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水的女人(下)
- 来源:章回小说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恐水,女人,银发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1-07-27 12:58
“知道。调查什么,说吧。”
“姓名?”
“柳德。”
“职业?”
“农民。”
“文化程度?”
“高中。”
“家中几口人?”
“两口。”
“另一口呢?”
“我妈。住西屋,老人家身体不好,就别惊动她了。”
“生活过得怎么样?”
“就这样。有吃,有穿,有住,不缺啥。人啊,还要咋样呢?”
我环视了一下屋内,倒也算干净整洁,只是空空荡荡,没几样家具,唯一算是值点钱的,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能让我拍几张照片吗?”
“当然行。就这儿照吧。”
回到城里,没到公司,没回家,我先去摄影洗印店把照片扩印出来,有三张不同角度拍的柳德特写,还有几张全身照,另有两张屋里院外的环境照片。
我把调查的结果,向廖总做了汇报,还特别详细地讲了“背背柳”的故事。廖总注意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追问什么。
话说完了,我把照片递了过去。廖总拿在手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又看,仿佛照片中有什么难解之谜,她怎么也看不懂。
我一直在观察着廖总的表情,见她满脸疑惑,便把心中藏了好久的疑问说了出来:“会不会,老班长搞错了?”
廖总好像没听见,许久许久,才缓缓地吁了口气。
“没想到,当今天下,竟还有这么孝心的儿子,也罢……”
一个多月过去了。
廖总一天天明显地消瘦下去,人变老了许多。连那头平时引为骄傲的银发,也失去了光泽。有时到她办公室,会发现她在呆呆地出神。我也烦恼不断,海外的电话、邮件一个劲儿地飞来,逼得我无处躲无处藏。可我也不示弱,给它来个“三不政策”:不接、不看、不回复。
中秋节到了,公司放假,我和廖总难得地在家休闲一天。晚上,家政人员准备了一桌小菜,安排在庭院中,供廖总和我临风赏月。准备妥当,她们也就各自回家过节去了。夜色极其清朗,几乎无云无星,天上穹隆像倒悬的深海,幽幽水蓝,微微摇荡。穹隆四周,峥嵘耸立的楼影若即若离,好像那倒悬深海岸边的嵴岩陡壁,森然黯淡。月亮就挤在这些楼宇的缝隙里,圆圆的,黄黄的,看去就像天海上、石崖间漂浮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浮标。
“已经很多年没在家过中秋了,一个人太冷清。今年有你,年轻人,别错过了大好年华,我才叫她们准备了。”
“家中就没别的亲人了么?”
“父母几十年前就双双过世,兄弟姐妹都在外地过自己的日子。人们以为,有钱就轰轰烈烈,门庭若市,其实,钱就是一堵高墙,什么亲情、友爱,都无法越过这堵墙的。”
“……”
对于这样深沉的过来人感悟,以我的人生阅历,当然是无言以对,只好以酒代答,深深地啜饮了一口红酒,酒香顿时扩散全身,一种微醺的迷离,升上心头。
一时间沉默,我和廖总都抬头望月。月亮好不容易挤出了楼群,终于升上了天空,满天的清辉,从天上泼洒下来,沁人心肺。
“哎,对了,上次出去,见到他老母亲了么?”
“没见面,他说身体不好,没让惊动。”
“算起来,也有八十多岁了。”
“嗯。应该。”
这时,廖总起身,从旁边矮几上取过一个本夹,打开后从中抽出一张照片,很旧,不是我照的。
“看看,认识吗?”
就着明亮的月光,我仔细地看着照片。
陈旧发黄的黑白半身照片上,是一个小伙子,十八九岁,结实健壮,模样挺平常,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我当然不认识,但隐约猜到是谁。
“是石成晖吧?”
“再看看,想想。”我又仔细端详,在脑海里搜寻,似乎略有触动,便脱口而出,“有点像背背柳。”
廖总点点头,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飞飞,我考虑了好久,觉得,我必须去见见他。”
天上的月亮边,一丝云翳掠过,我打了个冷战,哦,夜凉如水啊。
想到“水”字,我不由自主地朝廖总望去。她脸色如常,平和、宁静,甚至有几分刚毅。
经过一番旅途奔波,我和廖总进了乌尔图,来到背背柳家院门前。
大鹅照旧“嘎嘎”地高叫,我学上次带我来的老太太,喊道:“老柳家,来人啦——”
背背柳出现在屋门口,穿戴模样几乎和上次一样。看见是我,他表情毫无变化,但接下去看到廖总,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还能认得我吗?”
“进屋说吧。”
进了东屋,廖总环顾四周,放下了随身携带的小旅行袋。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四十年了,总该有个交代了。”
“……”背背柳有些语迟,这是上次我没发现的。
人海茫茫,红尘滚滚,一对初恋情人,各自独守几十年,相互间音信皆无,没想到,再次相会竟这么平淡、寡静。我心中有些失望。
“过得还好吗?”
“可以。”
“为什么不通个音信,也许我能帮上点忙。”
“没啥过不去的。其实,你的事儿,我知道一些,电视上,时常能见到你。”
两人不即不离地说着话,我坐在炕沿边,假装不经意地四处张望,等着廖总说出她下决心要问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她始终闪避着没有出口。
“你们坐坐,我做点饭菜,大老远来的,在这儿吃顿饭。”
廖总没推辞,我连忙跳下炕沿,到外屋帮忙。农家饭菜,少不了黄瓜、茄子、豆角什么的。我想帮背背柳洗菜,可满屋找,没水缸,没水桶,连盆里都没一点水。我不得不问:“水呢?”
“啊?哦,老人怕水,现用现到后院压井去打。”
我满腹疑惑,又一个怕水的,总不会老太太也被水淹过吧?
简单的饭菜很快做好了,摆上炕桌端上饭菜,背背柳拨了一小碗饭,一小碗菜,抱歉地说:“我先给我妈送西屋去,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回。”
“等等,正好我给老人家带了点零食补品,顺便尝尝,搭个口。”说着,廖总率先打开小旅行袋,从中取出一盒盒、一袋袋的零食、补品,抱在怀里。
背背柳面露难色,说:“放在这儿吧,老人家疯癫不敢见生人;再说,我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怕有味儿。”
“来都来了,怕什么味儿。再说,我也该见见老人家。”说着,廖总率先迈出房门,向西屋走去。
起先背背柳双手端着饭菜,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随后突然抢上几步,追了出去。我见情形有点怪,也赶了出来。
到了西屋,只见炕梢木柜前,一位老人斜倚着,下身拥着一床蓝花棉被。老人十分干瘦,头发稀疏,脸上满是皱纹,纵横交错,仿佛一段老树皮。只是深陷的双眼,骨碌碌在转,显示出活人的样儿。
“妈,有人来看你。”
看来,背背柳明知老人听不懂,这话显然是说给廖总听的。
借着这句话,廖总向前凑凑,把双手抱着的零食、补品,往老人身前送过去。就在这一瞬间。老人从被子底下抽出双手,手里抓着一件东西,紧紧地捂在胸口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镜框,里面好像是小小的证书什么的。廖总盯着那木头镜框看,弄得我也细看起来。
“证书,邢礼同志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特发此证……”
廖总移开目光,仔细端详着老人的脸,奇怪的是,刹那间,老人的眼光也不再躲闪,而与廖总的目光对在一起。许久许久,老人突然将头一扬,厉声高叫:“水——,水——”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水——”
廖总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水——”老人的声音更加尖厉、狂躁了。廖总脸色煞白,猛然转身,冲出西屋,匆匆到东屋拎起小旅行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院。
我被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晕头转向,无计可施,只好跟在廖总身后,也跑出了背背柳家。跑到村上好一段路,我回头一瞥,小院门口,背背柳还痴痴地立在木栅边,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端着菜碗。
到了县城,发往换乘火车站点的班车早已全部发完了,只能住在县城,等明天再说了。我打了一台港田出租车,县城里只有这个。满城里跑,像点样的宾馆全客满,到了后来,天快黑时,又飘起了小雨。雨虽然不大,但下在深秋,又湿又凉,给灯光本就暗淡的县城又添了几分凄清。
“要不,到我上次来住的那家小旅馆?”
廖总一路上没说话,此时也没任何表示。我把地址告诉了司机。
还好,小旅馆还有一间空房。按道理,应该给廖总单独一间,可没有预订,来得突然,只好两人住这一间屋了。
安顿下来,廖总只是呆呆坐着,不吃不喝不说话。我虽然又饿又乏,但不能丢下廖总,一个人出去。
这是间平时不大有人住的一楼客房,有些潮湿。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看起来关门雨是要下一宿了。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外面的灯光几乎全熄灭了。不知何时,我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然,我被一种低低的但连续不断的声音唤醒了。醒来之际,我听出来,这是婴儿般的啜泣声,屋内没有别人,难道是廖总在哭?我一骨碌坐起身。
房间的灯已关了,暗影中,我隐约看见,廖总仍旧坐着,肩头、胸口,甚至头上的白发,都在随着哽咽声颤动。
我知道,我无法安慰她,但说句话,总还会让她感到身边有人,不那么孤单:“别难过了。事情好歹总算有个结果了。”
“结果?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管怎样,总会过去的。”
“过去,过去,是过去了。可就这样,过去了四十年,太残酷了,实在太残酷了……”
“别憋在心里,那会让人崩溃掉的。跟我说说,说说心情会放松的。”
廖总慢慢止住抽噎,开始倾诉……
四十年前,我和成晖在高三谈恋爱,而且谈得火热,在学校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那个时代,中学生谈恋爱可是天大的罪过哟。好多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可我像一团燃着了的松明,内心烈火怎么也无法熄灭。我也想克制自己,可离开成晖就会坐立不安,到处寻觅。到了高三下学期,连校长邢礼也被惊动了。开始时她偷偷把我找到办公室,劝了又劝,说了许许多多道理。其实,道理我怎会不懂,可爱情是个最不讲道理的东西,有什么办法呢。
劝说几次无效以后,邢礼校长对我严厉起来。那所学校里,几乎人人都怕邢礼校长,因为,她的经历很不一般。她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因为教学成绩突出,很快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还当了一所中学的校长。可不幸的是,没几年,丈夫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出事故死了。她连孩子也没有,守着空家,处处伤心,就离开北京,到我们这所学校来了,当时不到四十岁。大概因为经历坎坷,她外表严肃,不苟言笑,对谁都很严格。
可能因为我和成晖是学校的尖子,大家,包括邢礼校长,都对我们寄托了太高的期望,当发现我们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时,反应也特别强烈。看得出,邢礼校长还是隐忍了好久的,但随着高考临近,她的情绪变得似乎无法控制了。终于,一天早晨,事情爆发了。
那天,轮到我值日。早晨,我早早来到学校,先打扫擦净了自己班的教室,然后开始用拖布擦走廊地面。这时候,同学们陆续来到了学校,老师们也来上班。就在这时,我发现校长邢礼走了过来,我本能地直起腰,礼貌地想让她过去。但她走到我跟前,站住了,看了看身边的水桶,突然声色俱厉,大声呵叱。
“你怎么搞的,用这么脏的水拖地!”
听到校长这样训斥,走在旁边的学生、老师全都站住脚,屏住呼吸,注视着我。我无言可答,低着头,忍受着众人睽睽而视的目光。
“去,马上把这脏水泼掉!”
我心里一阵轻松,赶紧弯腰拎起水桶,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万没想到的是,刚走三两步,背后又响起邢礼的叫声:“站住!”
我不安地转过身,抬起头。
邢礼怒狠狠地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女孩子家,要自爱,洁身自爱!!!知道吗!”我当然知道,校长这是在借题发挥,说我谈恋爱的事。要说,一个校长,说学生这几句话,也不为过,可是,坏就坏在当时满走廊是人,恍惚中似乎成晖也在人群中,而且,很明白地,人人都听得出校长在说什么。一时间,我好像当头被打了一铁棍,头“轰”地一下,脸上充血,火烧火燎,站在那里,浑身乱颤,说不出一句话,就像当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一声声就好像直接敲打在我的心上。屋内越发暗了,看不清廖总的表情,我只能静静地等廖总往下讲。
这件事,就像烙铁烙在我心上,日日夜夜都让我心中疼痛。有时,刚刚睡着,就会一阵剧痛,疼醒过来。此后,会整夜无法入睡。假如,一切就这么慢慢过去,也许时间会逐渐为我疗伤,毕竟在中学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可是,命运是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心怀怨忿的人的,它还要用火去烧这怨忿,直到任何人无法挽回。
就在我被高考、爱情、羞辱重重包围,快要支撑不下去时,一场天地易位的大变故出现了——“文革”开始了。
再没人想什么高考,也没人管我们谈不谈恋爱,学校里到处是标语,到处是大字报,口号声、呼叫声,充满了校园。我和成晖没有参与进去。这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成了边缘人物了。
一个个老师被批斗,气氛越来越紧张,终于,校长邢礼也被揪出来批斗了。
批斗大会是在教学楼四楼大阶梯教室开的。我和成晖像往常一样,没去会场参加批斗,而是一起在三楼楼梯口听动静。
“成晖,你去会场门外看看,快结束时,下来告诉我。”我吩咐成晖。
“干什么?”
“别问了,快去。”
批斗会开了好久,终于,成晖小跑着下楼来了。
“结束了,斗得挺厉害,校长几次倒在台上。听说,还要游街呢。”
“别出声。”
就在这时,“砰——”,四楼阶梯教室门被踢开了。
“打倒反动权威!打倒牛鬼蛇神!……”
走廊里口号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我转身飞快地跑到三楼卫生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拎起一只水桶。桶里是我早已准备好的满满的脏水。
当我拎着两桶水匆匆回到三楼楼梯口时,人群还没下来。我放下水桶,站直身子,喘着粗气。我面前是教学楼的主楼梯,虽然楼的两侧都有楼梯,但很窄,而这个楼梯十分宽大,批斗的人群肯定会从这里走。楼梯从三楼直接通到二楼,中间没有缓台,大概总有三十几个阶梯吧。那时,没有用花岗石、大理石这类贵重石材做楼梯的,都是用一种叫“水磨石”的做楼梯。阶梯外沿,做成圆卷形,向下弯曲。
“打倒邢礼!”“邢礼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声音从四楼鼎沸而下。
我毅然拎起身边的一只水桶,毫不迟疑地,狠狠地,把桶里的水向宽大的楼梯泼去。“茹君,茹君!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成晖被我的意外行动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明白我的用意,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伸手去抢剩下的那桶水。但我早有准备,抢先一步,猛地抓起水桶,“哗啦”一声,满桶水又泼在楼梯上。
这下,宽大的楼梯全都泼满了水,没有半点干处了。等我藏好了水桶,回到楼梯口批斗的人群恰好也到了。
邢礼校长披散着头发,胸前挂着大牌子,跌跌撞撞,被推到三楼楼梯前。“让牛鬼蛇神往下爬!”
“往下爬!往下爬!往下爬……”口号声如同雷鸣,一声紧似一声。几个人抓住邢礼的肩头、臂膀,把她摁倒在地。看来邢礼是准备屈服了,她双脚着地,双手着地,连双膝也着地了。可是,当她抬头往前面楼梯望了一下后,突然拼命挣扎,剧烈反抗,大声喊道:“水——,水——”
“爬下去!爬下去!爬……”
口号声淹没了邢礼绝望的喊声,那几个抓住邢礼的人又使劲往下摁。僵持了三五分钟,邢礼再次屈服了。她伸出一只臂膀,颤抖着,摸到了下面第一个台阶。接着身体前移,又伸出另一只胳膊,探向第二个台阶。
口号声骤然停止了,原本挤在邢礼身后高呼口号的人们,这时四散开来,分布在四楼阶梯、三楼走廊各处,纷纷探头朝下张望。
也许是被批斗得太虚弱了,也许是心情太酸楚了,也许……也许是台阶被水打湿,实在太光滑了,就在邢礼身体离开平台,全身重量都压在两只手上时,她放在前面的那只手突然“呲溜——”一下,拄空了。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抽回另一只手,想抓住台阶的边缘,可圆圆的、光光的、湿湿的水磨石边缘,怎么能抓得住呢,她彻底失去了任何支撑,开始向楼梯下撞去……
我站在三楼楼梯口,挤在人群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切。当邢礼趴在湿淋淋的楼梯上向下伸手时,一丝快意掠过我的心头,可是,这丝快意立即被接下来发生的事驱赶得无影无踪。
楼梯上,邢礼大头朝下,身躯笔直,带着浑身的水渍,就那么往下冲,往下滑,仿佛一截没有生命的、在水里刚刚浸过的沉重的木头,飞快地滑落。
也许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很久,我的心已完全收紧,呼吸停止,眼睛无法移动。
“咚……”
楼梯底下,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邢礼的身躯瘫软在二楼平台一摊积水里。
我看见,邢礼紧贴着水泥地面的头顶,慢慢洇出了鲜红的血,这血在积水里扩散开来,变成一大片,反照出四面八方攒拥的人头。在血水反照中,这些人头变得丑陋不堪,奇形怪状。
“校长死了……”
“校长摔死了!”
一阵嗡嗡声响起,人群开始骚动。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转身挤出人群,想找成晖一起赶快离开。可怎么也找不到他,只好一个人跑出了教学楼。从此,就再也没见过成晖,直到今天。
“邢礼到底怎么样了?”
“后面的事,我没在场,没看见。过了几天,老班长告诉我,说校长被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那家属没来找吗?”
“她是独生女,丈夫又死了,父母年迈,听到消息,双双卧病不起,不久也都去世了。当时本来就混乱,事情无人过问,从此也就石沉大海了。‘文革’结束时,那几个摁倒邢礼的学生被立案了,可校长毕竟是在楼梯上自己失手摔下去的,最终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没人想到我,更没人查到我。可是,只有我,还有成晖,知道邢礼到底是怎么死的。四十年,这块巨石无时无刻不压在我心头。夜里,只要做梦,就会看见邢礼直挺挺地,在我泼出的脏水里,箭一般地往下滑落,接着‘咚——’。看见血,看见血水面上那些可怕的头影。而白天,只要看见有人向我泼水,就会失去理智,失去控制,做出一些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我越来越深地懂得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失去了最起码的自卫能力时,你加给她的任何危险,都是致命的。也都是绝对不可宽恕、不可原谅的。”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脸,我连擦也不去擦它。时间该凌晨了,可窗外那么漆黑,沉重,压得我无法喘气。
“今天,冷丁见到邢礼,太出乎我意外了,我也太冲动了……不,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飞飞,明天,咱们再去乌尔图。”
第二天,当我们进了小村,向背背柳,柳德,也就是石成晖家走去时,很快就看见,他背着老人家,直直地立在院当心,翘首远眺,好像知道,我们一定会归来似的。
看见我们,他背着老人家转身进了屋。
我和廖总相继进院,进屋。奇怪的是,两只大鹅不但没高叫,反而围在我们身边,亲热地扇动着雪白的大翅膀。
雨早已停了,此时屋内一片早晨的阳光,空气里渗透着苦艾、香蓼的清馨。“没注意,这房前屋后,长了这么多蓼草啊。”
我往窗前屋后看了看,果然,一种我没怎么见过的草花,紧拥在檐下,一棵棵高过窗台,茎像竹子似的,分成节儿,叶子宽大,上面的花穗扬得老高,许多粉红、嫩白的小花挤在花穗上,非常惹眼。别说,前两次来,还真没注意这花。
廖总出神地看着,感叹着:“还开了这么多花儿,真好看。”
石成晖在西屋安顿了老人,刚刚迈进东屋,听见廖总的话,接口说:“我栽的,习惯了,年年从水泡边剜些嫩芽,栽在这里。”
“好活吗?”
“只要勤浇浇水。”气氛和缓而友善。半晌,没等廖总发问,石成晖坐在屋地一把小凳子上,开始说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兴许,四十年没告诉你,是我错了。那次批斗会后,是我把邢礼校长送到了医院。当时,她已昏死过去,检查后诊断是颅骨骨折,脑内大出血。听说是牛鬼蛇神,医院不愿给治。勉强应付了三天,甚至连死亡证书都给开了,再也不管了。邢礼校长那时不省人事,无人看顾,我只好把她接出院。我一个寄宿的学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就背上她,到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就这么瞎走,瞎撞,走到这个无人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就住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历经这么多磨难,又没好好治疗,邢礼校长竟活了下来。因为害怕学校那些人找到这里,再加害校长,我改换了姓名。还好,那年月,没人深究这些。到后来,形势变了,但我习惯了,不想再有什么改变,校长一直没有真正清醒,半疯半傻,半身瘫痪,也没法证明她的身份。就这么过下来,一过就是四十年。”
廖总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到了正题:“孽是我造的,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起分担赎罪的苦难呢?”
轮到石成晖沉默了,他有话,但很明显,不愿意出口。
“你恨我?”
石成晖抬眼看看窗外的蓼草蓼花,说:“怎么会。这些蓼花,就像你,我不是天天看着它,爱护它,一直守着它吗。”
“那到底为什么,就这么天各一方,苦守四十年啊?”对于廖总的苦苦追问,石成晖实在没法回避了。
“事情过去了,何必,何必再拖累你。那怕是再大的罪过,有我一个人去赎,也就够了。你那么聪明,那么优秀,那么有能力,有抱负,不该那么小的年龄就失去前程。你是理应攀上高峰,理应取得成功,理应获得人世间美好的一切的……”
没等石成晖说到一半,廖总已泣不成声,眼泪顺着眼睑腮畔,扑簌簌往下落,直掉到上衣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她似乎完全没发觉。
回到公司不久,廖总把各种业务全都结束了。公司解体了,公司财产,加上住房、汽车,各种大大小小浮闲财物,全都拍卖掉。令人惊讶的是,总数竟有十三亿之多。廖总把这些财产全部捐赠给了残疾人基金会。
与公司买家交割后,在廖总办公室,我和她坐在一起。这个时候,我不想让她一人感受凄凉。
廖总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另一头,把花瓶里插的鲜花取出来,丢进垃圾筐,又用双手捧起沉重的紫水晶花瓶,把里面的水,轻轻倒进一个红色塑料桶中,然后,把花瓶放在我面前。
“这屋里,只有这件东西,还归我说了算,是我特意留下来的。送给你,当个念想儿,以后看到,会想起,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患了恐水症的老太婆。”
“廖总……”我鼻子酸酸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别叫我廖总了,公司都没了。”
“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用不着了,明天我就走了,再也不会见面了。”
当天晚上,也就是廖茹君在省城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仍陪她住在那所豪华别墅里。她无言地吃了晚饭,又无言地去睡了。而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亮了。
我和她很快来到乌尔图,来到石成晖家小院前。令人吃惊的是,不过十几天时间,小院的景象全变了。原本茂盛郁绿,甚至有几分辉煌的果菜园,一片萧瑟,枝叶凋零。窗前檐后那灿烂摇曳的宽叶蓼花枯萎倒地,残花狼藉。院内的两只大鹅也不见了踪影。
我和廖茹君呆立在栅门前,不知所措。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不用回头,我也听得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进乌尔图给我带路的那位老太太。
“别等啦,这儿已经没人住了!”
“人呢?”我问。
“半个月前,老太太死了,背背柳背着她的骨灰走啦,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回头想再详细问问,可背后黑洞洞,哪里有人。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小院里,竟摆满了红色塑料桶,桶中都装满水。这血一般鲜红的塑料桶,从栅门口摆到院当心,从院当心摆到屋门口,屋里屋外,前园后院,到处都是。我正出神,一阵风吹起,桶里的水泼溅起来。我伸手去拉廖茹君,可怎么也拉不动。
很快,天边涌起灰雾,雾霭里,一条拄天接地的黑色风柱旋转而来。哎呀,我想起前些天电视里的报道,龙卷风!
霎时间龙卷风就到了面前,无数塑料桶被卷上天空,悬在我们头顶,风一转向,桶里的水立即全都泼洒下来,我们根本无处躲藏。冰冷冰冷的水,劈头淋下,我顿时冷得彻骨,痛得钻心……
我睁开眼睛,原来只是一个梦。
清早,只有我和老班长到火车站为廖茹君送行。开车前,我鼓了几次勇气,想把昨夜的梦讲给她听,想求她让我陪她去乌尔图,可看到她那静如止水的面容,实在不忍心再搅扰她。
火车开动了,我站着,望着,直到那头特别熟悉的白发渐渐消失,再也看不见。“滴滴——嘟嘟——”
我的手机响了,瞥了一眼,是那个再讨厌不过的海外电话。我习惯地要点击取消键,可不知不觉,手指按在了接听键上。
我把手机靠近耳朵,电话里传来了遥远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任义娟
李文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