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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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8-19 13:56
在一些平凡的午后,医生小徐频频光临卢茨梅的家。他打扮得十分严肃,白帽子,白大褂,白手套,白手套里是一只精致的白盒子。卢茨梅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医生小徐展开一个完整的讨好的笑容,而且,这个笑容一直保持到医生小徐离去。医生小徐是个对吃饭没什么兴趣的人,就像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一样。通常,医生小徐吃饭的时候,总会显得心事重重,他用很长时间将筷子在土豆块或者土豆丝里拔来拔去,用很长的时间一粒一粒地吞着米饭。他总是担心吃出点什么,比如细菌,或者老鼠屎。甚至是孩子的一截指头。卢茨梅说:“这回肯定是真的。我亲眼看到她往碗里倒了东西。是一包黄色的粉末。”医生小徐看也不看卢茨梅,脸上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说:“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我不会再来了。”卢茨梅对这句话也熟悉不过了,她自信地笑着,说:“你一定会来的。我不用算也知道。我闭着眼睛也猜得到。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喜欢真理的人。”医生小徐就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当着卢茨梅的面打开白盒子,取出一张试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碗里没有毒。卢茨梅露出迷惑的神态,显然,面对这个结果,卢茨梅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医生小徐倒是有点扫兴,他冷淡地说:“我经常在想,谁会是你的仇人。”卢茨梅掰着指头说:“一枝花是主要怀疑对象,虽然她每次见了我,都问长问短亲热得要死,但我知道她最会演戏了。不过,云城医院的张医生、董护士,还有组织部那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女秘书都有作案的动机。卢茨梅犹豫了一下,说:“当然,马来其的前妻也不能排除在外。自从马来其死后,她就带着一帮孩子赶过来讨说法了,赖在这里一年多了还不肯走,日日跟我做对头。她每次都往我做好的饭里吐口水,昨天,竟然拉进一泡屎。”医生小徐就很古怪地笑了一下。他说:“你忘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女儿马红。她的眼睛深得像口井,我越来越害怕看到她了。”
有一天,马红问医生小徐:“摸奶会怀孕吗。”医生小徐说:“不会。”马红松了一口气。医生小徐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有些兴奋地说:“谁又摸你的奶了。”马红说:“我母亲。她每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摸着我的奶。”现在,马红剪了个男孩子头,穿的也是蓝色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无论后面看去也好,还是前面看去也好,都不像女孩子了。这让卢茨梅看着很满意,也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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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夏和卢兰读的都是中山小学。那是云城最大的小学,地理环境与师资也是最好。当年,是一枝花帮忙弄进去的。那时候,大徐管教育,手上有权,一句话就办妥了。事前,董菊米曾许诺把卢夏过继给一枝花做儿子,但事后便不再提起,像是忘了。一枝花也没计较,照样来往着,只是在心里头想,这个女人,真是看得远,多年前她把卢夏的底露给自己,或许早就想到了今天这一出。不过,有一点,董菊米肯定没想到,自己愿意出力帮卢夏,跟卢子青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喜欢钱,但不喜欢有钱人。这辈子让她最恶心的两个字,就是爱情。卢子青在她眼里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嫖客。或许,云城所有的男人在一枝花眼里都是嫖客。以前的国民党军官是,后来的共产党军官大徐也是。嫖客与嫖客之间,能有多大区别呢。
卢夏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他读书很好,经常拿第一,课本里的许多知识,董菊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教过了。他从董菊米哪里,学到了更多学校学不到的东西。只是不大合群,班里的活动基本不参加。每次下课,他总是弓着腰,低着头,第一个离开教室,而且从来不回答除了学习外的任何问题。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他的座位都在最后一排。他整个身子都缩着,缩成一个小小的点。他把这个姿势保持了五年。三年级时,卢夏有了一个绰号,叫“小老头”。这个绰号,很快就代替了他的名字。
卢夏旷课了两个星期,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听到卢夏被抓,班里的同学才猛地想起这个人。班里有好几个同学,回想起来,至今都未和他开过口。除了经常咬自己的手指,他没有留给同学其他特别的印象。好像班里的同学都不怎么喜欢他,因为在同学眼里,他太老气横秋了,说的和想的,和他们隔了好几层,像个隔代人。他们都觉得,卢夏写反动标语,很正常。他的心里,对这个世界肯定藏着深仇大恨。这一点,他们早就看出来了。几个有主见的同学私下商量好,卢夏一放回来,就跟他划清界线。
事情很简单,桂花弄出了一条反动标语,把毛主席万岁,写成了毛主席百岁。一查,就查到卢夏的头上。用的是排查法和推理法。桂花弄没有几个会写字的,而且写得这么好的。卢夏起初不承认,被公安一吓,尿都出来了,就承认了。这样,1966年,15岁的卢夏成了现行反革命,关进了云城百果园。房间在西边最角落,平常连个声响都没有,能听到的,除了风声,就剩几只老鼠偶尔发出来的叽叽声。卢夏抓进去不久,专案组换了人马,他的案子被搁置起来,时间一长,竟然忘了。就这样,一个人,硬生生地在一间小屋关了十来年,除了送饭的那个老头,再也没有看到过其他人的面孔。
1977年,卢夏放出来后,只会手指着嘴巴发出啊啊的叫声,再也不会说话了。他的十个手指,被他自己扭成了畸形,抬头纹的川字,像刀刻上去一样。董菊米见了,一言不发,嘴唇咬出了一大片的血。之后,董菊米费功夫教了卢夏很长时间,他只学会了一个字:怕。动不动,就把两只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状。每天晚上,他都会突然惊醒,打开灯,在房间走上十来圈,然后又将灯熄灭,笔直地躺下。而且,变得跟幼儿一样幼稚,只要一分钟见不着董菊米的人影,就像个无头苍蝇在原地打转。董菊米没办法,只好走到哪,把他带到哪。如今,董菊米在一户人家当保姆,她已经到了让人嫌弃的年龄,眼睛花了,腿脚也不便了,干活更是不利索了。又带个累赘来,更是说不过去了。主人脸色阴得快要下雨,早已是话里有话,只是要面子,不想明说,想让她自己提出来,自己走人。但董菊米装着听不懂,拖一天是一天。她对卢夏说:“我们不怕。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很多时候,董菊米总是能够把事情想得更好一些。果然,有一天,卢夏又会重新说话了,而且说得十分流畅。不过,桂花弄里的人都听不懂。过了好几年,桂花弄人才明白过来,卢夏原来说的是英语。
后来,卢夏靠英语走出国门,走到云城人连听都没听到过的地方。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据说,他发财了,而且发的是大财。他在那个地方过得很好,名利双收,很受人尊重。他的儿子倒是经常回国,去义乌进货,或是和政府谈合资项目。讲一口流利的云城本地话。最后一次回来,他带走了三十个刚刚高中毕业的云城姑娘。他对这群叽叽喳喳满脸兴奋的姑娘说:“我要改变你们的人生。”说得非常自信。
云城还有一个说法,卢夏起家,靠的是卢子青留下的十斤黄金。它一直藏在夏氏的猪栏里。据传,黄金还是卢家看门人老八在一个深夜偷偷埋进去的,连夏氏也不知情。这样一传,这个故事就添了不少玄机,变得扑朔迷离。甚至有人推理下去,卢子青与夏翠翠当年很有可能是在演一出丢卒保车的戏,说不定,他们联手把云城人又骗了一次。至于董菊米是否知情,是否也是跟着演戏,蒙别人的眼,云城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董菊米从来不提卢家的事,谁也休想从她嘴里挖出一个字。她现在看上去跟桂花弄其他老太婆没有什么不同,肤色粗糙,眼睛浑浊,衣服也都是地摊上的便宜货,脚上常年套着一双自做的布鞋,里面连袜子都没有。偶尔,董菊米会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抽烟,翘着兰花指,动作优雅,神色平和。偶尔,还会默默站着街角的树底下,眺望天空,站到夕阳完全包裹她的时候。她的姿势和黄昏景色一样,美仑美奂。
第十四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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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卢夏不同,卢兰在学校里如鱼得水。卢兰的招数就是,讨好班里的每一个人,谁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谁需要什么,就给什么,给不出,就先放空炮再说。她给同学甲送铅笔,帮同学乙做作业,到同学丙家里洗碗,为同学丁爷爷拣柴禾。每天看上去都是开开心心的样子。这样,她当上了红小兵,也当上了红卫兵。班里的同学还知道,卢兰的爸爸妈妈在部队工作,都是穿四个兜衣服的军官。有照片为证。站在中间的卢兰看上去很小,但笑得很骄傲。那张照片,卢兰用玻璃纸包了好几层,放在书包里,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放到高中二年级。
1973年,卢兰高中毕业,也没跟董菊米商量,就去农村插队了。去的是云城最偏僻的梨庄。不和董菊米说,不是怕她不同意,是怕她说:“我去想办法。”前不久,为给马红转学,她在校长办公室的地下癫了三天三夜,比泼妇还泼妇。她每想出一个办法,就把自己的名声弄臭一次。一个年纪一大把的女人,竟然可以不要好到这种地步,这让卢兰看着,又心疼又讨厌。
在梨庄,卢兰做了一个有名气的知青和一个农民的妻子,经常坐着拖拉机进进出出,在大会小会上做报告,舞手舞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让她逃避了不少她害怕的农活。农民很老实,卢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不肯刷牙,也不肯洗脚,说这里的人自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卢兰就随他了,不过附加了一个条件,说是两个月做一次爱。农民就扳着指头等,晚上睡觉把床板蹬出洞来。当然,卢兰只做了短短的三年。这个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不过,卢兰也懒得后悔。她做什么事从来不后悔。她回城后的第一件事,是把头发剪了,第二件事,是把婚离了。她的婆婆与丈夫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下求她,她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她没有带走她的女儿,甚至连梦都没做到过一次。那些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誓言,她早就把它当作一个笑话了。有一点,卢兰和她的母亲想的一模一样,梨庄是她的一个永久的噩梦,她这辈子不会再踏脚了。
卢子白平反后,仍旧把家安在机关大院。随后,朱红琓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朱红琓把什么事都交待了,包括卢兰的身世之谜,只瞒下遗弃卢兰一事,她坚持说卢兰是在车站走丢的,她找了三天三夜一直没有结果,死心后才走的。董菊米去了几次卢子白的家,看见朱红琓很积极的生活着,给卢子白织毛衣,做手工水拉面,把他的头发整成漂亮的平头。花瓶里插着当季野花,窗帘也换上卢子白喜欢的花色。董菊米就在心里想,这样也好。她到床底下找那张标签,打算把它烧掉。她更希望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但当她打开床底下的首饰箱时,发现那张标签已经不翼而飞。瞬间,她的脸色变得铁青。
卢兰第一次见到卢子白,父女俩对着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卢兰又挽着卢子白的胳膊,将整个云城走了一个遍,那个亲热的样子,好像卢子白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步。但她跟朱红琓的见面却显得平淡无奇,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说的也是几句不淡不咸的客气话,朱红琓想拉拉卢兰的手,套个近乎,卢兰见状,赶紧将手插到裤袋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有几次,卢兰跟卢子白聊得正起劲,见朱红琓进来了,赶紧就闭了嘴,好像一下子,没了讲话的兴趣。卢兰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才勉强喊出一声妈来。卢子白说卢兰嘴笨,卢兰马上就难过起来,为他不懂自己难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朱红琓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卢兰买东西,买了衣服鞋子,买了内裤胸衣,还买了头发卡和雨披,把卢兰的床堆得山样高。她跟卢兰讲,自己在南京的生活也不如意,瞒名隐姓只求能够活下来,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她哭哭啼啼地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快要把眼睛都哭瞎了。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了。现在,我和你爸,终于出头,又什么都有了,你受的苦,我们会加倍补偿给你的。”卢兰听了,就看着她,眼神怪怪的,像要看进一个洞来。看得朱红琓心里直发毛。
很快,卢子白发现,朱红琓和卢兰是天生的一对母女,模子里刻出来一样。虽然她们自己两个谁也不这么想,谁也不这么看。她们都觉得彼此一无是处,卢兰说朱红琓是天下最不称职的母亲,朱红琓说卢兰是天下最难伺候的女儿,那颗心像石头,捂不热的。像一对真正的前生世冤家对头。听到卢子白说她们性格像的时候,她们都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将眼睛瞪得铜钱大,而且说了一句相同的话:“我怎么会像她,你真是脑子进水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她有一点点像我,就不会活的如此失败了。”她们把对方都定义为失败的人。而且是最失败的人。有一次卢兰说,她经常梦到自己全身裸体走在人群里,被人围观,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地洞。朱红琓听了吃了一惊,这个梦她也经常做。好在,现在什么梦都吓不着她了,因为在她的感受里,真实的生活远比梦境来得恐怖。有一点,朱红琓早就看出来了,卢兰和自己一样,都是说假话说得比真话还顺溜的人,而且都是一日不说谎就过不了日子的人,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因为习惯了。
卢兰在机关大院生活了大半年后,有一天,突然带走自己的所有东西,不见了。一年后,卢子白和朱红琓才收到卢兰的信,信中说自己在台州地区天台县生活,嫁人了,丈夫是部队专业军人,过得不好也不坏。信里最后一句,写道,爸爸,我爱你。事后,卢子白才了解到,卢兰的第二次婚姻,是靠通信维持的,事先也没见过几次面,怕父母不同意,就索性不讲了。嫁到外地,最大的原由,是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婚姻瞒住。卢子白很受打击,对朱红琓说:“我们亏欠孩子太多了。”朱红琓不以为然,说:“这是时代造成的,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要恨,也只能恨这个时代。谁让她那么没脑子,嫁给了农民,把自己当一棵青菜,随随便便地烂便宜卖掉了。什么事情,都要找自己的原因。”
朱红琓晚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向别人诉说自己女儿的不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让听的人都觉着心寒,觉着养儿育女的没有意思,跟着她感叹世态炎凉,世风日下,人心都丢了。这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有一段时间,朱红琓还专门倒两次公共汽车,拄着拐杖,来桂花弄找董菊米诉苦,但董菊米看着她,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的样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个时候的董菊米已经很老了,她的世界完全颠倒,经常把白天当黑夜,把黑夜当白天,把死了的人当活着的人。有一次,她突然神智非常清晰起来,打断朱红琓的控诉,说:“你哭什么,我记得你从前是个从来不掉眼泪的人。我想起来了,1957年,卢兰死了一次,死在云城车站。1958年,她死了一次,死在马车奔走的路上。1967年,她死了一次,死在那封从内蒙古过来的信件上。接下来,她又死了无数次。对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说:“的确,我看着这个年头的人如你所说,都很现实,人人都为自己。但所有的坏,根子在以前。那种公共契约,那在多年历史里形成的公共法度,在那个时代就已经统统都失去了,找不回来了。”说着说着,转了话头,盯着朱红琓,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字写得很有劲道,像男人,我可是琢磨了一辈子。”朱红琓听罢,吓了一大跳,从此不敢再来了。
相反,卢兰对母亲只字不提,她的两任丈夫都以为她的母亲早就死了。再一次离婚的卢兰,过得很轻松,像蝴蝶一样,在哪些如雷贯耳的城市飞来飞去。偶尔,还会在香港或者德国打来电话,不时夹着英语或德语。她的云城口音已完全消除。最近一次回来,她看上去容光焕发,满身都是女人热爱的东西:lv手提袋、真丝长镂、羊绒披肩和拥挤着的金、玉饰品。她还带回一个比她小十岁的新男人。她以换鞋子的频率换着男人,有时同时还不止一个。卢兰就是那种把日子颠倒过的女人:二十岁心如死水,四十岁灿如桃花。据说,卢兰现在变得很有钱了,云城人有传她开超市开发了,也有传她炒房炒发了。总之,所有随波逐流的好,改革开放的好,都被她赶上了。她用钱养着各种各样的男人,用钱张罗着各种各样的饭局,出手阔绰,但对朱红琓一毛不拔。她的宝马车,每次快到朱红琓家时,都会突然加速,弄得坐在车里的男人一脸惊诧。好几次,朱红琓看见了,顿脚顿地,说:“这个女儿,我真是生出气了。”不过,朱红琓每次诉完苦后,都会加上这么一句:“我有什么好怕的,组织会管我们的。”说得中气十足,脸上瞬间已没了苦大仇深的表情。的确,在别人眼里,朱红琓过得比一般人还好一点,卢子白补发的钱定期吃着利息,离休待遇也早就跑来了。据说,她最相信就是那几个搞传销的小伙子与小姑娘,只要“奶奶、奶奶”的几声叫,她的警惕就放松了,钱就像水样地花出去,今天是一万元的水床,过了几天,又是5000元的吸氧机。保健品更是堆了一房间。除了听健康讲座,朱红琓余下的时间就是去打五角钱一个子的小麻将。她打得很较真,经常为一个只,跟搭子吵得满脸通红,也经常为放一次冲,心里嘀咕老半日。
许多年后,下山脱贫政策出台,梨庄集体迁至城郊高溪村。至此,梨庄村在云城版图上彻底消失。当年,知青的窝点以及他们开辟的大寨田隐没于野草丛中,看上去像一些灰色的垃圾。这时候,时光已经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零年代。公元2008年,准备提前退休的马东对卢兰说:“余下的时间,我要去做一件我喜欢做的事,我要为云城的几个小人物竖碑立传。”他说他第一个要写的人就是郑真。他说他要写出真实的云城。卢兰用嘲讽的口气说道:“你写的东西,不会有人要看的。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关心这一些。因为,全世界都在娱乐。”她叹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云城人都在讲,水家,每一代都要出一个疯子。叶家,每一代都要出个傻子。而我们卢家,看来,每一代都要出个梦里人。这真是逃不了的宿命呀。”卢兰说的另外一个梦里人,就是她父亲卢子白。她并没有看马东一眼。这个整天捧着一本书,净想些奇里古怪事情,在单位也无所事事早就被社会淘汰出局的人,在卢兰眼里,早就和收购站的那些废品没有什么区别了。马东说:“现在的人,生活的目标只剩下一个钱,一点意思都没有。”卢兰没有听到。即便听到,她也会当没听到的。自从卢子白死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兴趣的了。
卢子白死于1990年,死在十里坪监狱。他在入狱的第三天,用两根解放鞋的带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他第三次坐牢。他第二次坐牢,地点在内蒙古,他卷入了当地的“内人党”事件。“内人党”的全称为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在解放前,“内人党”的成立,曾经标志着内蒙古民族民主解放运动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但在文革的内蒙古肃挖运动中,“内人党”成了反党反人民的组织。卢子白是最早波及到的一批汉人。据说,那次入狱前,卢子白被打了七天七夜,把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打熟了。卢子白第二次牢坐的时间最久,从1967年一直坐到1977年,整整十个年头。他的许多个内蒙古狱友都不相信他会自杀,因为,在他们眼里,卢子白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人。他们至今记着卢子白的一句话。他说:“我是蒸不烂、煮不熟、砸不扁、捏不碎的铜豌豆。”
卢子白死后,董菊米和卢兰才挑破标签的事。有一个选择她们很一致,那就是对卢子白共同保持了沉默。她们不会说出事情的真相。因为她们都认为,这是她们唯一能够为卢子白做的事。这让卢子白的生活至少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时期是完整的:一个房间,一份让他倾注心血的工作,和两个他可以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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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大徐坐完三年牢,放了出来。但当天晚上就出了事体,他的右手被人砍了。一年后,马红在医生小徐的家里见到了那只风干了的手。医生小徐把它制作成了一个最优秀的标本:腥红色,六个指甲晶莹剔透。并且用同样风干了黑桃花作装饰。这只手,现在放在一张全家福的镜框下。照片看来拍了有些年头,底子发黄,医生小徐身旁的人头变成了一个洞,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古怪。
这个案子很快就破了,凶手是一枝花。是她第二天自己主动投案自首的。一枝花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年徒刑。那个晚上,他们照常做了爱,做得死去活来。之后,一枝花深情地看着大徐的手,热烈地说:“三年,我没有一分钟不在想你。”她更热烈地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用那只手摸的乳房。”当大徐意识到某种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了。在暗淡的光线里,银质的刀锋发着深邃的光芒。一枝花将中指狠狠地按下去,血溅出来,很快地,她的脸上到处都是最红的花朵了。大徐看着那只还在活蹦乱跳的手,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一枝花就笑了。这是大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种笑,很明亮,明亮得像个孩子。她恶狠狠地说:“想不到,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这辈子,我只恨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继父,他夺走我初贞时,我还不满十岁。我也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大徐哭了,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大徐是个从来不爱说话的人。
1972年,卢茨梅被送进精神病医院,他们在机关大院的家就这么散了。之后,马东与马红被董菊米接到桂花弄过日子。马红过得很普通。
马红二十八岁那年,一枝花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男的是云城肥皂厂的工人。一枝花出狱之后,没有再去找大徐,而是在桂花弄潦草地安下家来。最初时,靠一张嘴说软话骗点吃喝,后来形势松动了,就开了一家桃花洗头坊,招来一些乡下女子,做些或明或暗的生意。她还像以前那么自信和热情,也还像以前那样穿旗袍,走起路来还是照旧把胸挺得高高的。每次见到马红,都要从头看到脚,从头摸到脚,生怕她身上少了什么东西。眼里全是明明白白的心疼。这是马红第一次处对象。之前,没有别的男人找过马红,马红也没有找过别的男人。他们像别人那样谈着恋爱,看电影,或者一前一后散步。几个月过去了,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马红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两只眼睛总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脸上的表情很空洞。因为这些,工人就觉得有点摸不透马红。工人是个谨慎而胆小的人,许多的念头只好噎在心头。
有一天,他们去看电影。散场的时候,马红说:“我的皮夹被人偷了。”工人说:“什么时候。”马红说;“就在刚才。小偷的手抽出来时我感觉到了。”工人说:“你为什么不喊呢。”马红说:“我想喊,可就是喊不出来。”工人在黑暗里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这天晚上,工人没有像往常那么老实地坐着,而是狠狠地将马红按在了集体宿舍的那张肮脏的床上。事情的进行比工人预料得容易,马红除了安静地颤抖,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工人更加安定下来,十分从容解开了马红的乳罩。忽然,工人的手变得僵硬,他像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气。工人看见了马红只有两个点的十岁的乳房。这样的情形可能令他无法想像,或者说和他想像的大相径庭。工人发了一小会呆,没有再继续下去。他很快穿回自己的衣服,一句话也没讲就走了。
工人结婚的时候,马红把自己灌醉了,她第一次知道,醉酒后她是能够哭的。她已经好多年不会流眼泪了。新娘自然不是马红,是云城一个脸上长满雀斑、身上长满赘肉的女人。新娘已经担了身子,一身喜庆的红动起来像一堆山,没过多久就做了母亲。马红来到医院,工人正拿着吸奶器用劲地给新娘吸奶。新娘满足地嗔怪工人:“天下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会一下子买两个吸奶器。”工人也撒起娇来,说:“我就喜欢这样。我就喜欢这样。”之后,马红忽然热爱上了钩帽子,她的手艺在云城名气越来越大。马红单钩儿童帽子,用各种颜色的开司米绒线,只是花型一律是桃花。她让自己置身于各种颜色的桃花里。马红将帽子送给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一段时间,云城到处走着带着桃花图案帽子的儿童,其中的一个就是工人的女儿。
又过去了几年,马红的单位倒了,她终于架不住一枝花的热情,去了她的桃花洗头坊。一枝花的洗头坊开出来之后,周边的剃头匠都歇了生意。一枝花每天坐在店里,听洗头时水流动的声音,脸上的笑很满。她还是老不去的样子,并且在云城带出了一群穿旗袍的女人,红红绿绿一片,风姿招展。她们施了脂粉与口红的面容看上去很相像。马红告诉一枝花,自己还是处女。这一年,马红已经36岁了。一枝花说:“我要找个最好的男人给你破身子。”马红说:“随便。男人都一样。”一枝花听了,突然流出了眼泪。马红的工作很自由,一般一枝花呼她的时候才去。更多的时间用来发呆。马红给男人洗头发,带回想跟她走的男人。每天平均两个,生意好的时候,有六、七个。每次完事后,马红都会点燃一枝烟,让自己的脸消失在烟雾里。马红有了许多的男人,只是她的乳发还是没有发育,到了夏天,马红要带两个乳罩,一个是粉红色的,另一个也是粉红色的。马东建议她买个丰乳器。马红就说马东很天真。也许,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才能让马红的乳房真正发育。那不是男人,也不是器具,而是爱情。不过,马红喜欢马东的天真。的确,有些时候,错误会让生活变得简单。马东好像是越来越天真了,一年前,他娶回了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而且还执意让寡妇打掉他们刚刚怀上的孩子。他说:“是人都会偏心的。”他拿那个拖油瓶当宝贝,恨不得每天为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还对马红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理想不是做一个作家,而是做一个好人。像医生小徐那样的好人。”的确,医生小徐把好事做到了老,如今,他养着一群流浪儿,还养着一群流浪狗。也依旧动不动就拿出工资给需要帮助的人。云城人都说,医生小徐做好事做上瘾了,歇不下来的。
马红最后一个客人是医生小徐。他穿着几十块一套的那种西装,脖子斜挂着一条尼龙领带,墨镜很深。他抽劣质烟,手指关节粗大,马红第一次发现,医生小徐和他哥哥大徐一样,都长着六根指头。那根多余的指头苍白得找不着一丝颜色。做的时候,医生小徐的六根指头在马红的身上游走得很耐心,只是迅速地跳过了十岁的乳房。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而且都不想看对方的那张早就陌生了的脸。这一点和多年前的情景毫无二致。医生小徐看得出是老手,很懂行情,付钱时讨价还价了一翻。马红的目光随着医生小徐模糊不清的背影远去,直至完全消失。
事情过去不久,云城郊区发现了三具女性尸体,她们的身份也随即查明,一个是桃花洗头坊的洗发女,一个是小转盘拉客女,一个是飘雪歌厅的老板娘。案件破得很顺利,因为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作案证据:三个遇害女性的阴道口都被缝上了。用的是医院专用手术线,手艺相当精湛。医生小徐被抓时,将头高高地抬着,面露笑容。他骄傲地说:“我是在为云城人民做最后一件好事。”公安又查了查,查出多年前医生小徐的女朋友也是他杀的。杀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医生小徐发现她的女朋友不是处女。医生小徐辩解道:“她咬破手指冒充处女血,被我当场抓住了。我这人最纯洁,也最正派,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
马红是突然决定不做的。她对一枝花说:“我厌倦了。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似是而非的。”一枝花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笑笑说:“你到底还是看不开的人。这个世上的事,原本就是似是而非的。”马红说:“你错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的人生从十岁那年就结束了,剩下的日子都是行尸走肉,得过且过。我恨的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医生小徐。当年,大徐伯伯只是在帮我扣上衬衣扣子。但是谁也不相信我的话。”一枝花那张经事的脸瞬间白得没有一点颜色,原来真相一直藏在最黑暗的地方。马红说:“我终于知道医生小徐为什么要说谎了。因为他恨他的哥哥爱上了一个婊子。而我的母亲当时已经得了幻想症,她看谁都像坏人。”一枝花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说:“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大徐已经死了不少年头,他坟头的草也已经长到半人高。他用他的沉默,保持了他最后的尊严。一枝花想,如果她能够相信爱,能够相信大徐不是嫖客,结果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这同样是报应。第二天,马红离开云城,去另外一个叫水镇的地方,做了一名清洁工。这之后,她信了天主。她做一些简单的善事,过得很平静。
多年后,马红把一枝花接过来,和自己一起生活。老年的一枝花成了云城最丑陋的女人,她额头上长了两个大脓包,屁股上也长了两个大脓包,每天流着腥黄的脓水,远远地,就飞来了臭味。她的样子,经常把小孩子吓哭。马红每次和她一起吃饭,要吐上几次。每次替她洗澡,也要吐上几次。那根替她抠大便的手指,她要用肥皂洗上十来次。但马红还是和一枝花一起吃饭,还是替一枝花洗澡。也还是替她抠大便。一枝花病重时,马红要带她上医院,但一枝花拒绝了。马红也没有坚持。最后几天,马红把一枝花背在身上,听教堂的钟声,闻金桂满鼻子的香,看万帝广场上空成群的鸽子飞来飞去,两个人看上去,很亲密,像一对真正的亲人。临死前,一枝花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梅毒病患者。”马红说:“我早就知道了。”她伸出手,将一枝花眼睛里最后窝着的一滴泪水轻轻擦掉。
3
1977年,卢家上下都高兴了一阵子。因为卢子白回来了。他对卢家上下说:“春天就要来了。有可能,中国的大时代就要来了。”卢子白的话,让卢微梅又多高兴了一阵子。有一天,卢微梅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白发和皱纹,突然哭了起来,把正在吃饭的苏大槐几个,都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她又把钱弄丢了。
春天里的一天,卢微梅去看电影《卖花姑娘》,一连看了三场,哭湿了三条手绢。坐在她右边位置的一个男人,也一连看了三场,也哭湿了三条手绢。这样,他们就认识了。当卢微梅和那个男人一起看完十三场电影后,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和苏大槐离婚,嫁给这个男人。卢微梅做这个决定的时候,除了知道这个男人姓王,从来没有结过婚,其它的,一无所知。是还顾不上问。当然,她更相信自己的感觉。那一年,是1977年,卢微梅已经四十七岁了。她对苏怨说:“妈妈的人生,要从四十七岁开始。”她还说:“有了爱情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过的日子是如此的悲惨。完全是彻底的悲惨人生。我真的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现在才知道,爱,就是我的命根子。”苏怨听了,一下子气都喘不过来,眼角里含满泪,好半天才说:“我一直以为,我,还有苏落、苏梦是你的命根子,原来,我们都想错了。”
苏大槐开始坚决不同意离婚,后来同意后,又提出,几个孩子归他,和他一起生活。包括苏怨。他的一个说法是,几个孩子从小到大,自己舍不得动他们一个手指头,他不想让他们当拖油瓶,进别人家的门,遭外人白眼。老实讲,他们受欺负,比割他身上的肉还要疼。他的另一个说法是,送佛送上天,做好事做到脚,跪下去就不差一拜,他要让卢微梅轻轻身身地过日子,好好幸福,幸福死。卢微梅就很感动,觉得生活真美好,从自己家到老王家,想了一路苏大槐的好,眼泪也流了一路。
老王家二十几个平方,一间自住,一间老王妈住。老王妈守寡多年,把儿子当自己的财产,顾得牢牢的,从小就不让他和女人亲近,没到二十岁就让他的腰粗得像女人,连买一双袜子还得经她同意,这使得老王几次婚都没结成,做了大半辈子的光棍。见着卢微梅,自然一个笑脸也没有。每次老王刚想跟卢微梅亲热,老王妈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在老王的房间打起瞌睡,半夜三更也不肯走。卢微梅偶尔买次肉,老王妈就要在大门口骂上三天,说她真设相,天生就是败家子。饭烧硬一点,又说是故意不让她吃,想饿死她,天下没有比她良心更黑的女人了。卢微梅每次跟老王诉苦,老王就拿出小学老师的架势,皱着眉头讲一通大道理,苦口婆心的的样子,拿她当三岁小孩教育。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卢微梅就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前的日子还不如,比她原来想的差了不止一万八千里。反正已经离婚过一次,再离婚一次也一样,索性烂就烂到脚好了。
卢微梅提出离婚,老王红着眼睛同意了,可老王妈脚腱着死活不同意。老王妈说:“你只要还出一万元钱,我就放鞭炮送你出门。还不出,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我就权当给自己买了个使唤丫头。”原来,老王平反后补发的工资,全都落到苏大槐的腰包了。一个五千元,是苏大槐开的离婚价;另一个五千元,倒是老王主动给苏大槐的,条件是不让卢微梅带孩子进家门。老王妈又加了一句:“把你拉到符前菜场卖,连皮带骨头也卖不了十元钱,你帮我想想清楚一点。你的底,我早就摸来了,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也就是我儿子这种读书读糊了人,读傻了的人,说你像林黛玉,把你当宝当心肝,我真是被他气吐血了。”卢微梅听到真相,站着像个木头人,眼睛都不会动了。老王妈这回难得露出一点笑容来,招招手,让卢微梅走近一点,说:“我有个主意,听不听由你自己。苏大槐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守财奴,那一万元肯定没舍得花,你陪他睡几次,说不定心就软了。我替我儿子保证,只要拿回一万元钱,我们什么也不会介意的。不仅不介意,还把你当王母娘娘供着,让你每天翘着脚,要多享福就有多享福。”卢微梅拿眼睛看老王,老王只顾低着头,不吭声,像是没听到老娘的话。卢微梅当场就哭了。老王妈冷笑起来,说:“轮得到你哭吗。我儿子半辈子苦换来的钱,我做老娘的一分花不着,全让不相干人夺走了,我能甘心吗。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卢微梅熬了大半年,终于熬到老王妈死了。老王说:“老天还算开眼,我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卢微梅就在心里狠狠地笑起来,又深深地挖了老王一眼,冷淡地说:“老王,你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一个人。”她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就从老王眼前消失了。
绕了一大圈,卢微梅又搬回桂花弄和董菊米一起住。带回的就是两个包,一只放一床棉被,一只放几身换洗衣服。人又回到从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董菊米说:“这二十多年的饭,你算是白吃了,二十多年的苦,也是白受了。像你这个年龄的人,那个眼睛不往下看。往下看,以后的日子才靠得住。我看苏大槐,比你要聪明一百倍。你到老,心还在天上。”卢微梅眼睛红了一下,说:“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甘心这辈子都是为别人在活。”董菊米听了,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1978年,苏家出了两件大事,一下子,把整个云城都轰动了。一件事,只有初中文凭的苏怨以云城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这一年,苏怨已经23岁,他在云城运输公司保养厂做了整整六年的汽车电瓶修理工。据说,他的数学考了100分,作为参考分的外语也考了100分。云城传来传去,把苏怨传成了神童。还传,苏怨的数学是水东清教的,外语是董菊米教的。传够了,得出一个结论,这些有背景的人,真是藏得深。一时,苏大槐的家门槛被人踏烂了,而苏大槐也是嘴巴笑得碗样大,一天到晚合都合不拢了,连做梦都噶噶笑出声音来。逢人就说,自己就是眼睛尖看得准,早就看出苏怨跟别人不一样,连他读大学的钱都早早准备好了。又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说等苏怨做大官了,带左邻右舍到皇帝住的地方开洋荤,看天安门逛长城吃北京烤鸭,不用他们化一分钱,通通由他包到脚。另一件事,苏梦被人搞大了肚皮,没有人承认,苏梦自己又只知道哭,死活不说,公安查来查去,最后查到苏大槐头上。那年正赶上严打,苏大槐就和桂花弄的几个踩西瓜的半大小子一起被拉去枪毙了。苏大槐枪毙时,跟他熟悉的人都跑去看了,回来学嘴道,苏大槐哭了,哭得很响,哭得很惨。整个里布坑都是他的哭声,听得人汗毛都一根一根竖起来。又都说,风头霉头两隔壁,人活着,真没意思,一不小心,就死了。幸好苏姆妈早死几年,看不着了,要是现在还活着,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的。
这种事,卢微梅也是做梦也没想着,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心里一会儿骂苏大槐不是人,是畜牲,一会儿骂苏露是祸害,是天生的骚货,把灾难招来了,自己一把屎一把泪地带大她,竟然就得到这样的报答,一点良心都没有。有一天,她终于想明白了,对董菊米说:“苏大槐肯定是在报复我。想不到,苏大槐这么恨我。”董菊米说:“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催卢微梅赶紧搬回去住。卢微梅说:“我那有脸搬回去,苏梦看见我,像看见敌人,恨不得吃了我。连苏落看见我,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给苏怨写了很多信,他一封也没回。”董菊米说:“你做什么事情,从来不想想后果,这么大年纪了,还相信书里写的东西,笑都被别人笑死了。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说,怕你受不了。”卢微梅说:“我还有什么话受不了,你尽管说好了。”董菊米看了卢微梅一眼,叹出一口气,说:“苏大槐就是被你害死的。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全云城人都这么说。”见卢微梅不出声,董菊米又叹出一口气,说:“这就是你的命运。这世上的人,那个不是在自作自受。”
苏梦哭了几次,就不哭了。她退了学,跟饶师傅学起了裁缝,很快,她就开出了自己的裁缝店。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卢微梅低声下气地劝她打掉这个孩子,说是个孽债,将来要受苦的。苏梦就说:“我的事情,你管不着。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菩萨保佑了。当然,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留下孩子,就是要把那点念想留下来。你要是再劝一句,我就一头撞到墙上,死给你看。”她看卢微梅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是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的眼神。第二年,苏梦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苏非。又过了三年,苏梦嫁到了高溪村,做了一个农民的妻子,连居民户口都放弃了。依然还是做裁缝,什么活都接,整日埋在衣服堆里,头都难得抬一下。她很少回云城,跟家里人也基本不走动。她的农民丈夫是个矮壮的男人,有点驼背。每当他看见苏非时,他的背就会显得更驼一些。
苏怨大学毕业,原本可以留在北京工作的,但苏怨执意要回云城,就回来了。他在云城统计局工作,开始几年还不错,但做到科长后就再也没有提上去。他到四十多岁还没结婚,恋爱倒是也谈了不少,都是谈着谈着就散了。散了原因也是相同的,苏怨从来不近女人的身子,连手都不情愿拉一下。还有一点,他太爱干净了,从来不让别人动他的东西,有一次,一个王姓女朋友想讨他的好,偷偷地将他的衣服洗了,苏怨知道后,当作女朋友的面,将衣服统统扔进了垃圾桶。起先,女朋友们都以为他品行端正,是个靠得住的君子,但时间一久,就毫无例外地把他归入那种病人。为苏怨的事,卢微梅哭了很多次,她对苏怨说:“看得出,你一定也在心里恨我。这么多年,连句妈都不肯叫。我好歹也是做母亲的人,你一天不结婚,我的心就一天安不下来。”苏怨就笑了笑,笑得很苦。他说:“我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不过我很满足。因为这个世上,有个人,真的爱过我。”卢微梅说:“谁。”苏怨说:“这个人,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1977年4月2日,十八岁的苏梦来了月经,她害怕得要死,以为自己得了怪病。血流到第三天的时候,苏梦很绝望,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下决心把秘密告诉苏怨,她不想自己就这么孤单地死去。而且,苏怨是这个世上让她最信任的人。当苏怨看到苏梦的下体时,还来不及想什么,事情就发生了。这一天,也是卢微梅决定嫁给老王的那一天。一大早起来,卢微梅就开始打扮了,黑色的毛衫,灰长裙,外面披一件紫罗兰的羊绒披巾,头上是一顶宽边黑灰条帽子。这些压在箱底多年的行头都被她用上了。卢微梅看到老王时,突然像小姑娘那样,一蹦一跳起来,脸上是扭捏的微笑。她陶醉地环顾四周,说:“老王,春天来了。”
何丽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