免去妇联主任的职务,做了打字员。后来连打字员也做不成了,说是朱红琓这种人不防,还防谁,万一机密透到美国去,就更不得了,人人别想过好日子了。据说这是群众意见,联名捅上来的。新上任的妇联主任考虑再三,让朱红琓接了马莲莲手头的活。这样不在眼前晃着,主任也觉得心情好些。主任原来是副主任,朱红琓一手提拔上来,平常动不动就得像小学生那样接受朱红琓教育,每次主任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心服口服的样子。现在,主任看见朱红琓,也同样脸上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很短,短到像一闪而过的流星。有一次,在厕所里,两个人碰见了,这一次,主任的笑容很长,一直挂在哪里。朱红琓正想搭腔,主任开口说:“我要调走了,因为,在这里我没有前途。大家都认定我是你的人,我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只怪我自己眼睛不亮,把烂绳子当作了金戒指。”说完,也不想听朱红琓说什么,就走了出去。

  不久后的一天,朱红琓像往常一样,叫上马莲莲去中直街买点零散。敲了半天门,里面也没动静。过了片刻,看见马莲莲从家里出来,拉着一枝花的手,有说有笑的出去了。朱红琓就整个人僵在那里。这之后,她们两个也不在在门口说话抽烟了,有时上马莲莲家,有时上一枝花家,门关得铁实的,不让里面的话透半点口风出来。见了朱红琓,开始还挤出点僵硬的笑,后来就像不认识的人,直直地走过去了,像刮过一阵轻风。一枝花吃的是讨巧的饭,从笑脸到冷脸,变得也是自自然然,没有太大的破绽。马莲莲是个老实人,学不会那些花头精,心里想了什么,脸上早表露了,那张冷脸,是一下子放下来的,像一块冰,直直地搁进朱红琓的心里。一下子,就什么都不搭界了。

  仿佛是约好的,所有人都撂下了面子,对朱红琓不闻不问,拿她当空气,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连几个平常好得像一个人的战友也断了来往,路上见了,马上低下头,急匆匆走过去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躲的意思。那种不对劲,用脊梁骨也能感觉得到。留给朱红琓的是,漫长的白天和更加漫长的黑夜。这之后,朱红琓好像完全变了性情,原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突然间变得婆婆妈妈,芝麻大的事情,也要一天变三变,想不出头。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连小孩的轻轻一声啼哭,都会吓得她走了脸色。

  三个月后的一天,朱红琓进了马莲莲的家。她给马莲莲带来了红烧小蹄膀、炒螺丝和溪鱼干。马莲莲见了,也没说一句话,手脚麻利地温上了自酿的黄酒。这个晚上,两个女人都喝了很多的酒。朱红琓看着马莲莲那张坚强而红润的脸,说:“别人怎么待我,我倒也不往心里去。在我看来,你是世界上最没心眼的,也最善良,连一枝花都容得下,难道我比她还不如吗。”马莲莲又喝下一大碗酒,卷着舌头说:“我实话掏给你,我们这些穷人是解放后才被当人看的,卢子白说的那套,就是放屁。他仗着自己有几个文化,根本就没把我家老刘放在眼里。这个,我倒是不想计较。我愤怒的是,这么好的政府,他也鸡蛋里面挑骨头,说七道八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他说的那一套,明明就是污蔑新社会。你不和他划清界限,看来也是和他一路人。我不会认你这种人的。反正,我马莲莲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谁说新社会不好,我就要跟谁拼命的。”没听清朱红琓说了句什么,马莲莲整个人已经趴在桌子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半夜醒来,看见朱红琓还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挂满泪水。马莲莲突然紧张起来,朝她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朱红琓的房间,有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有时却满是说话声。仔细一听,是朱红琓自己和自己在说话。那个声音,一会儿摹仿一枝花,一会儿摹仿马莲莲,一会儿摹仿卢子白,一会儿摹仿卢茨梅,一会儿模仿董菊米与路小蔓,都惟妙惟肖。隔了一下,又听到朱红琓大喊大叫:“你给我说话。你给我说话。”卢兰三岁了,还没有开口说话。明眼人都看出来,朱红琓不怎么管卢兰,吃和穿都很马虎,连澡都难得给她洗,远远地,就闻到身上一股气味。甚至,还会当作其他孩子的面,无缘无故地打她,打完,孩子没哭,自己倒哭了。而朱红琓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比马莲莲还邋遢的女人,经常想不起一件衣服到底穿了多少天。

  1957年的秋天,朱红琓告假回南京。这是她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回老家。她先是坐汽车到杭州,然后换乘另一辆汽车到南京。很多年后,朱红琓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天空很暗。雨水溅在脸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冰冷。当汽车驶出车站的一刻,朱红琓双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将前襟湿透了一大片。她的悲伤持续了很久,等到下车时,她的眼睛已经疼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卢兰留在了云城汽车站。她的身后,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朱红琓坐在车上哭泣的时候,卢兰正吃着小指头,静静地看着走过她身边的人。神情警惕,但并不害怕。还不会害怕。

  有一天,马莲莲对一枝花说:“我每天都梦到朱红琓,梦到她各种各样的死法,吓得都不敢睡觉了。”一枝花看了一眼马莲莲的黑眼圈,粲然一笑,教给她云城民间的一个土法子。马莲莲一试,果然灵验。对朱红琓的离去,马莲莲心里觉得象是压了块石头,沉得不得了,但一枝花反而觉着轻松,去掉了一桩心事。她说:“我们能想什么呢,别人怎么做,我们跟着怎么做就好了。随大流永远是对的。依我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对朱红琓来说,是迟早的事,也是最好的事了。说真的,看她那张脸,真是活受罪,还不如看不着的好。”有一点,她们的想法是一样的,那就是,朱红琓到底是没有吃过生活苦头的人,原来的独立,原来的坚强,都是做给自己与别人看的。真有什么事,就扛不住了。

  马莲莲在水镇时候信了佛,和一群老太婆到寺庙,三步一跪,捐香火捐钱,逢十、逢五吃素,很积极,也很虔诚。她觉得还是信佛心里比较踏实一些。年纪一大,眼前的事记不住了,记得牢的都是以前的事,日日出现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其中,老在眼前晃的一个人,是朱红琓。她不知道朱红琓是不是还活着。每次去庙里烧香,都会连带着给她烧上一柱,暗地里保佑她一下。有一次,她很认真地提起朱红琓这个名字,但那些曾经和朱红琓想熟的人,都看着她,很茫然的样子。都想不大起来了。马莲莲就激动起来,说了一个下午的朱红琓,最后说:“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革命也最肯吃苦的一个女人。当年,我的心肠真硬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大家听了,表情又变成空洞洞的样子。过了片刻,回过神来,都呵呵笑了起来,笑她傻,笑她把芝麻小的事看成天样大,放不下,说:“那年头,人人都那样,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呀,是吃饱了撑的,硬生生跟自己过不去。我们从来不想这种事的。”后来,马莲莲打听到朱红琓早就回云城了,就托人捎信叫朱红琓来水镇玩。但朱红琓一直没有来。马莲莲弥留之际,喊了不少人的名字,有几个是连老刘都不知道的少女时期的玩伴。喊到朱红琓名字时,突然就去了。

  3

  也因为这些年事多,事烦,董菊米落下了失眠的毛病。不像路小蔓,挨着枕头就睡着,大白天坐着,也会犯迷糊。董菊米经常羡慕路小蔓的好福气。路小蔓就笑嘻嘻地说:“想与不想,还不都一样。儿孙自有儿孙命,操心也是白操心。”又怪董菊米养了卢夏,说:“你也是劳碌命,喜欢自讨苦吃。一辈子做卢家的牛马,什么时候能出头。说不定,连一个好也落不着。”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服董菊米的。服她的逆来顺受,从不抱怨什么,将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有这份能耐与本事。路小蔓还看出来,董菊米越来越精明了,越来越会生活了,和四周的人打成一片,粗茶淡饭咽得下,打了补丁的衣服也穿得出,一点都找不着以前的影子。想来人真是会变的。只不过,让路小蔓惊诧的是,董菊米变得自然而然,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花在枝头开,水在山涧流,云在天空飘。好像她天生就是什么都能适应的人。

  睡不着的夜晚,董菊米会起身去看菊花。这些卢宅带过来的菊花,已经在这里开了七年。她喜欢菊花,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把卢子云的一个爱好持续下去。不同的是,卢子云喜欢各种各样品种的菊花,当年,卢家后花园,雏菊、贡菊、秋菊、白菊、红菊、杭白菊、独头菊、黄菊、甘菊、墨菊,应用尽有。而她,只喜欢一种。一种叫雏菊的菊花。最普通,也最不起眼。在哪里都能生长。通常,她会在菊花旁呆上一些时间。这个时候,她会看到平常从来不注意的东西,蝙蝠飞翔的姿势,一滴露珠映黄了一朵花儿,以及一只昆虫的简单死亡。人一宁静,心里的许多东西就自然放下来了。

  雨下到半夜三更,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董菊米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很轻,却很顽强。她打开门,看见卢兰,像一只小猫,缩在门口的角落头。她花着一张脸,露出了傻兮兮的笑容。一只鞋子掉了,脚掌心结着新鲜的血痂,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那张标签,挂在身后,上头写着简单的出生日期。董菊米一眼就认出,那是朱红琓的笔迹。董菊米琢磨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脸陡地变得铁青。从车站到桂花弄,需要走上四里多路。没有人知道这一天,三岁的卢兰经历了什么。她被母亲遗弃的疼痛,要过很多年,才慢慢呈现出来。

  这个晚上,卢兰在董菊米的怀抱里,很快就入睡了。睡得很安稳。董菊米想,这就是孩子,天大的事,都能够轻巧巧地翻过。又想,孩子来桂花弄也就不过十来趟,竟然就记住了,也是自己和她的缘分。董菊米一夜没睡踏实,越想越觉得事情的难以接受。她把脑壳子想破了,也没想出朱红琓遗弃孩子的理由。这些年,她和朱红琓来往并不多,也没有很自然的途径可以了解对方。双方之间从来没有走近过,礼貌与客气中,那种疏远,两个人都能感觉得到。但两个人都不想改变什么。不想改变,是因为觉得不需要改变,没有必要改变。她们是两类人,以前不在同一条路上,以后也不会在同一条路上。朱红琓有自己的前程与理想,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她想避着就避着,她想看轻就看轻,董菊米并不介意。在她的印象里,朱红琓一直都是很要强的人,风风火火,活跃在云城的许多公共场所。她还记得朱红琓振臂欢呼的样子,脸红得像冬天里的柿子。卢子白出事后,她一次也没来过桂花弄。或许是朱红琓心里根本就没有把她们当亲戚看,当亲戚待。她不来,董菊米也没有去找她。董菊米不习惯主动。也不会主动。她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了。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矜持与自尊,不会拿热面孔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依她想,什么事,何去何从,自有一个定数的。日子就这么翻过去了。打解放后,卢家的事,一件连一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倒霉事多了就伤到了元气,一只骆驼被一根稻草压死,也是常识里的事。只要自己把昨晚的事烂到肚里,就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保住平安。更主要的是,得替卢兰着想。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人,童年最要紧,小时候伤着了,会疼一辈子的。这也是做大人最基本的责任。董菊米当然知道,养大养好孩子,太难了。

  董菊米抖着手,将那张标签小心地收进一只珠宝盒里,埋到床底下。她本想将它灭迹,后一想,又留下来。留下来,是因为心头总归还是有怨有恨的。也算是给自己的心里留出一道缝隙,能够喘喘气,毕竟,许多事情了断,需要时间。又理了理头发,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眼前,最大的事体,是养好两个年幼的孩子。其他的事,都是浮云,也懒得再想。再说,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断定,朱红琓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她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她和卢子白一样,都是狠得下心的人。董菊米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不怎么喜欢朱红琓了。

  朱红琓住的房间不久之后被董菊米悄悄打开,里面跟往常一样:冷清,简单,凌乱。有着死气沉沉的气息。几只老鼠是惟一的活物。董菊米角角落落都翻过,没有找到卢子白一丁点东西,像是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朱红琓把他从这个家里抹得很干净。董菊米觉得心一子从头凉到脚,像一根柴棒杵在哪里良久。她在心里悲哀地想,人生不过如此。她想着朱红琓的寡情,心里生出脆脆的疼。

  4

  朱红琓踏进南京的时候,这座城市刚刚醒来。她在车站上枯坐了半个来小时,然后拖着脚,迟疑着走出去。风带着一些变了颜色的老叶子在街道上四处游走。空气里闻得出冬天特有的清冷的气息。她的身边,匆忙晃过一个个衣冠不整、脸色暗淡赶生活的人。朱红琓快步走进一个简陋的厕所,出来时,用围巾包住了整个头。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用这双红肿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已经很疏远的城市,内心焦虑而灰暗。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座城市。她原以为,自己跟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她从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想到过要回来。

  广民街69号,朱红琓的家。很多年前,这座有着草坪和庭院的中式别墅里面,上演过许多富贵人家逃不过的人生大戏。朱家在南京也是数得着的大家,几代人在这里出生和咽气,在这里繁殖和争斗。如今,这座别墅成了一家模样中规中矩的银行。一点当初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对朱红琓来说,所有的一切,像一个遥远而微不足道的梦境。她从那个家出走时刚满十五岁。内心狂热,带点少年期的冲动和任性。这也是来自母亲的遗传。她们都是那类要么不做要么就把事做绝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匆忙中,她只来得及带走一只书包,几件换洗衣裳,和她最喜欢的小提琴。没有给母亲留一句话。因为,在朱红琓的想法里,母亲的心里从来没有她。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的整个未来都建立在一种亢奋的想象里。她成了一个能让别人和自己惊讶的人。这之后,即便是在梦中,南京这个家也多年没有出现了。现在,她还刚二十出头,人生似乎已经走到尽头。想要的东西始终和她失之交臂。落到这个地步,朱红琓从来没有想到过。所有的荣耀骤然间变成一场噩梦,并将从此缠绕余生。她紧张地扫过那些陌生的脸庞,马上垂下眼帘,缩到乱轰轰的人群里,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内心的某种不安。

  朱红琓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东拐西拐了三天,没有找到她的任何亲人。两年前,她就和母亲断了联系。她听说,他们家早被镇压了,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落下好下场,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整个家族四分五裂,差不多灭了。这些,都是朱红琓早就想到了的。她没有难过,也不允许自己难过。再说,她有着童年遭受家中兄长伤害的经历。这种经历疏远了彼此,也隔膜了彼此。她早就说过,我是和他们一点也不相干的人。

  又过了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最热闹处,著名的步行广场,她看见四张熟悉的面容,一排坐着,一手打狗棍,一手讨饭碗,目光空洞而呆滞,脸上布满讨好的表情。一个路人扔下一只馒头,四个人猛地冲上前去,抢成一团。以前,她们也经常这样抢成一团,不过那时抢的是裘皮、钻石胸针,以及地位和名头,抑或是一个男人的宠。她看见她的母亲,穿着一件少了两个盘扣的旗袍,露出没有穿丝袜的腿,在寒风里发抖。只是发式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挽成一个粗乱的鬓。她什么也没抢到,站到了一边,扁着嘴,可怜巴巴地盯着那些一张一合的嘴,露出麻木而绝望的神情。她一直都是四个太太中最没用的,遇到事只知道怨天尤人。朱红琓远远地看了一会,转身走了。她没有回头。想着母亲宁可在街头讨饭,也不来云城找她,反倒让她生出解脱。她知道母亲的那些怨恨,却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她从小就没来由地讨厌母亲,讨厌她爱慕虚荣,为了享福,宁愿过没有自尊和自由的日子。在朱府,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母亲。因为,母亲是一个出生低微的戏子。正因为这些,让朱红琓的逃离有了另外一些更说得出口的理由。她想成为的那种人,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是母亲想像不了的,也理解不了的。

  之后,朱红琓在市内毛巾厂找下了一份工作。它坐落在一条偏僻的街,左边是一家纺织厂,右边是一家绣花厂。到处是扎堆的女人,叽叽喳喳的闹成一片。这种热闹很称朱红琓的心。她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学会了东西南北五种方言。当她轮换着说各种各样的话语时,她常常会想不去起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有了云里雾里的感觉。这正是她心底所期望的。她改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从此,毛巾厂多了一个寡妇身份的女工,她凄凉的身世从她口中吐出,赚了不少人的眼泪,说到后来,连她自己的眼泪都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差不多把这个故事对认识的每个人都轮着说了一遍。说得满嘴白沫。她很快就习惯并喜欢上了这个新身份。

  没过多久,朱红琓嫁给同厂看大门的老陈,成了三个孩子的后娘。几个月后,她瞒着老陈,打掉了两个月的身孕,并做了结扎手术。她冷静而淡漠,心思慎密,处处设防,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象是在做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

  朱红琓会理家,精打细算着过日子,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心思弄一日三餐,连抹布都洗得干干净净。一心一意地待孩子,让所有的人都看出了她这个后娘的好。三个孩子中,一个尿床,一个哮喘,都在朱红琓的七药八药中断了病根。为这,她差一点跑断了腿。其中的一个药方是她下跪求来的。另一个药方,让她舍了一头养了多年的长发。孩子们对她,比对亲娘还热络,经常赖在她怀里,缠着她,这么也拉不开。什么话都肯对她讲。老陈对朱红琓从头满意到脚,经常在梦里都会笑出声来。逢人就说自己命好,眼睛生得亮,娶了朱红琓,是前世修来的福份,真象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了。惟一一点不喜欢,是朱红琓话太多了,只要醒着,嘴巴就不会空着,屋子里几乎没有一分钟断过声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还自言自语。甚至每天深夜,都要跑出门外,对着天空,啊啊地大喊几声。有几次,老陈实在忍受不了了,让朱红琓闭住嘴。但只是隔了一分钟,她又兴致勃勃地说开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爱说话的女人。

  又隔了一段时间,朱红琓连狗语、猫语、鸟语都能听懂,动不动,就和狗呀、猫呀、鸟呀聊上一会,眼神温柔,面容慈祥,像个絮絮叨叨上了年岁的老太婆。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朱红琓突发中风,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事前一点先兆都没有。救过来后,丧失了语言能力。大家都说,朱红琓把这辈子的话讲完了。又说,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饭讲多少话,上天早注定好了。此后的许多年,朱红琓活得像风一样,无声无息。但有一天,朱红琓突然又开口讲话了。人们才恍然大悟,朱红琓的哑巴原来是装的。老陈一直不知道朱红琓的真实身份,也从来没去怀疑过,直到1976年朱红琓突然失踪,他才发现这个女人为出逃已蓄谋已久,她没有留下自己的点滴痕迹,甚至一件内衣,一张藏有笔迹的纸头,或是一把梳子。老陈是一个自己能够拿捏的老实人,这一点,朱红琓看得很准。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朱红琓失踪后,毛巾厂的人对她的身份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朱红琓有可能是长期潜伏的特务,这回肯定是逃到台湾或香港去了。他们越说越像,越想越像。

  第十章 虚与盈

  1

  卢夏和卢兰,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头挨着头,坐在门槛上,看马戏团的马车从桂花弄驶过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戴黄帽子的小丑,他们的着装与表情,在暗淡的光线里,有一种让人惊艳的灿烂。邻家的孩子们,撒开腿,跟着马车跑,将吃奶的劲都用上来,很疯的样子。他们的眼睛因为兴奋和激动而闪闪发亮。一时灰尘四起。据说,马戏团每年都会带走几个云城的孩子。去远方,是所有云城孩子藏在心里的念想。胆子大的,就去做了。胆子小的,就放在心里想着,惦记着。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落了下去,桂花弄重新显出庸常的肃穆,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一会,卢夏突然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很美。”卢兰说:“说出来听听。”卢夏说:“说出来就不美了。”

  这时候,路小蔓从屋里头走过来,摸了摸他们的头,笑着说:“两个小家伙,在琢磨什么呢,眼睛贼样亮。我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又在东想西想了。”这是路小蔓平常最爱说的话。卢夏扭了扭头,说:“干什么呀。我最讨厌别人拍我的脑门,你总是记不住。”他没好气地看了路小蔓一眼,那眼神,完全象是在看一个生疏人,说:“你又不是我们肚里的蛔虫。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小马车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们要坐飞机,周游世界。云城这个地方太小了,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我早晚是要离开的。你瞧着好了。”路小蔓呸了一声,用力敲了一记卢夏的头,嘴里嘀咕道:“我看你,眼睛长到额头上,又在做你的大头梦了,当心晚上做梦尿拉到床上去。老实告诉你们,喜欢做梦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到时候会后悔得把床板蹬烂的。”按路小蔓的说法,当初夏翠翠要是心不那么大,眼不那么高,跟了与自己半斤八两的看门人老八过日子,现在肯定还活得好好的,死不了。有些东西,看着好是好,命里受不起,也是竹篮里打水一场空,白搭。卢夏不服,用力的说了一句: “你不懂的。我懒得跟你说。用大妈的话来讲,就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大妈还说过,这个世界不能只顾眼前的苟且,一定要有远方。”路小蔓说:“你呀,就是你大妈的应声虫,连大妈放个屁也是香的。”

  他们看着路小蔓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她穿着一件玫红嵌金丝旗袍,脸上的胭脂是红的,手上的指甲是红的,脚上绣花鞋也是红的,红得整个桂花弄都亮了。弄里人都说路小蔓是世界上最空闲的人,一天到晚在街上转来转去,云城的大街都快被她踩炀了,踩破了。她慢吞吞地撑开那把随身带着的绸缎小洋伞,尽管天空既没有落雨,也没有出太阳。这让她看上去与这条她很讨厌的小弄堂格格不入。卢兰说:“二妈,真妖。”卢夏说:“是男人,都喜欢妖的女人。”路小蔓听到了,回过头来,呸了一声,说:“小小年纪,就懂这些,长大还不知道要上多少女人当,吃多少女人亏呢。”路小蔓想起,卢夏周岁抓周,台面上笔、枪、书之类,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将碎花台布往嘴里塞,让董菊米打了屁股,还是哭着,死活不撒手。

  卢夏没有继承他父亲的脾性。和他母亲的性格也搭不上边。他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孩子,一条花手帕,都能玩上一整天。婴儿时期,路小蔓大白天出去,走的时候,他坐在那个地方,回来时,还坐在那个地方。歪着一个大脑袋,连姿势都没变。桂花弄里的老太婆都说,活到这个岁数,还当真没见过比卢夏更安静的孩子了。长到两岁时,董菊米与路小蔓发现卢夏有毛病,光哭,没有眼泪。看遍云城大小医院,查查都是好的,医生也说不出一个所以来,咋舌连称奇怪。董菊米不死心,翻了不少医书,总归是寻不着答案。后来,一个乡下土医生给了个偏方,药倒也寻常,玄的是要亲人的大腿肉做药引。路小蔓劝董菊米不要相信,说是骗人骗钱的,但董菊米不听,结果是钱花了,苦头吃足了,还是老样子。这就成了董菊米的一块心病,搁在哪里。有时候,董菊米看着卢夏那双剩满忧伤的眼眸,好端端的,突然就会叹出一口气来,连脸色都走了样。终究是心里纠结放不下。三岁后,卢夏喜欢玩针线盒、毛线团、花皮球,用火柴搭塔、楼和城堡。长大一点,爱上了花花草草。到七岁,又移了念头,迷的是砖、瓦、缸、罐,最后是瓷。他从外头拾来一些碎瓷片,装进一只破缺的水缸,拿这些当宝贝,不让别人动一根指头。他做这些的时候,眼里焕发出一种平常寻不到的喜悦。

  路小蔓看卢夏一百个不顺眼,经常在董菊米跟前嘀咕:“这个孩子,性子不知道是随了哪个,刀呀、枪呀之类,从来不摸,白白生了一个男孩身。一点都不象是卢家的种。”董菊米没好气地回道:“要怪也得怪在你头上,整天让他玩那些女人用的东西,沾了不少的脂粉气。”为了改变卢夏的性子,董菊米会带他到野外爬树、打弹弓、拾柴禾,卢夏很容易地学会了这些,但总有点心不在焉。路小蔓就笑她:“何苦呢,偏要把家猫训练成老虎。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老天早就注定了。依我看,卢家败就败了吧。自古以来,风水都是轮流转的。我早就看开了。”董菊米说:“以后的事,谁说得好呢。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孩子从小短了做人的志气。”路小蔓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藏得很深。我可是不敢想,想了也没用。“董菊米说:“你也是好笑,我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呢,只不过是,活着,你就得是活着的样子。以前的日子,回不去的,我也不想回去。”这话,路小蔓打死不相信,说: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喜欢骗自己。有一点我一直没想通,老辈人都讲,鸟为食死,人为财亡,有钱人不吃香的年代,好像历代下来都没有过的,那个叫什么思的外国人,肯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说难听一点,穷人之所以穷,都离不了三点:一是笨,二是懒,三是命不好。”董菊米说:“革命吗,就是把原来的东西都颠倒过来。早年我听人说,牢监与饥饿是最有力量的,但现在看来,还不及革命一根小指头。”说着说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收住了话头。

  这一日的太阳到中午才出来,弱弱的,病恹恹的,照在身上,有跟没有一个样。路小蔓在街上逛了几个来回,乏了,无趣了,收住了心。拐进菜市场,买回一大一小两根黄瓜,打算大的给自己,小的留给两个孩子。路过出售百货杂物的小店,前后左右看了看,才犹豫着进去。生怕撞到董菊米,说自己改不了贪嘴的老毛病。摸索着从贴己的兜里掏出一个丝绸包,沾着口水数出几个角子,说:“半斤白醋。”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干巴巴地说:“没有。”路小蔓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那就一两白糖。”里面的人把半个身子也缩进去了,依旧干巴巴地说:“没有。”路小蔓心里窝了气,终于按捺不住,说:“连钱都没用了,真是罪过。什么世道。”这一回,里面的人呼地站站直,拿眼睛盯过来,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路小蔓忽地明白过来,呶呶了嘴,把后半截话咽回去。

  路小蔓手里的黄瓜,招徕了一大群孩子,他们在屁股后头喊:“老妖精。老妖精。老妖精。”从弄堂口一路喊着跟过来。这情形,路小蔓见多了,早就习惯,也不当一回事,转身把门关严实。又扑在窗口听了一会,见外头没动静了,才扶扶胸口安下心来。只听得卢夏在背后冷言冷语道:“鬼鬼祟祟的,又象是做贼的样子。好像大白天遇见鬼了。”路小蔓吓了一大跳,白了卢夏一眼,骂道:“老三老四的,欠揍。我看你,胳膊往外拐,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转过身,将窗帘拉上。自打搬到桂花弄来,路小蔓就养成了大白天拉窗帘的习惯,觉得窥视的眼睛太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半明半暗里,心里才稍微踏实些。她慢吞吞地洗着黄瓜,对卢夏说:“黄瓜有五种吃法。最好的那种,是黄瓜带皮,蘸新鲜的蟹酱。把黄瓜切条,拌上白糖,也是一吃。另有一种,捣好蒜泥,加醋,加辣”。卢夏说:“还有两种呢。”路小蔓忽然不耐烦了,斜了卢夏一眼,说:“我懒得说了。”吃黄瓜,路小蔓很有经验,她张大嘴把黄瓜蒂的一端使劲往里进去,扯下一块,吐到嘴边有叼住瓜蒂重新舔了,没苦味,才一小口紧一小口吃起来。一根黄瓜下肚,路小蔓的心情好起来,才又说:“从前,我们卢家的女人,黄瓜是拿来洗脸的。黄瓜,再加牛奶,洗出来的脸,最应效,一日改一个模样。主子一高兴,连底下的佣人都跟着用。你大伯当年亲手制作的养颜露不下三十种,他可是天下最懂女人的男人。前几日,隔壁那个老太婆,一瓶土里土气的面油还拿出来在我面前显宝,真是眼窝浅,一点世面都没见过,我大前门牙齿都快要被笑落了。”卢夏还想听,路小蔓警惕地将话头收住,说:“小人嘴巴碎,说给你,就等与说给全世界的人了。再说,这弄里到处都是耳朵,都是嘴巴,一不小心,就要被口水淹死的。”卢夏就盯着路小蔓看,看了好长一会儿。路小蔓被看得不自在起来,赶忙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说:“我脸上长花了吗。”卢夏古怪地一笑,心头想,路小蔓很有可能是一个特务呢。电影里的特务,都是些穿旗袍和绣花鞋的女人。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2

  卢夏养的第一条狗,叫黄黄。是卢夏从路边的草丛里拣来的。黄黄很专一,只认卢夏一个主人,跟进跟出,形影相随。这让卢夏很得意。从前,卢子云喜欢狗在云城是出了名的,据传,他的狗听得懂不少人话,还能预知灾难。卢子云死的时候,他的狗也跟着死了,云城人都讲,人不及狗仁义。路小蔓记得自己好像也喜欢过狗。路小蔓喜欢狗是因为卢子云喜欢狗。但她现在不喜欢狗了,连假装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了。她不想让别人等着看笑话。路小蔓逢人便说:“老辈人讲,畜生都是前世冤家。”讲了好几个人狗轮回的故事,讲得活龙活现,眉飞色舞。弄里的孩子都信以为真。又添油加醋道:“畜生的脸,摸不得,一摸就变。”卢夏不爱听,拿手把耳朵捂住,说:“吵死了。吵死了。”他嫌路小蔓不懂狗,又嫌路小蔓什么东西一到了她嘴里出来就变了滋味,让人受不了。

  端午节那日,黄黄死了。这条狗死过几次,都没死成,但这次死得简单,是让一颗石头打中了脑袋。正好那天,卢夏坐船到瓯江对面,水大,船翻了,整条船只有卢夏捡回一条命。弄里人都说,是狗替了卢夏的灾了。还是生灵通人性。说了好一阵子。桂花弄里的人,向来热衷于说这样的事,觉得有意思。在他们的想法里,这些奇闻轶事里头,倒是藏着天理与人情。碰到董菊米,她们都赶忙凑上前去搭讪道:“卢夏这孩子命真大。”突然就热情起来,让董菊米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又认真地建议道:“把卢夏的岁数减去二岁,好养。这个法子从上上代传下来,很灵念的。”董菊米听了,笑了笑,不知道是信好,还是不信好。敬畏着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弄堂人的老习惯,也是心头上的一种寄托。董菊米私下一打听,这条弄里许多人原本都信着上帝。有几个老人,至今还偷偷摸摸地信着。

  一家人用新篮子装了狗,篮里放一根骨头,一刀草纸,一支蜡烛,和一束新鲜的艾草,在后门桃树下挖了一个洞,敲着铜锣鼓,把狗埋了。又放了一面镜子到洞里,说是让狗下辈子投胎做人。大家都说了会下辈子要做什么。路小蔓说:“我下辈子要做皇后,什么气都不用受。”路小蔓以为董菊米下辈子要做贫下中农,但董菊米说:“我下辈子要做一只鸟。”问卢夏,卢夏半天说不出来,说要好好想一想。第二日,才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下辈子要做女人。”整个身子端着,那神情,大人一般。有一段时间,卢夏经常偷路小蔓的东西,有时是一管口红,有时是一块粉饼,有时是一截眉笔。他会在小镜子前头,磨去许多时光,一会儿将嘴唇涂得血红,一会儿将面孔抹得血白,一会儿将眉毛描得又黑又粗。又穿起路小蔓的高跟鞋扭来扭去。乐此不疲。卢夏小小年纪就懂得,要成为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他还知道,云城最漂亮的那个女人叫一枝花。有一个晚上,卢夏半夜醒来,听到董菊米与路小蔓床上传来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并没有让他惊奇与恐惧,倒象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某个东西。后来的许多个夜晚,卢夏一直等待并迷恋着这个声音。

  碰上一些节假日,路小蔓会带卢夏到卢茨梅家转转。他们去的次数不多。是卢夏不大肯去,说卢茨梅家规矩多,讲究多,不好玩。还有许多,卢夏藏在心里,不想说出来。慎言是男人的好品性,有些东西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这也是董菊米经常对他说的话。卢茨梅也不怎么喜欢卢夏,嫌他不招人待见,生性冷淡,跟谁都不亲热,养不熟,和他死去的父亲一个德性。而且,每次卢夏一来,马家总会出点不大不小的乱子,让人心里象是压了块石头,不畅快。一次是养了多年的一条狗,突然出走了,再也没回来。还有一次,家里的一只哥窑花瓶无缘无故碎了。最严重的一次,老大马东跟在卢夏后头到瓯江玩,差点淹死了。开始还以为是凑巧,但事情出多了,人就会不得不往哪方面想,就会猜测,就有了忌讳。不敢当着董菊米的面挑破,也是碍着一个情面,怕董菊米偏心,更怕董菊米多心,一家人从此结下梁子划不来。用马来其的话来说,是卢夏身上阴气太重了。会克人。跟谁接近谁倒霉。马来其到底是农村出来的人,有不少卢茨梅听也没听到过的说法,比一般人相信迷信,也比一般人胆小怕事。有了马来其这个说辞,卢茨梅待卢夏本来就不大热的心,变得愈发冷了,很多时候也就是面子上应付一下。这些,自然都瞒不过董菊米的眼睛。但一家人,又能说什么呢。许多事情也都只好压在肚子里。

  卢茨梅家很整洁,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里面有两三束塑料花、带扶手的黑椅子和装在金色相框里的家庭照片。吃饭的方桌铺着尼龙台布,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不时变着花样。家里大人戴手表,骑脚踏车,说普通话,腰板挺得笔直。二个孩子,老大马东六岁,老二马红两岁,都穿得光鲜体面,马东是背带裤,小马甲,马红是背带裙,红毛衣,一律配上海产的小皮鞋,亮得照得见人影。脸上干干净净,擦着雪花膏,还没到身旁,香就远远飘过来了。马东是个生性大方的孩子,好吃的,好玩的,都舍得拿出来,一样不留。把卢夏看作天样大,跟在他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卢夏说东他就说东,卢夏说西他就说西。完全依卢夏的意思做事。用卢茨梅的话来说,马东是一根筋的人,卢夏要心,他都会挖出来给的。但是,卢夏经常拒绝马东,冷落马东,搭着架子,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装着看不见马东的示好。卢夏觉得,马东的善良、温顺与宽厚,是对他的羞辱。但通过冷淡这个其实他心里真心喜欢的人,他获得了令一种平衡。就像失去重心时用摇晃求得重新保持平衡。为此,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饼干与奶糖,偷偷地咽着口水。这可是他连梦里都想吃的东西。后来,卢夏对卢兰说:“其实,我很想成为像马东那样的男孩。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自己。”

  玩的时候,卢夏有点心不在焉,有好几次跑到厨房边,使劲地吸着鼻子。吃饭时,卢夏一句不响,把一块排骨连骨头一起吃下去。卢茨梅看在眼里,忍不住对马来其说:“看卢夏吃东西,象是好几年没吃过饭了。说不定是饿死鬼投胎。”卢夏听到了,就马上放下饭碗不吃了,路小蔓拉都拉不住。卢茨梅与马来其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腔。见卢夏不吃,马东也不吃了。卢夏笔直直地靠在墙上,马东也笔直直的靠在墙上。卢茨梅终于坐不住了,跑过来,一把把马东拉走,嘴里数落道:“别人闹,你也跟着胡闹,上次刚打过,一点记性都不长。你这个样子,说好听点,是忠,说难听点,就是缺心眼。我这么会生出你这么笨的孩子来。”又对卢夏说:“有本事,你就一直站在哪里好了。”卢夏果真就撇着头,一直站着。几个大人拿他没办法,把头都摇落了,也懒得再搭理,由他自己收场。卢夏的眼里含着泪水,但他咬着牙齿,努力着,没有让眼泪滴下来。

  回家后,卢夏对董菊米说:“大妈,以后,我再也不去马东家了。”董菊米说:“他们待你不好吗。”卢夏摇摇头。董菊米说:“不去,也得有一个不去的理由。”卢夏说:“没有理由,就是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他们家生活太好过了,我去一次,就伤心一次。”董菊米感到一阵意外的寒意。这孩子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她害怕。她去摸卢夏的头,卢夏没有刻意避开,但董菊米还是感觉到了他温顺里的抵抗。董菊米最后还是把卢夏搂进怀里,轻声地说:“别那样想。放松点,有我在呢。长大后你就会明白,上帝给予每个人的东西其实都是一样多的。相信我,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卢夏冷淡地说:“大妈,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能告诉我,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生下我。在这个世上,我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他期待董菊米给他一个回答,但董菊米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松开了他。董菊米突然意识到,卢夏想要的东西,谁也无法给他。

  桂花弄里的孩子,有五十多个,一天到晚聚在一起,有几个,一年到头睡在别人家。父母也不大管。是太多了,管不过来。都放养着。卢夏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其他孩子做游戏,偶尔加入进去,也是紧闭着小嘴一言不发,动作也因为紧张而显得有点僵硬。他从小对不熟悉的东西就有种不信任。只有独处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在。和弄里的孩子一起玩耍,他总会时不时显出格格不入,又羡慕又害怕。卢夏四岁时就学会了吹笛,是董菊米教的。八岁的时候,卢夏已经将笛吹得抑扬顿搓风起水起。只是,响在桂花弄里的笛声,听起来总归有些突兀。笛声里满是成年人的忧伤,听得人心里发酸发疼,连几个人生快要走到头的老人都忍不住掉下了几滴老泪。

  3

  在桂花弄,卢兰的绰号叫小铃铛。是说她的笑声像铃铛,脆生生的,晴空一般。谁听了,谁的心里就会一下子温柔起来,敞亮起来。

  与卢夏不同,卢兰是个快乐的孩子。而且,只要有一点机会,她在任和一个地方都会很快乐。动不动的,就咯咯笑个一通。不好笑的事也笑。董菊米去瓯江边洗衣服,她就在旁边玩堆沙子,一个人拍着手,围着沙堆跳来跳去,一刻也不停歇。正午,她会用晒黑的小手,举起一块破镜子,看天上的太阳。春天开花的季节,她的头上戴着自编的小小花环进进出出,脸蛋红得像昏黄里的一朵晚烧云。要是有男人找路小蔓搭嘴,卢兰就会冲过去,在他的颈窝里塞进一把泥土,然后躲到门后,笑得咯咯响。每天,她都坐在家门口,冲着每一个过路人打招呼,男的一律喊爸爸,女的一律喊妈妈。整个弄堂都飘着她银铃般的声音。很快的,她成了桂花弄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弄里的老人见了卢兰,经常笑得满地拣牙,都说:“这丫头,是贱命,好养,像棵草,扔哪里都能活。”卢夏、卢兰父母的事,弄里的人都不提,当不知道,装糊涂。有些事情,他们不大懂,也不愿意去懂。不想管,也管不了。这也就是小弄堂小百姓的好处,满眼细细碎碎的鸡毛蒜皮,挂心的是油盐酱醋,热衷的是家长里短,谁家男人赌博输了钱,谁家女人又买了新衣裳,谁家婆媳面和心不和,能说上三天三夜,透着俗气,也藏着宽厚。在他们眼里,掉脑袋是大事,掉一分钱同样也是大事。夫妻吵嘴是小事,轧姘头同样是小事。这样,大事小事一搅和,反而什么都没有那么要紧的了,该干吗还干吗。再说连嘴巴都快顾不上了,谁还有闲心去操那些闲事呢。董菊米当初选桂花弄,也就相中此处的低与俗。越是低俗的地方,越容易活人,就像孩子,吃粗粮杂粮反而不得病,长得瓷实。富贵人家,最缺的是和生活讲和的能力。低了,俗了,也就宽了。归根结底一句话,人要服水土。董菊米已经慢慢喜欢上了桂花弄,这弄里头藏着的民间特性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她觉着窘迫,甚至竟然还有一种本能的亲近。虽然,路小蔓一直用“粗野”这个词来形容并定义它。

  起初,路小蔓对卢兰没个好脸色,有个卢夏,就够她忙活了,偷懒了大半辈子,做点芝麻大的事,都要拉长脸喊半日黄天,噘起嘴叹一日苦经。只是,过不了多久,连路小蔓自己也没想到,那一点小情绪,很快就被卢兰那张像沾了蜜的小嘴巴化掉了。那些卢茨梅买给她,偷偷摸摸藏在枕头底下的糖、饼干、鸡蛋、干果之类,也都舍得拿了出来。依路小蔓从前的说法,小人吃好东西的日子长得很,有好吃的,也应当大人先吃。大人没几年好吃的了。有几次,卢夏都看得流出口水了,路小蔓还自顾自吃,硬着心肠,不动声色。董菊米说她两句,路小蔓就回嘴道:“你讲的,我自然也是懂的。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理。我只认一样,也是当年卢子云经常讲的,做人,对自己好才是最要紧的。”头一撇,走开了。董菊米也拿她没办法,暗地里埋怨卢子云阴魂不散。见路小蔓喜欢卢兰,董菊米心里也跟着高兴,说:“天开缝了,还是卢兰这个小鬼头有本事,骗得出你嘴里的好东西。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行服一行,糯米服沙糖。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有点做大人的样子了。”路小蔓一本正经地说:“卢兰这丫头,和我前世有缘。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开心快乐的孩子,见她一笑,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不像卢夏,生性隔卵样,养了这么多年,还像这个家里的生疏人,像只养不熟的画眉,和谁都不亲。我早说过,待外人待脚爪,你偏是不听。”

  有一次,卢兰问路小蔓:“内蒙古在哪里。”路小蔓答不上来。问卢夏,卢夏也答不上来。卢夏说:“大妈肯定知道。”在卢夏心里,没有大妈不知道的事,她是云城最有知识的人。董菊米找来一张地图,把“内蒙古”三个字用红笔划出一个圈。过两天,地图上的红圈被挖走了。董菊米一留心,发现那个小红圈被卢兰藏在衣服里,贴着心窝。每天,卢兰都坐在门口等马戏团的马车,但马车没有来。后来的许多天,马车一直没有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卢兰接连逃走了三次。第一次,她走到中直街。第二次,她走到车站。第三次,她走得更远一点,出了城。这一天,云城进入最寒冷的季节,雪连着下了几天,地上和天上都是一个白。全家人足足找了一天,心都提到嗓子上。当董菊米在郊外的一条马路上找到卢兰时,她正缩成很小的一团,冻得全身发抖,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董菊米问:“你究竟想去哪里。”卢兰说:“我要去内蒙古。我要找爸爸。我要找妈妈。”脸上带着坚定的表情。董菊米把卢兰小小的身子抱紧,轻轻地说:“内蒙古很远,你走不到的。”卢兰仰起小脸,认真地说:“大妈,一直走,一直走,能走到吗。”董菊米摸着卢兰肿得不成样子的脚,当下流出眼泪。事后,董菊米对路小蔓感叹:“卢兰这孩子,心一直不在我们这里。要是卢子白知道了,还不心疼死。”董菊米定期给卢子白写信,但一次也没收到回信。路小蔓说:“光心疼有什么用,手摸不到的地方,都是远的。卢兰说不定连自己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得了。”董菊米说:“找父母,是孩子的本能。有些事,长大一点,自然会好的。”她怪路小蔓嘴巴不严,在卢兰面前透了卢子白的事,让孩子生出出走的念头。路小蔓说:“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他们两个,总不会一生世不跟孩子照面了吧。”董菊米想想也对,说:“说他们死了,也的确太残忍了。”路小蔓说:“其实,他们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得赶紧打消她的念头,不然以后还有得折腾。我看,这个世上,最不配做父母的,就是他们这些搞政治的,把自己搞得像假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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