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群中的小白房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车费,小白房,临产,踏实
  • 发布时间:2011-07-27 13:25
  一

  夜里十点多,阎老汉刚锁好小区的大门,回存车棚旁的小白房里躺下,外面就传来了叮啷咣啷的砸大铁门声,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紧,越敲越响。阎老汉嘟嘟囔囔,匆忙地穿上鞋,走出屋,很不痛快地问:“干什么的?都这么晚了砸什么砸?”

  “妈的,你耳朵塞鸡毛了,没听见老子叫门?”借着昏暗的路灯,阎老汉看见外面的人推着一个平板三轮车,上面摆着一些桃子,一身的酒气离老远就能闻到。

  “又是你,你不交存车费,还想把车往我这里放?再说,你又不是我们这院的,该推哪推哪儿去,别在这儿耍酒疯,扰乱治安。”

  “咋的?老子就要把车放在这儿,你要是不给我看或者看丢了,老子捅了你。”他说着推开一侧角门,冲进来揪住了阎老汉的衬衣领子。

  阎老汉被吓得哆哆嗦嗦,连忙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大门,极不情愿地嘀咕了句:“以后回来晚了别这样砸门,我倒不怕吵,可邻居们有意见,跟鬼子进村似的……”

  “你他妈的少废话。”他回身一拳打在阎老汉的胸脯上,阎老汉没有躲闪开,身子一侧歪撞在大铁门上,恰好把后脑勺磕在铁门鼻子上,顿时不省人事昏厥过去。“装什么装?快起来,让老子把车推进去!”他吵吵嚷嚷着走到阎老汉的近前,用脚使劲踹了几下……

  阎老汉侧歪着身子,耷拉着脑袋仍然没有反应。他慢慢地凑到跟前,弯下腰借着月光看见阎老汉的后脑勺在流血,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扔下三轮车惊慌失措地跑了。

  阎老汉的老伴躺下了还没睡,她听见外面声音不对,紧忙穿好衣服跑到大门洞里。看见大门开着,阎老汉横卧在大门口,翻楞着眼睛,她惊慌地叫道:“这是咋的啦,老阎,老阎……”疾步走过去猫下腰抱起阎老汉,看见他后脑勺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背。“这是咋的啦……”她傻在那里,像是没了思维,半天才哭喊出来。

  这天晚上阎老汉的儿子不在家。儿媳妇眼看就要临产,还和他们挤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她觉着不舒服,吃过晚饭天一黑就睡下了。婆婆的哭喊声惊醒了她,她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妈……”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手脚冰凉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迹不知所措,“妈,这是咋了?”她发现了院外的平板车和上面的桃子,于是跑出去左右看看没见人影又跑了回来,“妈,快送医院吧,我叫救护车。”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拿起手机挂了120。

  阎老汉被送到医院时早已断了气,他后脑勺的口子还在向外渗着血。

  阎老汉死了,那卖桃人心惊胆战地躲了三天,终于忍不住去公安局自首了。他说他那天喝了酒,没想害死他,就一拳……谁知阎老汉的后脑壳撞在铁门鼻子上,一命呜呼了。他十分的懊悔,一脸的绝望。他还说他的儿子在上高中,老婆又有病,母亲七十多岁了兄弟姐妹都不管就他一个人照料,他要是进去了他们就没法活了……他说着说着声泪俱下,抱头痛哭了起来。

  二

  我家在这小区里居住了十二年,搬来时就看见楼下的院子里有那存车棚和小白房。小白房的面积很小,一进门是一个炉灶,里间有一铺炕,总共加在一起大约也不超过十平方米,孤零零地坐落在楼群的中央。小房子的门窗正对着我家的客厅,我站在窗前向下俯视便可一目了然。我没想刻意要去注意阎老汉一家,也许是视线的原因恰巧引起了我的注意。

  听老户们说,这小区刚建成时阎老汉一家就在这里看自行车,掐指算算至今已有二十几年。阎老汉原先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并不勤快,更谈不上吃苦耐劳。对于全家人每月靠看自行车赚那几百块钱,挤在一铺炕上的生活他从没愁过,更没想过干点别的赚钱补贴生活。我偶尔看见他在小区的院子里捡些废品,拿去换几个小钱,然后去小卖店里买包两元钱的香烟,叼在嘴里摆出一副悠然自得,很是知足的神气。

  阎老汉的老伴是一个很难看的女人,长得瘦小干枯,一脸的雀斑肤色黑黄,五十上下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起路来迈八字,一步三摇像是腿有毛病。她手里也时常掐着烟卷,整天在院子里东拉西扯,看牌、打扑克。虽然她已在城里生活了二十几年,但习惯做派依旧像个农妇。我很讨厌看见她脸上的那层雀斑,因此每回与她走碰头我都有意识地躲开目光。我不寄存自行车,所以也没和她说过话,只记得有一次她请我到她家的小屋里,让我帮她填写一张表,她说她不识字,我顿感惊讶地帮她填写好了表格。那是一份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申请表。从那以后她每次在院子里见到我都主动打招呼,我只好不得已地朝她微微一笑。

  阎老汉要不发生意外这家人还算过得踏实平静,虽然日子过得难了点,但还可以往前奔。阎老汉一死,他老伴就像没了脊梁骨,精神头也一天不如一天,人变得木呆呆的,见人只会笑也不说话。她经常拿着小板凳坐在房门前神志恍惚地望着天,眼里多了几分的茫然和哀伤。儿媳妇生孩子坐月子,家里地方小,亲家母又要来,儿子只好把她送到乡下的亲戚家里住了几个月,等回来时人就彻底瘫在了炕上。听狗子说,在乡下她被狼狗咬了一口,受了惊吓……

  阎老汉的儿子叫狗子,是在城里长大的,他和他母亲长得一样,肤色黑黄,个子不高,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了。他比他父亲勤快、务实、脑子灵,一心想挣钱改变生活。他从小就很自卑,上学时他穿的衣服、用的文具都是城里孩子不要送给他的。曾听住在我们小区里教过他的一位老师说,他当初学习成绩不错,就因班里有同学看不起他,他才退了学。他和他媳妇大菊是前年在外打工认识的,大菊长相不丑也不俊,本分朴实,一看就是典型的乡下女,没什么好穿戴,人看上去很老气。他们买不起婚房,就在小白房里搭了一层吊铺,阎老汉和老伴睡下面的火炕,他们小两口就睡在吊铺上。一家四口两代人挤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就连喘气都觉着憋闷。狗子和大菊做爱,就像深夜家里来了小偷,蹑手蹑脚不敢搞出声音。有时狗子实在憋不住就拉着大菊,去小旅馆里快活一夜。要不是旅店里的老板娘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误以为他们是偷情。

  大菊想在小白房旁接出一间屋,她找到街道办事处花了五千元人情费,还请了一桌酒席,终于获得同意办了批条。房子刚接好,城管员就来了,说她家私建乱建当时就用推土机把接好的房子给拆了。大菊拿出街道办事处给开的批条上前阻拦,城管员连看也没看上来就把她推了一个仰八叉,还恶狠狠地让她闪开,别影响他们执行公务。院子里站满了围观的人,但谁都不敢上前劝说。阎老汉瞪着眼睛,眼珠子通红像是要冒了出来,他抓起立在墙根的铁锹嘴里骂着我操你祖宗,就要冲过去拼命。大菊坐在地上喊了声“爸”,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阎老汉把锹一摔,顿足捶胸地大声哀叹……

  我们社区主任是个女的,姓穆,五十多岁,人干净利索,说话办事爽快麻利,哪里有事哪里就有她,保准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解决问题。阎老汉家接出的房子被扒了,这事当然少不了她,她挤进人群,看见一片狼藉,走过去扶起了阎老汉。

  “我接房子是街道同意的,是合理合法的,你们凭什么说拆就拆?”阎老汉泪眼汪汪,嘴唇哆嗦,脸红脖子粗地又和城管员交涉了起来。

  穆主任在一旁劝住了他。

  “你说,你说我这接房子招谁惹谁了?街道同意的事,咋能说扒就扒呢?”阎老汉心急火燎地看着刚刚接好却被扒掉的房子,激动无助地对穆主任说。

  “这存车棚说不定哪天也得扒,现在家家都养小轿车了,谁还骑自行车?说不定哪天上面一下文,小区庭院统一规划,这存车棚就得拆。”一个年轻的城管员说。

  “你说啥?”阎老汉瞪着通红的眼睛,愣怔地看着他。

  “社会在进步,城市在发展,这是必然的。”那位城管员接着说。

  阎老汉踉踉跄跄地朝房门口走了几步,头一晕,身子一打晃差点摔倒在地上。“爸。”大菊扶住了他。

  “你别上火,城市再发展,社会再进步,也都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政府不会看着你们不管的。”穆主任安慰着他。

  阎老汉没有吭声,他低着头,抬起颤抖的手朝穆主任无耐地摆了摆,进了小白房。

  大菊一脸的委屈,六神无主地看着穆主任,轻声地说:“我刚嫁过来,不想看着老人为难。心想接间屋子宽敞宽敞,没想到会惹这么大的麻烦。我想请社区帮我找个活,没什么要求,离家近点就行,我以前学过厨师,原来一直在饭店里上灶。”她难过地低下头,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我怀孕了,还没决定要不要,我要了这孩子就是害他和我们一起受苦。”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没事吧?”穆主任上下打量着她,关心地问,“用不用去医院里检查一下?”

  “刚才他们推了我一下,我没事。”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微笑着。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咱们社区里就有医务所,那里的姜大夫人不错,原先是大医院里的妇产科医生,让她给你检查一下。工作的事,你别急,我帮你留意着。你怀孕了不能干太累的活,看看哪有仓买需要售货员,你做这个比较合适。”

  大菊连忙道谢,感激地握住了穆主任的手。

  接出的房子被扒了,阎老汉骂骂吵吵找到街道办事处,又拍桌子又摔椅子,闹得不可开交。给他批条子的人还了他五千块钱,阎老汉仍然不依不饶说那桌酒席吃到了狗肚子里,让他们把酒席钱吐出来。吃过他酒席的几个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没人搭理他。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职员气不公地站出来和阎老汉吵了起来。“谁愿吃你的饭?是你儿媳妇硬拉着我们去的,我们去算是给足了你面子……”办公室里立即闹开了锅,不知是谁情急之下挂了110,警察来了才把阎老汉劝走。

  三

  夜里,大菊依偎着丈夫躺在吊铺上小声嘀咕着,要去医院把孩子做掉,被没睡的婆婆听见了,遭了一顿恶骂:“狗子,你这没出息的玩意,什么都听你媳妇的,女人生孩子是本分,哪有母鸡不下蛋抱窝的?”

  大菊翻身坐起,想要还口被丈夫猛然捂住了嘴。她用力扒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你干吗?要捂死我啊?”

  “别吵吵。”狗子压低声音说。

  “狗子,我告诉你,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别吵……”狗子把她扳倒在床上盖严了被子,“先将就将就,等有钱了我们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等你买房子,那得猴年马月!”

  “孩子不能做掉,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你老公。”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嘀嘀咕咕打着嘴仗。

  下铺的婆婆咳了两声,又说了几句难听话。大菊和狗子都没再回嘴,过了一会小屋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大菊去医院里想要做掉孩子,医生检查出她的子宫里有一个很大的肌瘤,她能怀孕实属不易,如果现在流产切除肌瘤恐怕以后很难再受孕。大菊听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连忙紧张地问,肚里的胎儿怎么样?医生告诉她,胎儿发育得很正常。她才松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决定留下孩子。

  走出医院,她惆怅无助却倍感庆幸地望着天,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心想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从不破费的她,破例去超市里买了很多好吃的。婆婆坐在家门口看着她手里拎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咂了几下嘴问:“你发财了?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老话说得好,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收钱的匣子。狗子在外挣一分,你在家里花两分,那怎么得了。”

  “妈,今天包饺子,三鲜馅的,我买了一斤鲜虾仁。”大菊没有理睬婆婆的话,她走进小白房,麻利地把东西放在了只能容下一人活动的厨房里。

  过了一会,阎老汉气囊囊的从外面回来了,他端起茶缸喝了几口水,嘟囔着骂了句:“他娘的,干了一天累得要死,才给五十块钱。”原来是穆主任帮阎老汉找了一份送水的活,每天五十元,阎老汉嫌活累钱少,只干了—周就摔耙子不干了。

  大菊想劝,又不敢开口,只好为难地把话咽了回去。“爸,洗洗手。”她打了一盆洗脸水放在房门口的凳子上,“要不,你跟狗子一起出去揽点活,让他带着你。”

  “我除了看车,什么都不会,我都看一辈子自行车了。”他说着把手放进水盆里洗了一把脸,“再说我都五十多岁了,还要出去出苦力流臭汗,你们要让老子累死啊?”他说着把擦脸毛巾扔进了水盆里。

  “哎哟,五十咋的啦?年轻的时候俺也没看你干过啥。”阎老汉的老伴咂了几下嘴,低声地说。

  “你这个老娘们儿还有脸说我,哪家娘们儿像你整天东扯西拉?”

  阎老汉的老伴没再吭声,她理亏地坐在屋外的房檐下眯缝着眼睛。回想自己糊糊涂涂过了大半生略感惭愧,突然自哀自怜,清醒地觉出自己活得很没意思。她是一个孤儿,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伯父把她当狗崽子一样养大的。她十三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落下了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个奇迹。她一天书都没念过,人长得也不好看,十七岁就嫁给了穷得丁当山响的阎老汉,他们成亲十年才生下唯一的孩子狗子。阎老汉的大哥在城里,二十多年前,他们是投奔他进的城,想当初进城时是想往好日子上奔,可末了还是两手空空,老了连一个窝都没混上。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她似乎感觉自己是在地狱,这小白房就像一个坟墓,冰冷地收容着她活着的身躯和将死后的魂灵。

  穆主任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在阎老汉家的小白房前停了下来:“大菊在家吗?”她朝屋里喊了一声。

  大菊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我跟咱小区里的老刘说好了,明天你就可以去他的仓买里上班。”穆主任是个急性子,她说完就要走。

  大菊听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急忙叫住穆主任,转身跑回屋里拿着一个很精美漂亮的编织包递给了她:“我编的。”

  穆主任仔细看了看很是喜欢,情不自禁地夸赞说:“行啊大菊,你手这么巧!这礼物我收下了。你还有没有了?我帮你在网上推销一下,我女儿开了个网店,就卖这类小东西。”

  “真的?”她兴奋地惊呼道,像是找到了发财的门路,“你要多少我这里就有多少,现编现织都赶趟!”

  “行,我先把这个拿回去,拍成照片上传到网店上看看效果。”穆主任说着骑上自行车出了小区的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大菊就去了老刘的仓买,离家很近,就在小区的对面。因为他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大菊还经常去他的店里买些日用品,所以彼此间不算熟悉也不陌生。老刘四十多岁,人长得较胖,中等个儿,戴着一副近视镜,看上去憨厚本分。前年他老婆得了乳腺癌,花了二十多万也没治好,给他扔下一个正在上初中的男孩。

  “刘大哥,是穆主任让我来您这里做工的。”大菊进来时,老刘正忙着往货架子上摆放商品,没有注意到她。

  老刘听到声音立即停住手,回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像似没有准备地想了想说:“来了,那就先擦地板吧,一会送货的来了,你帮我清点一下货。”

  大菊答应着就去擦地板了。

  老刘每天起得很早,自打医生说他有高血脂,他就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每天早晨都骑着自行车去江边打太极拳,可以说春去秋来风雨无阻。虽然体型依然很胖,但身体机能却很健康,高血脂也得到了控制。他每天锻炼完身体回来,都不会忘记在楼下的小吃摊上买四根油条,两勺豆浆,做他们父子俩的早餐。

  老刘的儿子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母亲去世后,他一直希望父亲能再找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女人照顾他们的生活。“爸,我想跟你谈谈……”这天早晨他像个大人似的坐在餐桌前对老刘说。

  老刘看着儿子,先是一阵迟疑,然后笑着问:“怎么了舟舟?怎么突然跟老爸这么说话?”

  “我不想让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去咱家仓买里做事。”

  “为什么?”老刘不解地问。

  “不为什么,我小姨也没工作,为什么不让她来咱家仓买帮工?”

  老刘无奈地摇了摇头,半天才说:“你小姨住得离咱家远。”

  “远不要紧,可以住在咱家啊,我去跟小姨说。”他说完背起书包就去上学了。

  老刘的小姨子去年刚刚离婚,人长得很俊,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娃娃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很招人喜爱。老刘在和妻子谈恋爱时就暗恋上了她,每次见到她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令他膨胀,自从妻子去世后这种欲望更加的强烈,甚至会在梦里想到她,而不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天早晨大菊和往常一样来到老刘的仓买,营业厅的门开着,她推门进去没有看见老刘,心想老刘可能在卫生间里。她刚想整理货架,却忽然听见后屋里有呼哧呼哧轻微的响声,她以为是老刘出了意外,便蹑手蹑脚惊恐不安地朝里间走了几步,发现门半敞半开着,凝神注视隐约地看见老刘把一个袒胸露怀的女人挤靠在货架上,正喘着粗气疯狂亲吻着那女人挺拔丰满的胸脯。大菊慌乱地收回目光,想要转身走开,却碰倒了立在一旁的拖布杆。

  老刘听见声音,急忙闪身出来关上房门,他整理一下衣服,尴尬地看着大菊,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拿拖布擦地。”大菊急忙拿起拖布杆很不自然地说。

  “今天你不用擦地了,你在我这儿整好干了一个月,我把薪水给你。”他说着匆忙走到收银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元钱递给了大菊,“你数数,从今天起你就不用来了,我这里来了亲戚,她可以帮我。”

  大菊犹豫地接过他手中的钱,心里突然感觉空落落的。以前她也被老板辞退过,但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失落感。她刚闷闷不乐地走进家门,穆主任就来了:“大菊!”她跳下自行车朝小白房里喊了一声。

  大菊无精打采地走出来,手扶门边站在了房门口:“穆主任。”

  “我刚从老刘那里来,他这人真是的,有亲戚要来也不提前跟我说。”穆主任埋怨地发着牢骚,“大菊,你这身子也不方便,我看不如生完孩子再说工作的事儿。”

  大菊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给我的那个编织包在网上卖了五十元,这钱你拿着。”穆主任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了大菊。

  “那包是送给你的……”

  “我也是帮你考察一下市场,效果不错。”穆主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这里还有,只要你能帮我卖出去,我每个包按三十元批发价给你。”她声音急切地说。

  穆主任爽快地答应了,她从大菊那里又拿走了五个编织包,还说卖出去了钱都给她。

  在大菊的心里穆主任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她不知不觉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娘家人。

  四

  狗子会木匠活,一直跟别人在外搞装修,他还学习过室内装潢设计,并且会用电脑画效果图。他想筹划成立一个装修队,自己揽活当老板,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可大菊却总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整天吵嚷着房子房子,吓唬他没房子就离婚,吵得他心烦。狗子积攒了一些钱,本来想着开公司用,可见大菊怀了孕又为房子的事儿心情不好,他只好同意拿出一些钱出去租房子。

  阎老汉出事的这天晚上,他和几个哥们儿正在一起推杯换盏,商量着开公司的事。大菊给他打电话,他以为又是催问他租房的事,就没接。手机响了好几遍,朋友劝他接电话,他醉醺醺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我老婆来的,她让我出去找房子,我还没找到,这女人啊实在很烦。哥们儿我不瞒你们说,这男人没钱没房千万别娶老婆,看着幸福,那纯属就是累赘,千万别相信什么同甘苦共患难,绝对就是屁话!”他说着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打了一声哀叹,然后苦笑着关闭手机,举起酒杯说,“别管她,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再掂对……”

  在医院的走廊里,大菊急得满头是汗,她突然想到了经常和狗子在一起的哥们儿,她给他哥们儿打去了电话,说阎老汉不行了,赶快让狗子到医院来。狗子到医院时阎老汉的身子都硬了,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许久才缓过神来:“爸,爸,你这是咋的了,爸……”他扑过去摇晃着父亲僵硬的身体,同母亲一起失声痛哭着。

  大菊听着他们的哭声昏倒在地上。就在阎老汉死去的那天夜里,大菊生下了一个男孩。

  阎老汉死了,那卖桃人只赔偿了十万块,开始狗子坚决不要他的钱,想让他给阎老汉偿命。后来法院说他是过失杀人罪,最多也只能判有期徒刑七年,狗子要求他赔偿二十万。那卖桃人的老婆是个半瘫,拄着拐杖都站不直身子,走路很是困难,她手里紧紧握着十万元钱,当庭跪在了狗子的面前:“我家里实在没钱了,就东凑西借来十万块,我求求你,求求你就收下吧!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想要害死一条人命啊……”她说着背过了气去。

  经法庭协调,最终卖桃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阎老汉的儿子接受了他十万元的赔偿金。

  大菊要用这笔钱买一处房子,狗子不同意,他说这是他爹用命换来的,这钱不能胡乱的花没了,他要把钱用在刀刃上,他要拿去创业。

  小白房里的光线很暗,不论是白天还是晚间都要点着一盏灯。狗子盘腿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他目光忧伤但不沮丧,心里想着办公司的事儿。

  大菊抱着孩子低声地说:“我跟你受苦就罢了,还让孩子跟你继续遭罪。你去创业我不反对,要是挣了还好,如果赔了可怎么办?我们还是先买房子……”她摇晃着他的胳膊,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又来了,唠唠叨叨,整天唠唠叨叨。”他不耐烦地皱着眉,“等我挣了大钱给你买套大房子还不成吗?男人没事业那还叫什么男人?我不想像我爸那样窝窝囊囊的一辈子。”他说着穿上鞋走出了屋。正这时,他大舅十万火急地打来电话,说他娘被狗咬了,已经送到乡医院,注射了狂犬疫苗。

  狗子急匆匆地赶到乡下,在乡医院里看见脸色蜡黄、精神萎靡、走路踉踉跄跄的母亲从卫生间里出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她比走时又瘦了许多,简直成了皮包骨。“妈,我们回家。”他忍住眼泪背起母亲挤上一辆长途车回到了城里。

  大菊本来不希望她回来,可见到她这副样子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走时好好的,咋变成了这样儿?”她把婆婆扶到炕上躺下,撩起裤筒看了看用纱布包扎着的小腿,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去,煮碗面。”狗子吩咐说。

  大菊答应着去了厨房,面煮好了端进来,她看见躺在炕上的婆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便轻轻地叫道:“妈,起来吃点面。”

  狗子凑近母亲的脸庞,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倦怠地睁开还算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们,小声地说:“不吃,我累了,想睡觉。”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大菊放下饭碗,拉着狗子去了外间的厨房,压低声音说:“妈恐怕是不行了,人都脱相了……”

  “你胡说什么?”狗子心急恼怒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跟你说,你对我妈好点,别总提房子的事。”

  “要不送医院吧?”大菊说。

  “我去社区医务所找一个医生来给看看。”他说完就去了,不大一会工夫领着一位医生走进了狭小的小白房。

  医生先用听诊器听了听,然后又量了量血压,看了看她腿上的伤口说:“送大医院里还能有救。”

  狗子想到昂贵的医药费,一阵沉默,犹豫地说:“有什么特效药,能在家里用?”他看着炕上虚弱的母亲觉着她的日子不多了,如果送进医院也只能是多维持几天,他不想把母亲送进医院里去花大头钱。

  医生同意了狗子的请求,略微思量了一会在处方单上写下:人体白蛋白、头孢唑啉、18种氨基酸葡萄糖注射液、升压灵、云南白药……他开好药单递给狗子忧虑地说,“情况不怎么好,最好送医院,现在她的血压很低,随时有危险。”

  狗子点了点头没有吭声,泪水哽咽住他的喉咙,令他说不出话来。他把药买回来还没等用完,第三天傍晚母亲就咽了气。

  “妈,你还没跟儿子享福呢,儿子不孝啊,儿子对不起你,妈……”狗子抱着母亲痛哭流涕。

  大菊抹着眼泪为婆婆穿上了寿衣。

  那夜小白房里的灯亮了一宿,橘黄色的灯光依然温暖地透出窗棂,却令深夜无比的萧瑟凄凉。

  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了,转眼又是一年春草绿。狗子仍然在外搞装修,大菊抱着孩子在家看自行车。她不喜欢听别人说,她是接替公公婆婆的班继续看自行车,这让她觉着有些晦气:如果不是因为看自行车,他们或许也不会遭到这样的厄运。

  吃过早饭大菊抱着孩子坐在小白房外的窗户下晒太阳,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儿歌。白天小区的院门是敞开的,不知啥时从外面开进来一辆灰色的微型面包车停在了小白房的近前。大菊站起身看着那车体上的字,心里有些纳闷,她正在不安地琢磨着,车门一拉从里面钻出来几个人,正是上次来扒她家房子的那伙人。

  其中一位高个中年男人比比划划地指挥着其他人,看派头像个管事的,他拿着一个皮夹子走到大菊的跟前,左右看了看小白房说:“我们是城管大队的,政府出台政策要对小区进行规划,这存车棚和白房要被拆除掉。”他说完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拆除通知单递给了大菊。

  大菊慌张地接过那张纸单潦草地看了看:“这可不能扒,这要是扒了我们住哪啊?上次扒就扒了,那是我们后搭盖的,这可原先就有的……”她回头指着小白房继续说,“有这小区就有这白房和存车棚。”大菊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抱着孩子急匆匆进到屋里,半天才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红本子递给管事的,“我们有房产证。”

  那管事的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并在记事本上作了详细的记录,他们又用皮尺量了量小白房的面积……

  没过几天,狗子用一辆三轮车搬走了他们所有的家当。夹在楼群中的存车棚和小白房终于被拆掉了,如今那里变成了小区里的休闲花园,我每每走过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阎老汉一家……

  一年后的一天我去超市里购物,偶然遇见了大菊,她领着孩子,显得很悠闲。她看见我,迟愣了一下似乎没有马上认出来,然后立即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从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我,忽然很关心地问起她的近况。她说他们住进了五十多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狗子还开了装修公司,小日子过得挺红火。她一边说一边笑着,从她的笑声中我能感受到她过得很幸福快乐……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赵璐璐

  夏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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