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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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4-08-19 13:53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卢兰又一次失踪。这一次,她走得很远,是跟着马车走的。一个月后,卢兰自己回来了,破破烂烂的样子,大人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一张小脸很安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董菊米和路小蔓很快就发现,卢兰变了性子,不怎么爱笑了,原来的天真活泼已经荡然无存,变得小心和谨慎,像一只温顺的猫。两个人都说,卢兰的人是回来了,但魂没有回来。董菊米心里很难过,想不到卢兰的童年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以后,卢兰每年都要无缘无故地失踪一次,长短不定,长则一月、半月,短则两、三天。根本不说去了哪里。打死也不说。为了凑足买车票的钱,她一分钱的棒冰都不舍得买,还学会了小偷小摸。先是偷董菊米藏在枕头下的钱,后来没钱偷了,就拿家里的粮票、米、盐换钱,有几次,还偷到隔壁邻居家。很快,她在桂花弄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三只手。”再也没有人叫她小铃铛了。为这,她挨了不少的打,有一次董菊米下了狠心,让她跪在碎瓦片上,跪了一天一夜,连路都不会走了。卢兰一次次的认错,又一次次的重犯。像上了瘾。她对董菊米说:“大妈,你还是早点死心了的好,我这人,教不起来的。这是毛病,治不好的。”董菊米说:“你不知道,小时偷针,大时坐牢。”卢兰嘻皮笑脸地说:“坐牢就坐牢好了,我无所谓的。”董菊米又说:“外面很危险的,你是女孩子,会被别人骗掉的。”卢兰说:“大妈,你不知道,被我骗掉的人更多。”仍然是嘻皮笑脸的样子。董菊米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有一天,卢兰的这个毛病突然不治而愈。那是1967年。她再也不偷了,因为她再也不想外出了。

  那封来自内蒙古的信,差不多路上走了三个月,到董菊米手上时,已变得破烂不堪。信封上的字迹很小。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这封信后来被卢兰藏在墙壁里。她先是挖出一个小洞,然后涂抹上新鲜的黄泥。每天晚上,卢兰都要靠在那块墙壁坐一会。她小小的身子绷得很紧,那样子,像在护着什么。有几次,她就靠在哪里睡着了。每次董菊米把她抱上床,都发现她的眼里含着眼泪水,有几滴挂在苍白的脸上。当然,洞里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张发黄的标签。卢兰热衷东翻西翻,像条警惕性很高嗅觉特别灵敏的狗。这也是她做“三只手”时养成的习惯。这个家里,没有她发现不了的秘密。她就在这些秘密里长大。

  只是,卢兰失踪的毛病,在1990年后又犯了。这也成了卢兰第二次婚姻生活里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这个秘密横在他们夫妻之间,像根卡在喉咙里的刺,有点疼,又有点痒,有时候感觉它存在,有时候又感觉它不存在,不上不下的,说不出来的滋味。这让他们的夫妻关系多年来一直是平平淡淡,既不亲密,也不争吵,像杯温吞吞达不到沸点的白开水。有一年,卢兰的丈夫终于鼓起勇气,落下决心,想让生活的真相浮出水面。他不想一辈子活在心事里。他跟踪卢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既害怕又期待,但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卢兰在这座城市总共呆了三天,第一天是逛街,第二天也是逛街,第三天还是逛街。完全是漫无目的。她买了一大堆的鞋子,皮鞋,布鞋,更多的是旅游鞋。这也是她的一个怪癖,喜欢各种各样的鞋。他们家最大的财产就是鞋子,整整堆了一个房间。卢兰的丈夫还发现,卢兰经常会突然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脸上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激动表情。卢兰的丈夫回来后马上提出离婚,因为这个他根本没有想到的结果让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这个在自己身边睡了十多年的女人一无所知,完全就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陌生的人。他和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空白,这让他突然对这段婚姻失去了信心。卢兰笑了笑,很平静,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好像她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在卢兰的想法里,她的第二次婚姻比第一次婚姻还要乏味,还要无趣,甚至还要无聊。

  第十一章 旗袍,旗袍

  1

  从前,路小蔓最爱去的地方是老泰坊,多年来,她只认那里的手艺,也只有老裁缝饶师傅做出来的旗袍经得起她的挑剔。当年,路小蔓旗袍最多的时候,板起指头也数不过来,可以三个月下来,每日一款,不重样。有些上好的料子,都是卢子云跑前跑后亲自采买的地道的苏杭货。卢子白在这件事上很上心,他挑的料子,品相好,经看,看一次,开眼一次,真正的一分钱一分货,最合女人的心。他在服装上的高品味似乎与生俱来,少年时便成了母亲以及卢府众多女人衣着上的高参。路小蔓喜欢穿旗袍,也因了卢子云的一句话。卢子云经常说:“女人穿旗袍,生风生水,怎么看,都是女人样。做女人,就要有女人样。”对路小蔓来说,卢子云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路小蔓偶然想起这些,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很遥远,真像是前世的事了。

  没几年功夫,老泰坊搬了四次家,搬一次,店面小一圈,地方也是越来越偏角了。不起眼的门面,一块木板上,摆着龙头布、丝光蓝、咔叽,还有几匹粗布,做得也是中山装、便装这些大路货。见了路小蔓,饶师傅赶忙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口,微微鞠躬,说:“盼你来,把眼睛都盼大了。想必你的耳朵是每天都痒着。要不是你和一枝花,我这做旗袍的手艺就要废了。大家都说,这云城,也就剩两个穿旗袍的人了。”又跑到里间,拿出一件刚完工的旗袍给路小蔓看。粉底梅花图,同色系滚边与盘扣,透出雅致与高贵,是一枝花一直喜欢的味道。路小蔓的手快触到旗袍时,又像怕疼似的,赶忙收了回来,脸上讪讪的,说:“说不定,我以后也就只有站在一边看的份了。”心里竟生出了一点恨意。只是连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是在恨旗袍呢,还是在恨旗袍的主人。绕师傅是个明白人,又阅人无数,做事最懂分寸,也不多问什么,淡淡地一笑,说:“可惜了。人挑衣,衣更挑人,你可是天生穿旗袍的人。”路小蔓避开话头,将眼睛从旗袍挪开,七挑八挑,挑了两块价格最合算的棉布。她的眼睛已经被日益捉襟的日子磨得慢慢变尖了。磨蹭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布票。这还是董菊米特地到郊外农民家换来的,用董菊米的话来说,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为了这两张布票,路小蔓跟董菊米磨了不少嘴皮。路小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讨价还价了一翻,当她的手接过饶师傅找的零头时,心头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迅速将头低了。

  走时,饶师傅又追了出来,说:“有两块上好的料子,是前先年从苏州进的正品,我还是放着等你。别人穿,就糟蹋了料子,让我心不甘的。”路小蔓呆了一下,转过脸来,说:“这个话,我还是当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的好。有些东西,不惦记着,就会放下的。一惦记,反而过得不安心了。”饶师傅照旧淡淡一笑,坚持道:“人活着,总是要惦记一些东西的。这样,日子才能往前挪,有点奔头。”事后过了好几天,这句话还一直喧哗在路小蔓的耳边。是听进心里去了。

  2

  一晃几个月过去,朱红琓一点音讯也没有。路小蔓去机关大院打听,一枝花见了,忙找个借口躲开了。马莲莲倒是很热情,说了一大堆,却是绕开话头讲,你说东,她偏说西,没有一句是搭到边的。打听到后来,路小蔓也看明白了,大院的人,嘴里都挂着一把锁。是忌讳,怕沾着腥味,也是事不关己的冷淡。有几个,甚至都已经想不起朱红琓这个人了。大院里出事的人太多,眼睛看皮了,心自然也起了老茧,像是全身长出了肉身的麾甲,变得刀枪不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过去两个月,传来确凿消息,妇联外调人员已撤回,说把整个南京都撅地三尺了,也不见朱红琓的踪迹,已报公安局备案。再等一段时间没有下落的话,就要销户。路小蔓听罢,半日回不过神来,将嘴张得碗样大,说:“你看人真准。这年头,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的。看你脸上空白的样子,肯定是早就想到了。”董菊米说:“众人推墙,没有不倒的。也怨不了朱红琓,在云城,她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她总归年轻,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和我们的处境不一样。的确是卢子白断了她的前程。”路小蔓说:“真是看不懂你,心里也不知道到底向着谁。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朱红琓在我眼来,书上的人一样,从头到脚找不着一点毛病,讲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不是道理,想不到心硬得像块铁板,一丢,就丢得干干净净,头都不回一下。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现在想来,我的眼睛真的是被屎粘住了。”董菊米说:“也许,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吧。这世上最苦的事,是有苦说不出来。”路小蔓听了,叹口气,说:“难道她不会想想卢兰命更苦吗,明明有爹娘,却像没爹娘,以后见面了,亲都亲不起来。”董菊米不以为然,说:“也不见得。依我说,孩子吗,有人爱,有人疼,就不会苦的。”路小蔓不喜欢听这个,也不相信这个,说:“不可能的,你把自己看得太大个了,太有能耐了。很多东西,我们能给的,她未必在意,她真想要的,我们又给不出。不要怪我说话难听,这样的社会,两个孩子的命,闭着眼睛也猜得到,好不到哪里去的。”董菊米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路小蔓笑了一下,说:“你到底还是一个读书人。”

  董菊米供销社的工作,四清的时候丢了,是让人清理出来的。她的底,早就被人摸去了。单靠董菊米一双手帮人做零活的收入,供四张嘴,明显有了窘迫。原来的那点家底,这几年也慢慢掏空了。董菊米寻思了几天,打定主意,当着马来其的面,向卢茨梅开了几次借钱的口。几家人的日子,也就数卢茨梅家稍微宽裕一些。卢茨梅说:“大妈,这事看来也没那么简单,有些结果可能根本想不着的。毕竟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我看,还是作长远打算的好。”董菊米说:“你心里想了什么,我自然清楚。我这里只有一句话,退一万步,也还是一家人。我在哪,卢家的家就在哪,散不了。”卢茨梅说:“你一句话就堵了我的嘴,反正,卢家的事,还是你来做主,我们做小辈的,也就是听的份了。总之,我也是为卢夏、卢兰好。”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只要董菊米担得去,她乐得说说孝顺话,反正也是不痒不疼的。

  这年冬天,路小蔓离开桂花弄,去机关大院跟卢茨梅一起生活。是卢茨梅提出来的。对卢夏、卢兰,卢茨梅是不会很上心的,偶尔送点日用过来,也是做做样子。但路小蔓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总不能不管。父亲的两个老婆,竟然也能在一起生活得这么久,的确让她意外。董菊米这个人,她到底还是没有看明白。这次马来其也没有反对。卢茨梅说:“我不是放不下我妈,我是心疼大妈。我妈那个人,长不大的,在哪里都碍手碍脚,只能给别人添事。”马来其应道:“那有这样说自己亲娘的,依我说,你妈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不怎么会做人,用你们这里的一句话来说,叫油用了,头不光。怪只怪,她以前的日子太好过了,大家都捧着她。人一离了地,就会不着边际的。不过,你这人,我最清楚,说谁都没一句好话。”卢茨梅倒笑了:“你这么说,可是冤枉死我了,这么多年,你可听到过我讲大妈一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人讲话喜欢一是一,二是二,凭的是良心。我也是怕你看我妈不顺眼,先给你提个醒,心里有个准备。”马来其说:“你大妈来我们家借钱,意思也就明摆在哪里。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做什么都横竖有理,让别人说不了话。”卢茨梅听不入耳了,强硬地说:“我还是哪句话,做人要讲良心的。这回,再不把妈接过来,道理上也过不去。我们这样做,是明智的,不然,会给别人说闲话的。”马来其说:“你这么像六月天孩儿脸,说变脸就变脸呢。大妈聪明不聪明,你心里最有数了。没看出来,你和大妈这么有感情。”卢茨梅回应道:“谁像你,和谁都隔着一层,连个朋友都没有。我大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服她不行。”马来其说:“想不到你还替她说话,一点起码的觉悟都没有。一个家,两个老婆,我怎么看,都是罪恶。”说到这个话头,卢茨梅马上声音小了下去,说:“你这人,就喜欢拿我们家这点短说事,说得我耳朵都起壳了。明摆着就是欺负人。”马来其声音高起来,说:“我当然要介意,你不知道,它碍了我多少事。我提它,就是提醒你,做人要明白一点,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卢茨梅呆了一下,用话顶了过去,说:“你这么想,让我觉得你这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你骨子里头就是一个农民,身份再怎么变,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两个人僵了几天,最终还是卢茨梅服了软,贴出一个笑脸先开了口,给了马来其一个下的台阶。从一结婚开始就这样了。两夫妻相处,退时则退,一张脸面又能值多少钱呢,这是卢茨梅的大度,也是卢茨梅的聪明。

  天还未透亮,董菊米和路小蔓都早早地起床了。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贴心话,眼泪也流了不少。七、八年,不容易。两间最平常的小屋,两个互相并不怎么喜欢的人,留下来的,却是一个最完整的家。猩猩惜猩猩,她们身上留着彼此的气息,也是这个世上最后的温暖。

  这个冬天的早晨,和七、八年前那个早晨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到处是雪泥和寒冷。路小蔓穿着旗袍,在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又想起点什么,跑去告诉董菊米。卢茨梅催了几次,路小蔓也不搭理,不情愿离开的样子。卢茨梅说:“当初脚掂起要跟我走的人是你,现在赖在地上不肯走的人也是你,变来变去,我真搞不懂你了。”路小蔓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还没有糊涂到好坏都分不清的年龄。”董菊米就拉过她,说:“看你,和孩子较什么真呢。树挪死,人挪活,再怎么样,也比桂花弄的日子要强一些。”路小蔓也不避卢茨梅,直拔笼统地说:“她家的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只怪我自己没有用场,靠来靠去还要靠到她头上。”董菊米就说:“靠儿女,是名分的。要是不乐意了,就再回来,我这里再小,也少不了你一个安身地方。再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家。”路小蔓马上笑了,说:“我等来等去,就等你这句话。不知怎么搞的,离了你,我到哪里都是慌兮兮的,像掉了魂。”卢茨梅在旁边听了,忍着气,接口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小了,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不下去。难道,我还会把你卖掉不成。”路小蔓说:“这世上说不准的事多着呢。”董菊米赶忙打圆场,说:“好好的事,越说越不成样子了。”

  路小蔓大包小包搬出桂花弄时,一弄人出来看热闹。弄里的人向来热衷看热闹。他们都看到了卢家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的情景。这个事,弄里的老太婆们说了足足一个冬天。她们晒着太阳,把卢家一些陈芝麻烂稻谷的事翻出来。其中一个最爱管闲事,总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的老太婆,瘪着没牙的嘴说:“这两个女人,七、八年来,我每天立起耳朵听,没听到她们吵过一次架,睁大眼睛看,也没见不三不四的男人上过门。看起来,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再怎么落魄,也会鮜得住,不会倒水赖。”另外一个秃头老太婆不屑地撇撇嘴说:“好不好,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大户人家,最喜欢装了。人都差不了多少的,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没见过哪个人真的会比别人好多少。”瘪嘴老太婆和秃头老太婆原先是掏心窝的一对,好得过了头,土改分浮财,秃头老太婆要走了瘪嘴老太婆那张忖了多年的铜床,以后两个人心里生了隙就走远了。瘪嘴老太婆最讨厌别人同她顶嘴,尤其讨厌秃头老太婆顶嘴,硬绑绑地回了一句:“就算是装,装了这么多年,也就不算装了。你呀,到老也还是一个德性,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惠,天下第一聪明,见不得人家的好。” 秃头老太婆不服,她断定她们之间有不同寻常的习性,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毕竟是自己心里猜想的事,作不了数。也怕别人说自己口德差。秃头老太婆对董菊米倒是心服口服的,没有半句多话好说,她的儿子恨媳妇红杏出墙,半夜三更躲在茅坑里磨了半年菜刀,原是想砍了她再自己上吊,一家人都不要活散了算了,只因欠了董菊米十元钱,不还了良心上过不去,想凑够钱再动手,这一拖,就把那点恨拖淡了,想开了,放了媳妇一码。所以,弄里的人都说,是董菊米的十元钱救了两条命。她只是看不惯路小蔓而已。路小蔓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还有身上的那种香味,在秃头老太婆看来,就是一个妖精转世,与她那个抛夫别子跟温州人跑了的媳妇一个模子出来的,她断定,路小蔓这种女人,长着一双眼里出水的桃花眼,天生招男人,迟早守不住自己的。秃头老太婆的媳妇逃跑后不久生孩子难产死了,弄里的人都说是被秃头老太婆活活咒死的,她们都见过她在角落头偷偷点着香,嘴里念着咒语的模样。她的确一心一意地盼着这个婊子死去。

  3

  卢茨梅家,大小四口人。头一个孩子马东出生时,路小蔓准备了一堆看着漂亮但用不起来的东西。东西里头,竟有一个胭脂盒。照云城的习惯,这个场合,应该送些鸡蛋、红糖、老母鸡之类的。如果是比较心细的母亲,一般还会准备好发奶的鲫鱼和通心草,备好小人用的肚兜、尿布与小棉被。脸上也没有升级做了外婆的喜悦,见了孩子,手都没伸一下,说了两句不着边际的话,板凳还没坐热,就说要走了。离开前,眼角也没瞟一眼孩子,像是根本忘了这个事。马来其见状,便不让卢茨梅提接母亲来自己家的话头,而是去雇了卢家的老保姆常嫂。

  路小蔓见了常嫂,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年的光景,原先的做派不知不觉回来了,笼着手,什么事都不去插手,当自己是这个家的客人。偶尔抱一下外孙女,一见拉尿,便大呼小叫起来,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抖着手,扔不及。有一次常嫂去买菜,让路小蔓看下马红,回来时,孩子哭得哑了嗓子,路小蔓倒好,睡得一头猪似的,常嫂摇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把她摇醒,睁着一双大眼,问道:“是着火了吗。”弄得常嫂哭笑不得。整日在镜中跟前晃,照十八遍,几件衣服,换得来换得去,像只蝴蝶在大院里飞。最花心思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头发,日日洗,用火钳烫出大卷或小卷。还经常讽刺常嫂的头发像一蓬干草,一点都没有女人样,没有一个男人会多看一眼。大部分时间是在嗑瓜子,速度来的快,一眨眼,就嗑出一地瓜子皮来。常嫂见了,就笑道:“人比人,气死人。我看来看去,卢家这么多人里头,你是最有福气的,面颜上一个皱秆也没有,看上去比你的女儿还要嫩几分,说你四十出头,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路小蔓睁大眼睛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叫什么福气。卢家的日子你也是见识过的,和以前相比,真的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早已经是落哭没眼泪了。”常嫂又笑了笑,说:“不受累,不受气,就是福气。你看看我,一把老骨头了,还得自己撑饭吃,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命。”路小蔓见家里没人,就扑到常嫂耳边问:“马来其这个人怎么样。”常嫂扫了路小蔓一眼,期期尔尔地说:“饶过我吧,我们做下人的,最忌讳的是对主人家说三道四。不要怪我多话,这么多年,拿我们下人当人的,也就是卢子白了。可惜,这世上,好人没好报呀。”提到卢子白,常嫂的眼泪就下来了。路小蔓说:“好好的,哭什么,你这人,就是眼泪多。照我讲,人好有什么用,换不来吃,也换不来穿。哪个朝代,不是好人吃亏。让我当,我还懒得当。”又问:“他们这个家,谁听谁的呀。”常嫂说:“这可真让你问住了,我呆了好几年了,也没看出来。他们都是顾面子的人,什么事打死也不会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来说的。你女儿是能干人,用云城话来讲,叫豆腐两面光,哪个见了不说她好,不说她惠,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呢。”路小蔓说:“哎呀,你真不知道,我那女儿,从小到大跟我隔心隔肚,没话说的。她的好,我做老娘的人一点也没觉着,就是好,也是光做给别人看的。”常嫂说:“这句话我可要当作没听到了,哪有母亲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呀,别人听到,还当你是后娘呢。”路小蔓听出常嫂话里的意思了,马上发作起来,说:“也就是你们这种人,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小心心,兢来兢去,像个上不了台面的洋媳妇,我看看都吃力得要死。我可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生好了的。”常嫂听了,温和地一笑,说:“那是你以前的日子太好过了,腰粗,底气足,人人都顺着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乱念生添也关系的。我们这种人,什么都没有,借一百个胆来,也是不敢的。”路小蔓走开了,常嫂的笑容还一直挂在哪里,到望不到背影了,才猛地收起来。

  起初,卢茨梅对路小蔓保持着客气,这是她觉得比较妥当的疏远形式。渐渐地,卢茨梅就很有些看不下去,说话带着刺,整天没个好脸。路小蔓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照样睡到日头晒到屁股,饭桌上见不到肉就说没菜,嘴翘得能挂一把茶壶,还叉着腰,把常嫂指使得团团转。又整天不是这里疼,就是哪里疼,把以前的小把戏又重演了一遍。常嫂实在忍不下去了,太明的话不敢讲,拐了几个弯后,对卢茨梅说了一句:“你妈那个人,五个人服侍她还不够。她一来,我恨不得多长两双手出来。都说隔代亲,我还真没见过一点都不喜欢外甥的外婆。”卢茨梅是聪明人,这种边鼓,一下子就听出意思了。

  卢茨梅给路小蔓找的工作,是县委食堂的洗碗工。事先也没跟马来其商量。没商量,是因为卢茨梅看得出,马来其根本就没有拿路小蔓当一回事。马来其知道后,心里不爽,觉得让路小蔓去洗碗有些过分,当然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容忍卢茨梅自作主张。只要他当家一日,就决不允许开这个头。他在里屋拦住卢茨梅,说:“你太不给我面子了,我们家也不差妈那一口的。”卢茨梅高声道:“是你,不懂我的意思,消灭寄生虫,是我们的责任。妈这样下去,是要被机关大院里头的人说闲话的。毕竟,这里不是桂花弄,躲得过别人的耳目。再说,她又那么喜欢招摇,说话不过脑子。让她闲着,肯定要闲出事来。我一看见她那样子,头就大起来,心就烦起来。”这话吓了马来其一跳,他转身向外探探了头,将布帘拉好,小心地埋怨道:“这么大声,你也不怕妈听到。”卢茨梅说:“我本来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一刻钟不到,路小蔓果然在自己的屋里闹出一片大动静,先是听到蹬脚声,再是拳头擂门板声,后来是一个碗砸到地下声。紧接下来,路小蔓脸拉得尺把长,将平日的高跟鞋换作一双绣花的布鞋,从屋里冲出来,盯着卢茨梅,破口骂道:“到头来,卖我的人,果真是你。难怪我这段日子天天做恶梦,睡不安心。”卢茨梅说:“你要那么想,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不做活,没人养你,到街里讨饭与我不相干。共产党就是不养懒汉,这一条,铁板钉好的。”路小蔓说:“你也不想想,你妈从前是什么身份,咳声嗽地都要抖三抖,连头发都是佣人梳妥当。我的指甲,我的手,当年你爸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里头,打磨、着色、养护,样样自己动手,拿它当艺术品。要我去洗碗,亏你想得出来。”卢茨梅说:“你还有本事讲旧社会的事体,云城人讲的那种梦里人就是你了。你睁大眼睛看看,马莲莲也在打扫卫生,人家可是县长夫人。”不再和她废话,自顾自走在前头。路小蔓哭哭啼啼着,拖着生硬勉强的脚步跟在后头,走一步,停下来,骂一句。先是骂卢茨梅,骂到后面,连带着将马来其、常嫂也一起骂了。招来一大堆人来听。见人多,路小蔓骂得更起劲了,到最后,倒在地下撒泼,嘴里叫道:“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卢茨梅见状,站在一旁,冷冷地说:“你演戏演给谁看呀,今日就是把天哭漏了也是白哭。你要是当真不想活了,瓯江没盖,白云山没栏,你尽管去跳好了,我要是拉你一下,就不姓卢。”路小蔓听了,叫了声皇天,眼睛一白,突然不哭了。

  路小蔓找董菊米诉苦,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这回被卢茨梅修死了,这个囡,心肠比男人还要硬,还要狠,一点良心都没有。我和她,这生世没有缘分的。董菊米递给她一条手巾,拉了拉她的手,劝慰道:“洗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自食其力才是最好的。我以前也是什么活都不会,现在不也都学会了吗。”路小蔓不要听,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都烦着我。我路小蔓在哪里都是当多的,让人瞧着拌眼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年就跟卢子云去了。这种苦头,我真的是吃不起。”气鼓鼓地走了。董菊米盯着路小蔓的背影看了一会,突然笑了。她在心里想:卢茨梅倒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到底是卢家出来的人,跟她爷爷、叔叔一个德性。

  4

  食堂在机关大院最里头,地方宽敞,摆着几排简单的桌子。五十年代,县委大院的人几乎都是自己不开火的,这个时期,机关干部们个个忙得屁滚尿流,精细日子不是不想过,是缺条件。尤其是那些来自北方的南下干部,他们对云城饮食基本上是拒绝的,觉得青明果、糯米棕、卷饼、千层糕、莲子羹之类,都是空闲人想出的东西,吃起来都觉得麻烦。他们一往情深地向往着馒头、大葱、水饺和猪肉,尤其是猪肉。当他们真正领略了南方食品的好时,时光已经又走了一些年头。机关大院有一个传了多年的说法,一枝花笼男人的手段,不仅是床上的功夫,更重要是一手做菜的绝活。据说这个说法最早出自马莲莲之口。后来一枝花的私房菜传出来,竟然是云城最日常的几种:泡豆腐、油闷笋、三年沉腌蛋、八宝菜、红烧猪蹄与糊汤。最后一道菜,多年后还上了国宴菜谱,只是名字从糊汤变成了文诌诌的丝路鱿鱼。当然,还有一个说法要难听一些,说是一枝花的婚姻之所以稳如泰山,是因为她不停地给自己的老公换女人,她的那些姐妹就隐藏在云城的角落里头,密密麻麻的,多得像蚂蚁。在云城,鸡这个行当,自古以来,生命力就是最旺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一天,路小蔓穿铁青色旗袍、着高跟鞋、挎白色小皮包出现在食堂的时候,几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们惊讶地看着路小蔓。他们很久没看见过这种女人了。路小蔓的打扮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像是去看戏或者是赴宴。她们就在心里狠狠地笑起来,笑这个女人的不合时宜。没过一会,路小蔓的脸色就走了样,眉心就起了结,十分努力的控制着一次又一次冲上来的恶心,最后,她还是将那块绣着梅花的真丝手帕取出来,捂住了鼻子。手帕是洒过香水的,但依然无法抵挡这里的气味。这些气味,包括了叟饭味、死老鼠味、霉干菜上头的白毛味,以及几个蓬头诟面女人身上不怎么浓厚却绝对存在的不干净气味。坐在里头的厨子突然笑出声来,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当他走近路小蔓的时候,路小蔓呼吸里便只剩下一种气味,很快,路小蔓确定,那是一种狐臭。男人打着赤膊,身上的每寸肥肉都在抖动,多年的炊事生涯让他留下了这个职业最明显的特征:庞大和满足。说起话来口臭冲人,跟狗的呼出的气息一模一样。这样的男人,换作以前,路小蔓是不会看上一眼的。男人盯着路小蔓,脖子贪婪地伸出来,用力地吸进一口气,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真是大白天撞着鬼了,食堂里还会冒出一个妖精来。”猛地伸出手来,在路小蔓柔软的细腰上捏了一把。不满足,又把手伸到路小蔓胸前的一团肉上。路小蔓白了他一眼,说:“拿开你的咸猪蹄。老娘不是不想骂你,而是怕脏了自己的嘴。”一跺脚,扭头走开了。一时气得眼睛、鼻子、嘴巴统统错了位置。厨子在她背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马不在乎地用脚使劲吡了几下。他说:“到这种地方,你还摆什么胚。真是好笑。”

  之后,路小蔓每天一想到这件事,就要和卢茨梅争吵几句。后来,争吵结束了。是路小蔓厌倦了,软顺下来,不再生事。跟谁也不提食堂里的事,脸上表情闷闷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卢茨梅以为母亲适应了,也不去在意。

  又过去一段日子,路小蔓得了一种怪病,什么气味都能让她呕吐,吐出来是一些清水甚至黄胆汁,看上去像一个刚刚怀孕的女人。几个月之后,当路小蔓停止了呕吐时,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孕妇。这件事,还是马来其先发现了异样,偷偷说给卢茨梅。很多时候,他都显得比女人还要细心,发现得了隐藏在暗处的生活的真相。这样出格的事,卢茨梅做梦也没想着,气得不得了,将手里的茶杯扔到路小蔓的身上,两娘囡当场就撕破了脸皮。马来其劝说了好半天,卢茨梅才缓过气来,顿着脚说:“她就是死人一个,面皮比墙还厚。我的脸都被她丢光了。”马来其分析道:“千万别去信那些空话,人是改造不好的,脱三层皮也没用。你妈早就被虫蛀得只剩下一个空壳了,走这条路,是情理中的事,我们早就该想到的。”卢茨梅说:“我就不相信管不了她。”马来其就笑笑说:“你总不能把你妈的脚骨敲断吧。天下女人都是管不住自己的货色,有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有第三次,这可是我老娘讲到老的话。”卢茨梅说:“反正,无论怎么样,她也不能嫁给厨子。下三滥的货色,太十三不搭了,要被人笑掉大门牙的。我看老娘的眼睛是全瞎了。”马来其听罢,一下子脸阴得拧得出水来,良久才从牙缝里冒出一句:“我算看明白了,你骨子里还是看不起身份低的人。不要怪我话说得太出,你平常的觉悟都是装的。”卢茨梅心里装着事,马来其说什么她只当没听到,不想跟他烦。为了瞒下这件事,卢茨梅第二天就找了个借口,将常嫂回了。常嫂再怎么贴心,再怎么懂人情世故,到底也是外人。

  卢茨梅找到了厨子。在厨子肮脏的屋子里,卢茨梅见到了她很眼熟的一件粉色绣花内裤、一双肉色丝袜与一瓶雪花膏大咧咧地亮在油腻得看不出颜色的枕头上。厨子好像早就在等这一天,他对卢茨梅的指责无动于衷,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眼前的菜。那全是些寻常人家见不着的好货色,野猪肚,牛舌头,羊杂碎,和一根粗壮的筒骨。都冒着蓬勃的香味。厨子的厨艺在云城数得着。他扫了一眼卢茨梅,冷冷地说:“是你妈自己送上门来的。条件是,不洗碗。害我这几个月憋屈死了,堂堂厨师做着小女人的话,感觉自己比别人矮了一头。”厨子还用另一句话表达了对自己的怜悯。他说:“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像你妈这么懒这么谗的女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真是前生世作孽呀。”一听这话,卢茨梅感觉喉咙好像忽然被刺卡住了,发不出声音来。眼睛一疼,一抹,却抹出一把泪水来。厨子见了,又不冷不热地添上一句:“你有什么可哭的,该哭的人是我。”

  路小蔓拿肚里的孩子与厨子闹了几场,厨子不承认,说既然你能跟我,也就肯定能跟别人,在我面前讲道德,一点意思都没有。怪来怪去,要怪你自己裤带子松,不守妇德,有话说不响。在我眼里,你本来就是一分钱都不值的。后来,还是马来其的一句话,闭了厨子的嘴。马来其说:“那就让路小蔓把孩子生下来。不是你的话,自然与你没干系,算路小蔓自己倒霉。是你的话,你的日子就到头了,坐牢是逃不了的。多话我也懒得说,你自己好好去掂掂轻重。”一个月后,厨子休了乡下的结发老婆,苦丧着一张脸,娶了路小蔓。对肚里的孩子,路小蔓嫌麻烦,原本就没打算要,厨子呢,乡下孩子一大堆,也嫌麻烦。两个一合计,就把孩子做掉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两个原来是同一路人,都喜欢轻轻松松地呆在这个世上。事后,马来其怪路小蔓考虑问题太简单,说要用孩子栓住厨子才是长久之计,路小蔓就呵呵笑起来,说:“想那么远干什么,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婚后第一件事,路小蔓去饶师傅哪里做了一件旗袍。用的是那块正宗的苏州料子。裁衣服的时候,饶师傅告诉路小蔓:“余下的几块料子,都让一枝花定去了,到底是识货的人。这云城的人,个个胆子都变得比老鼠还胆小,也就唯独她,还能依着自己的性子在生活。”路小蔓冷淡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家本事好,眼睛生得亮,抱着个粗大腿,要什么有什么,那会把几句闲话放在心里。”说着说着,整个身子变得僵硬起来,原本心头那点高兴,忽然就没有了。

  卢茨梅和母亲生了一段时日的气后,又开始走动起来。毕竟是母女,打断腿连着筋,没有隔夜仇。

  有一次,卢茨梅问路小蔓:“妈,你过得好吗。”路小蔓想也没想,扬一扬红润的脸,很快回答道:“当然好。”她的确觉得好。她和厨子私下有个约定,做爱一次,厨子给一角钱。为了那件旗袍,路小蔓还反过来求了厨子几次。虽然做爱的时候,路小蔓一直捂着鼻子,有几次,还边做边吐。后来就习惯了。在路小蔓看来,无论那种生活,都会有自己的平衡点。人靠来靠去,总归要靠实在的东西。其他的,都是空卵传。卢茨梅劝路小蔓去看看董菊米,路小蔓说:“我嫁给了厨子,没脸去见她了。她本来就看不起我,现在更有理由看不起我了。”卢茨梅说:“我跟大妈讲了,大妈一点也不意外,说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路小蔓就笑了,笑得很暧昧。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怎么喜欢董菊米的。因为她太聪明,把人看得太透了。再说,人活着,总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这么多年来,却一直看不出来董菊米想要什么。一个人,一点破绽都没有,一点软肋都没有,总归是让人害怕的。这也是她不喜欢董菊米的另一个原由。卢茨梅看了路小蔓一眼,接着说:“不是我喜欢说你,许多事情,你到现在都看不清楚。大妈要是恨你,早就恨了,用不着等这么久的。依我看,大妈从来就没有把你当过对手,原因是,她可能也没有爱过爸爸。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我感觉,大妈以前肯定经历过什么。一个人,什么都无所谓了,才可以如此刀枪不入。”路小蔓听着听着,忽然失去了兴趣,觉得说这些已经和她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马上转了话题,说:“厨子做的鸡汁小馄饨,味道很地道,是按卢家正宗的配方做的,还答应做法式小牛排让我解馋,想必他对我,还是肯用点心的。我本来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也就想想这些了。”路小蔓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卢茨梅的脸色,这才告诉她,嫁给厨子,是马来其的主意。马来其对她说:“看年成,苦日子就要开始了。我老家,已经有人饿死了。其实,人活着,也就只能顾个眼前,图个安稳。嫁给厨子,起码可以不愁吃喝,也算是一条出路。”一句话,说动了路小蔓。当然,马来其藏在心里的想法只有卢茨梅才猜得到,他恨所有偷人的女人,路小蔓嫁给厨子,让他内心充满说不出的快感。有一点,他和桂花弄秃头老太婆想得一样,天下犯贱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十二章 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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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的年辰,一开始就显得与往年不大一样。乡村野地,乌鸦成群结对地飞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铜锣鼓敲,烟熏,都轰不开。而且越聚越多。接着,云城大街小弄也出现了乌鸦,冷不丁,就撞到人的脸上来。按云城民间的说法,乌鸦嗅觉灵,能闻得到死亡的味道。乌鸦在老百姓眼里,向来是不祥之物,讨人嫌弃。也算是凶兆。除了乌鸦,其它的怪事也是一桩接着一桩出,水家族谱的“年谱”里,就有当年水井干枯、屋梁开裂、母猪咬人、蚂蚁上树、水家老爷看见两条蛇交配瞎了双眼、水家长媳生出无屁眼婴儿的记载。

  卢家大院也是前一年冬至被烧的,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把云城的半片天都烧红了。应和了来年满大水的征兆。蹊跷的是,多年来一直也没查到起火的真正原因。两个屈打成招的嫌疑犯翻了口供后,这个案子就成了无头案拖在那里,到后来就不了了之。桂花弄里的瘪嘴老太婆嘴长,嘴碎,喜欢管闲事,按捺不住,说火种肯定是天火,流年不利,老天说不定要灭云城了,舞手舞足,说得满口白沫。公安认定是谣言,又顺藤摸瓜,查三代,查出瘪嘴老太婆有特务嫌疑。再查,又跟多年前那桩特务案搭上关系,卖豆腐的温州人当年租的就是瘪嘴老太婆的自己搭出的一个棚。据说,当时两个人关系还不错,瘪嘴老太婆经常白吃温州人的豆腐,而温州人的衣服也是瘪嘴老太婆帮着洗。瘪嘴老太婆曾祖辈也曾是云城叫得响的大户人家,家底厚实,雄霸一方。到了祖辈这一代,生意不顺,家运走下坡,风光不在。再到了父亲这一代,因为父亲不争气,好赌好嫖,又染上毒瘾,落泊到了卖田、卖地、卖房、卖儿女的地步,家产败光,最后暴尸街头。瘪嘴老太婆打生出来开始好日子没过过一日,斗大字不识一个,十岁开始就在穷人家当童养媳,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整日跟扫把、屋灶、洗衣石板打交道,连云城的城门都没迈出过一步,更不知道政府的大门朝那边开,解放好几年了,还以为天下还是姓蒋的坐着,桂花弄里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特务。瘪嘴老太婆被抓的时候,眼泪枉枉地看着一弄的人,抓住自家门槛死活不肯不松,手指都抓出血来。脚打软杵,让人横着拖出去,眼泪鼻涕弄了一脸。一弄人跟在后头,没有一个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走远了,还直直地站着,个个面色铁青,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多天,弄里人说起这件事,个个心里还很恐惧,说话的时候东看西看,说出来的话也都是半句头。

  天灾说来就来了。而且很凶,凶得让人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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