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好人嫁了吧（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好人,丹凤眼,报复
- 发布时间:2011-07-27 13:31
十年前，有一个男孩放学回家。男孩刚领回一张奖状，这张奖状男孩盼了整整一个学期。男孩是为了让母亲高兴，才拼命学习，拼命抢着做好人好事，班里的脏活累活他几乎一个人全包了。他的个子很大，他只要想去做，没人能抢得过他。母亲对他说过，只要他能从学校里领回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母亲就领他去买一双好看的白球鞋。他做梦都想拥有那双白球鞋，每天上学的路上，他都能从路边商店的橱窗里看到那双令他心驰神往的白球鞋。想象中，穿上这双漂亮的白球鞋上体育课，跑起来要多快有多快，要多精神有多精神。那双摆在商店橱窗里的白球鞋像盏光芒四射的神灯引导着他，在这一个学期中，男孩尽了最大的努力。男孩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以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被评为三好学生。从全校三好学生表彰大会上回来的路上，男孩一直在想，当他把这张奖状递到母亲的手上时，母亲不知会高兴成啥样。母亲有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母亲笑起来时，那双丹凤眼比平时还要妩媚动人。母亲在镇上的一个乡镇布鞋厂上班，母亲在车间里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有一次，男孩去车间找母亲，有一个婶婶看见他，就去大声喊母亲：“丹凤眼，你儿子来了！”那天，男孩回家问母亲：“丹凤眼是啥意思？”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孩子家别瞎问。那是他们和我开玩笑。”当时父亲在一旁笑眯眯地对男孩说：“傻儿子！那是夸你妈漂亮！”那天男孩上课的时候，发现全班的女同学没有一个是丹凤眼，来给男孩上课的女老师，也没有一个像母亲那样是丹凤眼。男孩为有一个是丹凤眼的漂亮母亲而高兴，男孩这样想着就走到了家门口。男孩如果这时敲一下房门，也许就不会有后来悲惨的故事了。男孩的手刚要去敲房门，又忽然改变了主意，男孩想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隔着房门，男孩听到客厅里的电视开着，他家的这台黑白电视机虽说买了好多年了，但音响一直不错的。男孩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悄悄打开了房门，他以为母亲在做饭，推开厨房的门，却没看到母亲的身影。男孩看到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男孩一下子愣住了！男孩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母亲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光着上身，男孩看到了那个男人脖子后边有一个花生粒大的黑痣。男人的身体在一下一下地动，那个黑痣也在男孩的眼前晃来晃去。男孩悄悄退出卧室，然后悄悄离开了家，男孩蹲在离他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下，眼里默默地流下了屈辱的泪水。男孩一直为自己有一个漂亮的母亲而自豪，母亲在他心中是最完美的化身。现在他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深深的耻辱，而所有这一切的耻辱，又都是那个脖子后边有一颗黑痣的男人带来的，他恨死了那个男人。他想报复那个男人，可他又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那一刻，悲哀和仇恨像一粒种子在男孩少年的心灵深处开始萌芽。他真怕那个男人以后还要来他家，要是爸爸这时回来就好了，爸爸身材高大，那个男人绝不是爸爸的对手。男孩正这样想着，远远看见弟弟也放学回家，他不想让弟弟知道这件事，但他也不想放过那个男人。男孩平时在班里就很有号召力，等弟弟走到跟前时，他一把拉住弟弟，说：“你快去找爸爸，咱家发生了一件需要爸爸马上回来处理的事情。你只要能把爸爸马上喊回来，我就让妈妈给你也买双白球鞋。”弟弟一脸沮丧：“我又没评上三好学生。”男孩说：“你只要能赶紧把爸爸找回来，我就让妈妈先给你买就是了。你可要快去快回。”弟弟顿时喜形于色。弟弟才不想关心家里发生什么事，就是真有什么麻烦事，也轮不到他来管。弟弟连身上背的书包都没顾得放下，就兔子一样跑了。男孩希望弟弟跑得越快越好，男孩真怕那个男人会溜掉。男孩没料到的是，弟弟这一跑，就永远地跑了，再也回不来了。弟弟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被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撞得从马路上飞了起来。弟弟像是长了一双翅膀，一下子飞出十几米远。弟弟用他短暂的生命在空中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带着对那双白球鞋的美好向往，永远地去了另一个地方。男孩把失去弟弟的痛苦深深埋藏在心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男孩把脸紧紧贴在弟弟活着时曾经枕过的枕头上，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男孩本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赵达，但男孩看到父亲伤心欲绝的样子，就把这个秘密永远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这个男孩不是别人，就是赵刚……
“好了。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孙大同对赵刚说。孙大同没有想到当年他和赵刚母亲的事，竟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赵刚的母亲清楚，现在又冒出来个赵刚也清清楚楚。那时他是镇办工厂的车间主任，别看是个乡镇企业，但他的确有点小权力，车间里的几个漂亮女工都和他关系很密切。工具库是车间最轻闲的工作，而且每个月还能比别的工人多领三元钱的保管费。当时车间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工也想干工具保管员，那就是赵刚的母亲罗罗。罗罗眼睛太迷人了，大伙都喊她丹凤眼。丹凤眼以前很高傲，从不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放在眼里，可是当工具库的一个工人调走后，丹凤眼就变了，看他的眼神也温柔得让人受不了。丹凤眼悄悄对他说，她并不怕下力气，只是看中当保管员一个月能多拿三元钱。日子太紧巴了，她想下个月就干工具保管员，这样就能给两个儿子都买一双白球鞋穿。她说这一生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尽可能让两个儿子幸福。孙大同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凤眼。但是，就在丹凤眼喜出望外满心欢喜时，他忽然提出来，想到她的家里坐坐。本来他是只想来丹凤眼家一次，可是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又来了第二次。孙大同是那样地迷恋丹凤眼，他当然还想来第三次。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第二次找丹凤眼的时候，本来都说好的过几天就让丹凤眼去工具库上班，但就在那天晚上，他听说丹凤眼的小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他一直给丹凤眼留着那个工具保管员的位子，但最后丹凤眼还是没干成工具保管员。丹凤眼不是不想干，是她没法干，她说在家都老是忘事，怕弄丢了工具赔不起。打那儿，他再也没找过赵刚的母亲罗罗，罗罗也没敢把这事和老公赵达说过。赵达是个火暴性子，罗罗害怕闹出人命来。罗罗以为这一生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事了。再后来，孙大同承包了镇上的一家更大的企业，再后来孙大同就发家了，他身边的美女走马灯样地换来换去的。如果不是赵刚今天提起这件事，他恐怕都已忘记和赵刚母亲的故事了。
孙大同对赵刚说：“就算是你和我结仇，但不该把火撒在倩倩身上。你妈为你能穿上双好看的球鞋才答应我的，你姐姐以前拒绝过我，但因为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她也是为你才答应我的。乡里乡亲的按辈分你要喊我叔叔。我不是人，那你呢？害的人还少吗？”
在青龙镇这个地方，小辈们都要喊长辈们叔叔，要是女长辈，小辈们就要喊婶婶，不管年龄多大，见着长辈了，都要叔叔婶婶地叫。外人来到青龙镇，一开始都觉得很好笑，这也是没办法，青龙镇就这风俗。
孙大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离开赵刚走到大街上的，他要去医院，他的女儿孙倩倩还在医院里。女儿实在受不了感情上莫名其妙的变故，她再也不想活在这个让人费解的世界上了，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让她留恋的地方了。她是那种把爱看得高于一切的女孩子，她虽然在又一次轻生时被父亲发现，但她已拒绝进食。别人都以为她只是减肥造成厌食，孙倩倩的父母都不好意思把女儿要自杀的事说出来。现在，孙大同在踏上医院大门前的台阶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孙大同在那级台阶上站了很久，他像棵树一样，站在那些来来往往忙碌的行人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孙大同就是在刚才险些栽倒的刹那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有初一就会有十五，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现在到了人家要报的时候了。孙大同心里清楚，要想让女儿活下来，必须把实情讲给她听，让她知道事出有因，然后，他要求得女儿的饶恕。
(4) 孙倩倩是孙大同的养女
孙倩倩的母亲早就和孙大同分居了。孙大同的花心让孙倩倩的母亲伤透了心，现在，孙倩倩要死要活的，老两口为了女儿才不得不在一起。那天，当孙倩倩的母亲得知孙大同没说服赵刚后，她就悄悄一个人来找赵刚。赵刚很同情孙倩倩的母亲，他不想让她知道真相，不想让她再伤心难过。
赵刚说：“婶婶，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和倩倩真是不合适。”
孙倩倩的母亲说：“其实你不说，不等于我不知道，你是要报复你叔叔吧？”
赵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还没想好如何来回答这个不幸的婶婶。
孙倩倩的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如果真是为了你叔叔做过的那些丑事，你把气撒在倩倩身上就错了。我来给你说说倩倩的身世吧，这事要打我和你叔叔年轻时说起。”
十五年前，婶婶为了嫁给你一贫如洗的叔叔，竟被父母逐出家门。那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桃花刚刚绽放，杏花就落了。婶婶走在去找你叔叔的路上，婶婶看到池塘里结冰的水开始融化，路边是一蓬又一蓬的花呀草呀，正在星星点点地该绿的绿，该红的红。婶婶一边走着，一边在想着将来和你叔叔的日子不知要过成个啥样子，耳畔还在回响着刚才被父母逐出家门时骂的那些话：“贱货！放着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不嫁，非要跟这么个病秧子，你还不快去死吧！”原来父母托人给婶婶找了一个城里的好人家，可是婶婶死活不嫁，我就只认准了你叔叔。那时，你叔叔正在生一场缠手的大病，眼看叔叔就要不行了。他在医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李慧李慧李慧！”李慧就是婶婶。婶婶李慧就是在你叔叔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飞蛾投火般义无反顾地投向你叔叔的怀抱。
你叔叔竟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和你叔叔喜结连理后，便从乡下来到了城市。你叔叔为了报答婶婶对他的一片痴情，发誓要让婶婶过上体面的日子。婶婶那时是青龙镇为数不多的女高中生，常常写日记呀、诗歌呀什么的。婶婶为了向父母证明自己的眼力，更是憋足了劲要大干一场：两人捡过垃圾，给人送过煤球，在建筑工地出过苦力。讨不到工钱时，曾经沿街乞讨，住过桥洞子……命运挺会捉弄人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叔叔在重回到青龙镇承包镇子上的工厂时，竟时来运转，尽管时来运转得不是那么光彩，好在没有触犯法律。发迹后你的叔叔常向我炫耀：“什么是运气？运气就是当机会来敲门时，看谁先早已做好了准备。”
打那儿，你叔叔的身边就会今天换一个女人，明天换一个女人，很少看见哪个女人能在你叔叔身边待长久过。婶婶不知道你叔叔到底包了多少个二奶，你叔叔在婶婶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但在外边你叔叔身边花团锦簇，美女如云。被叔叔秘密包养的那些女人一旦有了身孕时，你叔叔并不敢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你叔叔的家人大惑不解，你叔叔却一脸真诚地对他的家人说：“我老婆对我够宽容了，凡事不能做过了头，我要是再有了孩子，能对得起她吗？”
你叔叔就是这样的让人不可思议：他在让那些女人打掉孩子的同时，又毫不犹豫地扑向一个又一个或娇艳无比，或清纯柔婉的女人，一如当年婶婶痴迷地投向他的怀抱。不知是不是你叔叔不要孩子的缘故，婶婶竟能相安无事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从没见过婶婶和你叔叔闹过吵过摔过东西。你叔叔无论在外边如何叱咤风云，神采飞扬，只要一踏进家门，在其貌不扬的婶婶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人大开眼界，惊叹不已。你叔叔不能没有一点乡下传宗接代的思想吧？可他为了不让婶婶伤心得太厉害，竟能下得了狠心扼杀自己的亲骨肉，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呀。慢慢地，婶婶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每当女人怀上孩子时，也就是你叔叔离开她的时候。你叔叔的家人猜想，婶婶很有可能给你叔叔施展了什么魔术。那天，打外边进来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大美人儿，婶婶一看就知道是你叔叔包养的女人。你叔叔的眼力已越来越苛刻，被他包养的女人也越来越让人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美人儿在婶婶面前急得快要哭了。
美人儿对婶婶说：“婶婶，我求你了，让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我现在众叛亲离，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不要，就只想要这个孩子。”
婶婶很和蔼地对美人儿说：“只要孩子的父亲想要，生下来就是了。”也就是从见到那个美人儿的刹那间，婶婶领教了美女的杀伤力。婶婶能体会到美人儿的难处的：总以为傍上大款，怀上孩子，就踏上通往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了。单是想通过你叔叔，走这条捷径的美人儿已不计其数了，她们又有几人获得了所渴望的幸福？
终于有一天，你财大气粗的叔叔竟让镇上一个卖猪肉的男人给痛打了一顿。虽然你叔叔被打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但你叔叔却硬是没敢报警，你叔叔只在家休养了几天，就又匆忙打理他的生意去了。
你叔叔的家人问婶婶，说你叔叔为何挨打？
婶婶说：“还不是让他身边的那些小妖精闹的？怀了孩子，想生下来，他死活不让人家把孩子生下来，人家的哥哥就找来了一帮人打人来了。”
你叔叔的家人和朋友都来求婶婶，说让你叔叔留下个孩子吧，说你叔叔也该有个儿子了。其实，该是婶婶我不让留孩子吗？这话是谁说的？想要生下来就是了。他的家人又去劝你叔叔，可你叔叔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叔叔说：“哪能那样做呢？你们外人懂个啥？把孩子留下？说得轻巧，孩子是那么容易就能留下的吗？难道我不想要个孩子吗？”
农人说，一花一世界。
佛家讲，一叶一菩提。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每个家都有不同的故事。
其实，婶婶也挺想让你叔叔要个孩子的。每当我看到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时，我真的很可怜她们，她们为了得到你叔叔的宠爱，竟顾不上保持身材，争着抢着巴不得快快地给你叔叔生个孩子。婶婶劝过你叔叔，婶婶还想成全你叔叔，想办离婚手续，让他彻底自由。可是你叔叔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不想和我离婚的目的是为了有一天老了没人陪时，还是要我来陪他的……
听完婶婶的讲述，赵刚沉思良久，说：“婶婶，我现在跟你去医院看看倩倩去吧。”
来到医院，赵刚对病床上的孙倩倩说：“我并不是真爱你的，本来是想继续报复的，可我现在想通了，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再说憎恨别人对自己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孙倩倩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她说：“赵刚，你把咱俩谈恋爱的谜底揭开了，真要谢谢你。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会看不出吗？我只不过是装得一无所知，装得小鸟依人。你不觉得我当时答应你太唐突了吗？我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缠着你的！”
赵刚好奇地问：“能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吗？”
孙倩倩说：“不能！永远都不能！这个男人不是咱青龙镇的，他早就喜欢上了梅梅，可梅梅当时和你热恋着，那个男的就来求我，给我下过跪，让我帮他想办法得到梅梅。我暗恋这个男的好些年，这才让梅梅给你压力，然后正在我想接近你时，你刚好也想接近我……”
赵刚还是不解，说：“你帮这个男人，你能得到什么？”
孙倩倩说：“什么都得不到！我就是喜欢他。只要能在电话上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就快乐得想掉眼泪。我缠着你的那些日子，天天都能从电话上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真怕有一天梅梅又会来找你，所以我拼命地缠着你。”
赵刚说：“你现在想走绝路，难道是因为我要和你分手，那个男人就不让你听他的声音了吗？”
孙倩倩说：“不全是。因为这个男人忽然有一天在电话上说他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了，不让我帮他说好话劝梅梅和他好了。梅梅现在可能也去找这个男的去了。但据我所知，这个男的现在已出国了，没人能找得到他的。”
赵刚有些急了，问孙倩倩：“你一定知道梅梅现在在哪儿，快告诉我！”
孙倩倩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梅梅悄悄离开青龙镇后，就换了手机号了，我打过无数次了，她的手机再也没打通过。”
赵刚喃喃自语：“梅梅被我伤透心了！她想让我振作起来，我一直没听她的话，她是一气之下才走的。梅梅是不会喜欢世上任何一个别的男人的，她对我说过，这一生她只喜欢我赵刚！只爱我赵刚！除了我，她永远不会真心对任何一个男人的。”
孙倩倩的母亲先是抹眼泪，然后就问女儿和赵刚：“你们这些年轻人太可怕了！恋爱是闹着玩的吗？你们这样拿青春做赌注，害人又害己，将来你们不会后悔吗？”
孙倩倩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她用白床单子遮住了她那张美丽姣好的脸。
赵刚像疯了一样，说：“我要找到梅梅！我一定能找到梅梅！”
(5) 伊伊问赵刚：“你能抱我一下吗？”
在赵刚从青龙镇消失的第五天，赵刚的姐姐伊伊也从青龙镇消失。
在离青龙镇很远的一个小县城，曾有人看到过赵刚。赵刚的确是在满世界寻找梅梅，结果，有一天，在一个来往车辆不多的桥上，赵刚救下了一个想轻生的孤寡老头儿。老头无儿无女，认赵刚为自己的亲孙子。从此，赵刚白天在大街上摆水果摊，他听人说梅梅在这个小县城里。他想摆这个水果摊，也许会遇上梅梅的，但他一直没遇上梅梅。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傻，因为梅梅是为躲他才离开青龙镇的，那么梅梅这一生都不会让他找到她的。赵刚对找梅梅已失去信心了，他已打算把进来的这批水果卖完就离开这个小县城，可是，在这期间，赵刚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了。赵刚晚上就住在那个老头儿的家里，两人相依为命。
谁也不会想到，没过多久，赵刚的姐姐伊伊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里。伊伊在一个小胡同里摆摊卖棉花糖，空闲的时候，伊伊就会痴迷地翻看报纸。那张报纸，伊伊看了又看，看毛了边儿，像破布一样，伊伊还在看。上边有条消息，英国圣安德鲁大学的研究者使用电脑制图，画出一张被认为是世界最完美男子的脸。而这张脸如此英俊和完美，据称令大量见过他的女性无法抗拒……
“哧啦！”
“哧啦！”
终于，报纸在伊伊手上碎成一朵凋谢的白牡丹花。
伊伊站起身，长长吁口气。她痛恨“无法抗拒”，这四个字像四枚钢针扎疼了她的心。这几天，一直在端详这张报纸，没看出这个男子好在哪儿。她想，要是在报纸上把赵刚的照片登出来，会迷倒一大片女性。伊伊这么想着，就往孤老头儿的家走去，她每次都发誓不再去老头儿的家，可每次都是情不自禁来了去，去了来。她的魂魄像鸟儿一样早就扑扑棱棱飞到老头儿的家里去了。伊伊喜欢看爱情小说，书中爱情的浪漫弥漫在她的脑子里，书中风流人物的诙谐，江湖义士的豪迈，壮士好汉的气概，在伊伊眼里都是一钱不值的，顶不上赵刚的一根头发丝儿。
“你又来了？”赵刚一脸厌烦地这么问伊伊。
“来看爷爷。”伊伊这么跟赵刚说。
“爷爷好好地用你看？”
“你不是爷爷咋知不用我看？”
伊伊拨开赵刚挡在面前的胳膊，挤进了老头儿的家里。
“爷爷，你看我给你带来的棉花糖。”伊伊这么坐在床沿儿上，跟躺在床上的干巴孤老头儿说话。
“好吃。”老头儿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忽儿忽儿地笑。老头儿脸上的皮肉松弛下垂，面色发灰。从老头儿的身上，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赵刚沉着脸，不理伊伊。虽然孙大同告诉过他，伊伊是为他才和孙大同来往的．但他实在是太生伊伊的气了。在他心里，是拿伊伊当成亲生姐姐的，不管是什么理由，也不该轻易毁了自己的青春啊。他实在不明白，伊伊是如何找到这个陌生小县城的。
赵刚不理伊伊，也不理床上的那个干巴老头儿，赵刚谁都不理。他不明白，伊伊到底想干什么。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可赵刚管不住自己，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有些事，本来很简单，可一让人想，就复杂就麻烦。赵刚去了他睡觉的卧室，从里边拿出一样东西，在伊伊脸前晃。
“我有女朋友了，你看。”赵刚这么跟伊伊说。
“不看不看。”伊伊嘴上这么跟赵刚说，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还是在那张照片上看一眼。又看一眼。伊伊想起了来之前撕碎的那张报纸，她想一把夺过来。“撕碎！把它撕碎！”伊伊是这么在心里想，她没敢伸手去抢赵刚手里的照片。
伊伊还跟赵刚笑了一下。
赵刚想，伊伊脸皮真厚。
伊伊想，赵刚的心真狠，真会伤人的心。
干巴孤老头儿在喊伊伊过去。
“哼！”赵刚看着伊伊。
“哼！”伊伊看着赵刚。
后来，赵刚的肩膀一耸一耸，走出了家门。
伊伊一脸沮丧来到老头儿的床前。
老头儿跟伊伊说：“你送来的棉花糖真甜。”
伊伊不搭话。
老头问她明天还来不来给他送棉花糖？伊伊还是不搭话。
伊伊想起身离去，老头儿不让她走。老头的手像块干巴得没了水分的生姜疙瘩。伊伊很讨厌老头儿的手，每次来了，老头儿都要这么把生姜疙瘩放在她的身上，这让她很愤怒。但她的内心又很感激老头儿，如果不是老头儿喜欢她，她早就没有理由迈进这个家门半步了。伊伊每天都是在仇恨和感激中来到老头儿的家里，来了也不闲着，擦这儿扫那儿，把老头儿的家收拾得利利索索。赵刚则对她不冷不热，现在，赵刚甩门走了，伊伊一点要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偏偏老头儿左一声右一声叫她过去，叫她老老实实坐在他跟前。
“你看，就咱俩，这么坐着，有多好。”老头儿拿眼望着伊伊，一脸幸福，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
老头儿伸手想把伊伊拉她到跟前，伊伊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把手藏在背后。
“那件事你想好了？”老头儿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问伊伊。
伊伊总把老头儿的眼睛当成是两颗晒干的枣子，她最怕赵刚不在家里，默默地看这两棵枣子。
“问你呢，说话。我这病没几天撑头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老头儿又在一遍一遍地催她。
伊伊知道再也不能待在这了，她像见了鬼一样逃离了老头儿的家。
伊伊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坎儿，一个很难迈过去的坎儿。她在想，换别人，会不会也像她这么迈不过去这个坎儿？她想找人商量，这种事能商量？她摇了一下头，这种事能商量，天下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事了。伊伊抬头看天，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她，她想回家取做棉花糖的家什，可快到家门时，又变了卦。她朝另一条小巷走去，在那个小巷的巷口，赵刚已把水果摊收拾好，有菠萝香蕉草莓哈密瓜黄梨。伊伊不敢走过马路，怕赵刚看到她，她隔着一条马路，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望远镜，她到这里没几天就买了望远镜。伊伊默默凝视正在水果摊前忙碌的赵刚，看样子，赵刚的生意不是很好，赵刚在路边坐了很长时间，才看见过来一个胖女人，是来买黄梨的。那个胖女人的奶子真大，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赵刚收完钱，久久看着胖女人的大奶子，直到胖女人消失在巷子尽头。
一个苗条的姑娘来到水果摊前，看样子苗条的姑娘不是买水果的，像是找赵刚说话的。两人的样子很亲密，赵刚剥好香蕉，放到苗条姑娘的嘴里。赵刚像是问苗条姑娘什么话来着，苗条姑娘只是笑。赵刚就站起来，把头附在苗条姑娘的耳边，不知赵刚说了句什么，苗条姑娘羞红了脸，垂了头，赵刚就在苗条姑娘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回苗条姑娘的脸不红了，伊伊的脸却红了。伊伊放下望远镜，她的手有些发颤，耳朵有些发烧。
“哦！啊！”伊伊这么跟自己说。
“他亲了她。在大街上当着过路人的面就亲了她！”伊伊又说。伊伊就这么不停地说，不停地往前走。走到摊子前，伊伊一脚踢翻了做棉花糖的炉子，又一脚踢翻炉子上的锅。
“再也不做棉花糖了。”伊伊对着躺在地下的炉子说。
“再也不去想那个黑心肝的人了。”
伊伊躺在床上。伊伊没吃晚饭，也没脱衣服，脑子里像灌进一盆糨糊，一会头朝里，一会头朝外，朝哪都不舒服。赵刚的影子像胶一样粘在她的脑子里，粘在她的心里。
天一亮，她就重新扶起踢翻的炉子，把铁锅放在自行车上。她还是要去卖棉花糖，不卖棉花糖，她还能去干什么？只有去卖棉花糖，才能去老头儿家送棉花糖。只有去送棉花糖，才能和那个赵刚说几句话，只有和赵刚说几上句话，她这一天才没有白活着。
“你可真行，天天送。不回青龙镇，你老在这儿耗着干什么？”赵刚这么说她。
她对赵刚笑笑，就想往老头儿的家里挤。
“家里有客，你明天再来。”赵刚这么跟她说。
“你看你，我是给爷爷送，又不是送给你。”
“你给我，我替你给爷爷。”
“我要亲自给爷爷。”
赵刚拗不过她，还是放她进来。
伊伊愣在那里。屋里真有客，看来赵刚没说谎，是那个她在望远镜里看到的苗条姑娘。苗条姑娘看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进了赵刚住的卧室。伊伊的心里怦怦跳，像鼓一样响。
“哦！她进了他睡觉的卧室！”她这么跟自己说。她多少次做梦都想进赵刚住的卧室，赵刚一次也不让她进。
赵刚也进去了，还把门虚掩上。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是你家什么人？”伊伊听见苗条姑娘问赵刚。
“是个在大街上卖棉花糖的。”伊伊听见赵刚这么跟苗条姑娘说。
“她不在大街上卖，跑到你家来卖？”
“老爷子喜欢她，让她来送棉花糖，我也没辙。”
“该不是你也喜欢她？”
伊伊没听清赵刚说了句什么，但伊伊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声音，伊伊眼前就又浮现出在望远镜里出现的那一幕。不过，那次隔得远，只是在望远镜里看，没听到他亲她的声音，现在伊伊听到了赵刚亲苗条姑娘的声音。伊伊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头有些涨，有些沉。她不敢再站在那儿了，她手里擎着那朵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好看的棉花糖，走进了老头儿的卧室。老头儿看见她，就像孩子一样忽儿忽儿笑。
“糖，给我糖。”棉花糖到了老头生姜疙瘩一样的手上，真是太不般配了。他干瘪的嘴咬了一口棉花糖，伊伊似乎听到了棉花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伊伊不想看老头儿吃糖，她又来到客厅，屏气凝神坐在沙发上，身子绷得紧紧的。越是不想听赵刚卧室里的动静，越是满耳朵都是从赵刚卧室里传来的动静。那些若有若无的细小声音像虫子一样啃啮着她的听觉，啃啮着她的脑子，啃啮着她的心灵。
“啪啦”她把茶几上的杯子摔在地下！
赵刚从卧室里出来。赵刚的衬衣纽扣系错了位置，下摆那里，一边高，一边矮。
“你在弄什么？”赵刚这么问她。
“爷爷吃棉花糖口渴，要水喝，我把杯子碰到了地上。”她这么跟赵刚说。
那个苗条姑娘也打卧室里走出来，走到伊伊跟前时，往地下啐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一下！”伊伊疯了一样追到楼梯的出口那里，叫住了苗条姑娘。
“你刚才啐谁？”伊伊这么问苗条姑娘。
“啐谁谁知道，卖棉花糖的。”
“卖棉花糖咋了？也比让万人嫖的鸡好。”
“有人想让人嫖，上赶着巴结，人家还不乐意呢。”
“说谁？你说谁？你说话把舌头伸直了再说。”
“你管我说谁，你想上赶着做他的老婆，门儿都没有。我早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人家根本不稀罕你。刚才在屋里，他就差点给我跪下，他说他不在乎我是鸡，他说他一定要娶我，你趁早别再来掺和，你算哪门子神仙？”
“鸡！不要脸的鸡！早晚让你知道，我是哪路神仙。看着吧。”
苗条姑娘的话，让伊伊一下子有了越过那个坎儿的勇气。伊伊返身又走回老头儿的家。
“你咋又回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刚问她。
她昂着头，一声不吭，进了老头儿的卧室。老头儿一看到她，就又忽儿忽儿的笑。
“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我会算。”老头儿这么跟伊伊说。
“你会算你会算吧，那件事我想好了，我答应你。”伊伊说。
“不反悔？”
“不反悔。”
“他赖在这儿不走，会不会是想等我合了眼，他好占我的房子。”
“叫他占就是了。”
“为什么叫他占？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他，你想嫁给他。但他不会看上你，他隔三差五领着那个打扮得像妖精一样的鸡来家里。”
“他嫖他嫖去，你管他呢。”
“我不管他，但他要娶那个鸡。我不想让房里有个鸡晃来晃去。我没儿没女的，我知道他的心思。哼！”
“你当真不打算给他？”
“不给他。就给你。我知道你喜欢他。我把房子给了你，他就不敢不喜欢你了，我要让他娶你。”
“你现在就想看？”
“伊伊你要想好，我不强迫你。我下了一辈子力气，老了又落了要命的病，临了也没找上一个喜欢我的女人。男人活一世，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儿这么跟伊伊说。
“这一辈子看见那么多人成双成对恩恩爱爱过日子，我却一辈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一个女人可怜过我，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哭给你看了。我知道，不招人待见的滋味，我现在就脱给你看。”
“你脱了，让我看看，过后，我就打电话让律师所的人来，我留下遗嘱，你就是将来房子的主人，气死那个小妖精。我的病，撑到头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伊伊慢慢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脱！”
“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你一定是可怜我了……”老头儿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地说。苍老多皱的脸挂满了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破布。
伊伊咬着牙，默默地解衣扣。她再一次闭上清澈的眼睛，略带稚气的脸上染了一抹绯红。伊伊的手有些颤抖，像是怕冷一样，从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她的双乳像要展翅高飞的鸽子一样，羞怯地栖息在那里。她的皮肤像细瓷，发着玉一样的光芒。老头儿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衰弱的面孔闪闪发光。
“让我摸一下，摸一下吧。”老头儿喃喃自语，似乎从伊伊身上嗅到了一缕奇妙幽微的清香。他没想到，女孩子一旦脱下衣服，是那么的柔婉娇媚，珠圆玉润，香气袭人。他让伊伊再挨他近一点，伊伊又往前走几步，老头儿用力把手向前伸，老头儿心想，自己一定能摸一下伊伊的，就在老头儿快要把生姜疙瘩一样的手放在伊伊鸽子一样的乳上时，老头儿大叫一声：“啊——”老头儿就感觉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没来得及实现要亲手摸一下伊伊身体的愿望，就一命归天了……
伊伊没了再来老头儿家的理由。
那个苗条姑娘总是被赵刚带到家里，赵刚要苗条姑娘嫁给他。
苗条姑娘说：“我不嫁给你，你什么时候想我，我就什么时候来。”
赵刚就很痛苦。
“我一想到别的男人和你在一个床上睡，我就恨不得一头碰死。你真就狠心让我去死？”赵刚这么问苗条姑娘。
“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嫁人的。”苗条姑娘把赵刚的头揽在怀里，那一刻，她真的有些被赵刚感动。但她知道，她和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想要的东西，赵刚是无法满足的，她不会嫁给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做老婆的。
赵刚那时莫名其妙地迷恋上了苗条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他一再求她，让她不再和任何一个男的有来往，只要答应一心一意和他好好过日子，他会把她当皇后一样待。苗条姑娘说她生来不是皇后的命。她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做过鸡的人当老婆？赵刚就把头拱在苗条姑娘的怀里，这个苗条姑娘长得太像梅梅了。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一边哭，一边疯了一样地对苗条姑娘说：“你不嫁给我，也成，但不能再和别人睡。再和别人睡，小心我会杀了你！”
“哇哈！杀吧。我看你杀！”苗条姑娘以为赵刚只不过是这么一说，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根本没把赵刚的话放在心上。苗条姑娘就吃了亏，人吃亏，都是因为不把吃亏前的一些事或一些话放在心上。
苗条姑娘和另一个男的在宾馆开房时，赵刚像是天兵天将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候，苗条姑娘正和那个男的缠绵，听见了敲门声，苗条姑娘问，说是送水。结果她开门的瞬间，一把凉飕飕的刀子插在了她的肚子上。苗条姑娘就觉得像是肚子那里有一个吹风机，在呜呜地吹着凉风，先是像秋天的风，再后来就成了数九寒天刺人的东北风。苗条姑娘被送进医院，但她已被肚子里的风吹凉，她再也不能和任何一个男人缠绵。虽是满腹的不舍，但还是离开了人世。
伊伊和赵刚见面了，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赵刚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不想和伊伊见最后一面，但伊伊执意要见他一面。
伊伊那几天也不卖棉花糖了，一天到晚东转一会儿西转一会儿，她想买一身可体的衣服。出了这个商场，又进那个商场，最后总算是马马虎虎买了一身看上眼的衣服，然后就去做头发，买进口的唇膏和指甲油。这些都买全了，她就无数次在脑子里想象见面的那一天，很可能是个阴云密布的坏天气。电视上都这么演，一到了死人的日子，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雨，但她却估计错了。见面的那天，天空晴朗，净无云翳。赵刚一见到她，就直截了当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我想……”伊伊的一对黑眼睛熠熠闪着泪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赵刚。她的声音因为隐藏着炽热的情感而不断在颤抖，“你能抱我一下吗？”问完，她的双颊绯红，她不去看他，不住地擦拭额上的汗，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我快要死的人了，不能骗你。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亲姐姐，我从没爱过你，从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回青龙镇吧，有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他这么跟她说。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从心里喜欢上了你。因为喜欢你，我非常痛苦，连心都要痛炸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考上大学的那年，我知道你离我越来越远。你带着梅梅回来时，我知道你离我更远了。以后我们就阴阳两隔了，现在，你真的就不能抱我一下吗？”她的下巴颏不停地抖动，胸脯也在起伏着。
“我说的是真的。恋人是恋人，姐姐是姐姐，我只是把你当成亲姐姐。”
“抱我一下吧！求你！”她羞怯地补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保重！”赵刚没有抱她。
赵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脚上的铁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声音粉碎了伊伊最后一线希望。她久久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最后留给她的，只有“哗哗啦啦”的声音。那声音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伊伊的眼里哗哗地流了出来，一直流到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来。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孙承民
刘黎莹
……
“好了。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孙大同对赵刚说。孙大同没有想到当年他和赵刚母亲的事，竟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赵刚的母亲清楚，现在又冒出来个赵刚也清清楚楚。那时他是镇办工厂的车间主任，别看是个乡镇企业，但他的确有点小权力，车间里的几个漂亮女工都和他关系很密切。工具库是车间最轻闲的工作，而且每个月还能比别的工人多领三元钱的保管费。当时车间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工也想干工具保管员，那就是赵刚的母亲罗罗。罗罗眼睛太迷人了，大伙都喊她丹凤眼。丹凤眼以前很高傲，从不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放在眼里，可是当工具库的一个工人调走后，丹凤眼就变了，看他的眼神也温柔得让人受不了。丹凤眼悄悄对他说，她并不怕下力气，只是看中当保管员一个月能多拿三元钱。日子太紧巴了，她想下个月就干工具保管员，这样就能给两个儿子都买一双白球鞋穿。她说这一生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尽可能让两个儿子幸福。孙大同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凤眼。但是，就在丹凤眼喜出望外满心欢喜时，他忽然提出来，想到她的家里坐坐。本来他是只想来丹凤眼家一次，可是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又来了第二次。孙大同是那样地迷恋丹凤眼，他当然还想来第三次。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第二次找丹凤眼的时候，本来都说好的过几天就让丹凤眼去工具库上班，但就在那天晚上，他听说丹凤眼的小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他一直给丹凤眼留着那个工具保管员的位子，但最后丹凤眼还是没干成工具保管员。丹凤眼不是不想干，是她没法干，她说在家都老是忘事，怕弄丢了工具赔不起。打那儿，他再也没找过赵刚的母亲罗罗，罗罗也没敢把这事和老公赵达说过。赵达是个火暴性子，罗罗害怕闹出人命来。罗罗以为这一生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事了。再后来，孙大同承包了镇上的一家更大的企业，再后来孙大同就发家了，他身边的美女走马灯样地换来换去的。如果不是赵刚今天提起这件事，他恐怕都已忘记和赵刚母亲的故事了。
孙大同对赵刚说：“就算是你和我结仇，但不该把火撒在倩倩身上。你妈为你能穿上双好看的球鞋才答应我的，你姐姐以前拒绝过我，但因为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她也是为你才答应我的。乡里乡亲的按辈分你要喊我叔叔。我不是人，那你呢？害的人还少吗？”
在青龙镇这个地方，小辈们都要喊长辈们叔叔，要是女长辈，小辈们就要喊婶婶，不管年龄多大，见着长辈了，都要叔叔婶婶地叫。外人来到青龙镇，一开始都觉得很好笑，这也是没办法，青龙镇就这风俗。
孙大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离开赵刚走到大街上的，他要去医院，他的女儿孙倩倩还在医院里。女儿实在受不了感情上莫名其妙的变故，她再也不想活在这个让人费解的世界上了，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让她留恋的地方了。她是那种把爱看得高于一切的女孩子，她虽然在又一次轻生时被父亲发现，但她已拒绝进食。别人都以为她只是减肥造成厌食，孙倩倩的父母都不好意思把女儿要自杀的事说出来。现在，孙大同在踏上医院大门前的台阶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孙大同在那级台阶上站了很久，他像棵树一样，站在那些来来往往忙碌的行人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孙大同就是在刚才险些栽倒的刹那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有初一就会有十五，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现在到了人家要报的时候了。孙大同心里清楚，要想让女儿活下来，必须把实情讲给她听，让她知道事出有因，然后，他要求得女儿的饶恕。
(4) 孙倩倩是孙大同的养女
孙倩倩的母亲早就和孙大同分居了。孙大同的花心让孙倩倩的母亲伤透了心，现在，孙倩倩要死要活的，老两口为了女儿才不得不在一起。那天，当孙倩倩的母亲得知孙大同没说服赵刚后，她就悄悄一个人来找赵刚。赵刚很同情孙倩倩的母亲，他不想让她知道真相，不想让她再伤心难过。
赵刚说：“婶婶，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和倩倩真是不合适。”
孙倩倩的母亲说：“其实你不说，不等于我不知道，你是要报复你叔叔吧？”
赵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还没想好如何来回答这个不幸的婶婶。
孙倩倩的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如果真是为了你叔叔做过的那些丑事，你把气撒在倩倩身上就错了。我来给你说说倩倩的身世吧，这事要打我和你叔叔年轻时说起。”
十五年前，婶婶为了嫁给你一贫如洗的叔叔，竟被父母逐出家门。那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桃花刚刚绽放，杏花就落了。婶婶走在去找你叔叔的路上，婶婶看到池塘里结冰的水开始融化，路边是一蓬又一蓬的花呀草呀，正在星星点点地该绿的绿，该红的红。婶婶一边走着，一边在想着将来和你叔叔的日子不知要过成个啥样子，耳畔还在回响着刚才被父母逐出家门时骂的那些话：“贱货！放着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不嫁，非要跟这么个病秧子，你还不快去死吧！”原来父母托人给婶婶找了一个城里的好人家，可是婶婶死活不嫁，我就只认准了你叔叔。那时，你叔叔正在生一场缠手的大病，眼看叔叔就要不行了。他在医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李慧李慧李慧！”李慧就是婶婶。婶婶李慧就是在你叔叔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飞蛾投火般义无反顾地投向你叔叔的怀抱。
你叔叔竟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和你叔叔喜结连理后，便从乡下来到了城市。你叔叔为了报答婶婶对他的一片痴情，发誓要让婶婶过上体面的日子。婶婶那时是青龙镇为数不多的女高中生，常常写日记呀、诗歌呀什么的。婶婶为了向父母证明自己的眼力，更是憋足了劲要大干一场：两人捡过垃圾，给人送过煤球，在建筑工地出过苦力。讨不到工钱时，曾经沿街乞讨，住过桥洞子……命运挺会捉弄人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叔叔在重回到青龙镇承包镇子上的工厂时，竟时来运转，尽管时来运转得不是那么光彩，好在没有触犯法律。发迹后你的叔叔常向我炫耀：“什么是运气？运气就是当机会来敲门时，看谁先早已做好了准备。”
打那儿，你叔叔的身边就会今天换一个女人，明天换一个女人，很少看见哪个女人能在你叔叔身边待长久过。婶婶不知道你叔叔到底包了多少个二奶，你叔叔在婶婶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但在外边你叔叔身边花团锦簇，美女如云。被叔叔秘密包养的那些女人一旦有了身孕时，你叔叔并不敢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你叔叔的家人大惑不解，你叔叔却一脸真诚地对他的家人说：“我老婆对我够宽容了，凡事不能做过了头，我要是再有了孩子，能对得起她吗？”
你叔叔就是这样的让人不可思议：他在让那些女人打掉孩子的同时，又毫不犹豫地扑向一个又一个或娇艳无比，或清纯柔婉的女人，一如当年婶婶痴迷地投向他的怀抱。不知是不是你叔叔不要孩子的缘故，婶婶竟能相安无事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从没见过婶婶和你叔叔闹过吵过摔过东西。你叔叔无论在外边如何叱咤风云，神采飞扬，只要一踏进家门，在其貌不扬的婶婶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人大开眼界，惊叹不已。你叔叔不能没有一点乡下传宗接代的思想吧？可他为了不让婶婶伤心得太厉害，竟能下得了狠心扼杀自己的亲骨肉，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呀。慢慢地，婶婶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每当女人怀上孩子时，也就是你叔叔离开她的时候。你叔叔的家人猜想，婶婶很有可能给你叔叔施展了什么魔术。那天，打外边进来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大美人儿，婶婶一看就知道是你叔叔包养的女人。你叔叔的眼力已越来越苛刻，被他包养的女人也越来越让人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美人儿在婶婶面前急得快要哭了。
美人儿对婶婶说：“婶婶，我求你了，让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我现在众叛亲离，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不要，就只想要这个孩子。”
婶婶很和蔼地对美人儿说：“只要孩子的父亲想要，生下来就是了。”也就是从见到那个美人儿的刹那间，婶婶领教了美女的杀伤力。婶婶能体会到美人儿的难处的：总以为傍上大款，怀上孩子，就踏上通往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了。单是想通过你叔叔，走这条捷径的美人儿已不计其数了，她们又有几人获得了所渴望的幸福？
终于有一天，你财大气粗的叔叔竟让镇上一个卖猪肉的男人给痛打了一顿。虽然你叔叔被打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但你叔叔却硬是没敢报警，你叔叔只在家休养了几天，就又匆忙打理他的生意去了。
你叔叔的家人问婶婶，说你叔叔为何挨打？
婶婶说：“还不是让他身边的那些小妖精闹的？怀了孩子，想生下来，他死活不让人家把孩子生下来，人家的哥哥就找来了一帮人打人来了。”
你叔叔的家人和朋友都来求婶婶，说让你叔叔留下个孩子吧，说你叔叔也该有个儿子了。其实，该是婶婶我不让留孩子吗？这话是谁说的？想要生下来就是了。他的家人又去劝你叔叔，可你叔叔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叔叔说：“哪能那样做呢？你们外人懂个啥？把孩子留下？说得轻巧，孩子是那么容易就能留下的吗？难道我不想要个孩子吗？”
农人说，一花一世界。
佛家讲，一叶一菩提。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每个家都有不同的故事。
其实，婶婶也挺想让你叔叔要个孩子的。每当我看到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时，我真的很可怜她们，她们为了得到你叔叔的宠爱，竟顾不上保持身材，争着抢着巴不得快快地给你叔叔生个孩子。婶婶劝过你叔叔，婶婶还想成全你叔叔，想办离婚手续，让他彻底自由。可是你叔叔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不想和我离婚的目的是为了有一天老了没人陪时，还是要我来陪他的……
听完婶婶的讲述，赵刚沉思良久，说：“婶婶，我现在跟你去医院看看倩倩去吧。”
来到医院，赵刚对病床上的孙倩倩说：“我并不是真爱你的，本来是想继续报复的，可我现在想通了，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再说憎恨别人对自己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孙倩倩的话却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她说：“赵刚，你把咱俩谈恋爱的谜底揭开了，真要谢谢你。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会看不出吗？我只不过是装得一无所知，装得小鸟依人。你不觉得我当时答应你太唐突了吗？我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缠着你的！”
赵刚好奇地问：“能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吗？”
孙倩倩说：“不能！永远都不能！这个男人不是咱青龙镇的，他早就喜欢上了梅梅，可梅梅当时和你热恋着，那个男的就来求我，给我下过跪，让我帮他想办法得到梅梅。我暗恋这个男的好些年，这才让梅梅给你压力，然后正在我想接近你时，你刚好也想接近我……”
赵刚还是不解，说：“你帮这个男人，你能得到什么？”
孙倩倩说：“什么都得不到！我就是喜欢他。只要能在电话上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就快乐得想掉眼泪。我缠着你的那些日子，天天都能从电话上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真怕有一天梅梅又会来找你，所以我拼命地缠着你。”
赵刚说：“你现在想走绝路，难道是因为我要和你分手，那个男人就不让你听他的声音了吗？”
孙倩倩说：“不全是。因为这个男人忽然有一天在电话上说他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了，不让我帮他说好话劝梅梅和他好了。梅梅现在可能也去找这个男的去了。但据我所知，这个男的现在已出国了，没人能找得到他的。”
赵刚有些急了，问孙倩倩：“你一定知道梅梅现在在哪儿，快告诉我！”
孙倩倩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梅梅悄悄离开青龙镇后，就换了手机号了，我打过无数次了，她的手机再也没打通过。”
赵刚喃喃自语：“梅梅被我伤透心了！她想让我振作起来，我一直没听她的话，她是一气之下才走的。梅梅是不会喜欢世上任何一个别的男人的，她对我说过，这一生她只喜欢我赵刚！只爱我赵刚！除了我，她永远不会真心对任何一个男人的。”
孙倩倩的母亲先是抹眼泪，然后就问女儿和赵刚：“你们这些年轻人太可怕了！恋爱是闹着玩的吗？你们这样拿青春做赌注，害人又害己，将来你们不会后悔吗？”
孙倩倩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她用白床单子遮住了她那张美丽姣好的脸。
赵刚像疯了一样，说：“我要找到梅梅！我一定能找到梅梅！”
(5) 伊伊问赵刚：“你能抱我一下吗？”
在赵刚从青龙镇消失的第五天，赵刚的姐姐伊伊也从青龙镇消失。
在离青龙镇很远的一个小县城，曾有人看到过赵刚。赵刚的确是在满世界寻找梅梅，结果，有一天，在一个来往车辆不多的桥上，赵刚救下了一个想轻生的孤寡老头儿。老头无儿无女，认赵刚为自己的亲孙子。从此，赵刚白天在大街上摆水果摊，他听人说梅梅在这个小县城里。他想摆这个水果摊，也许会遇上梅梅的，但他一直没遇上梅梅。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傻，因为梅梅是为躲他才离开青龙镇的，那么梅梅这一生都不会让他找到她的。赵刚对找梅梅已失去信心了，他已打算把进来的这批水果卖完就离开这个小县城，可是，在这期间，赵刚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了。赵刚晚上就住在那个老头儿的家里，两人相依为命。
谁也不会想到，没过多久，赵刚的姐姐伊伊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小县城里。伊伊在一个小胡同里摆摊卖棉花糖，空闲的时候，伊伊就会痴迷地翻看报纸。那张报纸，伊伊看了又看，看毛了边儿，像破布一样，伊伊还在看。上边有条消息，英国圣安德鲁大学的研究者使用电脑制图，画出一张被认为是世界最完美男子的脸。而这张脸如此英俊和完美，据称令大量见过他的女性无法抗拒……
“哧啦！”
“哧啦！”
终于，报纸在伊伊手上碎成一朵凋谢的白牡丹花。
伊伊站起身，长长吁口气。她痛恨“无法抗拒”，这四个字像四枚钢针扎疼了她的心。这几天，一直在端详这张报纸，没看出这个男子好在哪儿。她想，要是在报纸上把赵刚的照片登出来，会迷倒一大片女性。伊伊这么想着，就往孤老头儿的家走去，她每次都发誓不再去老头儿的家，可每次都是情不自禁来了去，去了来。她的魂魄像鸟儿一样早就扑扑棱棱飞到老头儿的家里去了。伊伊喜欢看爱情小说，书中爱情的浪漫弥漫在她的脑子里，书中风流人物的诙谐，江湖义士的豪迈，壮士好汉的气概，在伊伊眼里都是一钱不值的，顶不上赵刚的一根头发丝儿。
“你又来了？”赵刚一脸厌烦地这么问伊伊。
“来看爷爷。”伊伊这么跟赵刚说。
“爷爷好好地用你看？”
“你不是爷爷咋知不用我看？”
伊伊拨开赵刚挡在面前的胳膊，挤进了老头儿的家里。
“爷爷，你看我给你带来的棉花糖。”伊伊这么坐在床沿儿上，跟躺在床上的干巴孤老头儿说话。
“好吃。”老头儿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忽儿忽儿地笑。老头儿脸上的皮肉松弛下垂，面色发灰。从老头儿的身上，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赵刚沉着脸，不理伊伊。虽然孙大同告诉过他，伊伊是为他才和孙大同来往的．但他实在是太生伊伊的气了。在他心里，是拿伊伊当成亲生姐姐的，不管是什么理由，也不该轻易毁了自己的青春啊。他实在不明白，伊伊是如何找到这个陌生小县城的。
赵刚不理伊伊，也不理床上的那个干巴老头儿，赵刚谁都不理。他不明白，伊伊到底想干什么。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可赵刚管不住自己，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有些事，本来很简单，可一让人想，就复杂就麻烦。赵刚去了他睡觉的卧室，从里边拿出一样东西，在伊伊脸前晃。
“我有女朋友了，你看。”赵刚这么跟伊伊说。
“不看不看。”伊伊嘴上这么跟赵刚说，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还是在那张照片上看一眼。又看一眼。伊伊想起了来之前撕碎的那张报纸，她想一把夺过来。“撕碎！把它撕碎！”伊伊是这么在心里想，她没敢伸手去抢赵刚手里的照片。
伊伊还跟赵刚笑了一下。
赵刚想，伊伊脸皮真厚。
伊伊想，赵刚的心真狠，真会伤人的心。
干巴孤老头儿在喊伊伊过去。
“哼！”赵刚看着伊伊。
“哼！”伊伊看着赵刚。
后来，赵刚的肩膀一耸一耸，走出了家门。
伊伊一脸沮丧来到老头儿的床前。
老头儿跟伊伊说：“你送来的棉花糖真甜。”
伊伊不搭话。
老头问她明天还来不来给他送棉花糖？伊伊还是不搭话。
伊伊想起身离去，老头儿不让她走。老头的手像块干巴得没了水分的生姜疙瘩。伊伊很讨厌老头儿的手，每次来了，老头儿都要这么把生姜疙瘩放在她的身上，这让她很愤怒。但她的内心又很感激老头儿，如果不是老头儿喜欢她，她早就没有理由迈进这个家门半步了。伊伊每天都是在仇恨和感激中来到老头儿的家里，来了也不闲着，擦这儿扫那儿，把老头儿的家收拾得利利索索。赵刚则对她不冷不热，现在，赵刚甩门走了，伊伊一点要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偏偏老头儿左一声右一声叫她过去，叫她老老实实坐在他跟前。
“你看，就咱俩，这么坐着，有多好。”老头儿拿眼望着伊伊，一脸幸福，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
老头儿伸手想把伊伊拉她到跟前，伊伊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把手藏在背后。
“那件事你想好了？”老头儿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问伊伊。
伊伊总把老头儿的眼睛当成是两颗晒干的枣子，她最怕赵刚不在家里，默默地看这两棵枣子。
“问你呢，说话。我这病没几天撑头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老头儿又在一遍一遍地催她。
伊伊知道再也不能待在这了，她像见了鬼一样逃离了老头儿的家。
伊伊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坎儿，一个很难迈过去的坎儿。她在想，换别人，会不会也像她这么迈不过去这个坎儿？她想找人商量，这种事能商量？她摇了一下头，这种事能商量，天下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事了。伊伊抬头看天，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她，她想回家取做棉花糖的家什，可快到家门时，又变了卦。她朝另一条小巷走去，在那个小巷的巷口，赵刚已把水果摊收拾好，有菠萝香蕉草莓哈密瓜黄梨。伊伊不敢走过马路，怕赵刚看到她，她隔着一条马路，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望远镜，她到这里没几天就买了望远镜。伊伊默默凝视正在水果摊前忙碌的赵刚，看样子，赵刚的生意不是很好，赵刚在路边坐了很长时间，才看见过来一个胖女人，是来买黄梨的。那个胖女人的奶子真大，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赵刚收完钱，久久看着胖女人的大奶子，直到胖女人消失在巷子尽头。
一个苗条的姑娘来到水果摊前，看样子苗条的姑娘不是买水果的，像是找赵刚说话的。两人的样子很亲密，赵刚剥好香蕉，放到苗条姑娘的嘴里。赵刚像是问苗条姑娘什么话来着，苗条姑娘只是笑。赵刚就站起来，把头附在苗条姑娘的耳边，不知赵刚说了句什么，苗条姑娘羞红了脸，垂了头，赵刚就在苗条姑娘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回苗条姑娘的脸不红了，伊伊的脸却红了。伊伊放下望远镜，她的手有些发颤，耳朵有些发烧。
“哦！啊！”伊伊这么跟自己说。
“他亲了她。在大街上当着过路人的面就亲了她！”伊伊又说。伊伊就这么不停地说，不停地往前走。走到摊子前，伊伊一脚踢翻了做棉花糖的炉子，又一脚踢翻炉子上的锅。
“再也不做棉花糖了。”伊伊对着躺在地下的炉子说。
“再也不去想那个黑心肝的人了。”
伊伊躺在床上。伊伊没吃晚饭，也没脱衣服，脑子里像灌进一盆糨糊，一会头朝里，一会头朝外，朝哪都不舒服。赵刚的影子像胶一样粘在她的脑子里，粘在她的心里。
天一亮，她就重新扶起踢翻的炉子，把铁锅放在自行车上。她还是要去卖棉花糖，不卖棉花糖，她还能去干什么？只有去卖棉花糖，才能去老头儿家送棉花糖。只有去送棉花糖，才能和那个赵刚说几句话，只有和赵刚说几上句话，她这一天才没有白活着。
“你可真行，天天送。不回青龙镇，你老在这儿耗着干什么？”赵刚这么说她。
她对赵刚笑笑，就想往老头儿的家里挤。
“家里有客，你明天再来。”赵刚这么跟她说。
“你看你，我是给爷爷送，又不是送给你。”
“你给我，我替你给爷爷。”
“我要亲自给爷爷。”
赵刚拗不过她，还是放她进来。
伊伊愣在那里。屋里真有客，看来赵刚没说谎，是那个她在望远镜里看到的苗条姑娘。苗条姑娘看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进了赵刚住的卧室。伊伊的心里怦怦跳，像鼓一样响。
“哦！她进了他睡觉的卧室！”她这么跟自己说。她多少次做梦都想进赵刚住的卧室，赵刚一次也不让她进。
赵刚也进去了，还把门虚掩上。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是你家什么人？”伊伊听见苗条姑娘问赵刚。
“是个在大街上卖棉花糖的。”伊伊听见赵刚这么跟苗条姑娘说。
“她不在大街上卖，跑到你家来卖？”
“老爷子喜欢她，让她来送棉花糖，我也没辙。”
“该不是你也喜欢她？”
伊伊没听清赵刚说了句什么，但伊伊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声音，伊伊眼前就又浮现出在望远镜里出现的那一幕。不过，那次隔得远，只是在望远镜里看，没听到他亲她的声音，现在伊伊听到了赵刚亲苗条姑娘的声音。伊伊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头有些涨，有些沉。她不敢再站在那儿了，她手里擎着那朵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好看的棉花糖，走进了老头儿的卧室。老头儿看见她，就像孩子一样忽儿忽儿笑。
“糖，给我糖。”棉花糖到了老头生姜疙瘩一样的手上，真是太不般配了。他干瘪的嘴咬了一口棉花糖，伊伊似乎听到了棉花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伊伊不想看老头儿吃糖，她又来到客厅，屏气凝神坐在沙发上，身子绷得紧紧的。越是不想听赵刚卧室里的动静，越是满耳朵都是从赵刚卧室里传来的动静。那些若有若无的细小声音像虫子一样啃啮着她的听觉，啃啮着她的脑子，啃啮着她的心灵。
“啪啦”她把茶几上的杯子摔在地下！
赵刚从卧室里出来。赵刚的衬衣纽扣系错了位置，下摆那里，一边高，一边矮。
“你在弄什么？”赵刚这么问她。
“爷爷吃棉花糖口渴，要水喝，我把杯子碰到了地上。”她这么跟赵刚说。
那个苗条姑娘也打卧室里走出来，走到伊伊跟前时，往地下啐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一下！”伊伊疯了一样追到楼梯的出口那里，叫住了苗条姑娘。
“你刚才啐谁？”伊伊这么问苗条姑娘。
“啐谁谁知道，卖棉花糖的。”
“卖棉花糖咋了？也比让万人嫖的鸡好。”
“有人想让人嫖，上赶着巴结，人家还不乐意呢。”
“说谁？你说谁？你说话把舌头伸直了再说。”
“你管我说谁，你想上赶着做他的老婆，门儿都没有。我早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人家根本不稀罕你。刚才在屋里，他就差点给我跪下，他说他不在乎我是鸡，他说他一定要娶我，你趁早别再来掺和，你算哪门子神仙？”
“鸡！不要脸的鸡！早晚让你知道，我是哪路神仙。看着吧。”
苗条姑娘的话，让伊伊一下子有了越过那个坎儿的勇气。伊伊返身又走回老头儿的家。
“你咋又回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刚问她。
她昂着头，一声不吭，进了老头儿的卧室。老头儿一看到她，就又忽儿忽儿的笑。
“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我会算。”老头儿这么跟伊伊说。
“你会算你会算吧，那件事我想好了，我答应你。”伊伊说。
“不反悔？”
“不反悔。”
“他赖在这儿不走，会不会是想等我合了眼，他好占我的房子。”
“叫他占就是了。”
“为什么叫他占？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他，你想嫁给他。但他不会看上你，他隔三差五领着那个打扮得像妖精一样的鸡来家里。”
“他嫖他嫖去，你管他呢。”
“我不管他，但他要娶那个鸡。我不想让房里有个鸡晃来晃去。我没儿没女的，我知道他的心思。哼！”
“你当真不打算给他？”
“不给他。就给你。我知道你喜欢他。我把房子给了你，他就不敢不喜欢你了，我要让他娶你。”
“你现在就想看？”
“伊伊你要想好，我不强迫你。我下了一辈子力气，老了又落了要命的病，临了也没找上一个喜欢我的女人。男人活一世，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儿这么跟伊伊说。
“这一辈子看见那么多人成双成对恩恩爱爱过日子，我却一辈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一个女人可怜过我，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哭给你看了。我知道，不招人待见的滋味，我现在就脱给你看。”
“你脱了，让我看看，过后，我就打电话让律师所的人来，我留下遗嘱，你就是将来房子的主人，气死那个小妖精。我的病，撑到头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伊伊慢慢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脱！”
“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你一定是可怜我了……”老头儿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地说。苍老多皱的脸挂满了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破布。
伊伊咬着牙，默默地解衣扣。她再一次闭上清澈的眼睛，略带稚气的脸上染了一抹绯红。伊伊的手有些颤抖，像是怕冷一样，从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她的双乳像要展翅高飞的鸽子一样，羞怯地栖息在那里。她的皮肤像细瓷，发着玉一样的光芒。老头儿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衰弱的面孔闪闪发光。
“让我摸一下，摸一下吧。”老头儿喃喃自语，似乎从伊伊身上嗅到了一缕奇妙幽微的清香。他没想到，女孩子一旦脱下衣服，是那么的柔婉娇媚，珠圆玉润，香气袭人。他让伊伊再挨他近一点，伊伊又往前走几步，老头儿用力把手向前伸，老头儿心想，自己一定能摸一下伊伊的，就在老头儿快要把生姜疙瘩一样的手放在伊伊鸽子一样的乳上时，老头儿大叫一声：“啊——”老头儿就感觉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没来得及实现要亲手摸一下伊伊身体的愿望，就一命归天了……
伊伊没了再来老头儿家的理由。
那个苗条姑娘总是被赵刚带到家里，赵刚要苗条姑娘嫁给他。
苗条姑娘说：“我不嫁给你，你什么时候想我，我就什么时候来。”
赵刚就很痛苦。
“我一想到别的男人和你在一个床上睡，我就恨不得一头碰死。你真就狠心让我去死？”赵刚这么问苗条姑娘。
“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嫁人的。”苗条姑娘把赵刚的头揽在怀里，那一刻，她真的有些被赵刚感动。但她知道，她和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想要的东西，赵刚是无法满足的，她不会嫁给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做老婆的。
赵刚那时莫名其妙地迷恋上了苗条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迷得五迷三道的，他一再求她，让她不再和任何一个男的有来往，只要答应一心一意和他好好过日子，他会把她当皇后一样待。苗条姑娘说她生来不是皇后的命。她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做过鸡的人当老婆？赵刚就把头拱在苗条姑娘的怀里，这个苗条姑娘长得太像梅梅了。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一边哭，一边疯了一样地对苗条姑娘说：“你不嫁给我，也成，但不能再和别人睡。再和别人睡，小心我会杀了你！”
“哇哈！杀吧。我看你杀！”苗条姑娘以为赵刚只不过是这么一说，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根本没把赵刚的话放在心上。苗条姑娘就吃了亏，人吃亏，都是因为不把吃亏前的一些事或一些话放在心上。
苗条姑娘和另一个男的在宾馆开房时，赵刚像是天兵天将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候，苗条姑娘正和那个男的缠绵，听见了敲门声，苗条姑娘问，说是送水。结果她开门的瞬间，一把凉飕飕的刀子插在了她的肚子上。苗条姑娘就觉得像是肚子那里有一个吹风机，在呜呜地吹着凉风，先是像秋天的风，再后来就成了数九寒天刺人的东北风。苗条姑娘被送进医院，但她已被肚子里的风吹凉，她再也不能和任何一个男人缠绵。虽是满腹的不舍，但还是离开了人世。
伊伊和赵刚见面了，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赵刚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不想和伊伊见最后一面，但伊伊执意要见他一面。
伊伊那几天也不卖棉花糖了，一天到晚东转一会儿西转一会儿，她想买一身可体的衣服。出了这个商场，又进那个商场，最后总算是马马虎虎买了一身看上眼的衣服，然后就去做头发，买进口的唇膏和指甲油。这些都买全了，她就无数次在脑子里想象见面的那一天，很可能是个阴云密布的坏天气。电视上都这么演，一到了死人的日子，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雨，但她却估计错了。见面的那天，天空晴朗，净无云翳。赵刚一见到她，就直截了当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我想……”伊伊的一对黑眼睛熠熠闪着泪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赵刚。她的声音因为隐藏着炽热的情感而不断在颤抖，“你能抱我一下吗？”问完，她的双颊绯红，她不去看他，不住地擦拭额上的汗，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我快要死的人了，不能骗你。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亲姐姐，我从没爱过你，从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回青龙镇吧，有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他这么跟她说。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从心里喜欢上了你。因为喜欢你，我非常痛苦，连心都要痛炸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考上大学的那年，我知道你离我越来越远。你带着梅梅回来时，我知道你离我更远了。以后我们就阴阳两隔了，现在，你真的就不能抱我一下吗？”她的下巴颏不停地抖动，胸脯也在起伏着。
“我说的是真的。恋人是恋人，姐姐是姐姐，我只是把你当成亲姐姐。”
“抱我一下吧！求你！”她羞怯地补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保重！”赵刚没有抱她。
赵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脚上的铁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声音粉碎了伊伊最后一线希望。她久久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最后留给她的，只有“哗哗啦啦”的声音。那声音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伊伊的眼里哗哗地流了出来，一直流到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来。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孙承民
刘黎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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