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藏着黑金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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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07-27 12:41
当年香木镇南有三个大户,三个地主都是香木镇有名的人物。一个是貌似憨厚却很有心计的樊玉玺,他是香木镇南最有人缘的大地主,有一千多垧土地。他的宅院不小,有三十六间房子,前后两院,前院十八间房子,有十四间是给长工住的。这十四间长工房的灶坑里常年燃着东山上的树根子,炕热得直烫肉皮,长工们在这房子里住,睡得暖和,睡得透,干多少活都能解乏。另有四间是车库,樊家大院有六挂大车,这些大车虽然是拉粮食的,但大车的装饰很惹眼,洋帆布围的篷盖儿,下多大的雨也进不到车厢里,帆布篷子的前面还绣着樊字。樊家没有家丁,长工们对樊老爷都很忠诚,他们比家丁都护着樊家。樊玉玺有管家,不是外请的,是他的夫人樊乔氏。樊乔氏有自己的名字,叫乔玉莲。乔玉莲待长工们很好,长工们的伙食都由她操办,三五天就能见到荤腥。
樊玉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樊礼国高毕业以后,在哈尔滨洋人开的酒厂做二掌柜,他娶了掌柜的闺女做了老婆。洋掌柜的闺女叫安娜,樊礼当年救过她的命,这在以后的文中做详细介绍。樊礼有钱,还有一台洋轿车,平时他不回家,只有两个日子他才回家看看:一是每年的六月初九,那天是父亲樊玉玺的生日;再就是春节,他会拉着安娜回农村过年。二儿子樊秀和他的名字不符,他从了军,现在在护国军里已经当上了师长,从他十八岁离开家开始算,已经有七年没回来了,但每年他都有家信邮来向家人报平安。樊玉玺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刚刚出嫁,嫁到了离樊家大院不到十里的巩家。巩家老爷巩学范也是有名的大地主,也算是门当户对。二闺女在江北的袁家私塾学堂读书,三闺女还小,不到十岁,在樊家大院自由地玩耍。
香木镇南的三家大地主最张扬的是老何家。何老爷叫何甲田,他也有一千多垧地,其宅院也很大。他有三十五间房子,二十多个家丁,家里的院墙上有炮台,还养了两个炮手。老何家的丫鬟十多个,这些个丫鬟每天都忙忙碌碌,有干不完的活儿。何甲田嗜好很多,喜欢看杂书,还喜欢听戏,他还养了个戏班子,这戏班子其实就有两个角儿是正经的戏子,其他人都是何家大院的丫鬟。老何家原来在江北,何甲田的母亲有一天暴病死了,之后父亲也一直病病恹恹的,阴阳先生就说他家的风水有问题,需要南移,于是在十几年前,何甲田就在香木镇南买了地,重又盖了何家大院。
镇南最讲究的地主就是巩学范。巩老爷读过书,也识不少的字。他的宅院很别致,北方的房子很少有楼,他在院子里盖了小楼,二层,楼顶是花圃,还有玉石茶几和蘑菇凳。巩家院子里还有菜园子,菜园子有一条卵石甬道,甬道尽头是两口井,一口是人吃的,另一口是牲口用的。菜园子里还有一个竹围栅,里面有两条狗,狗是俄国品种叫黑贝,很凶。但这狗通人气,眼力也好,院子里的长工和丫鬟都认识,生人进院子它们就狂吠,从不放过。巩老爷每天都很悠闲,他从来不到地里看长工们干活儿,有时在院子里喂狗、浇花,更多的时候是在品茶。他懂茶,他专门有一间茶房,里面有上百种名茶。巩老爷每天喝茶不重复,茶房门上的横匾写着:茗香人旺。
镇南的三家大地主都有来往,因为沾亲带故。樊玉玺和巩学范是亲家,巩学范和何甲田也是亲家,儿女的联姻将这三家大户捆绑在一块儿,无论这三家谁家出了大事,谁都躲不开,能出钱的要出钱,能出力的要出力。
何甲田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何隶在京城的医馆里当医生,小儿子何廉刚从国外留洋回来。当医生的大儿子小时候在京城他的舅舅家学医,师从于朝廷御医毛湘如,专攻伤寒科。毛湘如死后,他坐堂毛家医馆,在京都名气很大。何隶跟老家的来往不多,他好像跟爹妈也没什么感情,却把舅舅和舅母当了爹妈。他离开何家十四年,一次都没回去过。小儿子何廉在英国读矿产科,毕业后在奉天张作霖大帅手下管理矿业。何廉每年都在家待上一两个月,但他不是在家歇息,而是领着他的一个助手在香木镇的一左一右勘察矿藏。这年秋天,何廉和他的助手在老家转了一个月,回来对他父亲说道,爹,我这次回来收获巨大。这也是把我在英国学到的矿产知识都用上了。在咱们家这一带,我发现了煤矿,确切地说,是发现了煤田。因为我发现的这个地方只要往地下挖十几米,就能露出煤层,国外叫这种煤矿为露天煤矿。
何甲田问,何为煤?有什么用?
何廉说,煤是燃料。我们这里过去管这东西叫石蜡,它是由几万年甚至上亿年地球上的动植物演化而成的。在国外,煤是重要的燃料。在京城、天津卫,包括奉天,都有烧煤的……这东西很值钱。
何甲田又问,咱们这里哪儿有煤?
何廉说,经过我们的勘探考察,煤的中心部位就是巩家大院。他家宅前屋后的土地下面都是煤。如果我们能把巩家大院买下来,我们就有了一座煤矿。这煤从矿里挖出来,再运出去,那我们的钱就会像流水一样不会断流。
何甲田说,我看这事儿难办。巩学范比狐狸还狡猾,我们要是买了他的宅院,他一定会琢磨琢磨为什么。
何廉说,反正我已经发现了一座金山,怎么样能落到您的名下,就看您老的了。
何廉在家待了几天,就回奉天了。老儿子走后,何甲田每天都在想老儿子说过的话。他相信老儿子,因为老儿子从小到大没撒过谎,老儿子做事也认真仔细,留洋在外又学了许多本事,所以老儿子说的话不能不听。和老巩家换宅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巩学范为人狡猾,要是突然和他换宅地,他一定会想到这里有蹊跷。如果想和他换宅地,必须要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他同意换宅地,老儿子领人到这里开采煤矿,这巩学范便知道了他换房子的目的,他会找后账,说不定他还得要求把宅地再换回去。何甲田连续两个夜晚没有睡好,便想到该找个能人给他点化。何甲田到了平县的县城,县城的十字街北有一个周易学馆,学馆门前没挂幌儿,在墙上悬起一块铜板,铜板上刻着阴阳鱼。铜板的下边还有一行字:吴天域破解周易。吴天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男人,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道服,左手总是握着一把白色的马鬃蝇甩子,右手握着一块西洋放大镜,头上梳着一个疙瘩髻儿。他的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柜,上面摆满了线装书。何甲田进了屋以后,见吴天域很清闲,没人找他破解周易,他正在看一本杂书。见何甲田进屋了,吴天域也没站起来,只把眼皮挑开,问道,请问先生有什么疑难之处难得破解?鄙人可给您指点迷津。
何甲田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反问道,吴大师,您看鄙人为何而来?
吴天域说道,为福祸而来。
何甲田问,此话怎讲?
吴天域说,你们家族非福即难,福要不捂住,祸就要飞来。祸要不排除,福就站不住。何甲田笑了,此话跟没说一样。这是算卦先生的伎俩。您吴大师怎么能下此断言?
吴天域说,好,说得好。其实找我来破解疑惑的人,我都要先和他说上这句话。这句话并不是出自于《周易》,而是出自于民间。莲花落子戏有《船渡》一折,写的是一位员外被罢官,还乡时唱的一句话。这般唱——
要说福,就是福
侯员外我半辈子住官府
说是灾,就是灾
侯员外我下辈子受苦是活该
何甲田说,听着耳熟。
吴天域说,平县南边的香木镇乃是福祸之地,当年辽金的时候,契丹萧太后曾在这里安营扎寨。明朝的时候,元朝的许多大臣到这里避难,都没有躲过横祸。清初的时候,香木镇是三省的交界地,有骡马大集、药材大集,在这里出了许多富商。后来大清灭了,革命党也没有到这里来,这里的集贸就冷落了下来,但香木镇南还有三大户支撑着香木镇的门面,也支撑着平县的门面。您是城南的何甲田何老爷,您见多识广,福与祸对您来说都不在话下。所以您大驾光临,我只能胆怯地道一句卦辞。
何甲田说,吴大师,我可没小看您。您父亲吴梓桑在世的时候,和我有过来往,当年我的宅地就是他指点的风水。今天我到您这儿来,当然有大事求教。
吴天域说,小的不能赐教,只能帮您走出歧途。说吧。
何甲田说,我亲家巩学范占了好宅地,但他天生扛不了大福,所以这些年他的地还是那些地,房子还是那些房子,而佃户交的地租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们是亲家,我看不得他这样放任家业。所以我想和他换房宅地,但他肯定不干。您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吴天域说,主意有。回去想办法给巩家放一把火,但不能烧了他的宅院,烧完以后我就到他那儿去……您的宅院就换成了。
吴天域说得很隐蔽,何甲田猜不出这其中的奥秘,只半信半疑地问,能做到吗?
吴天域说,做不到就算是我们看一场乐景。要是做到了,您得给我两百块大洋。因为我这房子漏雨,我得修修了。
何甲田笑道,您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2
樊玉玺在樊家也算是一个甩手先生,家里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管。但他没有嗜好,不赌钱,不喝酒,也不喜欢女人。最近一年多,他喜欢上了一件事,小儿子樊秀去年让军队的人给他送来一件宝贝,是一部洋唱机,还有一摞子唱片,这些唱片大部分都是京剧。樊玉玺一到晚上的时候就要听戏,他听戏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扰,只有一个丫鬟在屋里端茶倒水,还有他的老婆乔玉莲坐在他的旁边,陪着他叫好。乔玉莲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的父亲原是平县县衙的主簿,大清灭了以后,父亲又做了平县国立中学的校长,当年乔玉莲也在国立中学听课。乔玉莲长得很憨厚,很胖,但她做什么事情心里都有数儿,揣摩事情也准。樊家大院这些年越来越红火,也是她管理得当。她也喜欢听戏,陪樊玉玺听戏,她能听出戏文的内容,听上几遍还会哼唱。这天,他们两个人又听戏了,这戏不是京戏,也不是评戏,是山东戏,也叫吕剧。唱吕戏的是个男人,却用的女嗓反串,唱的折子戏是《燕回三桥》,一段戏文如下——
燕子回乡迷了路
三座桥梁变了坦途
燕子悲歌无处去
却看见眼前有一座高门大户
燕子天生势利眼
嫌贫却爱富
飞呀飞,飞到了房檐的大门柱
……
吕剧是山东方言唱腔,樊玉玺听不明白,乔玉莲却听得一清二楚,就给樊玉玺讲戏文的内容。樊玉玺听完,一拍大腿,这哪是燕子,这是人哪!
乔玉莲说,人和动物都是眼高手低。人有志向,哪能不往高处看,家族要想富裕,哪能总是老守田园。人过日子,温饱是小事,让地生金子才是大事。樊玉玺说,夫人说得好。
这时乔玉莲让丫鬟到厨房去拎开水。丫鬟走了,乔玉莲小声对樊玉玺说,当家的,咱们这镇南三大户肯定要有一户暴富。
樊玉玺问,此话怎讲?
乔玉莲说,咱们家的丫鬟小翠和老何家的丫鬟小凤是叔伯姐妹,小翠从小凤那儿听到了一件事儿,老何家的老儿子在英国留洋,学的是采矿,他回来这些天,到处去找矿,还真找到了。你猜这矿在啥地方,就在老巩家的地底下。
樊玉玺问,是什么矿?乔玉莲说,是煤矿。樊玉玺说,煤我知道,也叫黑金子,能烧。一块黑金子能抵上一捆松木柈子。奉天的洋人就烧这玩意儿。刚刚修成的远东铁路跑的是火车,这火车的长短也就像两挂马车,却能带走十多个车厢,这火车烧的就是黑金子。
乔玉莲说,我们可不能眼见得让老何家一下子暴富起来。当家的,你得想办法和老巩家换房宅地。咱们家的大闺女嫁到了他们老巩家,当年咱们的陪送就是六十垧地,这些年也没见老巩家给咱们什么好处。我看让咱大闺女卖点力气,和老巩家把房宅地换了。老巩家是洼地,咱们是川地,他们的房子没有咱们的多,换了也不吃亏。
巩学范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巩汉良在平县开了缎子庄,又有两个皮货铺子。在平县街上,巩汉良的生意是最好的。巩汉良的生意都是媳妇樊大梅做起来的,巩学范也看好了樊大梅,他心里有数,将来的家业肯定是巩汉良来打理。二儿子巩汉桥五年前做了别人家的倒插门女婿,他的岳父是满洲国青冈县的县长,他在青冈县的课税衙门里做事儿。县长大人没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显然他也是不能回老家继承家业了。老儿子巩汉江在奉天开了戏园子,这个戏园子叫五喜班子,在奉天名气很大,经常到大帅府唱堂会。老儿媳妇何玉娇是何甲田的老闺女,她也是全才。关东的名角儿都不好伺候,但到了五喜班子,何玉娇都能让他们高兴。巩汉江也不能回平县农村了。
樊玉玺说,如果我们和老巩家换宅地,是两家的事儿也好办,但老何家也不会没有动静。这就难了。
乔玉莲一笑,没啥难的。
……
何甲田回到家以后,在斟酌如何让巩家着上一把火,这个事儿又由谁来干。首先他想到了家丁,他想到了一个叫黄四儿的家丁。黄四儿是岭东辘轳把屯儿人,家里只有一个父亲,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黄四儿很蔫,在家丁里他最老实,但他很灵巧,虽然三十多岁,上墙爬树都很灵活,重要的是他非常听何甲田的话。黄四儿家里没地,父亲五十多岁了,还给别人打短工,每年逢年过节的时候,何甲田总是要给黄四儿一条子猪肉和一斗面,这让黄四儿非常感动。
第二天早晨,何甲田吃早饭的时候把黄四儿叫来了,又让丫鬟多添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何甲田说,今儿个你陪我吃早饭。
黄四儿看着老爷桌子上的早饭,都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吃过的东西。家丁们的伙食和长工的伙食是一样的,三天一顿细粮,一个月一顿荤腥。老爷桌子上的早饭是一碗红烧肉,一盘子炸鱼,一盘子炒鸡蛋,还有一瓮鱼头汤。主食是烙饼和水煎饺。黄四儿在何家大院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优待,他陪着老爷吃着好东西,心里却很不安。他非常清楚,老爷请他吃早饭,必有事要他干。他边吃着便看着老爷的脸。何甲田说,吃吧,吃饱了我再和你说一件事儿。黄四儿说,老爷,你还是先说吧,要不我吃不饱。
何甲田说,你和东边老巩家有没有啥来往?
黄四儿说,没啥来往。老巩家的家丁有好几个和我是一个屯的。我没进过巩家大院,可我知道巩家大院啥样儿,因为前些年老巩家的一个家丁在老巩家偷了一袋子黄豆,让我在墙头接应。那时候我把老巩家的院子看得清楚。
何甲田说,让你办一件事儿。老巩家的后院放着一垛桦木柈子,还有一垛柳条子,都是烧火用的。你要想办法把那垛柳条子点着,柳条垛着了,桦木柈子也就着了。
黄四儿一愣,说,杀人放火,官府是要治罪的。
何甲田笑了,放一把火不算个啥。我已经让人盘算过,那两垛烧柴离房子还有十几丈远。就是点着了,也不会让巩家大院的房宅起火。
黄四儿打了一个饱嗝,问道,老爷,您和老巩家是亲家,为啥还要给他点火?
何甲田就板着脸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要把火点着了,我是要赏你的。我会赏你一个媳妇儿,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凤珠,让我大夫人帮着你撮合撮合,她会嫁给你的。另外我还要赏你一百块大洋,让你盖房子。
黄四儿说,老爷,这事儿我干了。
……
乔玉莲把樊家大院的大事小情安排妥以后,就坐着马车去了县城。县城距樊家大院才七八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乔玉莲让车老板子把车停在县城的一个集市的空场地,又给车老板子一块大洋,让车老板子去县城的白家澡堂子泡澡。她就慢慢地去了大梅缎子庄。大梅缎子庄一般都在八九点钟开业,现在还不到八点,乔玉莲就敲着布庄的门板。打更的伙计认得乔玉莲,就把门开开,领着乔玉莲去了铺子的后院。伙计在院里喊着,樊乔氏老人家到!乔玉莲等着闺女开门,可等了半天,闺女也不开门。她就又敲门,半天,樊大梅把门开开了,她睡眼惺忪,一脸的疲惫,说道,妈,你咋来这么早。
乔玉莲说,还早,日头爷都照了腚你还睡。咱们家的伙计到地上都已经割了一垄谷子了。樊大梅让娘上炕。乔玉莲上了炕,四处瞅了瞅,问,汉良呢?樊大梅说,去京城进料子去了。走了好几天了,还得半个月能回来。
乔玉莲说,汉良这孩子挺能吃苦,从京城拉东西回平县,得走七天的路。这七天吃不好,睡不好,还担心胡子劫道。
樊大梅说,这些年汉良到外地进货不下十几次,还从来没出过事。乔玉莲说,汉良这孩子做事儿踏实。
樊大梅问娘吃饭了没,乔玉莲说吃了。
樊大梅又问,娘来这么早,肯定是有啥事儿吧?乔玉莲说,是大事儿。
樊大梅说,啥大事儿,还用到我这儿来让我帮着出主意?
乔玉莲说,戏文上唱:三伏天下大雪如同公鸡下蛋,天上掉馅饼掉到嘴里却也不难(二人转《买官记》)。谁知道你老公公就有馅饼要往嘴里掉了。
樊大梅说,公公家可没这份德行,娘这话可从哪儿来?
乔玉莲就小声说,何家的小儿子在外国学采矿,回来以后在奉天少帅府做事。前几天他回来了,又带了一个洋学生,满山遍野地去探矿,就探出来你老公公家地底下有黑金子。樊大梅问,啥叫黑金子,比黄金子值钱吗?
乔玉莲说,听官府说,这黑金子也叫煤,你爹知道。这煤点着了能把洋火车带起来,很值钱。
樊大梅说,我前几天回家咋没听说。我公公婆婆什么事儿都不瞒着我,如果有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应该跟我和汉良说。
乔玉莲说,你老公公不着调,在老巩家他也是甩手掌柜,他一定也不知道他家地底下有黑金子。如果你老公公知道他家地底下有黑金子,他也没能力挖出来。听说开采一个矿最少也得要十万块大洋,老巩家恐怕出不起这钱。樊大梅说,我知道娘的意思了,咱们家想买我公公家的地。
乔玉莲说,不是买,是换。咱们家院套大,前后占地有十垧。老巩家院套小,才占地四五垧。他如果要和咱们老樊家换,咱们再给他补钱也认。
樊大梅想了想,说道,和咱家换房宅,这话我不能跟我公公说,得让汉良跟他们说。现在老巩家三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汉良的二弟虽然是倒插门,但巩姓未改,将来有一天老爷子撒手了,他肯定也要回来争财产。三弟的戏园子开得很红火,但三弟媳何玉娇有野心,她想在长春和哈尔滨也开戏园子,这也需要一笔钱。老巩家发生的大事小情,远在奉天的何玉娇都能知道。娘,您是给闺女出了个难题。
乔玉莲说道,你这丫头从小到大就精明,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儿就能难住你?还得让娘给你出主意。听我的,把缎子庄的生意停了,出兑出去。你和汉良回巩家大院,就说买卖做赔了,让汉良回巩家做管家,先把家里的掌柜的当上,然后就和咱们家换宅地。房宅地挣的钱都给你二弟和三弟,你们一分不留。另外,把你们老巩家的地重新写上地契,一千一百垧地,你要一百垧,剩下一千垧给他们哥儿俩分……将来,矿开出来了,落在咱们老樊家的名下,也不能亏着你们。我们每年都要给你们钱。
樊大梅说,等过几天汉良回来,我再跟他商量。
乔玉莲就起身,快到晌午了,陪娘到街上边家饺子馆,娘想吃饺子。樊大梅就穿好衣服,搀着娘说,走吧。
4
黄四儿胆儿小,从小到大没惹过祸,何老爷让他到老巩家放火,他觉得是很容易办到的事儿。巩家的后院很宽敞,除了柴火就是果树,一般家丁也不到后院去。巩家的宅院院墙很高,院墙的上边还种着沙棘树。这沙棘树的树刺儿比铁钉还硬,鸟儿都不敢往上落。黄四儿就让屯子里的一个木匠给他做了个三节梯子,这三节梯子能折叠,携带也方便,他想蹬着梯子翻过院墙。黄四儿做事很仔细,他不想在前半夜去放火,他想在后半夜去放。吃完晚饭,黄四儿就开始准备,他腰里别了两把剪子,往鞋上缠上了棉花,兜里揣了五六根带松油的松树条子,又揣了三盒洋火。半夜时分,黄四儿就到了巩家大院的后墙外,观察了一个时辰,才悄悄地走到墙根底下,爬到墙上时,又把墙上的沙棘树铰断了两棵,然后就从墙上跳了下去。他四周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就走近柴火垛,从兜里掏出松树条子,用洋火点着了三根,扔到了柳条垛上,然后他又悄悄地走到墙根,攀登着墙翻了过去。他没有马上从墙上跳下去,想看看火着了没有。巩家的柳条垛很干燥,一会儿火就着了起来。这时黄四儿就离开了,他穿过一片苞米地,在苞米地里歇着,听见巩家院里的家丁在喊:不好了,着火了!他这才慢慢地往回走。天快亮的时候,黄四儿就回到了何家大院。何老爷这一晚上一宿没睡,他屋子里的灯还点着。黄四儿推开他的房门,像一摊泥似的坐在了地上,说,老爷,老巩家人正在救火呢。
何甲田问,火大不大?
黄四儿说,火不小。离巩家大院半里地还能看到院子里的火光。
何甲田就说,赶快让咱们的家丁去巩家帮着救火。
何甲田说这话时让黄四儿愣了。他不知道老爷玩的是什么把戏。
……
又三四天过去了,乔玉莲又去了县城。她一进大梅缎子庄,见樊大梅正在抽烟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时樊大梅是不抽烟袋的,现在却大口大口地吸着。樊大梅见娘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不温不火的,她叼着烟袋含含糊糊地说,娘来了。
乔玉莲问,闺女,咋的了?
樊大梅说,每次汉良去京城往返最多也就是半个月。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还没有音信。是不是汉良在半道儿上出了事了?
乔玉莲说,现在挺乱。袁大头刚下台,到处都有革命党在杀人放火,听说连山上的胡子都怕革命党。这几个月胡子也不下山了。如果汉良让革命党抓去,那缎子怕是要被没收了,整不好他也会让人押起来。明天我让人沿途往京城赶,打听汉良的下落。闺女,别怕。你弟弟秀儿是军队里的人,有啥大事儿他也能帮着解脱。
樊大梅放下烟袋,娘,那您就快点打发人找汉良吧。
乔玉莲也没进后院,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把铺子安排好,回家住几天吧。樊大梅说,过几天我就回去。
乔玉莲出了缎子庄。她心里并不着急,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走过陈家烧锅的零售铺子,她停下了。卖酒的掌柜认识乔玉莲,就点头打招呼,大太太您吉祥。
乔玉莲问,有没有囤了五年以上的酒?要是有,就给我们送去两桶。
卖酒的掌柜说,有,一会儿我就打发人给您送去。十年以上的大米烧酒,给您个低价,按新出锅的酒钱收您老的大洋。
乔玉莲说,明天送去吧。
乔玉莲离开烧锅零售铺子,又往前走。她要给樊老爷买几斤蘸糖麻花。平县蘸糖麻花的铺子叫三嫂麻花,没在县城繁华的地方,只在一个小胡同,但每天去买麻花的人不少。乔玉莲往三嫂麻花铺子走,路过了吴天域的周易学馆,这时她看见何甲田坐在屋子里,听吴天域白话。乔玉莲低头过去,没让何甲田看见。走过周易学馆,乔玉莲在想,这何甲田到周易学馆干什么?这些日子何家也没发生什么事儿,这何甲田让吴天域给破解什么呢?是算寿禄,还是算儿女的平安?
何甲田在乔玉莲的眼里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这个家伙从来不吃亏。在何家他虽然也是个甩手掌柜,但他小事不留心,大事儿不放过。是不是他小儿子把发现黑金子的事儿告诉了他,他也在打老巩家的主意?乔玉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就在三嫂麻花铺子买了几斤麻花,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回去了。
……
何甲田又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放在吴天域的面前,说,火已经放了。原本是猜测不会烧到房宅,却也把马厩烧毁了一间,还烧死了一匹马。吴先生,事儿办得很利落,现在我该请教该怎样和老巩家换房宅地了。
吴天域把大洋揣到兜里,又笑着说,还得烧一把。
何甲田有些愠怒,吴先生咋烧个没完了呢。巩家已经被烧了一把火,他们一定会多加防范。这第二把火要烧起来,可就难了。
吴天域想了想,如果放火难,还有一辙。我知道巩家有两口井,一口井是人用的,另一口井是牲口用的。往牲口用的井里下毒,让巩家死几头牲口。
何甲田问,吴大师,您真是天下少有的大师,也是顶损的大师。是不是把我亲家整死了,事儿就更好办了?
吴天域笑了,何老爷真会开玩笑。您亲家损失了两垛柴火,再损失几头牲口,其实不是损失,而是赚了。如果他和您换了宅地,他自然就把他损失的这些钱找回来了,而且还能赚个大头。这也应了民间的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说了,赶快去办吧。
何甲田站起来,我这人心软,干这种事儿真有点下不去手。既然大师说了我亲家将来还有赚头,那我就只好去办了。
吴天域说,按照我的指点,您办就是了。我吴天域这些年为人破解的都是大事。当年袁大头登基,我就算出了他坐殿不会超过一年。也果然,八十三天就下台了。何甲田说,我跟袁大头比,也许比他的命好。吴天域说,超不过一年,您就是关东的第一土皇帝。
……
樊大梅把缎子庄的门关了,回到了娘家。巩汉良还没有回来,她回娘家打听,娘家派出去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弟弟樊秀,沿途打听巩汉良的人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樊大梅到了娘家,心情很是悲怆,见到了娘就哭。而乔玉莲却一点也没显出悲伤来,说道,别担心,汉良死不了。就算是关进了大狱,咱也能想法把他给整出来。
樊玉玺也说,这里通奉天的道大都是丘陵,山也不多,闹胡子的不在官道两旁。现在没有向朝廷进贡的,胡子也就不能劫皇杠。我估摸着汉良准是遇到了革命党,革命党应该是讲理的,咱们不是朝廷的遗老,一介商人,他们也不会把汉良怎么样。
樊大梅在娘家待了两天,沿着官道打听巩汉良的人也回来了。樊玉玺雇的这个人是县巡警队的侦探长,叫赵乾海,在县里破疑难大案很有名气。赵乾海很势力,有权有势的人让他帮着侦破,他宁可不要钱,而平头百姓找他侦破,他至少收一千块大洋。赵乾海回到樊家大院,就跟樊玉玺禀报,巩汉良在兴城,被绑架了。原是他们押着绸子从京城往回赶,三天以后到了兴城,巩汉良便和几个押车的保镖在兴城周万虎大车店歇息。周万虎大车店有戏班子,莲花落子名角儿小芍药在那儿撑着戏班子。小芍药不光唱戏,还跟有钱有势的人睡觉,她和别人睡觉的价码很高,一晚上最少得五百块大洋。那天巩汉良有点管不住自己,就和小芍药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兴城的满洲国县长刘德生也去了。他见巩汉良和小芍药睡,就把巩汉良给绑了,然后扔到了兴城大狱。如果巩汉良想出去,得拿两千块大洋去赎……
樊玉玺说道,这就好办了。只要人没死,汉良就能回来。
樊大梅说,如果能找到秀儿,派兵去搭救汉良,他就有救了。
晚上的时候,樊家派出去找樊秀的人也回来了。领头的进屋只说了一句,明儿个二少爷就回来。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樊秀就坐着护国军的洋轿车回到了樊家大院。樊秀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已经变了样,满脸的胡子,一身的肥肉。他进院就开骂,我操他妈的,谁敢欺负我们老樊家人!
樊玉玺和乔玉莲见到儿子,不知是兴奋还是惊喜,都掉了眼泪。樊秀就吼着,都穷嚎啥玩意儿,我就见不得掉泪的人。有事快说事儿,护国军忙着呢!革命党又要建立新政,没有护国军,革命党这帮王八蛋就该反天了。我樊秀在护国军里是挑大梁的,我回来这一趟对国家损失该有多大!
乔玉莲说,你姐夫到京城拉缎子,半道儿上让人给劫了,是兴城县的县长刘德生。樊秀说,行了,我知道了。三两天我姐夫就回来,让他把这赵县长的脑袋拎回来。乔玉莲说,秀儿,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去。
樊秀说,吃什么饭,吃饭是要耽误事儿的。说完扭头就走了。
樊玉玺和乔玉莲紧随其后追着他,让他歇会儿,樊秀钻进汽车,又把门推开,恶着脸说,往后你们别老给我添乱,我樊秀是国家的人,有国家大业。说完把门甩严,汽车就开了。汽车直奔兴城。路过锦县的时候,樊秀停下车,找到那里的护国军团长。护国军团长知道樊秀是师长,就急忙迎接。樊秀说,你带着一个营人马去兴城,把县长刘德生给我砍了,他通革命党。
护国军团长急忙派出一个营的兵马,在樊秀汽车的后面小跑着,三个多小时以后到了兴城。兴城也有护国军,却只有一个连。见一个营的护国军来兴城,他们也都紧随其后,到了县衙门。
樊秀在县衙门门口停下来,对营长说,去衙门里把刘德生给我叫出来。
一会儿,刘德生出来了,见到了樊秀,便知道了他是护国军一个很大的长官,就吓得鞠了一个躬,说道,欢迎长官大驾光临。
樊秀说,今儿个到你这儿来,就是想把你的脑袋割下来,你耽误了我们护国军的大事。我们护国军里有个长官,是专门打扮成老百姓打探革命党的,这个人叫巩汉良。你可知道?
刘德生脸都变了颜色,不知道,小的真是不知道。
樊秀说,我告诉你,我是国民护国军的师长,我叫樊秀。
刘德生急忙跪下磕头,樊师长,饶我一命,您让我干什么都行。如果您让我活命,我们向护国军捐款两万块大洋。
樊秀告诉护国军两个持刀的汉子,别耽误事儿了,把他砍了,咱们赶快回去。两个汉子一人一刀,就把刘德生给砍了。
县衙的人吓得急忙把巩汉良放了出来。周万虎大车店还在唱戏,巩汉良去找自己缎子庄的大车,车上的缎子已经被人抢光了。
樊秀看着大车店乌七八糟的样子,又见巩汉良坐在大车上掉泪,就让掌柜的出来。掌柜周万虎也是兴城的一霸,但他还是畏惧护国军。樊秀对周万虎说,我们护国军的缎子在你们的院子里放着,丢了,你得拿出两千块大洋补偿,要是拿不出来,你这大车店一会儿我们就给烧了。
周万虎急忙让账房先生去拿大洋。账房先生拿出了三千块大洋,樊秀让巩汉良把这三千块大洋拿好,然后他就进了戏园子。刚好是小芍药在唱戏。樊秀在戏园子里放了一枪,看戏的人都吓跑了。小芍药不怕当官的人,就娇滴滴地走到樊秀跟前,说,长官,谁惹您生气了?樊秀说,你这婊子惹我生气了。你在这台上演戏,台下却很淫乱,有碍国民风化。我是护国军的师长樊秀,今儿个我要为民除害。
没容小芍药说话,一个护国军已经一刀把她砍死了。
在兴城官道的十字路口,樊秀要回热河,就对大车上的巩汉良说,巩汉良,你这王八犊子干的什么好事,背着我姐跟这戏子胡闹,你给我们樊家丢了人,也耽误了我们护国军的大事。本来我应该让我的手下打你个半死,看我姐的面子,我今儿个就不动手了。你等着,我过些天回平县再跟你算账,你他妈再要惹我生气,我照样把你砍了!
巩汉良说,内弟,你救了我,大恩大德,我和你姐一辈子都不会忘。
樊秀领着人马走了。巩汉良坐在马车上,心里在算,这一车缎子也就两千块大洋,秀儿给了我三千,我还赚了。但大车离平县越来越近,他也就越来越不安,心里在想,我的丑事家人都知道了,我该如何见大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