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桃花岛,梦想
  • 发布时间:2015-01-13 09:57

  彼时,光爷已跟孙太生活在一起,孙太对桃花岛计划很感兴趣,认为是一次美丽的冒险,结局也堪可期待,她愿意做光爷的尾巴。光爷这种行为符合她的想象,他就应该做一些不太靠谱的事,不合常规,带有情绪化和理想化,这些都是她身上缺少的,是她爱光爷的一个原因。

  孙太跟随光爷南下,先是在信河街大酒店住了一年多,然后搬进桃花岛的孙府。此时,桃花岛的建设已初具规模,十幢别墅拔地而起,各有其主。一年前种下去的楠木和花梨木已泛绿,桃林虽未开花,但已长至一米有余。一个理想的家园即将诞生。

  光爷自从回信河街后,几乎每晚应酬到凌晨。孙太知道,光爷每次应酬都与桃花岛建设有关。光爷爱酒,孙太从没反对,她甚至希望光爷多喝些酒,因为没喝酒的光爷显得沉默和寂寥,像一条生病的老狗,有气无力,耷拉着眼皮,连做爱的兴趣也提不起来。一杯酒下肚,他像战士听到了冲锋号,昂首挺胸,两眼放光,身上充满力量,好像整个世界都掌控在手中。孙太爱的正是这种状态中的光爷,他蔑视一切又包容一切,无所不能又一无所能,身上散发着迷茫而又坚定的金黄色光芒。

  光爷的身体,孙太应该早有察觉,却没引起重视。她先是发现光爷不断喊渴,光爷习惯以冰镇喜力解渴,有时做爱中途也会灌一大口冰镇喜力,正是这个习惯麻痹了孙太。其次是光爷拉尿次数增加,这也没引起孙太关注,孙太深知喝了啤酒尿多的道理,光爷频繁跑卫生间属于正常行为。再接着是光爷食量猛增,他以前从不喊饿,但孙太理解反了,认为光爷喊饿是个好现象,能吃说明他身体好嘛。再再接着是光爷突然胖了起来,体重从九十公斤飙升到一百公斤,方脸变成了圆脸。即使这样,孙太还是没有觉得光爷有什么不对,他体型庞大,多几斤肉不明显,再说,他能吃能睡能做爱,没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当孙太发现光爷体重突然从一百公斤下降到八十公斤时,觉得问题严重了,她赶紧上百度查,这不正是传说中的糖尿病症状嘛。

  孙太要带光爷去医院做检查,光爷说:“妈……的,老子好端端的,去医院干什么,不……去。”

  孙太说:“就是去检查一下,又不会死人,你怕什么?”

  “只……要老子眼睛没闭上就不会上医院。”光爷拍了拍胸脯说。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光爷早上起床尿尿,突然晕倒在卫生间。孙太这次就不跟他商量,叫了120,直奔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一查,果然是糖尿病,空腹时血糖12毫摩尔/升,饭后22毫摩尔/升。

  在医院住了两天,光爷就逃出来了。从那以后,孙太加强对他管制,一是监督他每天吃药,二是限制喝酒。医师原来建议光爷注射胰岛素治疗,效果比吃药好,孙太知道光爷不配合,在征得光爷点头后,选择吃药。其实,光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孙太不知道,他可以把药含在嘴里,照样吃东西,照样说话,趁孙太不注意,原封不动吐掉。孙太深知不可能一下子让光爷戒酒,但医师有交代,光爷这个情况最好滴酒不沾,她知光爷爱酒,采取积极手段,主动给光爷买啤酒,但每天限量供应五听。光爷在外面偷喝,只要不是很过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爷身体和行为异于常人,酒量又好,不能按照平常人来要求。最主要的是,看着桃花岛的建设一天天从设计图纸上变成现实,孙太心里的桃花也开得灿烂。而且,她对光爷的身体抱有信心,他一夜还能做三次呢,一点看不出衰败迹象。

  爱与不爱

  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光爷日常作息至少在表面来看都在孙太的掌控之中。喝酒明显减少,主要是因为小霞,那姑娘一根筋,每天尾巴一样跟着光爷,身边多了一个监视器,光爷情趣大减。他有一次微笑着问小霞:“你到底是我的亲戚还是她的亲……戚?”

  小霞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的亲戚。”

  光爷说:“那……你为什么只听她的话?”

  小霞认真地说:“表婶说你不能再喝酒了,这是为你好。”

  光爷看了她一会,噗地笑起来。

  小霞没有笑,她说:“我知道这样做表叔不喜欢,可这事我听表婶的。”

  光爷笑着摸摸脑袋说:“好……孩子,你做得对。”

  桑拿房还是去的,光爷还是叫两个以上小妹,到差不多时间,他打黄青了手机,悠悠地说“此……地再好,终究不宜久留啊”。孙太倒是没有让小霞监视桑拿房,她知道光爷有这方面喜好。这一点,光爷之前就告诉过她,他对性方面的需求比较混乱,他也知道这样不好,显得很饥渴,很病态,但他内心确实有这种需求,身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会要求她只守着他一个人,也就是说,他不会阻止她去找男人。孙太异于常人之处是欣然接受了光爷这种生活态度和作风,接受的原因是她觉得这正是光爷与人不同之处,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她只对光爷提了一个要求,在外面必须戴套,不能把病带回来。有一次,孙太很认真地跟光爷商量,让他找一个或者两个甚至三个相对固定的女朋友,桑拿房太乱太脏,万一被警察抓住传出去不好听。

  光爷后来问黄青了:“对……此事你有何高见?”

  黄青了笑着说:“你现在不是一个固定女朋友也没有吗?”

  光爷摸摸脑袋说:“固……定就不自由了,也就不好玩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男……女关系,一定要处于非常态才好玩,譬如恋爱,譬如偷情,譬如找小妹,一旦进入固定程序,就死了。”

  黄青了觉得,这才是光爷真正吸引人的地方。从认识光爷的第一天起,光爷就把“好玩”当成人生准则。他看一件事和一个人,首先看好玩不好玩,如果好玩,他就百分之百投入,如果不好玩,他转身就走,一百条牛也拉不住。黄青了知道,光爷在“好玩”准则的背后,埋藏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由”,光爷一直对黄青了说,好玩只是表现形式,自由才是灵魂,如果没有自由,怎么好玩得起来呢?就拿他去桑拿房叫小妹的例子来说,如果他只叫了一个,那便是一对一交易,双方没有选择,办完事,付钱,走人。如果他叫了两个或者更多,选择余地出来了,双方有了自由空间,即使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很好玩的。

  黄青了因为对光爷的了解,虽然有时看不明白光爷的真实想法,但多少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黄青了从来没跟孙太有过思想方面的沟通(他也不知道怎么沟通,他们这种关系也没法沟通啊),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同代人,就拿她跟光爷这件事来说,就有许多黄青了想不明白的地方。刚开始,黄青了以为她是看上光爷的钱。黄青了不知道光爷有多少钱,在钱方面,光爷从来不说,黄青了也没问。在桃花岛建设的这两年里,每年投入十五亿以上,他从来没为资金到不了位发过愁,可见他是有些家底的。黄青了发现孙太从来没过问过钱的事,黄青了见过很多信河街老板娘,把丈夫公司的财务抓在手里,孙太没有,她也没有向光爷要过车,现在开的红色迷你宝马还是刚回信河街时光爷主动买给她的,她开得挺欢乐。光爷也对黄青了说过,孙太从来没向他要过钱,但光爷给她钱她也都不客气地笑纳了,一副“既然你给我也就不客气了”的神态。黄青了也怀疑她与光爷之间的爱情,光爷说过,他对孙太的爱是建立在肉体之上,那么孙太呢?黄青了当然感受得出来她对光爷的爱,可他又不能理解她的爱,在黄青了看来,她的爱充满矛盾,她一方面表现出对光爷身体极端的关心,她知道光爷每晚饮酒,次早胃口不佳,唯爱兰州拉面。孙太跟他吃过几次兰州拉面,她对拉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她认为那个环境不卫生,为了让光爷能吃上卫生的兰州拉面,她下苦功跟一个厨师学做拉面,她是零基础,面在她手里一拉就断,练了一天,第二天手臂举不起来,她还是咬着牙拉,前后学了三个月,她终于拉出了第一碗拉面,光爷尝了之后,觉得味道是对的,又觉得不对,因为拉面的味道只有在那种不太卫生的环境才能吃出来,不过这拉面是孙太用心做出来的,另有一种滋味,光爷吃出很欢快的声响。从那以后,只要光爷在家,孙太每天早上下厨给光爷做拉面。如果没爱,很难会有这种坚持,她也没必要这么做,去街上的兰州拉面馆吃就是了嘛。然而,黄青了不能理解孙太对光爷在外头找小妹的宽容,她允许光爷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她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对人生有不同理解,并且,她拥有一颗硕大的胸怀,包容万物;二、她内心根本没光爷。在黄青了的经验里,爱一个人,首先是爱他(她)的肉体,是占有,只有不爱,才会对对方的身体无所谓。

  总之,从黄青了的角度,没看明白他们的关系。黄青了不知道,他们两个当事人是不是明白?

  确诊

  光爷这一次病得毫无征兆。他这段时间偶有头疼,但忍一忍就过去了。那天晚上还跟孙太做了半个多小时的爱,次日早上起床,在穿衣服时,突然哎哟一声晕倒在地。孙太吓得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见光爷死了一样躺在地板上,叫他没反应,摇也没反应。她喊小霞上来,小霞呀了一声,说表叔怎么躺在地上?伸手要扶。孙太叫她别扶,让她给黄青了打手机,自己拨了120。黄青了赶到时,120还没到,他和孙太都不敢动光爷,万一动不好了怎么办,正在焦急,听见远处传来120的嘟嘟声。孙太让小霞守在家里,她和黄青了跟随120去医院。

  到了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光爷突然醒过来了,看了看孙太,又看了看黄青了,喝道:“这……是什么地方?把我送这里来干什么?”

  孙太说:“这是医院,你刚才晕倒了。”

  光爷动了动身体,黄青了知道他想坐起来,可没成功,他对孙太说:“我……没事,你让他们送我回去。”

  孙太见他这么说,一下哭了起来:“既然来了,你就做一个检查吧,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

  光爷又看看黄青了,黄青了把眼睛转到别处去。光爷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

  检查结果当天下午就明朗了。尿毒症。这个结果基本在黄青了意料之中,他看了看孙太,看不出她面上表情,黄青了估计她也不至于太意外。医师开了住院单,孙太看着光爷,黄青了去办住院手续。

  入院后,医师给出光爷两个治疗方案:一、透析,可以选择血液透析或者腹膜透析;二、等待肾源,做肾移植手术。光爷对医师说,这两个治疗方案老子都不要,老子要回家。光爷这么一说,孙太又哭起来了,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我着想啊。”

  光爷轻轻地把眼睛闭上。

  孙太又哭着说:“你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光爷的眼睛没有睁开,黄青了听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光爷虽然没说,黄青了觉得他这次得病应该跟围绕桃花岛四周的那条河有关。那条河叫安澜塘河,有信河街母亲河之称,河网交错,贯穿和滋润整个信河街,最后排向东海。问题是现在这条母亲河只有贯穿没有滋润,不仅没有滋润,而是每天在放毒气。这毒气当然不是塘河本来就有,而是河边各种各样企业乱排工业垃圾导致,也是生活在塘河两岸居民长期乱倒生活垃圾导致,时间一长,塘河就脏了黑了,后来就臭了,再后来就放毒了。桃花岛处在塘河最末段,靠近东海,光爷原来设想引进东海海水,在桃花岛四周做循环,也就是说,把桃花岛从塘河分离出来,变成东海一部分。光爷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大胆而天才的设想,但政府和附近的居民不同意,他们的理由是:把海水引进塘河,不但改变河里水质,更会改变土质,破坏信河街整个生态。其实,光爷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是科学的,可是,塘河水治理不好,桃花岛就是一座臭岛。光爷想不出新的办法。

  光爷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这次他住得很安静,看着谁都笑。医院伙食不好,孙太让小霞每天做好菜饭送来,小霞每次来,光爷都是“光盘行动”。在医院这个礼拜也没提喝酒的事,也不看《红楼梦》,没事时,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有人来了,马上满脸笑容。特别是对孙太,笑得脸上花开一样。光爷越是这样,孙太心里越不安,她心里隐约知道,光爷又会有什么新的想法,她猜不透。

  出院之前,光爷交给黄青了几张医院的便笺,说这几天夜里睡不着,随便涂的,黄青了打开来一看,是一篇随笔。

  喝酒的故事

  我二十岁以前没尝过酒味。

  二十岁那年考上师范中文系,虽然注定以后是教书匠,好歹算个公家人,几个亲戚约起来到我们家道喜。那天父亲身体有恙,上吐下泻,不能陪客人酒,而我是主角,在一班亲戚的鼓励声中,用白酒打了一个通关。我没觉得白酒有多好喝,也没觉得难喝,刚入口,有点刺,有点辣,入喉后,甜甜暖暖,身体慢慢烫起来,有飞翔的感觉,似乎离开地面,脱离了坚硬现实,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亲戚见我打了一个通关没事,有意灌我,开始一个个轮番敬酒,我当时还没学会推辞,主要是心里豪气已经上来,不就是酒嘛,喝就喝,谁怕谁呀,来者不拒,并且主动出击,最后,把我那批亲戚全喝醉了,有三个滑到桌子下面。

  那是我成名之战,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成为酒场英雄,所有亲戚都知道我酒量大,提醒对方下次跟我喝酒要小心,好像我一下子成了他们共同敌人。当然,那也是我认识自己的开始,我知道自己能喝酒,还不是一般能喝。这就让我对自己的酒量产生了好奇:我到底有多能喝?喝醉了酒是什么状态?有没有人比我更能喝?哪种喝酒方式最痛快?

  大学四年,我基本泡在酒里,经常喝完八两白酒去上晚自修,身上没酒气,也无酒态,没人觉得我喝了酒。下课后约人再喝一场,基本上同喝的人逃的逃,醉的醉,我却越喝越清醒,拿着酒瓶,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参加工作后,我终于醉了一次。有了大学四年的经历,我对自己的酒量充满自信,这种自信跟性格有关,跟年轻有关,不懂得掩饰,凡事要争个输赢,所有问题都要说清楚,把人简单地划分为好人和坏人、朋友和非朋友,粗暴地把事物判断为对和错。我因为自信,在喝酒上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有一段时间,甚至把不能喝酒的人统统划分为非朋友,不跟他们交往,而对交往的朋友,要求他们必须跟自己一样,我喝多少,他们必须喝多少,我喝多快,他们就要喝多快,如果他们不喝,马上以绝交相威胁,或者摔杯子走人。我喝醉那一次,是中午,四个朋友约我喝酒,其实就是斗酒,一定要见个输赢,老实说,四个人都是手下败将,我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我轻松赴约。我们去的是一个小酒馆,老板是一个朋友的老熟人,落座后,五个人每人发一瓶一斤装的仙堂酒,当地特产,四十八酒精度。很快每人一瓶喝光,接着来第二瓶。喝完第二瓶,我有感觉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觉得今天这四个人有点奇怪,要在平时,他们喝下两斤白酒,早就逃的逃吐的吐,不吐的人早就胡言乱语。好,既然这样,再喝,又开了第三瓶。我记得那天一共喝了四瓶,出了酒馆,我清醒地步行到两百米外朋友的家,坐在一楼的竹椅上休息,这一坐下去,就什么也不晓得了。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地点是朋友四楼的卧室,据说是被抬上去的。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五个人里,只有我喝的是酒,他们四个喝的都是早就跟老板串通好的白开水。

  那次喝酒经历让我警醒,首先是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其次是知道胜与败都是相对的,是界线模糊的;最主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让我对人性阴暗面有深刻的思考。

  从那以后,我在酒桌上不会那么顶真,喝与不喝,喝得快还是慢,喝多还是少,都没关系,唯一的标准就是大家在一起快乐,喝完后,各自散去。有兴趣的人,转个场子再喝,把快乐延续下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喝酒,我也乐意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边喝边看书,一边思考人与事,这种喝法有一个好处,可以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这个世界是混沌的,只有自己,看不清前行的路,也看不见走过的地方,但那个世界也是寂静的,只属于一个人,很舒展,很放松,让我不愿出来,往往一喝就是一整天。

  独饮是一种乐趣,但不好玩,还是一堆人喝酒有意思。人多,气氛好,能激发喝酒的激情。也因为人多,喝酒的节奏变化多端,我一直认为,能喝酒不算本事,能长时间喝酒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喝酒的人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快则快,遇慢则慢,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动,这才是酒中豪杰。一桌人喝酒,能看出每个人的秉性,坐下来立即端起酒杯冲锋陷阵的人,性格相对直爽。一开始不喝,后面跳起来捉人对杀的人,心思相对缜密。每次碰杯后,酒杯都要留点酒的人,提防之心相对强烈。酒桌上不认输的人,内心往往比较自卑。酒桌上老是认输的人,一般酒量都很大。这些年的喝酒经验积累下来,只要跟我喝一次酒,我就能大概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但是,这种判断有时也不牢靠,有时情况恰恰相反,这正说明人的复杂性,呈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内心的丰富性有时连他本人也无法把握。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慢慢地体会到,酒与人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这种关系既是外部的,也是内部的。那次酒醉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闻仙堂酒的气味,一闻胃里阵阵翻滚,喉咙里似有虫子在爬。我知道,仙堂酒把我打败了,我把她视为敌人,怵她,不愿意再接纳她。她成了我内心疼痛的一部分。但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内心矗立着这么一个敌人,我能感觉到她会时不时猛兽一样跳出来咬我一口,动摇我的信心。我不能让她这么干,如果连信心都没有,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做点什么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一天早上九点,我提了一坛仙堂酒进书房,从早上开始,慢慢地喝,一直喝到那天晚上十二点,把八斤仙堂酒喝光了,我没醉,这时,我听见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好了朋友,这次你把我打败了,我们和解吧。是的,我跟她和解了,她变成我身体里的一部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和睦相处。

  喝酒如此,做人大抵也是如此。

  看完文章后,黄青了抬头看看光爷,光爷笑笑,说:“我……知道喝酒的时间不多了,就当给自己写一首挽歌……吧。”

  黄青了眼眶突然发热,转过头去,呼了一口长气,光爷的笑声又起:“这……样也好,我跟我的朋友可以更好地相处了。”

  别离

  从医院回桃花岛后,孙太跟光爷谈了一次话。孙太说:“你不透析也行,不移植我也同意,但生活要听我安排。”

  光爷说:“可……以,我就一个条件,你不能管我喝酒。”

  孙太坚决地说:“绝对不能再喝酒了。”

  光爷说:“不……能喝酒你让我干什么呢?”

  孙太说:“养病,把身体养好。”

  光爷说:“病……养好了干什么呢?”

  孙太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光爷接过话,慢慢地说:“养……好病是等死。”

  “医师说你如果再喝酒就是找死。”孙太说。

  “反……正是死。”光爷把目光转向窗外,悠悠地说,“为……什么不能活得痛快一些呢?”

  “话是这么说,”孙太停了一下,说,“但你的身体……”

  “身……体是我的。”光爷说。

  “不对,”孙太看着光爷说,“你的身体也是我的。”

  “如果不让我喝酒,身体就不是我的了。”光爷也看了孙太一眼,说,“给你有什么用呢?”

  孙太说不动光爷,她问黄青了怎么办,黄青了问她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孙太说当然是真话。黄青了问她:“你现在跟光爷还做爱吗?”

  “我们今天早上还做爱呢。”孙太声音突然提高,盯着黄青了,接着又补充一句,“这下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不高兴不重要,主要是你高兴不高兴。”黄青了嬉皮笑脸地说。

  孙太问:“这话怎么说?”

  “那我再问你,”黄青了不依不饶地说,“你觉得光爷做爱的能力跟以前比怎么样?”

  孙太说:“跟以前一样好。”

  “这就对了。”黄青了挥了一下手说,“做爱没问题,说明光爷身体没问题,如果哪天做不动了,你就要小心了。”

  “可是,医师说他如果再喝酒,身体很快就败了。”孙太说。

  “我知道,那天医师说这话时光爷和我都在场。”黄青了把脑袋凑近孙太,说,“但是,如果你断了光爷的酒,他精神上先败了,精神一败,身体肯定跟着垮下来。”

  “你的意思,让他喝?”孙太问。

  “我可什么也没说。”黄青了摆着手说。

  “黄青了,你他妈的就是个滑头。”孙太骂了一句,她觉得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孙老师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渣。”

  黄青了笑笑,他知道这只是孙太的一种表达方式。

  那次谈话后,黄青了发现孙太果然不阻止光爷喝酒了。倒是小霞,看见光爷在家里喝酒,老鼠一样尖叫起来“表婶,表叔喝酒啦”。见孙太没反应,她提高的声调,又喊了一遍“表婶,表叔喝酒啦”。孙太还是没反应,小霞快步跑到孙太身边,压低声音说“表叔喝酒啦”。孙太头也没抬,幽幽地说了一句:“让你表叔喝吧。”

  小霞说:“那怎么行?表叔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孙太说:“表叔要喝我也没办法。”

  小霞突然哭起来,拉着孙太的手说:“表婶,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孙太伸手拍拍小霞的手臂,对她笑了一下,说:“没事的,表叔的身体没问题了。”

  三个月后,那天,光爷把石不沉从北京叫到桃花岛。石不沉带来一个律师(光爷特意交代的)。就在孙府一楼客厅里,光爷把石不沉集团公司里的股份转移给孙太。办完手续后,光爷对石不沉说:“从……今以后,孙太就不是孙太了,她叫温艾芽,是你集团公司的股东。”

  石不沉摇摇头说:“你这是何苦呢。”

  光爷说:“我……让她选择北京还是上海,她最后选择了北京。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做都是应该的。至少让她在北京生活无……忧。”

  石不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是说,你的股份可以保留的。”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光爷摆摆手说,“既……然是兄弟,有一件事我说在前头。”

  石不沉说:“你说你说。”

  光爷看看石不沉,又看一眼孙太,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喜欢温艾芽,但这事你不能强求,首先要她同意才……行。”

  石不沉脸红了一下,但马上恢复过来,挤出两声干笑,说:“光爷,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对我还不放心吗?”

  光爷没笑,说:“正……因为太了解你,我对你别的都放心,就是在男女事情上不太放心。”

  石不沉看了孙太一眼,又哈哈笑了两声。

  黄青了坐在一边,一直观察孙太,没看出她任何表情,好像光爷和石不沉正在谈一桩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意。黄青了希望孙太这时有点表现,可以哭,可以骂,可以闹,甚至可以笑,至少能把她这时的内心表现出来。她没有。黄青了根本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对这件事怎么想。一想到这一点,黄青了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他不知道,这之前,光爷与孙太是怎么谈这件事的。他知道光爷和孙太之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光爷停一会儿,也笑着说:“从……内心说,我希望你们能走在一起。”

  石不沉又看了孙太一眼,笑眯眯地说:“一切随缘,一切随缘。”

  “有……你这句话就好。”光爷接着说,“你……我兄弟一场,也不要因为我而有所顾虑。”

  “那当然,那当然。”石不沉马上点头说。顿了一下,他转头对温艾芽说,“我按照光爷的交代,已在北京看好房子,你去办一下手续就可入住。”

  孙太并没去看石不沉,而是把脸转向光爷,问他说:“我能不能把小霞带到北京去?”

  孙太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一鸣惊人。黄青了觉得大出意料,她提什么要求不好,为什么偏偏想把小霞带到北京去,这事太细微了,不值得在这样重大的场合提出来。光爷也没想到,但他知道孙太一直把小霞当亲戚对待,光爷和黄青了“出巡”,她让小霞跟她睡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光爷知道小霞对她忠心耿耿,一直把她当长辈来尊敬,把她的话当圣旨,甚至连说话的声调和走路的姿势都模仿她,如果把小霞带到北京,至少在生活上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小霞自小父母双亡,在信河街已无至亲,会很乐意跟随她去北京的。光爷看看孙太,又看看小霞,对小霞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小霞一直拿眼睛在各人脸上扫来扫去,她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见光爷这么说,眼眶突然红起来,转头对孙太说:“我们都走了,表叔怎么办?”

  光爷笑了笑,指着黄青了说:“不……是还有他嘛,你放心去吧。”

  小霞看了黄青了一眼,撇了撇嘴说:“他整天只知道喝酒,什么事也干不来。把表叔交代给他我还真不放心呢。”

  光爷笑笑说:“你……放心,我们会找一个保姆的。”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小霞转头对孙太说,“表婶,我觉得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表叔。”

  光爷眼睛突然红了一下,说:“你……这孩子。”

  温艾芽这时站起来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她独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温艾芽跟随石不沉飞北京。光爷叫黄青了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小霞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到车里。上路后,她一直问“表婶你什么时候回来”?孙太没有吭声。到了机场,办妥登机牌,小霞开始哭,先是小声嘤嘤地哭,接着是嗷嗷地哭。过安检前,抱着孙太不肯放,嘴里一直叫喊“表婶你不要走”。黄青了看见温艾芽眼眶红了红,在小霞耳边说了几句,小霞松开手,她走过来对黄青了说:“孙老师以后就交给你了。”

  黄青了点了点头。她眼眶又红了起来,转身极快地进了安检。

  往回开的车里,黄青了有点好奇地问小霞:“孙太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表婶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青了还没有接话,小霞管自己说下去:“表婶如果没跟我说这句话,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可她一说,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黄青了很惊奇一根筋的小霞会有这么深的心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表叔身体不行了,她大概不想要表叔了吧。”小霞看着车外出神。过了一会儿,又说一句:“这个时候,表婶不应该离开表叔的。”

  黄青了原来没把这姑娘放在眼里,这时突然刮目相看。当然,他觉得孙太离开光爷不会像小霞想的这么简单,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只是光爷不说,他不想问。

  孙太离开桃花岛后,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小霞每天进城采购,一天三顿,定时定量,不管光爷和黄青了回不回来吃。光爷跑了几趟市政府,找了市长,也找了书记,市里专门开了讨论会,还从上海请来专家论证,引海水入塘河的方案最终还是被否定了。

  不喝酒的时候,光爷领着黄青了在桃花岛上随意散步。如果不是四周河水臭气难闻,桃花岛真是一个世外仙境。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小霞进城采购。光爷把黄青了叫到书房,他对黄青了笑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爷……阳痿了。”

  黄青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身……体不行了,有心无力。”光爷苦笑了一下,说,“肏不动了。”

  “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让孙太去北京?”

  “是……也不是。”光爷抚摸一下放在桌面的《红楼梦》,接着说,“作……为一个肏不动的男人,已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不能捆着一个女人不放,那是不人道的。但爷也看出来,她对爷的失望,她原本一躺在床上就能散发出满床的菊花香,我肏不动后,这种香味就消失了。”

  “是你先提出来还是她先提出来的?”

  “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爷完蛋了,肏不动了。”光爷摇摇头,笑笑说,“话……说回来,爷的人生酒色无度,就算现在死了也不亏。”

  “好,喝酒。”黄青了喜欢的就是光爷这种性格,拿得起放得下。黄青了从冰箱里拿出四听冰镇喜力,打开了,递一瓶给他。

  光爷猛喝一大口,喉咙一阵咕咕声,半听下去了。他出了一口气,抚摸了下那本《红楼梦》说:“我……希望死的时候能下场雪,那就干净了。”

  黄青了眼睛突然一酸。光爷微微笑着,看着他说:“爷……跟上海的朋友说好了,你去上海吧。”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离开桃花岛。”黄青了说。

  “可……是,爷现在不需要你了,你也应该有一个更大的去处。”光爷又喝了一口,一听就空了,他抓过另一听,喝一小口,说,“一个人,还是应该去大世界看看,经历一些大……事。”

  “我不会离开你的。”黄青了摇着头说,眼里滚出泪水。

  光爷还是笑笑:“你……先出去,待个三年五年,觉得没意思再回桃花岛。”

  师徒

  黄青了读初一开始在社会上混,那时信河街各种帮派横行,每个帮派占领一块地盘,往往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人,引发一场打杀。

  黄青了参加了十字帮,入会以后,拜过香堂,每人的左右手臂用刀子划开一个十字,泼上墨汁,伤口愈合后,留下两个赫然十字。黄青了五岁开始练功柔法(南拳一个流派,源出南少林),是硬功夫,到十四岁,已有成绩,单手能提起一百来斤石鼓,能在三秒以内一拳击倒一个成年人。他年纪轻轻就长出胡须,一米六十的个头,身上肌肉一块一块鼓出来,从外表看,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四岁。

  在十字帮里,黄青了以打架凶狠著称。他打架前不动声色,面含微笑,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突然双肩耸起,一拳捣向对方脖子根部,对方应声倒地。或者上身不动,一个踢腿,踢向对方小腿,对方嗷的一声,扑倒在地。最著名一次,他们帮派一个成员的马子被斧头帮成员钓走,他们得到消息,十个斧头帮成员在那人家里喝酒,他们调集六个兄弟,每人手里拿一根铁棍赶过去。黄青了一打三,从一楼追打到四楼,又从四楼打到一楼,打得那三个人丢了斧头满地跑。把他们打散后,他们六人冲进房子,从一楼扫到四楼,又从四楼扫到一楼,才大摇大摆离去。

  从那以后,黄青了位列十字帮十大将军之一。所谓十大将军,就是最能打的十个人,每次斗殴冲在最前面。

  在学校里,黄青了是所有学生的偶像。他几乎不怎么读书,但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级二十名以内。其二,他保护了学校里所有的同学。他进这所学校之前,经常有社会上的帮派混混冲进来扭打学生,有的在半路上被敲诈勒索甚至殴打。黄青了进来后,社会上的小混混就不敢来了,如果有同学在外面被欺负,他会立即赶过去,打到对方求饶为止。他不打同学,就是有男同学欺负女同学,他也只是出手制止,不会动手打他。可是,他初一读了半年,把所有任课老师打了个遍,而且基本是在教室里打,每次都是把老师放倒为止,没有让老师受伤。老师很伤面子,到校长那里告状,校长找他谈话,黄青了说,是他先动手的。校长一调查,果然是老师先动手的。校长知道他在社会上的名声,也听说他在保护同学,每次都是好言相劝,跟老师动手是不对的。黄青了说,他不动手我绝对不会先动手,他如果动手我必定还手,这是江湖规矩。校长不敢拿他怎么样,其他老师不敢上他们班的课。

  初二开始,孙有光成了黄青了班主任。这之前,他刚与第一任老婆离婚。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他在大学追了她三年,毕业分配到同一所学校又追了两年,才跟她睡到一块。支持他这五年唯一的理由是他老婆比同年龄的女同学发育得好,身材丰满,有一对饱满坚挺的奶子,满足了他当时的性幻想。睡了五年后,光爷性幻想破灭,原本丰满的老婆变成一个大胖子,奶子大得像磨盘,最主要的是,他的审美情趣发生了革命性变化,觉得骨感女人更能调起他的性激情。当时社会尚未开化,不流行正室之外养个偏室,再说,他也没这个经济基础,只好选择离婚。倒也干脆,有家无产,一拍两散。为了相对彻底避开前妻,进行自由恋爱和性活动,他申请调到黄青了就读的学校任教。太好了,来了个冤大头,这人不当黄青了的班主任还能是谁?

  上任之前,孙有光打听过黄青了是何许人也,知道自己武装斗争上不是对手。不是怕事,他有他的办法。江湖中人嘛,要用道上的办法来解决。

  孙有光的策略是无视黄青了,不跟他讲话,更不跟他动手。把他晾起来。

  一个月后,黄青了在走廊上拦住说话微微口吃的孙有光:“孙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没……有哇。”光爷笑嘻嘻地耸了耸肩。

  “没有你为什么用这个态度对我?”黄青了看着他说,“你这是侮辱我,我要跟你单挑。”

  “好……哇。”孙有光还是笑嘻嘻地说,“下午下课后去我宿……舍。”

  黄青了找孙有光单挑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学生和老师像过节一样高兴。校长听到这个消息,火速把孙有光叫到办公室,说,你不能跟他单挑。孙有光说我都答应人家了,不能食言。校长说,既然这样,打不过你就跑,没什么倒霉的。孙有光笑着说,谁跑还不一定呢。校长说,看不出来你还深藏不露呢。孙有光压低声音,凑近校长耳朵说,我以前跟一个少林寺和尚练过功夫,一般不出手。校长一听,马上说,那你下手轻一点,教训一下就行,别把孩子打坏了。孙有光说,你放心,我会点到为止。

  那天下课后,很多人想看热闹,跟着黄青了走向孙有光单身宿舍。黄青了赤手空拳,昂首挺胸,身体里的骨头在咯咯叫,他觉得兴奋了,每次打架前他都很快活,身后跟的人越多他越快活。到了孙有光单身宿舍,门大开着,孙有光擦着双手,笑嘻嘻地从里面钻出来。黄青了停在门口,平静地看着孙有光。两个人都没有出声,跟来的人也不敢出声。还是孙有光先开口,对黄青了招了招手说:“进……来,到我宿舍来。”

  黄青了艺高人胆大,孙有光宿舍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也面不改色走了进去,孙有光马上把门关上。门外的人竖着耳朵,探听里面的打斗声。

  黄青了进了孙有光宿舍后,看见孙有光摆了一桌下酒菜,其中有他最喜欢的酱鸭舌和江蟹生。他看了看孙有光,不是打架吗,摆一桌的菜搞什么名堂?孙有光笑着请他坐下,问他:“会……不会喝酒?”

  “会。”黄青了应道。不会喝酒算什么江湖人。他们帮会每次打架后都要聚餐,每次都有几个人滑到桌下。

  “那……就好。”黄青了挥了一下手,说,“我们今天在酒上比个高低。”

  孙有光那天给黄青了喝的是农家烧的黄酒,他准备了四热水瓶,每个热水瓶四斤半,黄青了喝完一个热水瓶就从椅子滑到地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躺在孙有光床上。

  从那以后,黄青了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去孙有光宿舍,每去必喝,有时孙有光也教他读《红楼梦》。他告诉黄青了,在《红楼梦》里,薛蟠才是黑社会,有朝廷背景,家里又有钱,打死人可以不偿命,如果换作别人,早喀嚓了。

  孙有光说黄青了作文写得好,每次都把他的作文当范文在班级上读,还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上。

  有半年时间,孙有光几乎每天跟黄青了在一起。半年下来,黄青了慢慢跟十字帮疏远了,他们打架也不叫他了。而这期间,十字帮十大将军中三人横尸街头,五人进了监牢,一个亡命天涯,黄青了不知道这半年如果没跟着孙有光会是什么结局。有了这个认识后,黄青了收心读书,再也没跟人动过手。从那以后,黄青了叫他光爷,孙有光欣然接受。

  黄青了考上高中那年,信河街有一场反腐纠纷,黄青了对此没什么感觉,光爷却深受震动,他不想再待在学校,决定出来做点事。那年下半年,他调到政府部门。黄青了考上师范大学那年,他又调到省城。黄青了大学还未毕业,他又调到北京,当上一个厅局级的官。无论他走到哪里,黄青了一直跟他保持联系,包括黄青了师范大学毕业回到信河街教书,也是他的主意,当时黄青了不想当老师,想去北京,他让黄青了回信河街等待机会。黄青了知道,在这期间,光爷又经历了第二段和第三段婚姻。第二段是在省城,他爱上了省城名媛,她比光爷大五岁,光爷不在乎年龄,他只在乎她张扬的时尚美,喜欢和她睡觉。可名媛性冷淡,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光爷在北京经历了第三段婚姻,那时社会已开化,男女睡觉不用打报告,光爷跟一个古典美人结婚,古典美人开一家广告公司,最后睡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这段婚姻也随之结束。

  光爷做了七年京官,他发现达不到当初的理想。第八年,他离开体制,跟上海一个朋友合作,做了一个慈善基金投资公司,简单一点说,就是把生意做到慈善事业里去,让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得到实惠,他们的公司又能赚到钱。这一做就是十年,光爷在北京和上海两地跑,生意越做越好。黄青了不安心当一个教书先生,不结婚,也不找固定女朋友,固定的性生活对象倒有几个,他还是想跟光爷去北京或者上海。光爷没有答应,一直到光爷回信河街开发桃花岛,才算正式把黄青了招到麾下。

  梦想

  又过了半年,岛上桃花开了,红色、白色、黄色,远看如一朵朵五彩祥云,走近了,一地锦绣。黄青了和光爷常在桃林漫步。有一次,他们谈起孙太,光爷告诉黄青了,她跟石不沉结婚了,只过了一个月,又离婚了。黄青了问什么原因,光爷笑笑,没说。

  光爷请上海的合伙人来一趟桃花岛,当面把上海的业务委托给黄青了打理。黄青了一直拖着没去。他和光爷还会去桑拿,他每次给光爷叫两个小妹,自己也叫两个,三个人玩石头、剪子、布。他搬进孙府,住在一楼,每天跟光爷喝酒。孙太离开后,光爷喝酒时间大大拉长,基本上中午开始喝,喝到晚上睡觉,但量大大减下来,他原来一听啤酒两大口就没了,现在一听能喝半个钟头。黄青了跟他开玩笑说:“当年我喝不过你,现在是你喝不过我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第一次比赛我喝的那热水瓶黄酒是掺了水的。”有一天,两人在光爷书房喝酒,光爷看着黄青了,笑了一下说,“我怕喝不过你,做了手脚。”

  黄青了愣了一下,也笑起来,说:“难道不担心我跟你换着喝?”

  “我……知道你那时小,还没学会防……备。”

  黄青了说:“现在我学会防备了。”

  “所……以你可以出去了,没必要再陪着我。”光爷说。

  双方都没有开口,时间仿佛也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黄青了说:“如果当年不是你每晚用黄酒把我灌醉,我早横尸街头了。”

  “只是无意之……举。”光爷看了黄青了一眼,缓缓地说,“我……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黄青了说:“我不能跟你比。”

  “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喝了一口啤酒后,他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红楼梦》吗?”

  “你说喜欢里面的女孩子。”黄青了以前问过他。

  “对……也不对。”光爷摇了摇头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贾宝玉,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更是个失败者。”

  “你如果是个失败者,那我连臭狗屎也不是。”

  “我……当然是个失败者,理想不能实现,等于白来这个世界一趟。”光爷说,“你不一样,你的人生刚开……始。”

  黄青了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所……以你要走出去,出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光爷看着他说。

  “要不我们一起去上海吧。”黄青了说。

  “我……不会离开这里了。”光爷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反正接下来所有时间都交给这座岛和这条塘河。我希望这辈子能把这一件事情做……成。”

  “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做。”

  “这……是我的事。”光爷说。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是还有小霞么。”光爷笑着说。停了一下,又说,“你有你的路要……走。”

  【责任编辑 张晓红】

  哲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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