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十七帖》释文考异

　　唐朝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录有王羲之尺牍四百余通，首列《十七帖》，以卷首有“十七日”三字而名之。该帖传世刻本有多种，其中最著名的是唐摹馆本，后有大字行书“敕”，下有楷书“付直弘文馆解无畏勒充馆本，臣褚遂良校无失”，末有“僧权”二字。现在所传刻本，最早为北宋搨本①。以上是《十七帖》的基本情况，但本文无意在刻本流传等问题上作深究。祁小春先生编著的《王羲之〈十七帖〉彙考》（以下简称《彙考》）②一书已对该帖国内外研究的情况作了全面的整理。《十七帖》释文中至今有许多令人疑窦丛生或读来拗口的地方，本文所要探讨的是是否可以尝试运用新方法、新视角来解决这些问题。

　　从目前国内的研究情况来看，涉及该帖释文相关问题的文章主要有王玉池先生《王羲之〈十七帖〉译注》、阿涛《十七帖作品考释》、应成一《〈十七帖〉文义释》等，这些学者的研究中基本也综合了唐人张彦远，清人王弘撰、王澍、包世臣等人已有的研究成果。由于学者的研究彼此也有诸多抵牾与矛盾，从释文考释的角度来看，本文必须选择目前学界最为通行的释文底本，方具有研究的比较性。而祁小春先生的《彙考》一书不仅综合了古今学者的研究成果，同时对日本学界的研究也熔于一炉，故在释文底本上，本文主要依据《彙考》一书。

　　一、《都邑帖》，又称《旦夕帖》。《彙考》中释文作：“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一一，时州将桓公告，慰情。企足下数使命也。”古今学者对此段释文存有异议是基于对“使还”下两个草书符号的不同解决。张彦远《右军书记》释为“一一”，包世臣《十七帖疏证》和王弘撰《十七帖述》释为“具”，此两种释文后世学者均有采纳，未有共识。仔细观照如此简单的两个字符：“”，从字形上看，似为一省写符号，基本看不出和“一一”二字有书写上的对应联系。柳公权《圣慈帖》（见《淳化阁帖》）中有“不一一”三字写作“”，方是符合草书规律且令人信服的。将此字符释为“一一”，在解读时总令人有言不尽意之感。而如果释为“具”，首先是字形差异太大，《十七帖》曾出现多个“具”，草法均作“”的形态。其次，如释为“具”，按照中田勇次郎先生的考释，句读则变为：“想足下使还，具时州将桓公告。”③此释文虽为多数学者接受，但解读起来稍显晦涩牵强。如此看来，以上两种释文都有重新考量的必要。

　　《十七帖》之《谯周帖》中有“令人依依”之句，其中“依依”写作“”，下部使用一个简单的重文省略符号。那么《都邑帖》中的“”是否也可作为重文符号来解读呢？从学理上来说，这是有先例的，在敦煌草书文献释读中，重文符号常见使用。邓文宽先生在《敦煌吐鲁番文献重文符号释读举隅》一文中说：“重文符号是古人在书写文字时，为节省时间对相邻或相近出现的文字或句子使用的一种代号。可以分为单字重文、双字重文、三字重文乃至整句重文。所谓双字重文，即原型作‘ABAB’，书写者为节省时间，写成了‘A：B：’型，也有写成‘AB：：’型，但今天释读时，必须还原为‘ABAB’型。”④如孙过庭《书谱》中，有“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之句，草法作“”，即属于“A：B：”型重文用法；而宋代蔡襄《脚气帖》中有“惭惕、惭惕”四字，草法作“”，即属于“AB：：”型。

　　在以往的草书作品释读上，我们只注意到了单字重文符号，而忽略了双字重文符号乃至三字重文符号的使用。我们不妨把“”视为双字重文符号，将《都邑帖》释文重新调整为“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使还时，州将桓公告慰，情企足下数使命也”。这样不仅句意更加通顺，也解决了草书作品图像与释文的对应问题。那么，这种重文符号的使用在王羲之的其他作品中是否具有普遍意义呢？在传世的王羲之名下的《干呕帖》（又名《如常帖》）以及《平安帖》（亦称《告姜帖》）中，也出现了类似的重文符号“”。按照通行的《干呕帖》释文“足下各如常。昨还殊顿。胸中淡闷，干呕转剧，食不可强，疾高难下治，乃甚忧之。力不具。王羲之”，以及《平安帖》的释文“吾近患耳痛，今微差，献之故诸患。勿勿。力不具”，此二帖释文在遇到“”时均无一例外地释为“具”，二帖中均有“力不具”三字。而按照草书重文符号的理论，此处当结合前面的“力”字，释为“力不力不”。“不”通“否”，《十七帖》中多有此用法，如《盐井帖》中有“彼盐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见不”以及《汉时帖》中“彼有能画者不”等，例证甚夥。这种“力不力不”句式译成现代汉语相当于“无力啊无力”，往往指作者慨叹身体虚弱，无力多叙。其书信末尾凡涉及此语的，往往前面都有描写自己疼痛病患、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的内容。

　　事实上，在信的末尾使用重文以加强语气是王羲之的一个习惯，张彦远《右军书记》中所载多有此类，如：“长风书平安，今知殷侯不久留之，甚善，甚善。”“道祖滞下，乃危笃，忧怛，忧怛。”“君大小佳不？至此乃知熙往，觉少不得同，万恨，万恨！”⑤相信以上法帖如果能有幸传世的话，其末尾处必然还会出现类似的草书重文符号。

　　二、《成都城池帖》，又称《成都帖》《往在都帖》。《彙考》所列通行释文为：“往在都，见诸葛显，曾具问蜀中事。云成都城池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为尔不？信乙乙。示，为欲广异闻。”这是王羲之寄益州刺史周抚一札，信中云及欲打听成都城池变迁的情况。我们必须注意到，此札中，在“不信”二字下方又出现了前述的重文符号“”，如此，此处当释为“不信不信”，符合王羲之信札用语习惯。据此，此释文可以调整为：“往在都，见诸葛显，曾具问蜀中事。云成都城池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为尔，令人远想慨然！不信、不信。示，为欲广异闻。”和原释文中“为尔不？信乙乙”之艰深晦涩相较，如此读来，清晰许多。但我们还要解决“秦时司马错所修为尔”之句式既要符合古汉语使用规范，又要与王羲之书札习惯统一，方能根本解决问题。朱绍永在《谈“然、尔、焉”等字的词尾用法》一文中，认为“‘尔’在句末，多用在形容词或动词之后，词尾与这个形容词或动词构成一个形容词，作描述性状语，在词尾强化状语的情态”⑥。那么“所修为尔”的句式是可以成立的。当然，相同的句式用法也出现在王羲之《十七帖》之《清晏帖》中：“故是名处，且山川形势乃尔，何以不游目。”

　　三、《清晏帖》，又称《清晏岁丰帖》。此帖释文历来众说不一，《彙考》暂依福原启郎之说，释为：“知彼清晏岁丰，又所出（有）无乏，故是名处。且山川形势乃尔，何可以不遊目？”此释最大的问题是认为“有”字右侧可能有抹除符号，故当删去。而诸家释文争论的焦点亦在此，如王弘撰《十七帖述》作“又所出有无一乡”，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证》认为当作从“又所出有，无一乏”，中田勇次郎先生认为王澍释文略胜一筹，但此说又非定论。下面，本文作者将从草法角度来探讨释文的真正面目。

　　“无”字草书在《十七帖》共出现了七次，分见于《逸民帖》、《积雪凝寒帖》、《瞻近帖》、《诸从帖》、《旃罽帖》中。另外有两次与下字有连笔现象，分别在《旦夕帖》“”和《清晏帖》中。细细比较不难发现，后者的“无”“乏”之间多了一个使转，这个使转虽不起眼，很容易被当做下字的起笔。其实，我们再检查一遍《十七帖》中出现过的八个“一”字就会发现，收笔向左下引带是王羲之的一个重要特征，如《儿女帖》中“（七儿）一女”就写作“”，二字颇有融为一体之势。所以“无”“乏”之间应该是“一”字。解决了这个疑问，下面的“乏”字也就清晰可辨了。因为在王羲之《追寻伤悼帖》中，“乏”字草法即作“”（见《淳化阁帖》）。这样再回头复检此句的释文，就会发现王澍提出的“所出有，无一乏”的释文不仅符合文意，也能和草书图像一一对应。

　　四、《虞安吉帖》，别称《虞安帖》。《彙考》综合各家释文均无差异，释为：“虞安吉者，昔与共事，常念之。今为殿中将军。前过云：与足下中表，不以年老，甚欲与足下为下寮。意其资可得小郡，足下可思致之耶？”历来学者皆认为这是王羲之向周抚推荐虞安吉的信。但细读此信释文，总令人有诸多疑问。其一，信中云虞安吉“今为殿中将军”，《宋书》卷四十《百官志》：“殿中将军、殿中司马督，晋武帝时，殿内宿卫，号曰三部司马，置此二官，分隶左右二卫。朝会宴饗，则将军戎服，直侍左右，夜开城诸门，则执白虎幡监之。”根据张金龙先生的研究，他认为“南朝禁卫武官制度，主要是对东晋制度的继承”⑦。可见东晋时的殿中将军，是皇上较为亲近的禁卫武官。从《虞安吉帖》释文中看，虞安吉此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身处朝廷，按照常理不会一心想着退隐，托人向西蜀周抚求得手下小郡官职。况且，殿中将军当是力强骁勇之人，这与信中提到的“年老”中表实在难以对应。其二，依原释文，虞安期自云与周抚为“中表”关系。袁庭栋《古人称谓》中云：“在有关诸表的称谓中，古人将父亲的姊妹（即姑妈）之子女为‘外表’，母亲的兄弟姊妹（即舅父与姨母）之子女为‘内表’，外为表，内为中，故汉代以来统称‘中表’。”⑧魏晋南北朝时代，重门第，讲世系，故中表亲极受重视。周抚没有理由不认识这个今为殿中将军的表兄弟，换句话说，即使是虞安吉本人真的欲离开禁中去往蜀地，凭他们中表亲的关系，也无需请王羲之来从中撮合介绍。所以，在中表和虞安吉之间必有矛盾之处。

　　回到该帖作品本身，笔者仔细校对文字和草法，发现有一个字的释读令人生疑，即“前过云：与足下中表”中的“云”字，草法作“”。仔细检索《十七帖》，“云”字共出现过六处，分别是《瞻近帖》中“”、《胡母帖》中“”、《诸从帖》中“”、《成都城池帖》中“”、《胡桃帖》中“”以及《谯周帖》中“”，这些“云”字的草法均有共同的特点，即起笔点画与第二笔绝不相连，末笔点画亦顿笔下按，交代干脆。在传世摹本王羲之《长风帖》中，此字草法亦按如此规律，作“”，由此可见，将《虞安吉帖》中的“”释作“云”，是不符合王羲之的草法书写习惯的。那么，如果不释为“云”，此字又当作何解呢？王羲之《丧乱帖》中有“临纸感哽，不知何言”之句，其中“知”草法作“”，摹本《孔侍中帖》中，“知”字草法作“”，都和“”草法近同，三者均是“知”的标准草法“”的连快写笔，原字上部竖画出头不明显，在刻帖或摹写中又逐渐失真，故而造成了误读。有据于此，我们可以将原释文中“云”字替换为“知”，即可尝试重新句读，整理释文为：“虞安吉者，昔与共事，常念之。今为殿中将军。前过，知与足下。中表不以年老，甚欲与足下为下寮。意其资，可得小郡，足下可思致之耶？”王羲之在信中告诉周抚，虞安吉与其关系不错，数日前二人方见面，并将这一信息告知周抚。而信中所云“中表”，非虞安吉也，乃另有其人，此人应是另一位比王羲之年长的表兄，利用王羲之与周抚的关系，欲为其在蜀地谋得一职而已。

　　注释：

　　①阿涛《十七帖作品考释》，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第19册），第371页，荣宝斋出版社1991年版。

　　②祁小春《王羲之〈十七帖〉考》，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

　　③祁小春《王羲之〈十七帖〉考》，第84页。

　　④邓文宽《敦煌吐鲁番文献重文符号释读举隅》，《文献》1994年第1期。有关此方面研究，还可参见张涌泉《敦煌写本省代号研究》，《敦煌研究》2011年第1期以及毛远明著《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研究》中《重字替代符号》一节，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⑤王羲之《右军书记》，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第165、16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⑥朱绍永《谈“然、尔、焉”等字的词尾用法》，《语文知识》1998年第2期。

　　⑦张金龙《南朝禁卫武官组织系统考》，《史学月刊》2005年第1期。

　　⑧袁庭栋《古人称谓》第138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

　　刘东芹（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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