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孤岛,桃花岛
  • 发布时间:2015-01-13 09:55

  征兆

  黄青了实现多年愿望,跟随孙有光在一个锅里吃饭。孙有光指着别墅一楼一个房间说:“房……间给你留着,住不住随你。”

  黄青了笑着说:“光爷,我怎么有种被包养的感觉?”

  孙有光咧咧嘴,悠悠地说:“爷……包养男人还是头一回呢。”

  黄青了没住进孙府,住孙府私人问题解决不了,出了孙府,天地开阔,可以随便撒野,在孙府他只能夹着裤裆做人,时间一长,前列腺肯定出问题。光爷知他难处,也不勉强。黄青了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孙府,有时跟随光爷到工地御驾亲征,监督工程进展,基本上是指手画脚的干活。有时,特别是下雨天,光爷什么地方也不去,窝在书房里看《红楼梦》。他有很多本《红楼梦》,有新有旧,新的塑料薄膜没拆开,旧的像过期的牛肉焙片,勉强仍能享用。他看《红楼梦》时,随手扔一本给黄青了,说:“你自……便。”

  对黄青了来说,还是看手提电脑里的美剧来劲,美剧不但情节紧凑、人物个性鲜明,最主要有很多美女,床戏很多,不存在打马赛克的问题,越看越有精神,身体里充满迷茫的力量。黄青了向光爷推荐过,他头也没抬起来,说:“那东西有……毒。”

  黄青了事后想想,光爷说得挺对,那东西会上瘾,会把人身上的精神一点一点地耗光。黄青了有时会听见身体像漏气的自行车胎,发出嗞嗞嗞的声响,有一种世界末日的颓败感。

  光爷看书很仔细,拿2B铅笔在书上画出一条条记号,还在边上写评语。黄青了以为光爷会跟他探讨《红楼梦》。没有。黄青了有时在一楼房间里待一整天,性欲不可抑制地旺盛起来。

  光爷是个坐着能吃躺下便睡的人。身高一米八十二,手长腿长,腰粗膀宽,长脸,垂耳,大嘴,宽鼻,眉骨凸出,双眼凹陷,小肚如山丘隆起,猛地一看,以为他祖上与狒狒有过交情。一句话,从外形看,他是一个魁梧之人,用勇猛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他从不拜访医生,有点小病小痛,喝点酒就过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

  三个月后,光爷携黄青了北上。这是他的惯例,每隔一段时间远游一次,他说:“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会沉下去的。”

  由南而北。杭州。上海。北京。去杭州和北京是察看项目进度,去上海是汇报工作,这些都是幌子,对光爷来说,此行目的就是会友,会友的目的就是喝酒。一路上有朋友接待,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凌晨再唤黄青了出去消夜,用他的话叫“补一枪”。早上九点,他们去住宿的宾馆外觅食,寻找兰州拉面,店面大小不管,环境越脏越好,辣子一定要香,汤要烫,拉面要二细,面来后,加一份牛肉,多放葱和香菜,辣子最少两调羹,碗面一片红,香气袅袅。一海碗下去,一头一脸的汗。哈,又想冰镇喜力了。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早上,他们出门吃拉面,时值酷暑,早上九点钟的太阳已能咬人,空气开始发烫发黏,黄青了把拉面店空调打到17摄氏度,冷气从空调叶子里滚滚而出,稍有一点凉意,但喝第一口汤后,后背的汗已把衣服浸湿。黄青了早上第一眼就看出他面色发黑,吃完拉面后还没转红,这不像平常的孙有光啊,他问:“光爷,你不舒服?”

  “没……事。”他摇摇头。

  那天中午依然是上海的朋友宴请,大家都喝红酒,唯他们冰镇喜力。晚上也是冰镇喜力。宵夜吃的是盱眙小龙虾,他点的都是最辣的,两个人又喝了二十听冰镇喜力。

  次日上午,他们离开上海,黄青了见他脸色更黑,问道:“光爷,你真没事?”

  他举起手掌,往前一砍,指着北方说:“挺……进。”

  黄青了发现他走路比平时慢了许多。他平时走路手脚划龙舟一样,身体前倾,黄青了要小跑才跟得上,这时走路两脚叉开,缓慢移动,好像裆部夹着一个大气球。

  下午抵京,早有人来接机,入住后,各自回房间洗面。黄青了刚洗完脸,光爷打电话叫他过去。

  黄青了来他房间,见他双手捧着肚子说:“爷……便秘了。”

  黄青了还没开口,他竖起三根指头说:“三……天了,连屁也没放一个,肚子胀得像皮球。”

  黄青了突然觉得他捧着肚子的样子很滑稽,走路更像狒狒了,想笑,硬忍着对他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黄青了快步出了酒店,找了一家连锁药店。黄青了本来要买“谢得快”,店员小妹推荐“果导”,说效果好,没副作用,很多减肥的人都吃这种药,“果导”一到,肛门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关都关不住,一星期能瘦十几斤。

  赶回房间,见光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手依然捧着肚子,嘴巴死鱼一样张着,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黄青了把“果导”递给他,他嘴里咬出一个字。黄青了去冰箱拿了一罐听装啤酒,打开,递给他。他抓了一把“果导”,一口吞了,然后,一听啤酒升到空中,咕噜咕噜倒进喉咙。

  光爷解开皮带,巍然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黄青了也雕塑一样坐在椅子上,共同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黄青了听见光爷肚子里传来一阵阵闷雷声,声音由上而下,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按兵不动,黄青了也不敢打草惊蛇。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光爷一跃而起,提着裤头,蹿进卫生间,里间立即传来“爆炸”之声,其间夹杂着光爷幸福的“哼哼”声。

  那天傍晚,光爷连着跑了六趟卫生间,跑到最后,腿颤了,嘴巴歪了,提着裤子对黄青了说:“屁……股辣辣地疼。”

  黄青了捂嘴而笑,心想,这下您老人家总该老实了吧。

  正这么想,光爷手机铃声“社会主义好”热烈响起来,是北京朋友来电,约他晚上去俏江南,他毫不犹豫地说:“好。”

  一坐到酒桌上,他焕然一新,啤酒都是满杯满杯往喉咙倒。朋友都知道他的性格,让他尽兴。那晚,他在俏江南喝了十瓶啤酒。结束后,又拉黄青了去簋街胡大吃小龙虾,又灌了六瓶。

  黄青了很有先见之明地知道,光爷的屁屁又要“辣辣地疼”了。

  师娘

  光爷出巡,纯属“漫游”,他说既然出来,就是要个自由自在,想走就走,尽兴而归,如果计划好一天走几个地方,还不如在书房看“红楼”来得惬意。他在上海和北京都有房产,但不住,住酒店多自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到京次日,光爷接到孙太电话:“孙有光,我看上一个小白脸了。”

  光爷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好……啊。”

  孙太见他这样,立即把电话挂了。

  又过两天,孙太电话又到:“孙有光,你再不回来我就跟别的野男人跑了。”

  光爷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好……啊。”

  第五天,孙太电话又来:“孙有光,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好的,好的,就回……了。”他这回口气婉转一些。

  又过两天,孙太给黄青了来电:“孙老师有病你知道吗?”

  “没看出来。”黄青了还真不知道光爷有什么毛病。

  “你这个学生是怎么当的?”孙太口气缓和了一些,但责备的味道还在,问黄青了说,“这几天孙老师有没有便秘?”

  黄青了一惊,孙太果然妖孽,光爷便秘,她在千里之外也能嗅到。还没等他回复,孙太解释说:“孙老师血糖高,生活又无节制,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在家里我多少管着一点,出去之后,肯定一天三顿酒,时间一久,肯定便秘。”

  原来如此。黄青了对电话那头的孙太说:“早两天便秘了一下,已通了。”

  “通了更危险,如果再便秘,身体会出大问题。”孙太说,“为了孙老师的身体着想,你劝孙老师早点回来。他听你的话。”

  “一定劝,但他听不听我就不知道了。”黄青了对电话那头的孙太说。

  黄青了知道劝也是白劝,就是孙太亲自跑北京来,也未必能把光爷捕回去。但黄青了还是把孙太的意思跟光爷说了。他当作没听见。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他突然问黄青了:“你说温艾芽会不会追到北京来?”

  原来他还在想这个事。

  温艾芽就是孙太。既然光爷主动提起,黄青了反问他:“你觉得呢?”

  “她不会。如……果她想来就不会打这么多电话,一张机票就解决了嘛。”光爷停了一会,又吐了一句,“但也不绝……对,说不定她哪条筋跳起来,就来了。”

  黄青了捂着嘴笑,并不答话。

  光爷跟孙太是半路夫妻。温艾芽美术学院毕业后留在上海,跟随光爷谋事,负责文案策划。光爷开始只觉得这个女孩年轻、漂亮,脑壳里经常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性格比较活泼,工作之余,喜欢组织同事去爬山,或者,周末去江浙一带做短途旅游。每次出去活动,她都喊光爷“同去”。光爷笑笑。

  这样的活动,光爷支持,但不参加。一堆青年男女,他一个中年老男人混在中间,是一件很生硬的事。最主要的是,光爷深知自己的心性,刻意跟单位里的年轻女员工保持一定距离,担心跟她们走得太近,做出意外之事。

  光爷能感觉出来温艾芽对他的关注,她似乎没有太把他这个老板当老板看,一个具体表现是嬉皮笑脸地叫他“孙老师”,另一个表现是三更半夜敢打他手机,一般员工是不敢这样做的,当然,谈的是工作上的事。光爷知她已有同居男友,是大学同学,不正确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几下。

  那个周日晚上,光爷在家看《红楼梦》,正看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温艾芽给他打来手机,她在单位加班,赶出一个新文案,想让他看下。光爷看了下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钟,如果在平时,肯定会叫她明天上午拿到办公室,但是,这个但是相当致命,光爷每次看到这一回,恍恍惚惚中,好像变成了贾宝玉。他让温艾芽把文案送过来。

  话一出口,光爷就后悔了,他完全可以让温艾芽把文案传到电脑里,这个时间点让她来家里代表着什么?放下手机后,他一听又一听地往喉咙倒啤酒,甚至跑进卫生间,把一听啤酒从头顶冲下来,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冷静一些。

  温艾芽刚进门,光爷就对她说:“你……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

  她看了光爷一眼,径自往里走。光爷紧跟在她屁股后头,说:“现……在也还来得及。”

  到了书房,她停住了,看着光爷说:“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太……迟了。”叹了口气,光爷又说,“肏他妈的,爷……给你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孙爷抱住她,在书房里做了宝玉在“太虚幻境”与兼美行的好事。

  事毕,他们移师卧室再战。再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光爷性趣仍然旺盛,但已逐渐冷静下来,靠在床头喝着一听啤酒,悠悠地对臂弯里的玉体说:“如……果你愿意,以后就跟着爷,粗茶淡饭总是有得吃的,但只一条,不领证不生崽。”

  玉体并不正面回答,把头抬成四十五度,挑衅地问:“还能否?”

  光爷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说:“爷正有此意。”

  说着翻身便上,很是生龙活虎,一点不像年过半百的老汉。

  那天晚上,光爷有了一个日本名字--一夜八次郎。

  次日一早,温艾芽离开光爷住所,同一天,离开光爷单位,没了踪影。

  这让光爷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感受相当复杂,总结起来,大致有这么几条:一、他很回味那夜的神勇,以及她和他呼应的默契,这在他的人生经历里殊为罕见。二、她的突然离开,让他像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唯留惆怅。三、她的消失让他生出一种失败感,他是自信的人,特别是对女人,有足够自信。四、他居然产生对她的愧疚,有种伤害了她的感觉。

  第三天开始,光爷打她的手机,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过几天再打,依然关机。光爷长叹一声,这样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周日深夜,光爷的手机响了,是温艾芽,她问光爷在哪里,光爷问她在哪里,她说在门口。光爷打开门一看,果然见一拖着拉杆箱的狐狸精朝他露出勾引的笑容。

  温艾芽告诉光爷,她那天早上回去,就把跟光爷发生的事跟男朋友说了。男朋友问她什么打算,她说还没打算。男朋友瞟了她一眼说,操,你睡都跟人家睡了,还没打算?她问男朋友说,睡是睡了,难道我们这些年的感情都勾销了?男朋友说,都这个时代了,还说什么感情。温艾芽想这样也好,好聚好散,捡了几件细软,拖着一个拉杆箱离开了她和前男友住处。她先去了云南,又去了成都,去了内蒙古,又去了海南,花光所有储蓄,最后决定回来陪光爷吃粗茶淡饭。

  光爷告诉她,不跟她领证,是因为他的岁数比她大一倍,她只要待腻了,随时可以选择离开。不生崽是他人生观导致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不愿意再生出另一个失败者。她一听就笑了,说,孙老师,编这么多理由做什么,哄小孩呢?见她这么一说,光爷也就寡了味,闭嘴。

  光爷后来告诉黄青了,他对孙太的爱更多出于肉体,他确实喜欢她年轻鲜嫩的身体。黄青了问他,肉体的爱能持续多久?光爷说,按照他的经验是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会对同一个女性的肉体失去爱欲,即使是再年轻漂亮的女性也想赶紧甩掉。但是,光爷说他对孙太的肉体之爱超出了三个月,孙太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本领,能让他不断燃起熄灭的火焰,特别是在做爱的过程,他充满了对她年轻肉体的爱意。这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老男人对青春的回忆,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对孙太的迷恋确实是出于肉体,其次才是责任。光爷接着说,最让他悲伤的不是他对孙太肉体的迷恋,而是在孙太能够充分满足他肉体欲求的同时,他却没能抑制住他对其他女性的需求,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出去打一下牙祭。可以肯定,在他有过性爱经历的女性里,他最爱孙太的肉体,年轻,细腻,饱满,多汁,充满激情和渴望,又有细致入微的体贴,能对他的欲念做出及时反应,又能让他身体始终保持进攻念头。孙太的肉体是他接触过最接近完美的肉体,而他却在这时失去了专注。或许真是老了。

  算起来,孙太比黄青了还小两岁,按年龄,可以叫小温,按辈分,要尊称师娘,黄青了每次都是嬉皮笑脸地叫她孙太,她倒没太在意。

  黄青了刚入孙府时,孙太没把他当外人,吃饭时会用公筷给他夹菜,用略带勾引的笑容对他说,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哈。她给光爷买T恤,会顺带买小一号的送他。孙太还很关心他的婚姻大事,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包他满意。黄青了当然心存感激,但也心存疑虑,首先,她对他好的理由不充分,她跟光爷原本两人世界,他横插一脚,变成三人世界,她应该恨他。其次,她要介绍相亲对象给他,见都没见过,怎么包他满意?不过,黄青了还是感激她最终接纳了他,虽然接纳的原因是因为光爷,但从这个方面也可以看出她对光爷的爱--黄青了还能再说什么呢?黄青了嘴上对她说话还是嬉皮笑脸,内心还是敬重的,毕竟是师娘嘛。有一次,孙太悄悄把他叫到一边,问他说:“我对你怎么样?”

  黄青了赶紧说:“恩重如山。”

  “别贫嘴。”她手掌举起来,做了个要削他的姿势,说,“到底好不好?”

  “好。”黄青了说。

  “那你该不该对我好?”她盯着黄青了说。

  黄青了心里一惊,肏,这娘们不会动我心思吧?但他转念一想,不对,肯定是自己想歪了,那会是什么意思呢?黄青了犹豫了一下,说:“应该。”

  “既然这样,你以后每天把光爷的行踪和思想动态汇报给我。”她停了一下,马上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对光爷的身体不放心,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我们一起管着他。”

  孙太交代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怎么可能把光爷每天的行踪和思想动态汇报给她呢?他又不是光爷肚子里的蛔虫?再说,如果真把光爷所有的想法和做法都告诉她,光爷还不把他骟了?但听她这么说,黄青了心里还是轻松了一下,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至少这是她爱光爷的表现,至于向不向她汇报,或者汇报多少,那是他的事。所以,黄青了很果断地点了点头,说:“没问题。我一定按孙太的吩咐行事。”

  “我知道你对光爷好。”孙太看了看黄青了,又交代说,“这事你不要告诉光爷,就我们两人知道。”

  黄青了又点点头,指指天指指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黄青了原本以为自己一转身就会把这事告诉光爷,没想到居然忍着没说。当然,孙太如果问他要情报,他还是会捡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搪塞一下,孙太不甚满意,也无可奈何。

  光爷和石爷

  光爷在北京朋友无数,想必是他当年在北京谋职时结交的三教九流人物。众多朋友中,有一个叫石不沉,人称石爷,关系非同小可。如果说光爷模样像狒狒,石不沉就是一只猕猴,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光爷在北京行程都由石不沉安排,光爷北京朋友也都是他招呼,除了早餐,石不沉每餐奉陪。石不沉不喝酒,倒一杯白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嗞嗞响。一桌人,就黄青了辈分小,石不沉照顾黄青了,每次挨着他坐。有一次,黄青了问他:“石爷从来不喝酒?”

  他笑笑,看光爷一眼,对黄青了说:“论喝酒,当年你师傅还是我手下败将呢。”

  “真有这事?”黄青了问。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他感叹了一下,接着说,“可惜后来我把胃喝烂了,吐了两脸盆的血,几乎把整个胃割了,落下一喝便吐血的毛病,就惜命了。”

  黄青了见他脸色红润,一点不像做过大手术的人。

  他指指光爷对黄青了说:“但你师傅床上功夫我甘拜下风,我们有一次去桑拿,他点了四个小妹。他最大的本事不在以一挑四,而是四个小妹事后心甘情愿免他的单,请他消夜。”

  黄青了之前听光爷说过,石不沉是一家文化出版集团公司老板,旗下有图书公司、动漫公司、影视公司、网络公司等等等等,是京城文化出版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光爷在京城衙门当差,帮过他的忙,他借此起家,记着光爷的情,所以,每次光爷进京,都是他来张罗。

  石不沉是信河街走出去的名人。他原来是一个美术老师,整天捧读海德格尔,闲暇喜欢指挥校长干这干那,有把学校改造成他家私塾的美好愿望。校长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后来反思,发现校长只听比他官大的人,他想这还不好办吗,遂自荐去教育局当领导,直接去找局长,大谈海德格尔,局长频频点点称善,他一高兴,结果忘了说正事。第二次再去,局长就不亲自接见他了。第三次去,不幸被门卫拦下。他觉得受到打击了,反而激发了更大勇气,决心离开教育系统,当更大的官,做更大的事。他参加了一年后的一次反腐纠纷,信河街街头出现长长的队伍,前排四个人抬着一副棺材,他是其中之一。事情过后,官府要找他,他逃到山西一个亲戚的煤矿待了两年,赚了些钱后,他想来想去还是想当官,而全中国最大的官在北京,他就选择进北京,进了北京城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可能,他没单位,没编制,连户口也没有,像他这种情况,如果想当官只有等改朝换代,只好投靠到一家行业报当美编,混了半年,他痛定思痛,决定转型,重新设计人生,辞职出来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正式从商。

  现在看来,石不沉是成功的,虽然没有当上官,但他现在是商界大鳄,每次回信河街,市长都会请他吃饭,底下跟着一堆局长,欢迎他回乡投资,建设美丽家乡。他曾经想再跟以前那个局长聊聊海德格尔,有人告诉他,对方已经脑中风,连老婆都不认得了。他相当扼腕。

  光爷回信河街后,石不沉有次衣锦还乡前来探望,光爷在府上设宴招待,孙太亲自下厨,石不沉第一次见孙太,惊为天人,夸张地说:“怪不得光爷愿意待在这个小地方,有美女有美食。”

  光爷笑着问:“我们换一下位置?”

  他马上说:“我怎么敢跟光爷换。”

  他对孙太做的菜赞不绝口。孙太又得意又谦虚,看了一眼光爷,又扭身看石不沉说:“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绝对有,绝对有。”石不沉一边说一边密密点头,“要让我评介,只四个字:人美菜香。”

  孙太转头问光爷:“孙老师,你说呢?”

  光爷笑笑说:“石爷这是逗你玩呢。”

  “你坏死了。”孙太笑着白了光爷一眼,转头对石不沉说,“只要石爷觉得好,以后每次回来我都给你做。”

  “一定一定。”石不沉搓着手说,“你去北京,我带你去最好的餐馆。”

  到京第四天,在石不沉一手安排下,光爷便秘复发了,黄青了故伎重演,让他吃“果导”,吃了好几把,肚子依然坚硬如鼓。黄青了劝光爷改喝葡萄酒,他喝了一瓶,还是改回来喝冰镇喜力,他说,喝葡萄酒没有啤酒爽。黄青了想想也对,喝酒不就是要个爽吗,不爽喝什么酒。可是,又过了两天,光爷的肚子一天天见长,滴水没出,黄青了慌起来,再下去非爆炸不可,黄青了想起孙太的话,劝光爷说:“我们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家里工程经理每天催好几个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光爷挥挥手说:“出……来就不管那些鸟事了。”

  黄青了说:“既然这样,咱们好歹去一趟医院。”

  “不……去。”光爷毫不犹豫地说,接着认真地看着黄青了说,“爷……正式交代你一件事,如果我哪天喝死在外头,你就地烧了,把骨灰带回桃花……岛。”

  黄青了故意开玩笑地问他:“这是遗嘱?”

  “算是吧。”他叹了口气。

  黄青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偷偷给孙太打电话,孙太反倒安慰他,说辛苦了,让他时刻留神,有问题及时向她汇报。

  黄青了想象不出三天不拉屎不拉尿的痛苦,那肯定是一种坚硬无比的负担,黄青了一天不拉屎就觉得肚子堵得慌,拉尿起码多三趟,如果换作黄青了,早就主动要求躺到医院手术台上挨宰了。但光爷还是每天早上一大海碗加肉拉面,吃得满头大汗,一副性欲满足的样子。中午十二点准时开喝,他在北京朋友庞杂,有的约他去胡同平房里吃东北小炒,有的请他去钓鱼台山庄国际会所,他都快活。中午酒后带黄青了去桑拿,他专挑小规模的桑拿房,用他的话说是“有野趣”。他喜欢干蒸,脱得赤条条靠在干蒸房里,身上爬满汗珠,手拿一杯冰水,也不喝进去,含嘴里,等到烫了,噗一口吐在木板上,嗞的一声,化成一股白烟。蒸到浑身通红,去冲了澡,换上衣服,一荡一荡地去休息区,早有妈咪笑脸迎上前来,光爷搓着手说,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麻将开和前的心情。晚上的酒席一般在六点半开菜,他一上来就是打通关,然后是“散打”,见谁跟谁喝。他喝起酒来像下坡的汽车,而且是坏了车刹的,节奏越来越快,一路到底,车毁人不亡。大概喝到十二瓶喜力,他的状态出来了,眼睛发光,声调升高,手上动作幅度增大,习惯性动作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人肩膀,一下比一下惨重,被拍的人往往全身酥麻。他很享受这样的环境和状态,希望能长久保留,希望大家都不要离开。黄青了有时想不通,他的性格到底是孤僻还是开朗,说他孤僻吧,有那么多朋友,在朋友中间谈笑风生,如鱼得水,哪有孤僻的影子?说他开朗吧,当宴席散去,朋友散尽,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面,一两个钟头没有一句话,如果再开口,必定是叫黄青了去消夜。

  “出巡”第八天凌晨,黄青了被手机铃声叫醒,是光爷打来,他马上赶过去,见光爷罩着被子,身体蜷缩在一起,呻吟着说:“冷……冷。”

  不是口吃,是上下牙打架所致。

  黄青了伸手摸摸他额头,烫,还摸出他浑身发抖。他又呻吟着说:“冷……冷。”

  黄青了烧一壶开水,半抱着他喝了一杯,他还是喊冷。

  他拿来一条备用的被子给光爷盖上,依然喊冷。

  黄青了把自己的身体压在两床被子上,抱着他,他还是喊冷。黄青了也感到冷,他不停颤抖,黄青了也跟着颤抖。黄青了看了看微亮的窗外,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病

  送到协和医院急诊室不久,石不沉随后赶到,安慰说:“小黄你放心,这医院我有朋友。”

  黄青了心里想,有朋友有毛用啊,光爷在救护车上晕过去了。

  医师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这让黄青了松了一口气,阑尾炎啊,那东西可有可无的,实在不行割掉喂狗也不可惜。

  医师先开了方子,先挂点滴,再做进一步检查。

  一瓶点滴下去,光爷回过神来,他对黄青了招了招手说:“走,吃兰州拉面……去。”

  他没能从病床上坐起来,焦急地说:“中午跟晚上都约了人呢。”

  黄青了说:“不会误事,上午检查一下,咱们中午继续喝。”

  光爷见黄青了这么说,心下稍安。他也是无奈,爬不起来嘛,只能躺着。

  黄青了抽空给孙太打了电话,她说马上飞过来。黄青了斟酌着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她说没事也来,一定要把他揪回来,不能再由着他在外头胡来。黄青了把孙太要来北京的消息告诉石不沉,他说亲自去接机。

  上午十点半,孙太赶到协和医院,光爷正在X光室里拍片。黄青了看见孙太嘴唇起了一个大泡,看来是真急了。孙太一来就问进去多久了,黄青了说刚进去。石不沉安慰她说,小毛病,检查一下讨个放心。孙太一听就哭了,说:“你们不用瞒我了,孙老师的性格我比谁都清楚,只有被人抬着,才肯来医院。”

  石不沉连忙说:“是急性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不用担心。”

  孙太这么一说,黄青了倒觉得光爷的病真没那么简单,既然是急性,早几天的便秘怎么解释?

  不久,光爷躺在推床上被推出来,孙太藏獒一样扑上去,见光爷领袖似的对她挥挥手,她哭得更凶,似乎光爷已撒手而去,握着光爷的手说:“我说的话你一句不听,一句也不听。”

  光爷一世英雄,现在躺在推床上动弹不得,见孙太这样说,只能闭了眼睛。

  医师确诊光爷得的是阑尾炎,从片里看,阑尾烂了一大截,化脓了,必须手术,当然是个小手术,一个礼拜即可出院。

  这事不能征求光爷意见,他肯定不会同意做手术,孙太擅自拍板,说:“整条切掉,免得留下后患。”

  然后就是办住院手续。住进去后,是各种检查,体温、尿液、血液,甚至做了脑电图和心电图。光爷躺在床上被推来推去,显得沉默寡言,有时看看黄青了,眼神相当无辜。黄青了知道他想什么,医师已经停止他进食,每天挂点滴消毒,黄青了趁夜深人静偷偷从袋子里摸出一听冰镇啤酒,拉开给他,他眼睛放光,一把抢过去,连口气也没换就吸光了。

  次日,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医师把孙太和黄青了喊到办公室,说检查的结果比预想的严重得多,除了阑尾炎,还有糖尿病,已接近临床上尿毒症阶段,排水排毒、新陈代谢功能衰退,再往下走就危险了。孙太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颤抖了,问医师,危险是什么意思?医师说,危险就是要换肾的意思。可是,因为这个尿毒症,使原本阑尾炎小手术变得复杂起来,病人的恢复功能差,容易感染发炎,大大增加了手术风险。但在做手术这件事上,孙太表现得坚决,她对医师说,无论有多大风险,手术都要做,她相信医师的技术,手术一定能成功。

  定下手术日期后,接下来就是等待。黄青了负责跑上跑下办手续,抽空去医院边上一家叫“好再来”的羊羯子馆坐一坐,叫两个凉菜,来两瓶冰镇啤酒,不敢多喝,怕被光爷嗅出酒味。孙太负责陪光爷聊天,光爷态度端正,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孙太,频频点头。第二天,趁孙太不在病房,光爷对前来看望的石不沉说:“你……不是承诺带我老婆去北京最好的餐厅吗,现在考验你人品的时候到了。”

  石不沉说:“你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带她出去喝酒合适吗?”

  “你……这是救我呢,她如果再跟我这么聊下去,手术还没做,我这条小命就没了。”光爷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你赶紧安排……吧。”

  “行。”石不沉很仗义地答应了,但他对光爷说,“这事得你对孙太说,如果我邀请,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一口回绝。”

  光爷说:“没……问题。”

  孙太回来后,光爷就说了石不沉晚上请她吃饭的事,她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思吃饭。”

  光爷劝她说:“去……吧去吧,你都辛苦两天了。”

  黄青了赶紧说:“我来陪光爷吧。”

  孙太还在犹豫,光爷故意板起脸:“你……不去,手术我不做了。”

  孙太知道光爷的脾气,只好装出愉快的样子,说:“好,我去我去。”

  临走之前,孙太像交代后事一样吩咐黄青了,注意挂点滴时间,及时呼叫护士,有事打她手机。光爷躺在床上假寐。

  他们后腿刚跨出病房,光爷就“醒”了,故意压抑着声音说:“走,咱们喝酒……去。”

  黄青了听出他声音里的欢快来了,这是饥渴的声音,也是跃跃欲试的声音,更是向往自由的声音。通过这两天的“点滴”,光爷已能自如起床,如果不是孙太监守着,他早出院了。黄青了走到窗户边,看见石不沉的车子驶出医院大门,转身对光爷招招手,光爷已换下病服,套上T恤和短裤,一副忍耐不住的表情。

  他们来到“好再来”,叫了一盆羊羯子,店小,没喜力,先要了半打冰镇燕京。光爷禁食,只喝啤酒,羊羯子还没端上来,桌上已多出两个空啤酒瓶。喝完半打,光爷又叫半打,黄青了担心被孙太嗅出酒气,他摆摆手说:“没……事,撒三泡尿,什么气也没了。”

  馆子出来后,光爷摸摸肚皮,唠叨了一句:“妈……的,这酒喝得跟做贼似的。”

  黄青了只能偷偷地笑。

  手术做得很成功(这种手术对协和医院来说就是小菜),做到一半,手术室门开了,医师端着一盆血淋淋的东西出来,有五公分长,说,这是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他还用镊子拨弄了一下,说,你们看,全烂了。孙太呃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嘴巴,黄青了本想开一句玩笑--让医师把这段阑尾留着,以后炒了给光爷下酒--见孙太生理反应如此强烈,只好咽了下去。手术期间,孙太显得很不淡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问黄青了“怎么还没出来”?黄青了也等得心焦,溜出医院,去“好再来”坐了一个钟头,喝了三瓶冰镇燕京。

  三个钟头后,光爷被推出来,他打了麻醉,神志不是很清晰,眼睛睁着,灰白色的,眼神涣散,孙太一直叫“有光有光”,光爷眼珠朝她转转,又转向别处,孙太马上就哭了。黄青了发现从手术室出来的光爷跟进去时大不一样,虽然只割了一小截阑尾,看起来倒像身体被削掉一大圈,他本来身型庞大,躺得满满一床,现在推床显得空旷许多。

  爱情

  手术后,光爷又在协和医院住了十二天,一天比一天孩子气,每天嚷着要出院,他质问孙太:“妈……的,你……不是说只要一个礼拜吗?”

  孙太小心地说:“医师说你有糖尿病,恢复得慢一点。”

  “我……不管,要出院。”光爷对孙太下命令,“你……马上去办出院手续,马……上。”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医师。”孙太只好哄着他。

  黄青了理解光爷要出院的心情,他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心已经野了,不能适应这种画地为牢的生活。但是,现实情况比他预料的要糟糕,没做手术前,从外表看,他与常人无异,能走能跑,还能跟黄青了偷偷溜出去喝冰啤,手术后,他成了真正的病人,起不了床。还有一点,光爷是个要强的人,不能允许自己躺在床上拉屎拉尿,一定要上卫生间解决。在这个问题上,孙太寸步不让,说医师交代了,刚做完手术不能动,一动伤口就裂开,拿着便器让他在床上解决。光爷觉得受到侮辱,让她滚回信河街,说这里有黄青了照顾就行。孙太知道他是病人,情绪不好,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极好的修养,真正做到骂不回口,但她态度很坚决,坚持让光爷在床上拉屎拉尿。

  手术以后,光爷病房访客不绝,有一小部分黄青了在酒桌上见过,大部分陌生,来客中有商人,也有政府官员。他们一来,光爷谈笑风生,他们一走,光爷就开始骂孙太,说她草菅人命,让医师在他身上动刀,他要回家。无论光爷怎么说怎么骂,孙太都是笑脸相迎。黄青了从这点看出孙太善解人意之处,她知道光爷现在是病人,身上不舒服,精神苦恼,只能拿最亲近的人出气,不亲近的人他还不骂呢。

  其实,光爷真正的苦日子是从回家后开始。回到信河街后,孙太对他采取了禁酒措施,孙太对他说,如果一定要喝,一次只能喝一杯葡萄酒,严禁啤酒和白酒。光爷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孙太只是嘴上说说,很快发现家里找不到啤酒,他偷偷买回来放在书房里,一转身,啤酒不翼而飞了。光爷生气了,有一天晚上,叫人送了两箱过来,当着孙太的面喝,孙太表情很平静,光爷打开一听啤酒,她也伸手拿起一听,咕噜咕噜咕噜,喝得比光爷还快,光爷知道她使的是苦肉计,不管,继续喝。他一箱喝完,孙太也喝完了,刚喝完,哇的一声就吐了,不是吐一下,而是整整吐了一个晚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除了呕吐,孙太什么话也没说,光爷有顾虑了,喝酒的兴致没有了。除了酒,孙太也控制了光爷的饮食,光爷跟黄青了一样,口味重,喜欢生醉和辛辣,生醉虾蛄、生醉河虾、生醉江蟹、生醉海参,喜欢口味虾、水煮鱼、夫妻肺片、泡菜,也喜欢东坡肉、卤猪手、卤鸭掌、牛杂。北京回来后,孙府餐桌上再也见不到这些人间至味了,孙府每天的菜单都由孙太亲自审订,蔬菜是主流,每餐最多一个肉类或者海鲜,然后交给刚聘请来的小霞采购。小霞是光爷远房表侄女,但孙太是她直接领导,她很有职业道德,只对孙太忠诚,对光爷和黄青了保持必要的距离和尊重,也就是说,在这个地盘,能使唤她的只有孙太,如果黄青了和光爷叫她办什么事,她永远是一句回话“表婶正叫我做事呢。”小霞菜做得不错,她原来在一个食堂打过工,有基础,油放得很少,更不会放辣椒,她说是表婶交代的。除了饮食,孙太还给光爷制作了作息表,晚上九点必须上床,早上五点起来,先喝碗小米粥,出去散步一个钟头,晚饭一个钟头后,再散步一个钟头。

  刚开始,光爷没把孙太的“严打”放在心上,“严打”嘛,当然是一阵风就过去了,他还安慰黄青了说,没事,家里不能喝我们出去喝。没想到,孙太早有防备,黄青了和光爷白天去工地,她让小霞跟来监督,小霞很负责,除了上卫生间,几乎寸步不离他们,她是“奉旨行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这样跟了他们十五天,主要是盯着光爷,黄青了整天啤酒瓶不离手她也不看一眼,如果光爷想从黄青了手里拿一下酒瓶,她马上就喊“表叔,表婶说你不能喝酒”。光爷辈分比她大,不能跟她计较,让黄青了想办法摆平。黄青了心里想,一个黄毛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搞定她还不是抬抬手的事。黄青了走到她身边,摸出五百元塞她手里,让她在工地等一下,他和光爷去去就来,她连一句客气话也没说就把钱放口袋里。黄青了转身,伸出手掌对光爷做个胜利姿势,两个人直扑城区,找个酒家,每人喝了十瓶冰镇喜力,点的菜都是大鱼大肉,酸辣皆有。光爷一边吃一边喊“爽……死了爽……死了”。

  那晚回去后,小霞立即把五百元缴给孙太,黄青了心想这下坏了,孙太非削他一顿不可。吃过晚饭后,孙太果然叫住黄青了,把五百元还给他,出乎意料,她什么话也没说。

  黄青了看了光爷一眼,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正是孙太什么话没说,比骂一顿甚至打一顿更让黄青了难受,他这时才理解什么叫“沉默的力量”。黄青了知道喝酒对光爷的身体不好,可黄青了更看出他不喝酒的难受。这些年来,跟他最亲的就是酒了,酒已成了他身体一部分,也成了他灵魂一部分,最主要的是,如果不喝酒,他的眼神便黯淡下来,觉得生活没有盼头。从这个角度说,黄青了希望他喝点酒,只要一喝酒,他眼睛就亮起来,有说有笑有动作,幅度还挺大,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放松和快活。这比什么都好。可是,黄青了也知道,孙太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光爷,是为光爷好,她是真心爱光爷的,这点光爷心里应该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顺着孙太,他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不愿受别人左右,但在孙太这件事情上,黄青了感觉到他内心的纠结。

  光爷对黄青了说过,温艾芽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是真心想对她好的,这里面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性,光爷在性方面阅历丰富,有理性方面的认识,虽然他们只过了一夜,光爷已发觉温艾芽在这方面的独特之处,她一躺在床上,身体里就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光爷跟她做爱越久,那股味道越浓烈。这在光爷的人生经历里还是头一次,在他的常识里,做爱之后的男女,会散发出身体里的污垢之味,说白了就是屎尿味。而温艾芽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激起了他征服她的欲望,他很享受那种菊花香味弥漫一床的感受,这种感受前所未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主动,在男女关系上,光爷一直属于主动型,他看上的女人,必定全力出击,不计成本,得而后快,但在和温艾芽的性关系上,他一直被动。温艾芽的主动让他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有一种被关照的幸福,同时,也让他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温艾芽随时会在他生活里消失--她已经消失过一次了,谁能确保她不会消失第二次第三次。光爷说,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既想保留,更怕失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人生目标明确,步伐坚定,绝对不会在男女私情上流连,唉,没想到老来却是英雄气短,真是愁煞人也。

  光爷知道自己和温艾芽的关系是那天晚上床上建立起来的,是性关系,性这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光爷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离开性,把感情建立起来,有感情的男女关系才有可能保持长久,只有感情可以催生责任,而责任才是维持男女关系的坚实基石。所以,光爷想找所大学让她去进修。做出这个决定,光爷经过再三犹豫,把温艾芽送去读书,她就有更大的平台和更多选择,这对光爷来说是危险的,没有男人愿意放飞自己心仪的女人。但这也正是光爷想要的,他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问题想得开阔,如果把危险隐藏起来,迟早会出事,还不如将危险公之于众,多少还保持住一名老将应有的风度。光爷问她想学什么专业,她想了想,选择了服装设计。光爷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温艾芽说她是个没有理想追求的人,是个物质女,喜欢玩,爱打扮,学了服装设计,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其实,温艾芽只进修了半年就回到光爷身边,光爷问她为什么不读,她说不放心光爷,担心让别的女人抢走,要回来盯着。光爷心里暗爽,嘴上却说我这样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说光爷老是老了点,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光爷问她是什么气质,她说她也说不好,反正跟一般人不同,对有些重要的事情很无所谓,而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很有所谓。光爷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温艾芽不进修的原因,他能够把温艾芽安排进大学读书,大学里肯定有他的耳目,他知道美术系有个年轻教师疯狂地追求温艾芽。这也好,光爷知道要来的迟早会来,他虽心有不舍,可只能静观其变。光爷没有说穿她离开学校的原因,温艾芽主动回来投入他的怀抱,即是他的胜利,这种胜利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因为光爷发现,他愿意跟温艾芽生活在一起,除了性的诱惑外,居然产生了爱意。光爷不奇怪自己对温艾芽产生爱意,他对所有交往过的女人都产生过爱意,即使是桑拿室里的小妹,他从来以平等姿态对待,从不强迫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更多的是从她们的角度考虑和处理问题,只有她们觉得好玩了,他觉得这件事情才好玩起来。但他发现自己对温艾芽的爱意是不一样的,他在温艾芽身上寄托了一种东西,是一种即将从他身上消失的东西。这个发现让光爷悲伤。

  桃花岛

  从北京回来后,黄青了几乎每天跟光爷上工地。孙太知道禁酒令对黄青了无效,让他监督光爷饮酒是把大米交给老鼠保管,她对黄青了唯一要求是不能让光爷累着,具体指标是光爷“出门时神清气爽回来时光彩照人”,否则就是失职,她要“办”黄青了。服侍光爷本来是黄青了分内事,不存在让她“办”不“办”的问题。

  光爷这个项目叫“桃花岛计划”。桃花岛是地名,距离信河街市中心十公里,原来有五十户农家,这些年大多搬进城里,转行做了工人或者商人。时间一长,这里便成了一个野草荒长的无人村,景况凄凉。后来,这里被一群收购废品的人据为巢穴,成了一个垃圾场和污染源,民怨甚炽,政府多次取缔,无奈对方游击功夫了得,进退有度,生命力比野草还旺盛。再后来,信河街政府把桃花岛列为一个项目,派人去上海招商引资。光爷在这里出生,上学后才随家搬进城市,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山清水蓝,安静又安闲,仿佛世外桃源。随后来信河街考察,光爷看到的是一片废墟,这倒也在他意料之中,这些年他见多了这样的村庄,不以为怪了。

  光爷对黄青了说,他当初决定拿下桃花岛,完全是为了实现个人梦想,与生意无关,如果一定说有什么私心的话,大概是找一个人生最后归宿。

  那是怎样一个梦想呢?光爷说他在考察桃花岛时已年过半百,经历了很多事情,有成功有失败,对社会的本质也有认识,但他依然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能够部分地改变社会。所以,当他看到遍地垃圾的桃花岛时,在心痛的同时,内心的热情也被激发,产生了改造桃花岛的念头,他要根据脑子里的蓝图,将这个垃圾场建设成一个现代版桃花源。当时,他还没有清晰的概念,还不清楚要把桃花岛建设成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清楚,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满意现在的居住环境,包括他自己,那么好吧,他就把桃花岛建设成一个他想象中最美好的居住地。

  回上海后,他思路已清晰。桃花岛是雁荡山余脉,四面环水,原来河面上有一座石桥和一座水泥桥,如果把这两座桥拆掉,桃花岛便成一座孤岛,而他的进出可以通过游艇来实现,这样既阻止外人随意进入,也解决自己的进出问题。更妙的是,可以确保岛上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更闻不到汽车尾气。他的计划是在岛上建十座别墅,他住一幢,另外九幢卖给他的朋友,除规划以外地方种上楠木、花梨木和桃树,楠木和花梨木能够产生经济价值,只是需要较长时间,至于种植桃林,桃花岛嘛,哪能没有桃林?不但能观赏,几年以后还有经济收益。他把设想跟做企业的朋友一说,有一部分朋友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因为开发桃花岛看不到直接经济利益,也有一部分朋友认为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包括石不沉。

  光爷跟信河街政府签了协议,他投资开发桃花岛,拥有桃花岛五十年开发权和使用权,五十年后把整个桃花岛归还给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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