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水的女人(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恐水,女人,恍惚
  • 发布时间:2011-07-27 12:56
  今天心情不好,做事有些恍惚。为了振奋一点,我在腰间佩上MP3,双耳戴上微型耳机,节奏强烈的音乐灌满了我的全身。反正时候还早,公司里的人们还没来上班,我就放肆地随着音乐节拍晃动身体,打开了廖总办公室。

  按照惯例,公司老总的办公室由清洁员打扫,不过呢,一些精微细致的活儿,比如插花,就需要像我这样有品位的白领丽人来做喽。

  花店提前把花送来了,这是一大束太阳花,金黄、绯红、靛蓝各色的花朵十分艳丽。看看廖总案头,花瓶中原有的山茶花已开始凋谢,我就伸手拔出来放在托盘上。剩下的大花瓶盛满水,瓶的内壁有些绿渍,应该擦洗,我也顺手捧起放在托盘上。这只花瓶是天然紫水晶制成的,形状特别,几个大大小小水晶柱围在一起,中间自然形成竖洞,可以盛水插花。在清晨阳光中,花瓶紫中透红、晶莹闪亮,非常炫目。据说这只花瓶是廖总花三十万元在拍卖会上购得的,一直放在自己案头。

  我端起变得沉甸甸的托盘,踩着音乐节拍,快步向外走去。刚到门口,正想腾出一只手去推门,不料,房门猛地向外打开了。我来不及收住脚步,身体随着房门向前倾斜,水晶花瓶“砰”地倒在托盘上。几乎是同时,花瓶中的浊水,“哗啦”一下全泼在房门前。“哇噻!”我惊叫一声,连忙用伸出去的那只手死死地抓住花瓶。

  “你——”

  声音很大,戴着耳机我也听到了。

  我抬头向外看,天哪,廖总就站在门前。

  和平时一样,尽管是仲夏,她仍是一身正装,薄薄的但质地极好的浅米色西装套裙,雅致中透露着高贵。

  “廖总,早!”我慌忙拔掉耳塞机,打着招呼,还下意识地说,“花瓶没事,花瓶没事。”

  “什么花瓶花瓶的!你看,这水,这水!”

  廖总的声音异常,忿怨中似乎掺杂着惊惧。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吓人,我熟悉的平和、祥蔼不见了,换上了完全陌生的冷峻、威严。

  莫非浊水泼到了她的衣服上,会耽误她重要的商务会谈?我注意看了看她的上衣、套裙,没有一滴水渍,再往下看,皮鞋上溅了几颗水珠。一丝不快掠过我心头,几颗小水珠,值得这么声色俱厉么?不过我是谁,做大事不拘小节,这点难堪,能应付。

  “我马上打扫,马上打扫。”

  我闪身绕过廖总,端着托盘向盥洗间走去。不知为什么,快到盥洗间门口时,我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廖总竟还呆呆地站在她办公室门外那摊浊水前。

  其实,今天早晨,是我进入公司半年多来第一次被老板训斥。尽管我笑脸应付过去了,但心里像扎了根刺儿,时不时作痛。因为廖总是我敬重,甚至可以说崇拜的人。在大学里我就听说过她的事儿,毕业时我放弃了好几家大公司的签约机会,直接就奔她这里来了。她在企业界很有名气,上个世纪80年代,白手创业,几起几落,二十几年拼打,终于成为拥有数亿家资的公司总裁。我呢,就是要像她这样,从零做起,冲上顶峰,品尝成功的滋味。不过我对她也有那么一点保留,就是她求得成功的时间太长,几乎用去人生全部有效年华,成功后已经无力享受赢来的一切。我决心速起速成,五年再造一个“廖总”。廖总这家投资担保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资本压过名牌大公司,但门面不大,上上下下才二十几个员工。我当然不想在这里长待,因此到公司后就起早贪黑,多看多学,尽量接近廖总,揣摸她做事的方法、诀窍。不久,公司的业务我就熟悉了。原来,公司除了投资担保业务,更多的活动就是廖总一个人在做风险很大的股票、期货、黄金生意。使人奇怪的是,二十几年来,股海潮起潮落,同期下海的人早已了无踪影,但廖总却永远胜券在握,财富有增无减。这个奥秘纯粹属于廖总个人,不是轻易能学到手的。虽然我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来公司的真正目的,但廖总却似乎很快看穿我的心思。不过,好像这并没让她反感,相反,她对我这股野心和冲劲倒有几分欣赏。进入公司三个月,她便指派我做了她的贴身秘书。

  “飞飞,今早的事儿,可能我太严厉了,别介意。”

  下午我给廖总送函件时,她似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说着打开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红色烫金的请柬,看了看,说:“又是同学会。”刚想随手一丢,可手却停在半空不动了,接着看看我,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样,今晚你陪我去,热闹一下,散散心。”

  “同学会?我去合适么?”

  廖总笑笑,把请柬递给我。我接在手中,扫了一眼上面的字。

  “哦?还要带配偶?太酷了!”

  “我哪有什么配偶可带?干脆就是你了。”

  我知道廖总从没结过婚,再说她这样做,里面多少有些致歉的意味,不好拒绝,就点了点头。

  晚上,司机开着廖总的凯迪拉克送我们去聚会的酒店。

  街上灯火辉煌,在汽车两旁犹如两道大河,蔓延着向后流去。

  “同学会,同学会,实在搞不通,为什么同了那么两三年学,就一辈子也别想把他们甩掉……”

  “可不,不过也有人间蒸发的。”

  “小丫头,说话别太绝。哎,对了,说说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别是让男朋友给甩了吧?”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脸上写着呢。”

  “丢人。”

  “别不好意思。恋爱嘛,跟投资炒股一样,血本无归的多。”

  本来一直无处倾诉的烦恼,让廖总这么一说,也就脱口而出了。

  “昨天夜里,收到男朋友从美国发来的电子邮件,说什么,海天相隔,遥遥无期,他没勇气和耐力再演绎当代牛郎织女故事,无法将爱情进行到底了。”

  “是这样……”不知为什么,廖总似乎也变得心情沉重起来。

  “同学一场,相爱五年,就值网上这么两行字!”

  “别不知足了,姑娘。好歹还有两行字,有个交代呢。”

  “哼,他会后悔的。”

  “别太信任自己。爱情的另一半在人家手里。”

  车里忽然沉闷,宽大的凯迪拉克车厢也变得狭窄逼仄,叫人呼吸困难。

  酒店在郊外,内外灯光辉耀,在周围绿树草坪掩映下,显得玲珑剔透,犹如一座水晶宫。

  进入聚会厅,廖总好像换了一个人,刚才车上的沉重和不快一扫而空。在绚烂的灯光下,她身材纤细,体态姣美,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生丽质。还是那套米色西装套裙,可不知何时,颈上加了一串钻石项链,璀璨夺目。仅看这些,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是六十多岁的人。只有头发例外,满头银丝向上拢起,自然地起伏盘回,灯光一照,竟像是一顶精雕细嵌的女皇王冠,别提多有风采了。和她相比,厅中那些先到的同学呀、配偶呀,简直像刚刚挖出的秦代兵马俑,整个一群灰头土脸。我简直被她瞬间的形象变化惊呆了,呔,就这一手也够我学几年。

  “这是我的秘书薛飞飞,工大的工商管理硕士,80后。”

  “请多关照。”

  “嚯,又是这么靓丽的精英美女……”

  “茹君啊,你可真是守身如玉,几十年连秘书都不用男的!”

  “女的怎么啦,保证今天不比你们少吃少喝。”

  “真是了不起的企业家!连个同学会也要讲个效益账哟。”

  “可不是,要是你们今后老要带配偶,我一个人来,亏不是吃大了!”

  “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我也像是自然而然融入了这群人中。

  同学会当然还是那一套,见面寒暄,忆旧恭维,然后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我虽离开大学没多久,这些路数也算烂熟于心了。宴席落座时,我被安排在廖总和一个胖胖的老男人之间。

  “飞飞,这位是我们的老班长,领导。当过好几任厅长,现在还在政协当主任呢。好好向人家请教请教吧。”

  “当官好玩儿吗?”

  “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假话听得太多了。”

  “那好,说真话。这几十年混下来,到头一盘点,实在是一无所长,一无所成,一无所获。惭愧呀。”

  “老前辈真逗。我也说句真话,行吗?”

  “洗耳恭听。”

  “依我看,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别人管你叫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你手里有什么。”

  “不错,不错。比如你们廖总吧,那才叫事业有成,咤叱风云呢。”

  老班长说着看了廖总一眼。

  天啊,就这一眼,着实叫我吃了一惊。眼神含情,底火不小。看来当年不是个失败的追求者,就是个自闭的暗恋者。网上传言“会战友,喝大酒;会同学,搞破鞋”,真是不得不防。怪不得请柬上明言带配偶,防患未然哪。

  大概是表情泄露了我的心思,老班长有所察觉,立即转变了话题:

  “在廖总手下感觉如何?”

  “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

  “嗯……”虽然是闲聊,但看这情形,一两句话说错也会惹麻烦的,我认真起来。

  “我觉得廖总最过人之处,就是她有一种超常的预测能力。不论什么事情,她都能准确推断出下面要发生的第二步、第三步,正是这种能力,保证了她每一次投资都能在形势逆转前的最后一刻获利而退。”

  “眼光不错,”老班长夸张地打量了我一番,“确实,她上学时就特别灵气。看来你和她那时倒有几分相像。”

  聚会闹到深夜,人们都喝了不少酒,连平时滴酒不沾的廖总脸也涨红了。我因为失恋情绪作怪,更是失控,到告别分手时,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当我和廖总来到庭院深处,向凯迪拉克走去时,发现车边有人和司机闲聊。我定睛一看,吃了一惊,那人竟是老班长。

  “搭顺风车?”廖总友善地问。

  “……”老班长欲言又止。

  “没关系,飞飞不是外人。”

  “成晖有消息了!”

  “谁?!”

  “石成晖。”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廖总。

  “具体情况不清楚,只有这点线索。”

  汽车开到廖总住处。这是一处花园别墅,在城东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中心。庭院虽然不算太大,但花木扶疏,优雅安静。

  我觉得廖总有些醉意,便扶她走进房门。

  “飞飞,今天太晚了,你就住这儿吧。反正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我也是一个人住,回不回去没人过问的。

  安顿了一番之后,我回到客厅,泡了壶红茶,等廖总出来。不一会儿,廖总穿着家常宽松长裙从卧室出来了,脸上带着几许绯红的酒晕,显得很有精神。

  我们品尝着红茶浓浓的苦味,谁也没说话。房子很大,深夜四周安静异常,一场喧嚣过后,像这样静守片刻的休憩,真是种难得的享受啊。

  许久,廖总先开了口:

  “那会儿,你说男朋友在美国。做什么?去多久了?”

  “两年了,攻读计算机博士。”

  “当初怎么谈起来的?”

  “我们同级不同班,本来不太熟,在一次大学校际辩论比赛中,被选为搭档,拿了个金奖第一名,就这么熟起来了。

  “可惜呀……”廖总的脸色黯淡下来。

  “我能挺住的,廖总别担心。”

  我隐隐地觉得,廖总今天留我,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夜深酒慵,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就试探地问:“听廖总的语气,对失恋的感觉蛮熟悉的。不是年轻时也受过这个伤害吧?”

  “也算吧……”廖总游移不定,“我们那时不像你们,张口就是爱,没什么正式表白,没什么相互承诺……”

  “那也照样是爱情。对方是谁?是不是刚才老班长提到的石成晖?看你挺在意这个人的。”

  “……”廖总默认了,“四十年前,连声招呼都没有,就离我而去了。”

  “那后来呢?”

  “四十年音信全无……”

  “四十年,太漫长了。”

  “的确是太漫长、太遥远了,”廖总陷入沉思,半晌才说,“可人心里边无间隔无距离。飞飞,你还太小,不会懂得这一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有些事,就因为太漫长、太遥远,反而时时在你眼前……”

  “给我说说吧,让我也长点见识。”我孩子般地提出无理要求。

  没想到,廖总没有拒绝。

  我和成晖是高中同学,和你差不多,也是同级不同班。那所中学是省城有名的重点高中,高考升入全国名牌大学人数年年名列第一。我和成晖都是从外地慕名考入这里的。我是一班学习委员,他是二班学习委员,都是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尖子。开始时,我和他并不熟,只是相互知道而已。不过,事情不久就发生了变化。当时,考试按学年排大榜,奇怪的是,这次我第一,下次准是他第一,反反复复,老是这样。开头几次可能是碰巧,可后来就成了有意识的竞争。再后来,不光是考试排名,连文艺、体育,各项活动,我们都会暗中较量一番。时间长了,同学、老师,甚至连校长邢礼都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有竞争就有动力,算不上坏事,所以对我们这种关系没谁说什么。

  不知不觉,高中头一年就过去了。上了高二,一切都不一样了。升学的压力骤然增大,校园气氛也变得紧张了。假如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也许我的命运会和别人一样,就那么随波逐流,平平淡淡。可是,偏偏就在这时,高二下学期,七月,学期快结束,就要升入高三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意外,却似乎又早已命定的事。

  那会儿,时兴到大江大河集体游泳。那天,学校组织高二学年四个班到松花江江北游泳区进行千米游班级比赛。我其实不怎么擅长游泳,平时游个三五百米还行,一千米有点勉强。我知道,成晖体格棒,打球、赛跑、游泳样样出色,但输给他,我实在不甘心。比赛哨声一响,我就拼命往前游,说来也怪,那天我真是超常发挥,四个班一百多人,我竟第一个到达终点。看看四周无人,我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不料这一放松,才发觉刚才用力过猛,浑身发虚,有一种支持不住,要往江底下沉的感觉。这一带江水并不深,不过水流挺急,我怕自己站不稳,就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歇一歇。我一边划水,一边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红色浮桶,一动不动地停在水面上,正好可以把双臂搭在上面放松身体休息。我就向浮筒游去。

  世界上的事很怪,有许多目标,看上去,很扎实,很稳定,可以作为人生奋争之余暂且小憩的依靠,可是,当你一旦真的累了,想靠在上面喘口气时,你才会发觉,它是那么漂移不定,那么载浮载沉,甚至根本就是个陷阱。许许多多人,就是在这虚虚实实的中途驿站上沉沦下去,再也没能脱出身来。那次,江中浮桶,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个致命的目标。

  游到浮桶跟前,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屏住气,向前伸出双手,抓住浮桶两边的圆棱,想把它贴在胸前,支撑有些麻木的身体。没想到,本来一动不动的浮桶,被我双手一抓一拉,竟倏地一下,向下旋转了一周。我的双手被带进水里,失去支持,无法控制自己,紧接着头也被浮桶压进水里,“咕咚”喝进了一口江水。好不容易钻出水面,我又再次伸手去抓浮桶,再次失手,再次被压进水里,喉咙灌水。江水这时变得又苦又辣,呛得我有些神志不清了,想用脚探探江底,只觉得深不可测。待这么折腾到五六回时,一种冰冷的恐怖袭上心头,扩散到全身,我悲哀地在心中呼喊,难道我这十九岁的小小年华,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么,难道……

  就在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半昏半醒中开始下沉时,忽然觉得水下有什么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腰,支撑我浮出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慢慢清醒起来。随后,我发现,水下托扶我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水性很好,一直没有浮出水面换气,江水浑浊,看不清是谁。我刚刚脱离生命危险,形同虚脱。那人在水下换手,用一只胳膊揽住我的腰,另一只胳膊在水下划水,慢慢离开了那只要命的浮桶。就在被那人用臂膀揽住,紧紧贴在那结实灵活的躯体的几分钟里,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坚实的土地,一切危险,一切烦忧,都不存在了。天地江河,在这几分钟里,都退居在水下那胳膊、那躯体之后,成了如梦般的缥缈背景。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片刻,我被带到比赛终点线附近,被扶直了身体。我试探了一下,脚触到了江底。

  站直后,我发觉自己离开浮桶并不远,十几米吧,红色浮桶上刷着白色大字“深坑危险”,不知为什么刚才却完全没看见。

  危险真的发生过吗,真的过去了吗,我几乎无法确认。只见江边朗朗白日,绿树黄沙,同学们在嬉水,欢闹,一切照常,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刚才的生死一幕。但是,被水下人贴身揽紧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地印在心里,那,一切都是真的了?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寻找那人的踪影。

  在离开我,也离开老师同学不远处,江水水面上波浪一涌,接着露出一个人头。黑黑的短发,宽宽的臂膀,正甩头向我这儿看来,仿佛要确认我真的没危险了。

  尽管江水反射的阳光粼粼闪动,尽管江面涌动的波浪上下起伏,我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救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成晖。不错,就是那个石成晖。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这可能你也看出来了,从小到老,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就是那会儿,就在确认是成晖救了我时,眼泪“哗”地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根本不知为什么,也不知啥滋味,就是流,就是流。

  咳,没办法,让它流去吧,反正江水中人人湿漉漉,谁也分不清是水是泪。

  成晖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子,他始终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使我在众人面前难堪。大概直到今天,不算你,除了我们俩,也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男女之间不怕吵,不怕闹,也不怕耳鬓厮磨,这些都不一定引起爱情。怕就怕两人共有不许别人知道的小秘密。一旦有了这种秘密,恋爱就是不可抗拒的事。

  我就是这样,自从那次江上遇险之后,我就从成晖的竞争对手甚至冤家对头,变成了他的发痴发狂的小恋人儿。他走到哪里,我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一会儿看不到他,也会心里发虚。我发现,原来我们有那么多共同之处,都绝顶聪明,都志向高远,都有股永不服输的冲劲儿。更有意思的是,我们都远离父母,只身在外,仿佛两颗没有轨道的流浪星星,在大千世界中漂泊。还有就是原先我并不很看重的那些,现在也变得异常鲜明、异常突出。他高大,英俊,脸型宽阔,眼窝深陷,鼻梁又高又直,现在想想,好像有点古代契丹贵族的味道,男人气十足。用你们“80后”的话说,天生一个大帅哥。和你与你的男朋友不一样的是,我和成晖不像你们那样能言善辩,尤其是成晖,性格内向,不大说话。

  说起来,咱们的汉语真奇特,有些词真费解。就说男女交往吧,叫什么“谈恋爱”,恋爱真是谈出来的吗?现在是信息时代,看看你们交男朋友吧,一会儿发个短信,一会儿传个邮件,一会儿又打个电话,的的确确一时一刻不间断地在谈。可谈来谈去,到头来,就只剩下了谈,恋也没了,爱也没了。爱情,就是两颗心相撞,恋爱唯一可靠的语言是触觉,是身体的接触和回应。

  开始时,他刻意地回避我,躲开我,可我觉得自己是一往无前地爱上他了。中学校区能有多大,真实的爱是躲不开的。到高三第二学期开学不久,一个月明的春夜,我终于把他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廖总话音徐徐,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又像传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从那片交织着青春、纯情、生死的五色迷雾中渐渐淡出,回到了现实,觉得自己悟出了一个很深的隐秘。廖总对水的特殊敏感,肯定是那次“浮桶事件”造成的。是一种潜意识的反应,哎,对了,按流行的精神分析学说法,就是“恐水情结”。今天早晨的花瓶泼水,她反应过度,其实与我没什么关系。我释然了,长吁了一口气。

  “飞飞啊,我在想,你住的地方太远,又没车,天天奔波,挺吃苦的。要不,搬过来,住这里吧。”

  “那怎么好麻烦廖总。”

  “谈不上麻烦。生活起居,有家政管,就这么定了。”

  搬进廖总住处,我的日常琐事减去不少,的确轻松了许多。本应更起劲地做好公司工作,可海外的邮件、短信像雪片一般飞来,弄得我心烦意乱。

  “飞飞,原谅我的失言。分手的话,不是真的,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胡乱说的,别当真。”

  “我是爱你的,请相信。”

  “原谅我吧,请接电话。”

  “别沉默,别关机,让我说句话……”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

  烦死了,分手了还这么纠缠不休!我干脆一见名字,看也不看,邮件、短信一律删掉。为了忘记失恋的苦涩,我更加投入地接近廖总,想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的自信,更多的睿智。但不久,连这一点我也怀疑了。

  大概在我搬进廖总住处两个月左右吧,公司把一笔重大的投资担保生意交给我主理。廖总很看重这笔生意,详详细细把她对投资项目的预测讲给我,我按她的指示做了准备。第一次与客户接头洽谈那天清晨,我和廖总比平时提前一小时来到公司,想再研究研究相关资料。

  公司是一座临街四层小楼,欧式建筑,在周围鳞次栉比的同类建筑中,并不显眼。此时,还没到上班时间,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和我平时习惯的无论白天晚上灯火通明的感觉完全不同,有点阴森。

  廖总的办公室在三楼。因为上下不过四层,楼内没装电梯,每天上下楼都是步行。

  我陪着廖总上到二楼,发现通向三楼的楼梯上,平时铺的地毯不见了,露出了光滑的花岗岩阶梯。

  廖总皱皱眉,很不情愿地抬脚走上楼梯,不想,意外的事发生了。

  公司清洁员,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在二楼半平台上,背对着我们,忽然站起身,拎起身边的塑料桶,回身将水向楼梯泼去。待她发现廖总和我正好站在楼梯下端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大半桶水,“哗——”,全洒在阶梯上,还汩汩地沿着阶梯石面,向下流淌,一直流到廖总和我脚下。一时间,清洁员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毛刷掉在地上,“哒哒哒”顺着阶梯向下滑落……

  “谁叫你这么干的!啊?谁叫你这么干的——”

  廖总脸色像多年风化的石雕一般,灰暗、冰冷又僵硬,几乎是厉声尖叫。“今天轮到大清扫,我想刷楼梯,没,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

  “胡说!胡说!薛飞飞,马上给会计部主任打电话,叫他赶快来,给清洁员结算工资。再告诉人事部主任,从明天起,她不用上班了!”

  “廖总,廖总,我知道错了。我家老公下岗,孩子上学,全靠我这点工资,您,您给我条活路吧……”

  廖总好像没听见,双眼仍旧盯着滴水的楼梯。

  “廖总,陈姨在公司做了不少年了……”我想缓和一下廖总的情绪。廖总没理睬我,转过身,向楼下走去。

  “廖总——”清洁员绝望地喊道。

  廖总头也没回,只是冲我追加了一句:“小薛,告诉会计部,把她明年全年的工资也给开了。”

  唉,我看看祸从天降的清洁员,心像掉进了松花江上的冰窟窿,又冷又痛。怎么会这样,就算那个怪怪的“恐水情结”作祟,也不至于如此专横、冷酷、霸道,不近情理。与那天夜里谈起年轻时初恋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怪不得她叫廖茹君,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真的如同帝王,君临一切呢。也许,成大事的人,都有些怪吧。

  我没法帮助清洁员,按吩咐打了电话,赶紧上楼取了谈判资料。待我下楼的时候,廖总已坐在会客厅,脸色恢复了常态,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不久,那笔投资担保生意,由于我们调查详实,预测精准,取得了对方信赖,顺利签约实施了。这是我到公司经手的第一单超亿元大单,这么成功,虽然明知是廖总在后面把舵,但仍禁不住沾沾自喜。这些天来的种种不快,也就风远雾淡,抛之脑后了。

  一天下班前,我被叫到廖总办公室。

  “飞飞,”只有我们两人在时,她对我就直呼名字,“上单生意打理得不错。这阵子金融市场状况不好,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生意。趁空儿,你去给我办件事儿。”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

  信封开着,我看了看,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地址、人名。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次同学会上,老班长给她的吗。

  “辛苦点儿,去那里查查,住着什么人,状况如何?”

  我又仔细看看纸条,是个很偏远的乡村。奇怪的是,人名不是我猜想的那个,却叫柳德。虽然心存疑惑,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好,我这就出发。”

  廖总笑笑:“不必,准备一下,明天再走。”

  看我转身要走,廖总像忽然想到似的,又加了一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记着。”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又坐火车,又乘大巴,来到那个县城,已是傍晚了。看来当天是赶不到那个叫乌尔图的小村了,只好找了个旅馆住下。夜里,我盘算了一番,总觉得找什么柳德有些蹊跷,决定第二天不直接去乌尔图,先到乡里摸摸底细。

  乡政府的民政助理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见我一个人进屋,马上和善地说:“你自个儿来不行,男的呢?”

  “我不登记结婚。”

  “离婚?也不行,男方不同意,得上法院。”

  我忍不住笑了:“大叔,我找个人。”

  “哦,外来的,我说看着眼生呢。不过,公民个人信息,不能随便乱讲。得有证件。”

  幸亏来时我想到了这一点,连忙把证件、公司信函递给他。

  “……”民政助理看了看,“投资公司?有钱呗。”他换了一种眼神重新看看我,“找背背柳干什么,要在这儿投资?”

  “了解了解情况,以后的事儿再说。”

  “好啊,问吧。”

  很快,我就从民政助理口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况。

  乌尔图这个小村在乡政府所在镇的北面三十里,乌尔图在谷中,原先是猎人进山的歇脚地,没有人家住,只有两所简陋木屋。“文革”时,陆续有些人家偷偷搬来,以后慢慢就成了自然屯。

  柳德家是乌尔图最早搬来的人家,大约在“文革”开始后三四个月吧。搬来时,就柳德和他老妈二人。

  “从哪儿来的,知道吗?”

  “当然,有户籍,后补的。好像本省一个边远县,记不太清,要不查查?”

  “那倒不必。现在的情况呢?”

  “还是他和老妈俩。”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这些年,四十年了吧,他一直侍候着那个又瘫又疯的老太太,没结过婚。我一直当这个民政,这事我最清楚。挺好个人儿,多少人给介绍,他都一口回绝没搭过茬。”

  “哦。他有过别的名字吗?”

  民政助理想了想,说:“没有,就叫柳德。”“那刚才你管他叫什么,‘背背柳’?”“啊哦,叫顺口了。柳德自打搬到乌尔图,就是闷头种地,啥事也不掺和。山沟地,离家远,天天下地干活,他就背上老妈去。偶尔上街买点零用,也背上老妈一块去。时间长了,大伙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背背柳’。”

  “老背着,太不容易了。不能找个人帮忙看一下吗?”

  “他说,老太太随拉随尿,疯疯傻傻,谁也不让靠近,别人替不了。”

  本来,这次,我是满心奔着另一个人来的,可听民政助理这一说,我倒很想见见这个“背背柳”了。

  进了乌尔图村,发现村子果然不大,稀稀落落三十多户人家,随着山坡向上分布着。究竟哪一家是柳德家,纸条上没写,刚才也忘问了。我正东张西望,无所适从,前面出现一个老太太。没等我吱声,老太太发话了:“姑娘,上谁家去呀?”

  “柳德,柳德家。”

  “谁家?”

  看来老人家耳朵不大好,我大声说:“柳德,背背柳——”

  “啊,背背柳啊,跟我来吧。”

  我跟在老人身后,走过几个院子,来到一个院落的木栅门前。老人冲院里高声喊:“老柳家,来人啦!”

  随着喊声,院里两只大鹅“嘎——,嘎——”高声叫起来。老太太走了,几乎是一转身就消失在陌生的村落里了。

  趁着屋里没人应声的空儿,我四处张望了一下。院子用细木杆夹成的栅栏围着,前后园里果木、菜蔬一片翠绿,黄瓜、大南瓜、西红柿果实累累,很是诱人。院中间是三间草房,好像刚换过草顶,金灿灿,挺好看的。说实在的,我还从没想到泥草房会这么好看。

  虽然村中大多数房子是砖瓦水泥房,但这座草房并不显寒碜。

  “是谁找我?”

  一个人答应着从原本就开着的房门里走出来。两只大鹅不叫了。

  “老乡,我是城里大学学生,做毕业论文,搞田野调查。”我一边按照事先想好的托词说明来意,一边仔细打量面前这个人。

  高高的身材,有些清瘦,头发花白,不大修边幅,鬓角、颌下也是一片花白。宽阔的脸膛,枣榴红色,皱纹不多,却条条都很深。尽管气力、精神头儿都挺足,但没法掩盖已逾花甲的年龄。

  “田野调查,不去地里,到我家干啥?”我笑了,他也笑了。

  “进来吧,大鹅不咬人。”

  跟他往屋里走时,我有意识地看了看他的后背。的确,肩膀挺宽,后背挺平。仔细看,他穿的那件铁青色半截袖小褂,背上的颜色似乎比别处要深些,而深色部分的形状恰好像一个人附在上面。我立刻移开眼神,不想被幻觉弄得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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