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从北京毕业后来到广州,为了一个男孩。辗转后在公司附近的一片老居民区里租下了现在的住处。
楼里住的多是广州本地人家,我住在503,对面的504住着的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广州人,模样慈祥。
我最初根本无法跟她交流——她听不懂普通话,而我不会粤语。我常常在她跟我讲完一堆的话之后,傻笑着离开。
因为离越秀山近,她每日都去越秀公园散步;她身体胖,又患了糖尿病,十分珍惜自己的身体。有时候她晨练回来时我正要出门上班,便笑着互道一声“早晨”——一早的问候总带给人愉悦的心情。
她人极好,因我们两家共用旁边一扇笨重的大铁门,每天早上,只要我出门时遇到她——从越秀公园回来,或是在家门口甩胳膊动腿锻炼,就一定不让我费半天劲去锁那扇大铁门,催我快快去上班,不要耽误了时间,她来锁就可以了。一个老太太,这么周到地为我考虑,我心中常常十分感激。
我的粤语慢慢在进步。最初,对她讲的句子只局限在“早晨”、“食咗饭没”、“仲没食饭啊”这有限的三五句,而我能听懂她讲的句子,只有门口遇到时的“返工啦”、“落班啦”这样的话。
当然,我也因语言不通闹过笑话。一次,我邀请几个同事到家中做客,边开门边兴奋地跟她打招呼——“你食咗没啊?”同事大笑——原来因发音不准加上重音错误,我刚刚说的其实成了“你死了没?”——我十分尴尬;幸好老奶奶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想跟我计较,径自回屋去了。
日子便这样过着。
她家却在某一天突然热闹起来,儿女等围满了整个客厅。原来是她跟家人周末喝早茶时,不慎从酒楼楼梯上滑倒。七十多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样大的动静,她的一条腿在这次事故中摔断。
她从此再也去不成越秀山了,只能每天扶着拐杖或大大的助行器,在楼道里独自练习。我能想像一个老人希望自己的腿快些恢复的急切心情——连走路都成了奢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焦急呢?早上我匆忙赶去上班,跟正在练习走路的她互道早安后,便剩她一人在楼道里,重复一步一步的练习。
再后来,竟连长时间的走路和站立也不行了,家人只能给她买了轮椅,有段时间,还请了保姆照顾她。保姆在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推她去越秀公园。
她仍是那么和蔼,我从未见过她发火,哪怕是这样疾病缠身的时候。我们楼梯窄,每次只要听到有人要经过,她总提前把自己挪到一边,让他人先过——哪怕她完成这一个小动作,也是如此的缓慢和艰难。
一晚,她独自在家,我到她家里看了一会电视,这才知道她视力也开始模糊了。“那你还能看见我么?”我问她。她说只能大概看到我的形状,又说,我记得,你是那么漂亮。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仿佛人的老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久后,她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腿的情况似乎也恶化,不再来楼道里练习,只在家里小步踱着,每一步都很缓慢。
她记得越秀山上中山纪念碑的雄伟,她记得儿子女儿孙子外孙的脸庞,她记得一盘热乎乎的肠粉的滋味,她记得家里每件家具的历史和摆放,她记得我初来此地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讲、我们鸡同鸭讲的场面……
她已经看不见,但是,她全部都记得。
(李阿梅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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