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父亲走进牙科医务室的时候,正赶上周一,也是病人最多的时候,科室里被挤得满满当当,要费力斜着身子插进去才行,即使这样,也只是离医生的白大褂近些。
父亲说他上次是刘医生给他检查的,这次还找她吧。父亲在诸多医生中一下子没找到刘医生,因为清一色的白大褂加上一次性蓝色卫生口罩,父亲再怎么辨认也还是难以区分。父亲认错了人,我自然也不认识刘医生,斗胆走上前去,对着一个中年女医生的半边脸叫了一声:刘医生?没想到,口罩上面的那双眼睛抬起来转向了我,我确定就是她了。您好!刘医生,我父亲说上次是您给他做的检查,今天他过来拔牙,您看?刘医生小小的嘴唇在口罩下面动了动,说了句:好,我忙完这个病人,就给你们看,先去那边等吧。好,好,父亲一连声地说着好,过去坐在那边一溜的长椅上。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刘医生终于叫到了父亲,她一边问诊一边熟练地在电脑上开始操作,一双胖乎乎又不失灵巧的手在键盘上上下翻飞,左手的无名指上一只精致的镶钻的白金戒指,让刘医生漂亮的双手又增加了几分高贵与成熟。一分钟后,她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检查收费单和取药的处方给了我,我拿上那些单子快速跑去一楼大厅划价,交费,取药。排队的人群依然旺盛,还有更多的人流不断地从外面涌入。电梯总是处在拥堵状态,等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和刘医生在写字间一般的格子里了。父亲躺在呈六十度仰角的手术床上,按照刘医生的指导,张大了嘴巴“啊”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嘴里零零散散补起的假牙松动了,后牙槽里只剩下了碎片状的牙根。刘医生拿过我手里的一剂小小的麻醉药,吸了半针管子,一针下去,血立即顺着针头流出来,拔出针头,又去扎下一处,血不断地汩汩地从父亲的牙龈周围涌出。一连扎了四处后,父亲的口腔已经成为灌满了血水的血坑了。接着,刘医生放下麻醉针,又拿起了手里的两样工具:钳子和镊子。我觉得应该等等麻醉剂起作用吧,但是她没有,病人太多,刘医生这边还有长长的队伍在等待着,她得赶时间。钳子,镊子在父亲的嘴里,刘医生在父亲满嘴的血水里开始找废弃的牙根和以前修补过但如今已是坏了的假牙。一旁的我看着刘医生,就像看一个裁缝师傅在划拉衣料或工匠在一堆零件中扒拉废弃物一般。刘医生一边拔牙一边有分寸地责备父亲:怎么能到外边的地摊上去补牙呢?那些人一没有卫生许可证,二没有合法的行医资质,主要是为了赚钱,你们就是为了省钱么?省不了的,看看,现在又要花钱,还得重新拔了假牙,拔了牙根,更费事,也费钱。一直忙于给父亲拔牙的刘医生这会儿出于对病人的负责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让我和父亲都很感激,这种责备听着让人受用,毕竟非亲非故,刘医生能对父亲这样一位普通的病患如此关注,让我倍感亲切。父亲张着嘴没法说话,疼痛让他根本顾不上外界的任何声音,哪怕是刘医生出于一片好心的提醒或者说埋怨。我一边附和着刘医生,一边看着刘医生用力地拔牙,我奇怪父亲的身体怎么会如此坚硬,那破损的牙根竟然牢牢地依附在他的嘴里,刘医生手里的钳子左右摇动,父亲的身体也跟着摆动。牙是身体的一部分,牙根深埋在肉里,要拔出确实很难。我担心父亲会受不了,心里默默地祈祷刘医生轻点,再轻点,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因为刘医生的敬业与专注让我开不了口。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绝对是一位很专业很老练的医生,经历了无数的病人,父亲只是她手里千千万万个病人中之一,自然不需要患者家属的任何提醒。我自觉地噤了声,庆幸自己没有唐突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终于,第一颗牙根被刘医生在一堆血肉模糊中剔除出来,扔在盘子里,叮当一声,响声沉重而残酷。疼痛让父亲再一次抽搐,身体发紧,肌肉紧绷。又一颗牙根被拔出,父亲一声没吭,只是紧闭双眼,额头上汗津津的。我扶着父亲的头部,突然感觉父亲变得很小很小,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
父亲曾历经了第一次拔牙之伤,现在又一次承受了拔牙如此之痛,他很坚强。我扶着疼痛中的父亲向刘医生道别,这时,刘医生摘下了蓝色口罩,露出了一张美丽洁白精致的脸庞,她随手拿出一张处方单子交给了我,是她的电话。刘医生关切地叮嘱父亲,她在街道和平路新开了牙科诊所,设备先进,希望父亲下次去她的诊所补牙,可以打折。要提前预约的哦,刘医生说话的时候,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更亮的是她微笑时露出的满嘴的烤瓷假牙。愣神中,我看到她那天使般的脸庞一下子凝固成了瓷白瓷白的假牙的颜色。
陕西 郑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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