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罪(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人罪,悲剧
  • 发布时间:2014-08-19 12:42

  法官陈责我无言地搂着杜梅的肩。

  杜梅意识到她老公遇到了棘手的事,但她并没有想到会是怎样的事。她心里所怀疑的,是法官陈责我遇到了另外的麻烦,比如收受贿赂被纪委盯上了。他所处的位置,本来就是有诸多诱惑的。但她很快就否定了。她知道,法官陈责我是个在物质上要求不高的人,他总是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很知足。不是经济问题,那么就是情感问题了。想到这里,杜梅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经常出差,加班做版到很晚,并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事情会是出在这方面。这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她故意做出温柔的样子,希望以此来打败她假想中的情敌。她不知道,在她这样猜想时,法官陈责我却在想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杜梅。将真相告诉杜梅的冲动,在他们结婚后的这几年,一直折磨着法官陈责我。他害怕杜梅知道真相后离他而去,这害怕,让他心里紧绷了一根弦,绷得要断了,他快要崩溃了。他不止一次想,把真相说出来吧,然后让杜梅来选择。说出来了,他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他想,杜梅会原谅他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觉得这是对杜梅的不公平,将压力转到杜梅的身上是自私的表现。他就一直在这样的犹豫中否定再否定。但每次,他最后的选择,都是继续瞒着杜梅。

  杜梅在这天上午接到韦工之的电话。韦工之问杜梅这两天有没有时间,他想和杜梅见一面。杜梅问韦工之有什么事。韦工之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就不能请你这大记者吃饭么?我新发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食物很可口,特别是比萨做得很有特色,又便宜,环境还好。韦工之还记得她大学时最喜欢吃比萨。杜梅问还约了谁。韦工之说请你一个不行么?不敢来,怕我吃了你?杜梅说不定谁吃了谁呢,只是今天要值班做版。韦工之就问明天晚上如何。杜梅说你真是想请我么?有什么事?韦工之说他有料要给大记者报。于是就将这案子的事说了,说他已拿到了法庭寄出的开庭通知,这也就意味着,在十日内将开庭审理。韦工之还说,这案子的主审法官是陈责我。韦工之说有重要的事想和杜梅谈。她不知道韦工之究竟想和她谈什么。

  韦工之是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自然是为了小贩陈责我的利益最大化。而作为一直跟踪这案子的记者,杜梅采访过小贩陈责我两次,每次采访,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从来没有这样牵挂过她的采访对象。她甚至觉得,在这件事上,她立场是有问题的。小贩陈责我固然有可怜之处,但站在受害者的角度,那可是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是那个家庭两位老人全部的希望所在,还有吴用的未婚妻。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杀人凶手和她深爱的老公同名同姓,又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缘故吧。但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小贩陈责我和她的爱人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完全不可类比的人。在她的记者生涯中,她采访过各种罪犯,也采访过数不清的底层人,但这个陈责我给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采访过他后,她就忘不了。她后来也去采访了受害者吴用的父母,还有吴用的未婚妻,看到吴用的未婚妻,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同为女性的她,心底里升起无限的同情。但她却觉得,小贩陈责我是悲剧的制造者,同时也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而谁才该为这悲剧负责?

  是否消灭了小贩陈责我的肉体,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和韦工之,现在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但她对韦工之好不起来,她觉得,韦工之城府太深,满嘴没一句真话,让人捉摸不透。

  杜梅和韦工之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杜梅出国,韦工之改了方向读研,成了律师。大学期间,韦工之是追过杜梅的,被拒绝后,马上改变目标,将杜梅的室友追到手了。这一点,也让杜梅很不能接受,觉得韦工之是在向她示威。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杜梅觉得韦工之这人太能说了,她喜欢沉静的人,觉得男人要是太能说,就显得没份量。当然,这是她大学那会儿看人的标准,很难说这标准是对还是错。后来她成了记者,跑政法线,两人才再有了联系。韦工之是本城有名的大状,这有名,倒不是说韦工之在律师界有什么地位,而是这人特别能折腾,在媒体上出镜比较多,比如这次,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要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因此没少在报纸和电视上露面。

  因业务关系,报纸有时要针对某件案件,采访一些法律界的专家,杜梅就会给韦工之电话。知道杜梅嫁了法官,韦工之曾约杜梅和法官陈责我一起出来吃饭。法官陈责我对韦工之的印象很不好。杜梅问为什么,杜梅说韦工之为弱势者提供法律援助,还是很了不起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冷笑,没有说为什么。只说,这样的人你还是少和他往来。杜梅认着是老公有偏见。但两人的来往,止于君子之交。想着这些往事,杜梅终于是入睡了。早上醒来时,法官陈责我已去上班,保姆也送儿子去学校了。洗漱时,杜梅发现,眼袋浮肿了起来,黑黑的,镜中的她,已然有了沧桑。从前并不爱化妆的她,现在不化妆就不能出门了。

  韦工之约好中午开车到报社楼下接她,十一点四十分,韦工之的短信到了,说他的车到了报社楼下。杜梅简单补了下妆,黑眼圈依然是隐约可见。不管了,下楼。韦工之开一辆广本,候在了楼下。开国产车,在律师这一行里是少见的,显得有些寒酸,但和韦工之示人的形象还是比较契合的。见杜梅下来,开了前排的车门,盯杜梅看了一眼,看得杜梅心里乱,以为韦工之看到她的黑眼圈了。韦工之说,你越发漂亮了。明知韦工之嘴甜,心里却依然是高兴的,昨晚的不快就一扫而光了。韦工之说,知道你喜欢吃比萨,发现了一家店的比萨不错,就想到了你。杜梅说,这话你留着哄小姑娘吧。

  并不远,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果然环境很清静,是杜梅喜欢的格调。吃什么倒是次要的,大学时,她喜欢吃比萨,现在,倒未见得还有这样的喜好了。知道韦工之约她,也不会真的是为了介绍美食。果然,在等候食物的时候,韦工之就谈到,说他昨天去见了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韦工之说完,喝一口苏打水,小眼针尖一样盯着杜梅。杜梅说你今天怎么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比萨上来,韦工之没有回答杜梅的问话。说,你尝尝,是不是味道很特别。两人专心吃东西。一块比萨饼被消灭得差不多后,韦工之拿湿纸巾抹了嘴。显然,他是准备切入正题了。杜梅玩着手中的刀叉,反复切割着一小块比萨,等韦工之说话。韦工之说,我就不绕弯子了,昨天我见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我告诉他,案子,马上要开庭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谢谢我为他辩护,但是他希望能获死刑。他说一想到那被他杀死的城管还那么年轻,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就觉得自己该死。杜梅说,我上次采访他时,他就这样说。韦工之说,可是我告诉他,他不会死,肯定不会死。因为,这次他案子的主审法官,也叫陈责我。韦工之说完,盯着杜梅。杜梅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抬头看着韦工之。韦工之说,我告诉陈责我,说这个审他的法官,不仅和他同名同姓,而且还是来自同一个县。杜梅的手忽然有些软。她想到了昨晚老公的反常。现在看着韦工之的眼睛,感觉韦工之是个老练的猎手,而她,是他无处可逃的猎物。

  韦工之说,陈责我,当然,是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听我这样说后,有那么一阵子,是显得很激动的。他的眼里,分明有火苗在跳跃,但是很快,他眼里的火苗又暗了下去。后来,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了。韦工之说完,又喝了一口水。杜梅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韦工之说,你不想问我什么?杜梅说,问什么?韦工之说,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这比萨饼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杜梅说是很特别。韦工之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转移了话题,问杜梅平时爱看什么电视节目,他说有档相亲节目很火,他平时喜欢看。杜梅说她也看的,两人聊了几句相亲节目,杜梅说,要不你也报名去相亲节目,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一去肯定很受欢迎。韦工之说算了吧,他又不是高富帅,首轮估计就被灭得七七八八了。又说他除了爱看相亲节目,就是看电视剧,这一段时间,全是抗日神剧,还不如之前一些古装戏好看。又说前几天还在看《包青天》,里面一个案子,狸猫换太子,很有意思。韦工之建议杜梅看看。杜梅应付着。韦工之说,你一定要看。杜梅说,看过的。韦工之说,看过的再看看,常看常新啊,看你很累的样子,昨晚没休息好吧。杜梅说是没睡好。韦工之说,那我早点送你回去,中午你再休息一会儿。韦工之说着就买了单。上车后,问杜梅是送回单位还是回家。杜梅说回单位。在去报社的路上,韦工之突然又问了一句,你老公也是1974年出生的吧。杜梅说,你怎么知道他是1974年生的?韦工之说,法院的网站上有他的介绍。很快到了报社,韦工之说,注意休息。

  看着韦工之的车绝尘而去,杜梅突然觉得,今天和韦工之这饭吃得极其古怪。回到办公室时,杜梅还在想,韦工之说,“你老公也是1974年出生的吧。”为什么用也是?那就是说,还有谁是1974年出生的。谁呢?自然不会是韦工之,韦工之和杜梅的年龄相仿。陈责我!小贩陈责我!杜梅的心里,闪过这个名字时,感觉到了无边的寒冷。她上网查有关小贩陈责我的信息,还有她的采访记录。没有小贩陈责我的年龄信息,但是她从采访记录里,找到了一条信息,小贩陈责我,1992年高考落榜,回家学木匠。杜梅又查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的简历,她老公法官陈责我,正是1992年考上大学的。杜梅没有勇气再去多想,但脑子却止不住地飞速运转。调查记者形成的职业本能,让她很快理清了问题的关键:

  小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年高考。

  又想到韦工之吃饭时,反复提到的狸猫换太子。杜梅感觉这世界无边的寒。

  陈责我。杜梅想。这本是个极少见的名字。又想到老公这两天来的表现,她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所在,虽然,真相是什么,这两个陈责我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无从知晓,只是一种隐约的猜测。杜梅不喜欢绕弯子的人,她想,这一切,只有请老公来解释了。这样的问题,显然不适合在家里谈,她不希望真相暴露在儿子面前。因此他给法官陈责我一条短信,约他下班后在咖啡馆见面。这家咖啡馆,是他们恋爱时常来的地方。她和他,曾私下里称这咖啡馆为“爱之小屋”。选择爱之小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想到约法官陈责我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地方。小屋。老地方。小小的包间。灯光恰到好处,这是滋长爱情的地方。杜梅先到,点了两杯蓝山。这是她喜欢的咖啡,酸,苦,甘,醇完美融合。而法官陈责我其实更喜欢喝茶。法官陈责我曾经说他不明白,都是咖啡,为什么价钱相差那么远?他不明白拿铁和摩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喝不出来速溶咖啡和现磨咖啡有什么不同。等候法官陈责我的时候,杜梅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甚至回想了许多两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是她约他。喝咖啡时,法官陈责我为了显示优雅,拿了咖啡杯里的小勺,舀了咖啡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笑了,提醒法官陈责我,说这样喝咖啡不雅,会被人笑话的。后来他们恋爱了,她经常会拿这事来打趣。她并不知道,法官陈责我很在意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显出了他和她出身的差距。杜梅记得,当时法官陈责我说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不懂得喝咖啡。杜梅喜欢的,其实正是他身上的这份朴实。但这甜美的回忆并未持续多久。法官陈责我来了。法官陈责我坐下之后,用狐疑地目光看着妻子,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杜梅说,不是什么日子,普通的日子,也许,会是终生难忘的日子。她补充了一句。许久没来这里了。法官陈责我有些内疚地说,多年过去了,这里居然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两杯咖啡上来后,杜梅说,我是直性子,约你来,是有事和你谈。法官陈责我笑着说什么事要到这里谈,家里不能谈么?杜梅说,不能。语言冰冷,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法官陈责我说,什么事,你说?杜梅说,今天中午,韦工之约我吃饭了。法官陈责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虽说我不喜欢韦工之。杜梅说,韦工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法官陈责我问,什么故事?杜梅说,狸猫换太子。法官陈责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了。他强装镇定地说,哦,小时就听过,包公案的故事。杜梅说,韦工之前天见了陈责我,不是你,是陈责我,那个小贩。杜梅又说,1992年,你和陈责我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后来,你们两个,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回家当起了木匠。也就是说,在当时,你们班上,或者说你们年级,有两个陈责我。法官陈责我不敢看杜梅直视他的眼睛,慌乱低下了头。杜梅继续说,可是小贩陈责我却说,他们年级只有他一个陈责我。杜梅还要说什么,法官陈责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要说了,法官陈责我说。

  沉默之后,法官陈责我向妻子说出了真相。

  这真相,本来是杜梅隐约的怀疑,她希望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陈责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解释。可是法官陈责我告诉她的,却是她最不希望听到的结果。事实像一块生铁,硬硬地摆在了面前。摆在她面前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问题。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原来不姓陈,而姓赵。她想到当年儿子出生时,他说要让儿子姓赵,姓回他父亲的姓,因为她是随母亲姓的。他还对她讲起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如何强势,父亲是如何沉默而懦弱。这一切,原来都是谎言。现在,律师韦工之知道了真相,或者说,他怀疑这里有问题,所以才会约她谈。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虽然说眼前这个人欺骗了她,骗了她这么多年,但她爱他,这是事实。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历史。法官陈责我隐瞒了他的过去,那么她呢?她何尝没有向他隐瞒过她的过去?在遇到法官陈责我之前,她爱过,无望之爱,对方有地位,有身份,有家室。她到国外留学,是想让自己逃离。这段历史,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位当年她深爱过的人,如今位高权重。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该怎么办?

  法官陈责我说,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说出来了,反倒好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法官陈责我说他的前途,他的命运,还有这个家庭的命运,还有他舅舅的命运,现在都掌握在杜梅的手中。

  杜梅冷静地说出了一句,还有陈责我的命运。

  杜梅离开了“爱之小屋”。她没有回答法官陈责我他们该怎么办,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走在大街上,只记得,她起身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又说了一句,还有儿子的命运。杜梅这时很想找个人来倾诉,将这沉重的压力转移与释放,但她找不到这样的人。法官陈责我不放心他,结账后追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呆呆地走。杜梅拦了辆的士,将法官陈责我扔在了身后。师傅问她去哪儿,她愣了一下,说朝前直走。走到前面红绿灯口,师傅问去哪儿,她说不要问,一直走。她的泪水就不争气地下来了。许多年了,自和那个人分手后,她再没有哭过。师傅拉着她游车河,师傅知道,这个女人遇上了伤心的事。这样的客人他见得多。走了足有半小时,师傅又问去哪里。她想到了能去的地方,那是她的家。她告诉了师傅她要去的地方。那是她成长的地方,但她已经很少回去了。这些年来,为了她的新家,为了孩子,为了工作,除了节假日和父母亲的生日,她已经很少回这里。父母看到女儿突然回来,脸上溢起了意外的欣喜。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杜梅刚哭过。母亲问她是怎么了,是不是和陈责我吵架了。杜梅说不是。她回了房间,这是她过去的房间,出嫁后,父母一直为她保留着。她反锁门,趴在床上,却再也哭不出泪来。

  手机响起来了,她没看是谁的电话,直接关了机。第二天起来,对着镜中面容憔悴的样子,她平静了心情,精心化了妆。她是要强的人,断不可让手下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看出她哭过。到报社,她显得有些兴奋地和同事打招呼,开选题会。她不知道,这种刻意装出来的兴奋却泄露了秘密。手下的小姑娘,一位她很欣赏的叫冰儿的记者小声问,一姐,你怎么啦。她睁大眼说,没怎么啊,我哪儿不对劲吗?冰儿说,哪儿都不对劲。冰儿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将她故意装起来的强大轻轻一扎,就泄气了。另一个叫胜男的记者问,一姐,听说小贩陈责我刺死城管的案子马上要开庭审理了,这事谁来跟?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你们谁爱跟谁去跟。记者们相互对望,不知道他们的一姐从哪里受了刺激。她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平静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才……这案子,从前是谁跟的,现在还谁跟。胜男说,之前是一姐你和冰儿跟的。她沉默了一会。想,跟还是不跟,自己跟,会多些主动权。可是想到又要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那个人”--她在心里,将法官陈责我称之为“那个人”了--她又不知该如何处置。

  要不,还是一姐你和冰儿跟?胜男问。

  她说先这样吧,不是还有几天才开庭么。

  开完会,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机响,韦工之短信问她,后天他将再次去见他的当事人陈责我,问杜梅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如果有,他可以想办法安排。杜梅没有回。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短信又来了。还是刚才那条重复发来的。杜梅依然没有回。又过了几分钟,韦工之的电话打了过来,却不是打她的手机,而是办公电话。她一接,是韦工之的声音。韦工之问杜梅方便接电话不。杜梅说什么事你讲。韦工之说刚给你发短信了。杜梅说手机放一边,没听见。韦工之大约听出杜梅声音有点哑,他知道,昨天他约杜梅说的话起作用了。他故意关切地问杜梅怎么了?生病了吗?杜梅说有点感冒不碍事。韦工之就将短信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杜梅有没有兴趣。杜梅还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你应该去。你一定要去。要是没时间,那我联系你手下的小姑娘也行。上次跟你一起跑这案子的,叫冰儿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韦工之将杜梅逼到了绝路上,她无路可退。现在事情还是可控的,如果冰儿去,一切将失去控制。杜梅答应了韦工之。挂断电话,她想到了刚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词--控制。她的心里隐隐生痛。

  控制。控制什么?为什么控制?

  她不清楚。她还没想好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她要站在怎样的立场来处置。她现在想到的,是将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中,将知情者的范围控制得越小越好。后来,当一切都已成往事,杜梅回想起这一瞬间她心里的感受时,她知道,她不过是另一个法官陈责我。当然,这是后来的事。而这一整天,杜梅心神不宁,她不停地看手机,她其实在等待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她想告诉法官陈责我韦工之约她的事。她想和法官陈责我分析一下韦工之究竟想干什么。直到下班,法官陈责我的电话也没有来。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娘家,不想再让父母为她的事操心,就在报社旁的宾馆里开了房。晚上依然是没有等到法官陈责我的电话,这让她不禁有些担心。她了解法官陈责我,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若在平时,不管是他的错还是杜梅的错,只要杜梅生气了,总是他先道歉认错的。可是这次,他犯了如此大的错,居然一整天过去了,都没有个电话给他。若是他不好意思开口,也会让儿子给她电话。她想打电话回去问问儿子,想想,还是没打。她想,这个韦工之,约她去见小贩陈责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谜底第二天就揭开了。第二天,杜梅和韦工之去见了小贩陈责我。这是杜梅第三次见小贩陈责我。隔着会面室的铁窗,小贩陈责我剃了光头,身穿蓝底白条纹的囚服。他看上去比杜梅第一次见他时精神要好。第一次见小贩陈责我时,他差不多就是一根呆木头,脸如死灰。而这次,他的脸上多了几许平静,他似乎抱定了速死的决心,对韦工之为他打官司表示了感激,但是他说他有罪,只有一死才能赎他的罪。对于一个不配合,不求生只求死的当事人,韦工之用上了激将法。韦工之对小贩陈责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死了就能赎得了罪吗?活着,然后每天活在忏悔中,才是更需要勇气的事。但这激将法对小贩陈责我并不管用。他说他不想活了,现在每一天他都活得很痛苦,一想到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他就想死。韦工之说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小贩陈责我说他不死也是坐一辈子的牢,也帮不上老婆孩子什么,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韦工之没有再和小贩陈责我谈这个话题,而是暗示小贩陈责我,这次的主审法官,和他同名同姓的这个陈责我,据他调查所知,和小贩陈责我是同一年毕业于同一所中学的。韦工之让小贩陈责我回忆有没有这样一位同班同学。小贩陈责我说没有。韦工之又说,据我所知,你当时读高中时是班上的尖子生,结果却连普通大学都没有考上。如果你当时考上了,你的人生将从此不同。韦工之相信,这样的暗示,足以让小贩陈责我抓到救命稻草。但是小贩陈责我却摇了摇头,说他当时没有考好,这是命。探视结束,杜梅没有和小贩陈责我说话。但韦工之的每一句问话,如钉子样,一根根钉在她的心里。她不清楚韦工之想干什么,但看着只求速死的小贩陈责我,杜梅并不觉得他可怜,倒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回城的路上,韦工之问杜梅怎么看他的当事人。杜梅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憔悴。杜梅还是没有说话。韦工之说,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你现在要做出选择了。没有等杜梅回答,韦工之对杜梅说出了他的分析。韦工之说,如果我没分析错,我的当事人陈责我当年考上了大学,而你的老公,法官陈责我李代桃僵,冒充他上了大学。如果我分析的没有错,我还相信,这件事,你老公一直瞒着你。但是昨天,他告诉了你直相。

  见杜梅没有回答。韦工之说,也许,怎么选择你现在还没有想好。如果我的当事人当年被人冒名上大学的事曝光,相信,会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也会引起主审法官和合议庭的同情,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的当事人不会被判处死刑,而会是无期或者死缓。而这样一来,你老公的前途就毁了,你的家庭就毁了,甚至于你的一生也毁了。韦工之说,现在,受害者吴用的家属,在检察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的起诉,起诉了我的当事人陈责我,请求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你知道,城管吴用家里的独子,他父母年事已高,未来的生活应该有个保障。以我的当事人陈责我的经济现状,如果让他赔偿,别说二十万,就是二万,都是不可能的事,赔偿只会将这个家庭逼入绝境。韦工之说他是想给杜梅夫妻俩一个赎罪的机会,替他的当事人赔偿那二十万。韦工之告诉杜梅,他并不想害她。他说他的当事人抱了必死的心,他是想帮她。最后他说,你们家的大法官对我似乎比较反感,我想有个机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改善改善关系。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晚上,金潮酒店,我订好房间。

  一路上都是韦工之在说。杜梅明白韦工之想干什么。韦工之的提议,未尝不是可行的解决方案。只是,这样一来,她杜梅就不再干净了。杜梅最终做出了决定,她不想成为帮凶,也不想将她爱过的老公送上审判台。她知道,许多年来,老公内心是痛苦的,他一直在忏悔,他立志做一名好法官,其实就是在赎罪。杜梅现在能做出的选择就是退出,置身事外。因此,当韦工之再次来电话,确认是否可以约到法官陈责我晚上见面时,杜梅说,要约你自己约,我累了,不想掺合你们的事。韦工之说,你不来也好,但你得帮我约你老公,我把地址发给你。

  韦工之将地址发给了杜梅。杜梅终是将地址发给了法官陈责我。

  法官陈责我接到短信,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这条短信,让法官陈责我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如一个溺水的人,在即将淹没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两天,他如同经历了千年样长久。刚开始,妻子逼他和盘托出真相后,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妻子不会原谅他。他知道,这些年来,用尽心机维护的一切都将失去。地位,名誉,财富,家庭,甚至包括他已退休的舅舅那安宁的晚年……也许,他将从此一无所有,成为小贩陈责我式的人物。他的心里有过恐惧,害怕。当他冷静下来,他开始分析,杜梅是爱他的,虽然她是个敢言的记者,但他相信,杜梅不会将他送上审判台。这样一想,他的心中亮起了希望。可是他又想到,是韦工之提醒杜梅的,那么,韦工之就成了另一个知情者。想到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就绝望了。他后悔,当初韦工之通过杜梅想和他搞好关系,他没给韦工之面子。因为那时他想当一名好法官,想用自己努力的工作来赎罪。他知道,沾上了韦工之,他就休想干净了。果然,后来韦工之又找过他,那是他主审的一桩案子,被告是本城有名的富豪公子,而韦工之是富豪公子律师团的一员。韦工之想约他见面,他说有什么事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聊,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私下里和原被告的律师见面,都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想到这里,法官陈责我知道,现在,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妻子手中,而是掌握在韦工之手中。他就想,罢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样想时,反倒平静了。这时,他想到了小贩陈责我。他甚至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梅却在这时突然来信息了。虽说只是一个地址。杜梅来信息,就说明杜梅舍不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份。他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但杜梅却很冷静。杜梅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有人约他今晚在这个地方见面。法官陈责我问是谁,杜梅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法官陈责我没想到,约他见面的是韦工之。小包间,就他们两人。韦工之见到法官陈责我,脸上堆起了笑,过来和他握手。又说这里是他朋友开的酒店,说话方便。菜早已点好,茶也泡好了。韦工之吩咐服务员,没有他的招呼不要进来。韦工之递给法官陈责我烟。法官陈责我接过。韦工之又给他点烟,法官陈责我说自己来。抽了两口烟。韦工之说,咱们用不着绕弯子了。韦工之于是将他所知道的事摊开来说了。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你约我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么?我不否认。我也做好了接受审查的准备。韦工之却笑了起来,说,陈法官你错怪我了,我约你来,不是想害你,是想帮你。我和杜梅是同学,我们又是朋友,我怎么会害你呢。

  帮我?法官陈责我说,怎么帮?

  韦工之将他的想法说了。他说这件事,杜梅不说,他不说,他的当事人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而杜梅作为法官陈责我的妻子,没有往外说的理,而他的当事人,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不说。韦工之说,城管吴用的父母,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的诉讼。而他的当事人的经济状况,断然是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因此他的想法,这笔钱,由法官陈责我出,当然,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笔钱是法官陈责我出的,而是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所出。这样一来,他的当事人就会和他达成共识,而受害者的家属也能得到赔偿。受害者的家属得到经济补偿之后,将不再那么强烈地要求对小贩陈责我处以极刑。小贩陈责我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愿意进行民事的赔偿,虽然不能视作立功表现,但应该能赢得合议庭的同情,这样,就会出现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受害者家属得到了经济赔偿,他的当事人也有可能轻判,法官陈责我也会继续当他的大法官。

  法官陈责我问,那,韦律师,你又能得到什么?

  韦工之呵呵笑了起来,说,我当然也是赢家,首先,我为我的当事人争取了最低的刑期,这桩案子将被广泛报导,最重要的是,从此,我和陈法官就是好朋友了。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官陈责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依然是美好的。只是……陈责我想到,作为主审法官,和受审的罪犯同名,这案子到时会有媒体旁听,杜梅这边或许没事,难保别的媒体不会嗅到什么信息。法官陈责我的担忧,是他这些天来一直忧心如焚却找不到解的问题。韦工之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想办法退出这个案子么?法官陈责我说,没办法,开庭通知都已下发了,我也找领导谈过,但没有一个合理的,必需的理由回避。韦工之想了想,说,小事一桩,如果原告方提出你和被告是亲戚关系,就可以合理合法申请让你回避了。法官陈责我说,可是,我和被告并不是亲戚关系,而且,这样也容易节外生枝。韦工之笑道,陈大法官,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和我的当事人不是亲戚关系,可是你和我,当事人的代理律师,咱们是亲戚关系。韦工之这样一说,法官陈责我会心一笑,如释重负。韦工之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果然,法院很快收到了城管吴用家属的代理律师提出的申请,指出此案的主审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韦工之关系亲密,申请主审法官陈责我回避。

  法官陈责我没有将他和韦工之谋划好的事透露给杜梅,杜梅也没有问。法官陈责我给过杜梅电话,希望杜梅能回家来住,说儿子想妈妈了。杜梅冷冷地以她很忙为借口挂了电话。因换了主审法官,开庭往后延了几天。这期间,法官陈责我想过接杜梅回家,但一想,还是等案子开完庭,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说。他知道,现在杜梅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法官陈责我每天晚上都让儿子给杜梅打电话,他要用亲情打动杜梅。当然,他告诉儿子,妈妈出差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杜梅是舍不下儿子的,再说了,杜梅没有将这事曝出来,并且帮韦工之约他,就说明,杜梅还是帮他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法官陈责我就想到了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期间,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来过几次电话,陈庚银不放心外甥,害怕他在这阴沟里翻船。陈庚银问法官陈责我要不要他帮忙,说他还是有许多关系可以动用的,他儿子的关系,还有他那些弟子的关系。法官陈责我告诉他,一切马上要过去了。陈庚银说这样他就放心了。

  杜梅在案子开庭那天才知道,法官陈责我不再是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在那之前,她还在为法官陈责我揪着心。那天的庭审,她没有去旁听,而是将采访任务交给了她心腹的记者冰儿,她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冰儿回来。她是从冰儿的叙述中,知道案子不是她老公主审的,那一瞬间,她有过那么一丝释然,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压上了另一块石头。她不知道老公用了什么法子回避了这桩官司,但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有罪的。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冰儿写好了稿子,杜梅在审稿时进行了一些修改,将冰儿那纯客观的报导,改得有了一些倾向性,明显有为小贩陈责我说话的倾向,并追问造成小贩陈责我悲剧背后的社会原因。做完这一切,她的心里获得了些许安慰。等候宣判的那几天,杜梅每天都在祈祷。她知道,如果小贩陈责我被判了死刑,她将一辈子不得安宁。同事们在议论这案子的结果时,大多倾向于会判无期或者死缓。没曾想,就在等候法庭宣判这案子期间,本市却出了一桩血案,一位男子在派出所行凶杀死了三名警察。这案子一时间成为了新的热点,看似不相关的事,却影响了小贩陈责我杀死城管案的最终判决。小贩陈责我一审被判处死刑,并赔偿死者家属人民币十万元。小贩陈责我服从一审判决,没有提起上诉。事后,据了解内情的人说,本来合议庭拟定的结果,更倾向于让小贩陈责我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然后判处死缓,但后来的杀警案,改变了这一结果。上面有指示,要对这一类的案件从重从严判处。

  这样的结果与意外,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颇为沉重。事后,韦工之约法官陈责我一起吃饭,他开导法官陈责我,说这事也不能怪谁,大家都尽心了,谁知突然会出个杀警案呢。韦工之知道杜梅还没有原谅法官陈责我,就说,要不要我给当说客。法官陈责我感激地说,这件事多亏了韦律师从中周全,结果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是能接受的。韦工之于是当着法官陈责我的面,给杜梅打了电话,说他现在就和法官陈责我一块儿吃饭呢,说法官陈责我现在情绪很低落呀,希望杜梅宽慰他,劝杜梅回家。杜梅在电话里冷冷地说,你告诉他,该回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家的。

  这段时间来,杜梅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法官陈责我为自己找到了安慰的借口,但这借口,在杜梅心里却过不了关。她认为,是她害死了小贩陈责我,虽说她不是直接凶手,但她参与了作案,算得上是帮凶。她无法原谅自己,虽然说她也试图原谅自己,原谅法官陈责我。她甚至想过补救,如果她有这勇气,将法官陈责我的丑闻曝光出来,也许,案件还会有转机,这件事一定会再次成为社会热点,也会影响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如果她有勇气这样做,她早就做了。但她没有。她有自责的勇气,有自省的精神,却不敢迈出那实质性的一步。这些天来,她就在这两难之间徘徊,今天是决定补救的信念占了上风,她甚至都写好了一篇报导,但第二天,当她面对着写好的报导,终是没有发出去的勇气,在电脑上删除了。删除后她又开始自责,后悔。这样的反复,让她不堪重负,她崩溃了。她用酒精麻醉自己,每天晚上下班后,请部门的小记者吃宵夜,喝酒。小记者们知道她许久没有回家了,以为是夫妻感情上出了问题,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回到宾馆,她依然睡不着,抽烟,嘴唇上起了一层泡。她无数次地回想起和法官陈责我相识相爱,结婚生子,共同生活的那许多日日夜夜。如果不是这件事,法官陈责我是她理想的爱人,没有不良嗜好,正直、顾家,虽然少了些浪漫,但给人感觉实在可靠。可是现在,一想到她深爱的人原来是披着别人的外衣,他公正的背后,原来有着如此不堪的过往,她就觉得恶心。如果只是恶心法官陈责我,她还没那么难受,她难受的,是现在的这个她。这个她,与她理想中的杜梅,原来差距如此之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敢于追求真相的人,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高大与美好,她像恶心法官陈责我一样恶心自己。现在,杜梅突然明白了,当年法官陈责我之所以当时提到道德的运气这一命题,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黑历史做自我辩解。

  杜梅无法用道德的运气来为自己辩护。终于,在她生命的第三十六年,她明白了,她不是勇者,她一直在逃避。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也去求过她父母。他希望妻子能回家。但她一直无法面对这一切,直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下来。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杜梅心里的那种反复与纠缠依然没有结束。但她知道,一切都迟了。也许,她能用“道德的运气”来为法官陈责我开脱,却无法为自己寻得开脱。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杜梅回到了久别的家。现在,她对这个家感到无比陌生,对消瘦了不少的法官陈责我,也感到无比陌生。她的消瘦,也让法官陈责我感到了内疚。法官陈责我说,梅梅,回来了,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法官陈责我张开双臂,将杜梅拥在怀里。杜梅哭了。许久以来,她痛,她醉,但是她不哭。法官陈责我说,不哭,咱不哭。杜梅还是哭,杜梅哭着说,陈责我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法官陈责我抱着杜梅的手,就僵硬了。许久,他说,是我杀死了他,与你无关。杜梅将法官陈责我推开,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纸离婚协议,她对法官陈责我说,我们离婚吧。

  法官陈责我接到杜梅短信说她今晚回家,他兴奋不已,给关心着他婚姻危机的舅舅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一喜讯。他还提前回到家,下厨做了杜梅喜欢吃的菜。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虽然夫妻间出现了伤痕,他相信,时间会淡忘一切的。没想到,杜梅回来,却是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接过离婚协议,法官陈责我的脸一下子变成青黑色。他理解杜梅,知道这是杜梅深思后的结果。许久,他说,今晚我下厨做了几个菜,都是你喜欢吃的,本来是为迎接你回家的,好聚好散,一家人最后吃顿饭吧。杜梅说,不用了,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异议,明天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法官陈责我失落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杜梅说,我把孩子留给你,因为我没有资格做个好妈妈,我希望,你能做个好父亲。

  从民政局出来,杜梅回单位交了辞职书。社长吃惊地问杜梅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辞职。杜梅疲倦地说她不是个合格的记者,她没有资格再做记者了。社长问杜梅,准备调到什么单位去?找好了接收单位没?杜梅说她是辞职,不是调动。社长说,这年头,大家都削尖脑袋往体制内走,不像九十年代,都下海,你这是为什么?

  杜梅说,换个活法。

  杜梅的父母听说女儿离婚,而且还办了辞职,除了生气,也没有什么办法。父亲问杜梅,打算干什么去。杜梅说她想出去走走。父亲问杜梅想去哪里走走。杜梅说没有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父亲说,哪天走累了就回家,这里是你永远的大后方。

  杜梅抱着父亲哭了。

  杜梅在离开这城市之前,去看望了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依然在卖水果。杜梅采访过她,但她并未认出杜梅来。杜梅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却慌得不行,不敢上去和她打招呼。后来,杜梅取了五千元钱,假装买水果,将装有钱的信封放在小贩陈责我妻子的水果车上。杜梅提上水果快步走开,可她走了没多远,听见背后有人在大声叫,转过身,就看到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手里举着那装有钱的信封,大声喊,老板,你的钱。那一瞬间,杜梅无地自容,深为自己用钱来求得良心安慰的行为可耻。杜梅还去看望了城管吴用的家人,吴用的父亲依然在开出租车。吴用的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击倒了,自儿子死后,吴母就一直卧病在床。她倒是认出了杜梅是来采访过的记者,和杜梅说起儿子,细数儿子在家里的欢乐细节,眼泪无声地流淌。杜梅问起吴用的女友。吴用的母亲终是哭出了声来。在她断续的哭诉中,杜梅知道,吴用的女朋友,本是想将孩子生下来的,可女孩的家人不同意,女孩坚持了几天,去做了人流。两家人,就再没有了往来。

  杜梅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无法再在这城市呆下去,哪怕一天,她都会窒息。她再次想到了逃,就像当年,她决定离开那个她深爱着,却不得不离开的男人那样。那次她逃到了国外,而这次,她失去了方向,只是想逃,却不知逃向何方。她在火车站随意买了一张车票,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再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但她依然无法让自己的灵魂获得安妥。后来,她去了法官陈责我的家乡,也去了离法官陈责我的家二十里之外的小贩陈责我的家。她看到了那些走三个小时山路去上学的孩子。她想,许多年前,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上学时比他们还要苦吧。她在法官陈责我的家乡,听到了许多关于法官陈责我的传说,在他们村的小学,法官陈责我一直是老师激励孩子们的典范。而在小贩陈责我的家乡,她听说陈责我的儿子高考落榜后出去打工了。她到过小贩陈责我的家,那三间破败的房子,门前的苦竹黄芦,让她的内心无比凄凉。她去了小贩陈责我的坟头,坟头已长出了鲜嫩的苦艾。站在他的坟前,她深深地弯下了腰。旷野无声,落日西沉,一只乌鸦落在远处的树上,看着这陌生的女子。她知道,这辈子,她都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她为自己一直在逃避而感到羞愧万分。她想明白了,这样的逃离,不是她想要的活法。她用手机拍了一张小贩陈责我坟头的照片,发给法官陈责我。这是她们离婚后,她第一次联系他。而他曾给她发过几次短信,她都没有回复。他给她打电话,她也从来没有接过。

  就在杜梅发来短信的这天,法官陈责我刚审结了一桩重要的案子。因为开庭,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宣判后,他去赴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宴请他的,是这天审结案子的被告方,而从中牵线的,是律师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喝了许多酒,从前他是不喝酒的,自从和杜梅离婚后,他开始喝酒了。并不是因为内心痛苦而酗酒,而是应酬多了起来。过去,这类应酬他都会推掉的,但现在他推不掉了。酒后,律师韦工之开车送法官陈责我回家。路上,韦工之给了法官陈责我一张卡。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干什么?韦律师说,这是刘总的一点心意。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我是欠你一个人情,可是,我还你这么多次了,该还清了,往后,我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吧。韦律师笑道,陈法官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说这话太见外了。咱们的合作这才刚刚开始呢,往后,还会有更多合作的机会。法官陈责我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家,才记起来开手机。他收到了杜梅发来的短信--那张夕阳下长了荒草的土堆。

  法官陈责我回短信:问这是什么?

  杜梅回:

  陈责我之墓。

  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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