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六)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39

  所以你才会被水利局看中,抽走了。

  结果还是回来了。没那个命。

  你总想着改变命运,自己的,别人的,你都想改。

  光中哈哈一笑:自己的都改不了,如何改得了别人的?

  我的命运不就是你们改的吗?

  光中唬了一跳,直直地瞪着她。

  我都听说了,别人我不管,我只想知道,生我的那个人,她在哪里?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谁告诉你的?

  听说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养过我,她在哪里?

  她离开这里了。说完,光中心里一震,他差点忘了慧德这个人了,紧接着,胸口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他想起了那天给她指的路,真是作孽啊,当时他生怕她去水利局找他,对他不利,明明该往西走,他却故意给她指了往东的路。

  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吉利追着问他。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胸口总算好受了一点,说:有缘自会再见面。

  缘?那你说,我跟你们也是缘分么?

  你跟我们?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她不理他的茬,继续往下说自己的。缘分也分好的缘分和坏的缘分两种,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望着吉利发怔,这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可如果不是她自己在说,又是谁钻进了她的体内,在跟他说话?

  吉利似乎知道他不会给她答案,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水库。

  你不要信别人的瞎说,我们是一家人,你信我就够了,打小我就格外宠你,格外疼你。

  我当然信你,我也只能信你,不然我信谁?

  他又无话可说了。这孩子,说话就像在扔石头,句句都打头。

  我猜我的出生肯定跟水库有关。吉利望着水库微笑。

  光中再次心中一震,猛地转身,气恼地说:回家!

  这天晚上,光中做了个梦,慧德一身泥浆,站在水里,望着他说:你叫我往东,我就往东,结果你看,是个泥潭。千真万确,她语气里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向她伸出手,就要够着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来不及叫一声,就陷进了泥浆里,他能看见她在泥浆底下挣扎,但他动弹不得,等他终于想起来要帮她的时候,泥浆表面已归于平静。他呆了好一会,才失声喊道:慧--德!

  哎!没想到她竟在泥浆底下答应了他,他头皮一炸,没命地叫起她的名字来。

  来凤把他打醒了,他长吐一口气,慢慢坐起来,心里一阵难受。

  来凤问他在喊谁,他老老实实讲了他的梦,问她,他走后,慧德回来过没有。

  来凤说,早就没人谈起她了,肯定死在外面了。又说,那么多壮年汉子都死了,她孤苦伶仃一个女人,跑到外面去,能活得好?

  光中下了床,摸黑开了门,来到外面,外面虫声唧唧,黑影幢幢,如果她还活着,这样的夜晚,她是怎么过的呢?她睡在哪里?吃些什么?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不行,得去找找看,沿着往东的公路走,沿途的每一个城市都去看一看,找一找,最好她已经沦落到要饭,他就可以在街边看到她,把她带回来,弄个安身之处,自食其力,总比在外面生死不明要好。就这么定了,天一亮就出发。

  至少,沿途每个城市去一次,不管找得着找不着,了却自己一个心愿,将来不至于害怕见到善德师父。

  这样想了一通,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可以回去睡觉了。

  因为这番折腾,第二天就起得很迟,来凤最后一次叫醒他的时候,已经是横眉立目咬牙切齿了。

  你今天再不上工,队长就要记你旷工!你本来就是个农民,还闹什么情绪!好歹也让你进城去开了次眼,值了。

  他越听越烦,猛地起身,一扬手,被子飞了起来,落到地上,来凤正要发作,光中一根手指指上她的鼻尖:你敢再说一个字!

  来凤走了,他的气却不容易消下来。来凤都敢这样奚落他,可见那些人在一起,没少讲他的风凉话。一帮小人!他在心里骂:如果他没回来,如果他永远留在了水利局,偶尔回来休假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巴结他呢。可惜这个假设并不存在,永无存在的可能。他再次躺下来,早晨的阳光已呈淡淡的橘红,又将是燥热的一天,他想起昨晚的梦,昨晚的计划,不免觉得荒唐可笑,地上的路有千万条,他怎么知道她走了哪一条,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才能找到她,何况,有可能真的像来凤想的那样,她早就死在外面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李国祥都死了,她怎么就死不得?

  日复一日的伫立和眺望中,知青们从村口那边排着队过来了。

  一共是八个男知青,六个女知青,在公社干部的带领下,在土台子上站成一排,笑呵呵地跟大家见面:贫下中农同志们好!

  他们的着装都差不多,行李也差不多,都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被窝卷,后面扣着个洗脸盆,用彩色的尼龙网兜网住。社员们去帮他们拎行李,他们的手腾出来揩汗,用毛巾扇风。

  光中盯着他们,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翻腾得厉害。他们正是从他生活了八个月的地方来的,他们从小出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大,结果也到这里来了,连户口本都带来了,这说明了什么?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他说不清楚,但千真万确,他感到兴奋。

  孩子们都喜欢知青,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知青队伍后面,打量他们的铝制饭盒和口琴,有些人还带着二胡。知青似乎也有准备,他们掏出一把硬水果糖,塞进兜里,隔一会就向后抛出一两颗,有了这根狗骨头,孩子们一直把知青们送进了集体宿舍。

  知青点从此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个长方形的院子,知青们在那里晾衣服,打羽毛球,煮饭,孩子们趴在墙头上,树上,像看马戏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去了一段时间后,新鲜感没了,孩子们开始恢复原状,只有吉利一个人还是喜欢往那边跑。

  光中叫她别去了,一个女孩子,痴痴地盯着人看,人家会骂你。

  我没盯着人家看,是卫红叫我去的,我头上的彩色橡皮筋就是她给我的。他们都说我跟她长得像。

  光中没在意吉利最后这句话,无非是女孩子们爱慕虚荣的小把戏。

  真正认出女知青卫红的那天,光中差点出了大丑。他去赤脚医生那里要点解热降暑的仁丹,碰到一个姑娘也在那里拿药,就不声不响地排在后面,等那姑娘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天,这草帽底下,分明是李国祥的脸!他盯着那张脸,嘴巴都忘合上了。

  医生不得不提醒他:光中,人家卫红姑娘请你让一让,你看你!把门堵得死死的。

  她就是卫红?光中追出门来,继续盯着她的背影。

  大日头底下,光中的幻觉在慢慢消失,也许是自己眼花了,李国祥的脸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姑娘脸上呢?再一想,不禁感到可怕,难道是水利局的事把自己的脑子给刺激坏了,以致让他在大白天也产生了幻觉?

  回到家,光中对来凤说了自己的疑惑,来凤马上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让我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来凤果真寻了个理由去看了那个卫红,回来就说:不知道是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发现卫红跟李国祥是有点像,特别是眼睛,还有鼻子,仔细一想,那嘴巴也有点像,说不定这两个人有血缘关系呢。

  光中说,不可能,李国祥在陆城,卫红在远安,方向都不同。

  你不要总往一家人上想啊,也许是亲戚。

  光中就有点失望的样子:亲戚就无所谓了,如果是一家人……

  一家人又怎么样?来凤警觉地瞪着他:又在想你的五步棋?别丢人现眼了,一个水利局够你一辈子抬不起的。

  光中心里到底不甘,背着来凤找到大队领导,要求看一下知青们的履历表,其实是想看看卫红的家庭成员那一栏,有无跟李国祥有关联的记录。但大队领导不给看:那是人家的档案,组织上才能调阅,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完了又很好奇,凑上来神神秘秘地问:你想看谁的档案?你想看点啥?我可以帮你看哪。

  差一点就说出来了,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不能说,不要说,万一是他想入非非呢?不能再闹笑话了。

  第一次见面时的恍惚已被光中无数次的近身观察证实了,那天他并没有眼花,卫红脸上真真切切有着李国祥的影子。李国祥,李卫红,他反反复复比较过,单从这两个名字,看不出任何关联,但千真万确,他们的长相告诉他,这两个人一定是有某种关联的。

  那天下大雨,人人都猫在家里,光中突然想起很久都没去看看水库了,就披着雨衣,一个人往那边走去。

  在覆船山,他最喜欢的就是下大雨,最好是倾盆大雨,只有下这种雨,田里才不会有活,人才可以休息。而这样的天气里,一般人都喜欢待在屋里,睡睡懒觉,弄点吃的,猪一样打发一天,光中不喜欢这样,雨越大他越兴奋,仿佛那些雨点不是打在地上的水滴,而是敲在鼓上的棒槌,一下一下,敲得他坐立不安。

  他的雨衣也是修水库时的纪念品,是李国祥留给他的,李国祥说,这雨衣的质量很不一般,是他一个搞地矿研究的同学送给他的。

  他穿着密不透风的雨衣,不慌不忙走在雨中,泥泞小路空无一人,四野寂静、低垂,人人畏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散步,敢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得坦然自在,抑郁已久的心慢慢开阔起来,他想他的生活曾经多么沸腾,沸腾过后的寂静,就像一锅煮沸过的水,即便凉下来,跟那些从没沸过的生水也是不一样的。

  他仍旧爬上那个小山包,今天的水库可不像平时那样风平浪静,水面几乎成了蓝黑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浪头一阵高过一阵。他听到雨水从雨衣上滑下来,流到地上,淙淙汇入地表薄薄的溪流,感觉就像在接受雨水浴一样。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雨天出来散步了,雨,持续不断的雨水,疯狂砸在地上的水花,也是另一种沸腾,他喜欢置身于沸腾的场面。

  他能从沸腾的雨声里听到当年修水库时的高音喇叭声,每隔三米就插上一面红旗,即使饥荒来临,干满一天也吃不上一口饭,饿得浑身浮肿,走路乱晃,可一到工地,沸腾的劳动场面就像今天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风,让人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挑起担子就发疯般往前跑,一直跑到自己把自己给绊倒。很多人都是在极度亢奋中倒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的。他没有倒下,他越过了所有的障碍,一直跑到了终点,结果还是回来了。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他自己,他已经做足了他该做的,怪李国祥?当然也不能,没有李国祥,他就没法做个梦。那怪谁?谁都不怪?好像也不可能,凡事总得有个根由。也许根子就在李国祥不该出那个车祸,可车祸又是谁也怪不着的事。事情还是无根无由。难道真要怪所谓的命运?

  站了很久才注意到,有个人像他一样站在山顶上,面朝水库。难得在这样的大雨天,还有一个同好,便不由自主地向那个人走去。

  隔着两米的样子,他冲那人寒暄:壮观吧,这座水库?

  那人点点头,光中得到鼓励,又往前走了几步。

  从地质勘探开始,我就一直参与其中,修建的每一天我都在,半天假都没有请过,要说感情,我跟它是最深的。

  吹牛!

  那人接下来说了句什么,光中没听清,雨点砸在斗笠上的声音像炒豆子,吵得人耳朵发麻。光中再向那人靠近了一点,这下,他看出来了,那雨衣和斗笠之间露出来的,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这才想起来,刚才她的口音也不对,不是覆船山的口音,而是知青的口音。

  既然你都能做地勘,为啥现在还在这里?

  光中就讲起自己的经历来,从接待专家们开始,到进入覆船山大水库指挥部,后来又追随李国祥去新的水库工地,工程结束后进入水利局,不料手续还没办完,李国祥遇到车祸,他的调动手续也就随李国祥一起夭折了。

  良久,那人说:你就满足了吧,就你这样的,能被他带进水利局混一段时间,值了。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我总觉得李国祥是故意的,你一个农民子弟,还想进水利局,做我同事?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早就把我的事办好了,也不至于后来他一死,我的事就黄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嫉妒你?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情况,总之呐,老话说得没错,狡兔死,走狗烹。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你要真的有点用,不等他来举荐你,水利局也会把你挖过去。

  这你就说错了,他是负责覆船山水库的专家,他不举荐,人家怎么知道我到底怎么样?一旦他举荐了,就要负责到底是不是?

  他只是技术专家,又不是人事专家,你怪不着他。

  这话我服。只不过这事弄得我很没面子,当初我走的时候,那么多人羡慕我,妒忌我,现在,他们天天都在家里拍着巴掌笑话我,他把我的后半辈子变成了一个笑话。

  真没良心啊,我哥这么器重你,如今他人都死了,你却还在恨他?……

  一个炸雷轰隆隆从他心头滚过,他没听清她后面愤愤然地说了些啥,他只记住了“我哥”两个字,不用问,也不用掀开她的斗笠看她的脸,他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卫红,她是李国祥的妹妹,李国祥是她哥。

  他想起参加李国祥丧礼的那次,好像并没有见着卫红,就问她,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能守在家里哭哭啼啼?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得去找到那个司机,他撞了人,居然跑了,至今都没抓到。

  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光中安慰卫红:就算一直找不到那个人,你也不要过分烦恼自责,以前我们这里有个人说,只要你一天不原谅你的罪人,他就一天不能从噩运中解脱出来。

  光中没指望得到卫红的回应,知青们是不信这一套的。没想到卫红朝前走了两步,盯着他说:这是真的吗?

  光中只得壮着胆子点头:当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只是以前听善德师父说过。

  他邀请卫红跟他一起去看看当年的指挥部。你哥在那里前前后后工作了三年。他说。

  两人裹着雨衣,一起咕啷咕啷往指挥部走。他偷偷打量她,虽然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还是从她凸起的眉峰那里看到了李国祥的影子,这是什么样的奇遇啊,能遇上他的妹妹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意味着他和李国祥的缘分还没了?

  原来的指挥部现在改成了小学,正是上课时间,里面书声琅琅,无一闲人。他们站在大门口朝里张望,光中一一向她指点,现在的教室,就是以前的指挥部办公室,现在的教师办公室,就是原先的食堂。

  你哥工作起来特别拼命,只要他人在指挥部,就从来没有坐着不动的时候,不是在修改图纸,就是在研究沙盘,连吃饭都在看模型,大家笑他,都快把那模型当饭吃下去了。

  卫红轻轻抽了下鼻子,光中知道她在流泪。他试着停下来。

  继续讲呀,多讲一些,只要是跟他有关的,都讲给我听。

  他爱干净,工地上泥土喧天,但你从来不见他穿脏衣服,再忙再累,他都不会忘了换衣服,洗衣服,他的蓝工作服件件洗得发白。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知不觉虚了,像没了底气似的,他是很爱干净,但他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并不是他自己在洗,而是她,伊春,但他能在卫红面前提起伊春吗?

  等一下,你说我哥爱干净?天天都洗衣服?真是苦了他了,你知道吗?他在家里从来不洗衣服,所有的家务活都是我嫂子一手包。

  光中一笑:出门在外就是苦啊,什么都得自己来。与此同时,他眼前晃过伊春的脸,还有吉利的脸,她们隔着厚重密集的雨帘,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以后,他兴致顿减,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伊春还不知道李国祥已经死了呢,她是有权利知道的呀。

  两人往回走。卫红开始絮絮地说一些哥哥的生前琐事,如何热爱学习,做事专注,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在车上看书,看得入了神,不小心坐过了站,后来竟迷路了,差点回不了学校。

  光中冷不丁插进一句:你嫂子,还好吧?我在葬礼上见过她一次。

  是啊,我哥去世之后,我嫂子终日以泪洗面,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现在好像更弱了。

  几个侄男侄女?

  卫红就哽了一下:就一个侄子,十六岁了。

  光中马上在脑子里搜索起来,那个丧礼上,似乎并没见过一个十六岁大的小伙子。

  雨小了些,开始有人出来走动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那些人停下来朝他们张望。光中心里埋怨这雨收得不是时候,不然他们还可以多走一会儿。卫红也有所察觉,匆匆说了句:知青点到了。就往旁边拐了弯。

  知青们闹出了许多笑话,叫他们去稻田里拔稗子,结果稗子还在,稻子没有了,叫他们去施肥,结果粪肥沿路撒了一地,田里却只放盐似的点了一下。干不了带技术含量的活,那好,去挖田,把收割过的田深翻过来,为下一季种植做准备,结果一群人一边干活一边嬉笑打闹,好不容易挖过来的田,又被他们在玩闹中踩得结结实实。还不能批评他们,一批评就说:我们本来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教育是什么,不就是一个教一个学吗?我们要是干得很好,也不用你们教了。

  队里决定给知青们单独派活,让他们去修一条引水的盘山渠。其实这渠道可修可不修,因为即使修成了,可灌溉的田也不多,但既然有多出来的劳力,又都年轻力壮,何不去修一条出来留着备用呢?

  光中在修水库这件事上的成绩无可争议,便安排他领着知青们去干。

  哪知知青们不服他管,他说话他们不听,他派活,他们爱理不理,锄头拿在手里,就像妇女拿着绣花针,不慌不忙,浮皮潦草。光中眼看就要失去耐心,卫红站出来,大吼一声:都认真点好不好?太丢人了。

  人群静了一霎,紧接着,喧闹更甚:你算老几?哪里轮到你来发脾气!连个图纸也没有,就凭这个大老粗一张嘴,也能修出一条盘山渠?开什么国际玩笑!派个正儿八经的工程师来还差不多。

  卫红站到前面来,说:他就是工程师,你们看到过那座水库吗?他全程参与过水库的建设,他一共修建过两座水库,一条渠道对他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

  有人语调怪怪地问:你对他就这么了解?

  是的,我是了解他,我哥是李国祥,是这座水库的责任工程师,他是我哥的助手,不仅这座水库,别的水库他也参与了建设,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现在已经是水利局的正式职工了。

  一阵哄笑声。看不出来,这里还是藏龙卧虎之地呢。那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呢?是生活作风问题吗?我看是这方面的问题,他那模样看着就像。

  卫红不说话了,拖着尖镐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她把自己安排到那个长得像头牛的青石前,一镐下去,冒出五六个火星,人也跟着震得一个踉跄。光中接过她手中的尖镐,摆好架势,运了运气,尖镐轻盈而准确,深深地吃进土里,一摇,一转,一扯,一个粪筐大的土块就取了出来。

  再好的尖镐,也硬不过石头,要避开锋芒,从缝隙处下手。光中趁机指点他们:总之,挖土也有技巧,不要蛮干,要使巧劲。

  一个叫郑雄的小伙子说:巧劲?你能用巧劲,一个人把这个石牛挖出来吗?你能挖出来,我就服你。

  光中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兄弟,这你真难不倒我。

  那就亮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去干你们的,不能站在这里看着我一个人干。

  人群走散,尖镐声零零落落。

  光中在石牛下挖了一阵,就去捣鼓他的工具包,雷管,引线,炸药,这一套他在修水库时不知操练过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的。他审好炸药的量,接通管线,叫知青们赶紧走开,分别站在几个路口,去阻拦行人。知青们第一次看人弄炸药,唬得不敢吭气,乖乖地听他吩咐。

  光中前前后后巡视了一遍,又拿起高音喇叭喊了一阵,就去点燃引线,火花哧哧哧前行时,他才开始奋力往外跑,一声巨响,一阵浓烟,接着就是一阵石块雨,扬扬洒洒落满山坡。

  知青们重又围在石牛边,他们发现,石牛被准确地切去了半个身子,目标之外的土方,竟毫发无损。

  石牛切割成功后,整个工程势若破竹。

  这天晚上,知青们把光中请了过去,要他讲讲他在水利局的故事。一来卫红就在旁边,二来他在水利局的日子,远不如在水库工地上风光,他怎么敢乱讲,就嘿嘿直笑,胡乱应付。七嘴八舌胡侃了一阵,有人想起来,咦了一声:卫红,你哥就在水利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呢?另一个捅了他一下:卫红那时不一直带着她侄子到处看病吗?

  光中注意到,卫红脸色有点变,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光中继续跟知青们胡侃,主要讲些当年修水库的事,比如建设者们借宿在覆船山人家里,夜里不小心被起夜的人差点踩断胳膊,比如有些借宿者爱上了女房东,从此得到格外的照顾,最终竟把主人赶下了床。讲到高兴处,光中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问面前的知青,刚才说到卫红带着侄子看病,到底是什么病?我们这里有擅长中草药的中医呢。

  不管用,她侄子是脑膜炎后遗症。

  就是她水利局那个哥哥的儿子?

  对呀,她就那一个哥哥。

  知青们不甘心话题被打断,又催促光中回到正题上来,继续讲那些乡村野史,重点在男女方面,光中随便敷衍了几个,就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

  这么说,他等于没有孩子,他老婆现在一个人守着个十六岁的傻子,难怪他去参加丧礼的时候,发现他家里个个言语短小,气氛沉闷,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谁还高兴得起来,忧伤才是他们家的主要表情。可是,他还有吉利呀,他们会需要吉利吗?不管怎么说,也是李国祥的骨血,正常情况下,吉利肯定是不招人喜欢的,但如果他家现在是这种情况,吉利的出现会不会给他们带去一些新的希望呢?等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得好好想一想,好好计划一下。一路上,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像在跟自己下一盘盲棋。

  回到家,他忍不住把最近得知的情报前前后后跟来凤说了一遍,来凤一惊一乍,急切切地说:那就赶紧把吉利给他送回去啊,这下吉利就有个好前程了,我们以后也能跟着沾点光了,毕竟我们把她养到这么大。

  说得轻巧,又不是遗失在外面的一件包裹,是个大活人呢!他老婆一怒之下,拒绝承认呢?你想想,如果是你,你愿意接受吗?

  来凤沉默了,想想又说:不是还有卫红吗?可以找个机会,先问问卫红的态度,如果她同意,再由她去做她嫂子的工作,比我们直接找她要好。

  光中闭着眼睛盘算:即便是卫红出面,也要好好改编一下吉利的身世,不然会有后患。肯定不能把伊春说出来,这样一来,受益人就不是他而是伊春了,毕竟她是生身母亲,就算她现在不亲她,最终也会原谅她,亲近她的。不如说吉利的妈妈已经死了,难产死的,这样他们可能更容易接受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嘛。

  来凤冷不丁打了光中一下:你肯定知道谁是她亲妈,竟一直瞒我瞒到今天,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伊春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紧急关头他再一次管住了自己的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搜肠刮肚想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来凤又去推他:你有没有想过,吉利会不会去了好地方,就嫌弃我们不认我们了?

  光中嗯嗯着,醒不过来。

  来凤却无法入睡,她爬起来,端着油灯来到明珠跟吉利的卧室,姐妹俩一人一头睡着,来凤隔着蚊帐打量吉利,人家说得没错,私孩子都很漂亮,这么漂亮的孩子,将来还不知要嫁给什么人呢。她仿佛看见未来的女婿翩翩走来,要身家有身家,要人才有人才,她要真嫁了这样的好人家,他们作为岳父岳母,好处自然少不了,可如果她去了李国祥家里,一切的好处可都归了李国祥的老婆了。她吹熄油灯,跌跌撞撞回到床上,自己跟自己说:不行,哪里也不能去,把她养到这么大,马上就要摘桃了,她不能在摘桃的季节把桃树无偿地转让给别人。

  第二天早上,吉利在饭桌上说:李卫红要去当我们的老师了。

  光中抬眼一看,吉利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心里一惊,问:你就这么喜欢她去当老师?

  吉利扬扬眉毛:是啊,我谁都不喜欢,就喜欢她。

  光中心里更不安了,刨根问底:就因为她是知青?

  才不是呢,知青那么多。

  变化很明显,吉利第一次在家里讲起了学校的事情:卫红教我们数学,她一上课,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作业本,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她向家里人展示新得的作业本,小板嗤了一声:这种本子是最便宜的。吉利白他一眼:最便宜的也没有你的份。明珠说,一次买得多的话,每本又可以便宜一分钱。吉利仔细收好本子说:有些东西是没法用钱来衡量的。

  没过几天,卫红索性到家里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能不能把你们的吉利借给我一晚,今天学校安排我值班,我很没出息,一个人不敢在生地方睡觉。她明天早上就不用回来吃早饭了,我会安排她吃,完了就直接上课,好不好?

  光中看一眼来凤,一边说没问题没问题,一边在心里直叫苦:完了,被她抢在前面了。

  来凤说:我赶紧叫吉利去洗个澡,跑了一天,身上肯定臭烘烘的,别把老师的被子熏臭了。

  很多话一起涌向嘴边,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呐呐了半晌,才说了句最没技术含量的话:养孩子苦啊,操不完的心。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李国祥那个十六岁的傻孩子,但他找不到谈他的理由。

  有些孩子,一辈子都是大人的忧心,但你不会,你的孩子个个健康活泼,一看就是成器的相。

  难道她也正好想到了那孩子?正要说什么,来凤推着吉利从房里出来了,吉利洗了澡,又换了干净衣服,红朴朴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径直朝卫红走过去,光中竟有点恍惚,好像吉利不是去陪卫红值夜班,而是从此就随卫红去了。

  直到两个人拐了弯,看不见了,光中才回过头来。来凤在流泪:她不会已经知道了吧?不然,班上那么多女生,为啥单点我们家吉利?

  怎么可能?她肯定是觉得吉利比谁都干净、文静。

  晚饭没吃完,光中就把碗一推,说今天出去听听收音机,好长时间都没听过新闻了。

  队里有收音机的人家,只有两个。

  光中走了没多久,来凤把家里收拾停当,也出了门,趁着夜色,直奔学校。

  校园里只有一间屋里有灯光,可惜挂着窗帘,来凤蹲在窗根下,扭来扭去地往里看,啥也看不见,索性蹲下来,躲在窗根下听。屋里两个人果然在说话,唧唧哝哝的,一句话也听不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听了一阵,来凤站起来,哈着腰往门那边走。木板门毕竟比砖墙要薄得多,兴许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门前是一条走廊,灯光从一扇门下泄漏出来,在黑暗中切出一个斜斜的长方形。来凤躲在廊柱后面观察了一阵,发现门边有个搁物架,上面挤挤挨挨不知放了些啥,搁物架旁边还放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

  这时,屋里传出了唱歌的声音,是卫红在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我要盼得哟红军来……还没唱完,屋里扬起了笑声,是吉利的。来凤嫉妒了:这样的笑声,我都没有听到过。

  哗,又是一束亮光,直朝暗处刺来,原来门边还有个小耳窗。卫红推开窗子,喊道:

  吉利,过来看星星。吉利就跑了过来。

  覆船山的夜色真美。在家里,你们也经常这样看星星吗?

  他们不懂得欣赏这个。

  怎么可能?美的东西谁不喜欢?

  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懂得欣赏美。

  去过陆城吗?

  没有,哪里都没去过。

  下次我回家,带你去趟陆城吧,那里有个新华书店,里面有很多书,你肯定会喜欢的。

  就像是专门把几句话说给来凤听一样,卫红说完这几句话就关了窗。

  搁物架旁边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竟慢慢变大了,变高了,来凤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正要叫,猛地发现,那是个人,是光中。原来他也躲在这里听壁根,原来他也不放心。

  两人一路讨论着她们要去陆城的事。光中觉得卫红也许只是单纯地喜欢吉利,所以想把她带去陆城玩一趟,来凤却觉得她别有用心,肯定是想把吉利带回去,让她的嫂子过过目,再来决定。两人讨论了一阵,光中突然说: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万一卫红只是说说而已呢?

  但卫红是真的要带吉利去陆城了。她突然上门来提这件事的时候,光中和来凤张大嘴巴,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

  她、她、她没有车费。结巴了好一会,光中蹦出这么句话来。

  卫红一笑:我请她去的,当然是我给她买车票。我喜欢你们家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出去玩玩,没别的意思。正好她也说她没去过陆城。

  还是不要去了吧,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丢你的人呐。

  这你就错了,像吉利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穿什么都不难看,更谈不上丢人。你们就放心吧,来回总共就三天,三天以后,保证完璧归赵。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血缘关系大概是有气味的,彼此能闻得出来。光中不住地叹气:即便她落在这种地方,也会慢慢寻回去,是谁的就是谁的,弄错了也得改过来。

  走前那天晚上,光中把吉利叫出来,两人在蛙声中慢慢踱步。

  去了陆城,代我给李国祥鞠一躬,他可以算是我的恩师,他要是活着,我早就不是这个处境了。

  你错就错在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光中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这样看他的。

  吉利是一个人回来的,下车后,两人走了一程,就分了手,卫红去知青点,吉利回家。

  一家人唿地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问得吉利应接不暇。

  好了,我自己说,我从头至尾说给你们听。一下车,我们就去了卫红的家,她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奶奶,整天拐棍不离身,还有一个是她嫂子,卫红让我叫她阿姨,她好像身体不太好,每次饭前都要吃药,说话走路也是有气无力的。我们在她家坐了一会,就去了书店。我们在书店看了会儿书,卫红还帮我买了一本,然后我们就出来吃冰棒,好冰啊,我的嘴巴都冰麻了。然后又去吃了凉面,太好吃了。然后就回家,睡觉。第二天,我照样去书店,卫红跟一个服务员打了招呼,我在那里看书,卫红出去见同学。到了吃午饭时间,她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她那个同学家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去游泳,卫红把她以前的游泳衣借给我,但我不会游,只能在浅水区玩玩。完了我们就回家,阿姨在家里做了好多好吃的,还买了汽水。吃饭的时候,阿姨问了我一些问题,她问我,城里好,还是覆船山好,我说城里好,但我的家在覆船山。完了,就这些。

  来凤捋了一把她的头发:说得好!

  谁也想不到,年纪小小的吉利,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叽叽喳喳地编出了一通瞎话。

  事实是,吉利一踏上陆城的街面,就接受了卫红嫂子的目测,她来接站,顺便看看“那个大眼睛小女孩”。早在半个月前,卫红就给她写过信,说这里有个小女孩,长得特别像我们李家人,我一见她,就有亲切感,问嫂子愿不愿意收养她。嫂子的确跟卫红说起过收养的事:老李不在了,唯一的孩子又有点问题,不如收养一个,也好老来有靠。嫂子在回信里说,收养这事很复杂,首先得人家家里同意,然后,我得目测。这第一条,卫红有十足的把握,覆船山是个苦寒之地,如果能给孩子一个相对好些的前程,没有哪个家庭是不愿意的,除非这家大人不盼着孩子好。至于目测,那很简单,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看看。于是就有了这次吉利进城。

  阿姨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吉利有把握,阿姨带她去逛商店,给她买糖果点心,不停地拨弄她的头发,说:有个女儿真好,可以跟妈妈一起逛街,长大了可以做妈妈的贴心人。还带她去了理发店,为她修了刘海,又跟卫红一起,三个人去吃了馆子。两个大人不停地交换眼色:吉利不像个农村的孩子,对不对?她身上没什么乡气,多奇怪呀!她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我们家人的眼睛。阿姨甚至红了眼睛:他要是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以前他总觉得儿子没有遗传他的大眼睛。

  阿姨终于直接问她了:吉利啊,做我的女儿好吗?阿姨没有女儿,阿姨一直都想有个女儿,都快想疯了。吉利说:这得问我爸爸妈妈。阿姨说:先不谈爸爸妈妈,先只问你,到我们家来,在城里上学,然后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生活,你愿意吗?

  吉利很老练地安排自己在这里沉吟了一下,给了两个大人一个智慧的回答: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阿姨马上热泪盈眶:多好的孩子啊,才这么小,已经这么懂事。

  卫红是在地里跟光中说那件事的。

  两人突然就走得迎头撞脸了,卫红索性拉住他,说有事找他商量。

  有件事,我就跟你直说了。我哥这个人,你对他大概还不是很了解,他有个儿子,这里不大好。卫红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得过脑膜炎。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再生一个,但我哥一直在外面修水库……现在嫂子有心想收养一个女儿。我们都很喜欢你家吉利,你,舍不舍得?

  收养?光中拼命忍住心跳,冷静地试探:承蒙看得起,当然是好事,也是孩子的福气。只是,按本地规矩,孩子过继给了别人,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两家人基本上要断绝来往,不知道陆城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也是为双方家庭好,为孩子好,如果一直来往,大家都为难。

  光中的脸顿时白了,如果从此不来往的话,这孩子就真的对他没一点用处了,这步棋就只能是一步棋,只走一步就将死了。

  如果你嫂子真的看得起我家吉利,我可以让孩子经常去看望她,至于收养,我觉得有难度,毕竟孩子大了,让她突然进入一个新的家庭,恐怕会不习惯。光中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收养成了断然不能行的事情。

  你就不替孩子想想?将来她的工作、她的前程,我嫂子自然会替她操心,虽然你也很能干,但你毕竟受到地域的限制。再说,我嫂子真的很喜欢吉利,我从没见她这么喜欢过一个小孩,也是难得的缘分。

  这我知道。唉,要是孩子再小一点就好了,现在已经快成人了,什么都懂了。

  咦?这不是我嫂子该担心的问题吗?我嫂子都不怕你怕什么,孩子懂事有懂事的好处。

  光中突然心虚,恨不得转身就跑,就说: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毕竟不是个小事,我马上回去商量。

  光中感到要好生捋一捋,脑子里乱作一团。他沿着土公路往外走,路上,看到正在地里割草的明珠,让她给家里带个信,他要出去走走,吃饭不要等他。

  他有直觉,他又遇到一个大问题了,他的关键时刻又来了,他得走好这一步,千万别搞砸。

  要从哪里捋起?对了,当他发现李国祥只有一个傻儿子时,就想过要把吉利给还回去,当时是出于啥想法呢?让孩子回家,认祖归宗,还是给自己埋下一笔有利可图的伏笔?他警告自己,要坦诚,对自己要说真话,否则不利于思考,是的,他有私心,他有心把吉利作为伏笔,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虽然他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在城里有人,外面有人,总归是件好事。他的确这么想过,但后来又被来凤否定了,她突然舍不得了,女人的心真没个准,一会儿说家累大,一会儿舍不得。好吧,不考虑来凤的立场,她不过是个长头发的女人,那么现在呢?不等他把吉利献出去,人家倒来要了,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啊,他却慌了神,为啥呢?要坦诚,要说实话,究竟为啥慌了神呢?无利可图了,不仅无利可图,还要断了来往,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有收养关系的两家人从此讳莫如深,不相往来,除非这收养的孩子大了,老了,想要寻根了,才可以回来做几回客,但到了那时,于他还有何用?要不,跟李家直接把话说开,他们可以收养吉利,但得给他们一笔补偿,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呀,小时候吃百家奶,对了,他停下来,吉利其实是在慧德怀里长大的呀,要不要把慧德带出来呢?

  思路竟在慧德身上绕来绕去绕不开了,慧德,就说是慧德生的孩子怎么样?反正李国祥死了,慧德也下落不明,估计多半也已死了,当事人一方死无对证,但慧德一手带大的吉利,却是所有人都见证过的,唯一有争议的地方,就是谁也没见过慧德大肚子的时候。不过,女人身体上的事,没有绝对,谁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身体,她那么瘦小,衣服又那么肥大,她要真的怀了孩子,只要保护工作做得好,是有可能瞒住别人的,吉利刚送给她的时候,她不是在家休息了个把月吗?正好是最大的嫌疑期。天赐良机,慧德现在下落不明。嗯,不行,以她那样的身份,还私通外面来的专家,生下孩子,又找借口把孩子扔在他家,自己逃得无影无踪,慧德可算是万劫不复了。他有点不忍心。但是把伊春供出来的话,又怕影响伊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家,万一把事情闹大就不划算了,还不如就一骨脑推到慧德身上算了,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好,孩子的来历就这么确定了,现在想想他自己的问题,事情必须与他有关,当初他留下吉利,就是为了与自己有关,这才是他给予吉利生命的初衷。不错,吉利这条命就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吉利这么个人。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他操纵这一切都有了理由,毕竟他既付出了心智,也付出了财力物力人力。

  他越想越入神,脚步也越来越快,连走到哪里来了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就要接近答案了,一定不能分心,一定要沿着那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小路,披荆斩棘,一路思考下去。

  李家得答谢他,毕竟他替李家养大了孩子,这报答不是给点经济补偿啥的,物质上的补偿他一分都不要,他只要李家出面去跟水利局讨价还价,第一,陈光中的问题本来就是李国祥生前的未了事项。话说回来,他当时就不该回来,好歹厚着脸皮赖在那里,你们叫我来容易,叫我走就难了,可惜他当时竟没这个魄力。二来李国祥为国家水利事业鞠躬尽瘁,如今以私人的名义向局里提这点要求,局里应该能够满足。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简直就是天经地义,脚步不知不觉更快了。

  但是,这个计划有个难度,如果突然对李国祥的老婆公布吉利的来历,那就等于告诉她,李国祥对她不忠,对家庭不忠,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拒绝要回吉利?不,不行,千万不能让她拒绝此事,当初他把吉利收下来,不就是为了某一天再把吉利送回去吗?他又不缺女儿,他儿女双全,自己能生能养,他图的就是这一天啊。

  对了,还有卫红,他再次激动起来,卫红其实是个至关重要的人,作为妹妹的她,有可能比作为妻子的她更加在乎李国祥的骨血,毕竟,她心里没有妒忌作怪,她有的只是怀念和疼惜。

  好吧,先去问问卫红,如果她答应了,再请她去做做她嫂子的工作,这样一来,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但是,他可能有个问题要回答卫红。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他仿佛看见卫红站在他面前,犀利地盯着他,她的身后是吉利,她把吉利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用心也没有,只是想替你哥哥解围,免得事情闹大了,有损他的威信。

  好像不够有力,这个围要解到啥时候,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国祥自己还没拿出个解决方案来?不行不行。

  要不,就说是李国祥求的他,当年,女方威胁他,要他离婚再娶,他没有从命,却跑来向光中求助,要他替他养下那个可怜的孩子,等孩子大些后,他自然会以妥当的方式认回孩子,并安排好孩子的前程。

  嗯,这个办法不错,既说出了原委,又把李国祥生前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现在就看你们了,看你们要不要完成他的遗愿!他明明是在心里笑的,一不留神,笑漾到了脸上。他假想对面就站着卫红,小声地把刚才所想的一句一句说出来,不错,很可信,也很诚恳,卫红听了会相信的。不仅如此,她还会报答他对哥哥拔刀相助的情义,当然还有这么多年抚养吉利的辛苦与付出。他会跟她好好商讨一下她的报答。

  行走中的思考总算有了结果,那就是,不要她们从他手里收养吉利,而是要从他手里认回吉利。

  刚刚想到这里,月亮就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大地让人心旷神怡,他想,生活是公平的,谁动了脑筋,谁就得到更多,生活得更好。

  光中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卫红很严肃地把那件事说了,关于李国祥,关于慧德,关于吉利,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了,秘密相爱,秘密产子,无法公开,慧德绝望而去。故事他早就打过好几遍腹稿,不能说滴水不漏,至少没有明显的破绽。

  我不想瞒你们一辈子,瞒吉利一辈子,你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卫红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像在确认这个人到底是谁,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后,大概她用自己的逻辑证实了光中所说的一切,就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光中预料过各种反应,就是没料到这种,他望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不知所措。

  一连几天,卫红毫无反应,光中几次跟她擦身而过,她都像没看见一样。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抽了个空子,拦在她前面问:我说的那事,你有啥看法?

  我没看法。

  你怎么能没看法呢?你不可能没看法。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你根本就是在污蔑我哥,我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国家的水利事业,兢兢业业,日里万机,他怎么可能在大好光阴里去做那种龌龊事。我都调查过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慧德,其实是尼姑,尽管是还了俗的,那也是尼姑,我哥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做得出来那种事?我太了解我哥了,他一身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他是那样一个掷地有声的正派男人,深得党和国家的信任,深得人民的爱戴,你说的那些肮脏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不会有那种脏念头,他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与那种事相干的人,所以,我已经把你说的那些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就像她手里拿了一根锋利的长矛,唰的一声扎进他的胸腔,然后将长茅高高举起,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他在矛尖上转成一个嗖嗖有声的圆片状的东西。她说得越快,他就越感到眩晕,晕得快要吐了。她终于停了下来,他还在喘息,脸色苍白,肠胃痉挛,他虚弱地说:

  事实明摆在那里,你没从她脸上看到你哥的影子吗?她的五官,她的身架,甚至她的声音,哪一点不是来自你哥?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我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卫红甚至还笑了一下。

  就算我是走火入魔,别人是正常的呀,你让大家来看,让大家都来看,看看她到底像谁。

  谁看都没有用,全天下的人都承认也不算,最终得我承认,我嫂子承认,既然我都不承认,又何况我嫂子?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

  光中感到他终于从长矛尖上下来了,也不眩晕了,也不呕吐了,只是浑身无力,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立不起来。

  你要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把自己的孩子硬往人家家里推,说是人家的,我从没见过这种家长,不喜欢她,当时就别生啊。

  要是慧德还在这里就好了。

  对呀,我也这么想,我也希望那个什么慧德能站出来,说说她跟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我问你,为什么你只敢说是她的孩子?就因为她下落不明无法对质吗?还是因为她其实早就死了,可以供你任意编造谎言?

  整个覆船山的人都可以帮我做证。

  卫红走近一步,小声说:就算她现在站出来,告诉我说孩子是她生的,跟我哥生的,我也不会相信,因为我哥不会说话了,他没法亲口告诉我们,吉利是不是他的孩子。你听清楚了吗?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对着光中诡异地笑了一下:你很聪明,我们也不傻。

  说完就踩着田埂大踏步走了。

  光中浑身软沓沓走回来的时候,来凤正在门口洗衣服。他走到她旁边蹲下来,吐出一口唾沫,烦闷地看着地上。

  来凤知道事情可能不妙,光中昨晚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就算卫红是知识青年,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她还是懂一点的,但她没法说服光中,在光中面前,她的意见一向没什么价值。

  这下好了,砸在手上了,那边不要。

  那怎么办?来凤马上紧张起来。

  刚才我一路都在想,我们干脆不要指望卫红了,我们直接去找李国祥的老婆,只要那个女人答应,卫红反对也没用。我觉得那个女人的想法可能会跟卫红不一样,卫红毕竟是当妹妹的,两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你想,她守着个废物儿子,这辈子还有啥指望?不如把吉利收回去,好歹也有他的骨血。

  来凤还是觉得心里没谱,但不这样又如何呢?目前看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光中就出了门。

  来凤心神不宁地盼了一天,快半夜了,才听见光中在外面敲门。她拉开门,没等他进门,劈面就问:咋样?示意光中在门垛子上坐下来:别把屋里孩子们吵醒了。

  光中闷着头,眼睛发直,来凤就知道,事情还是不顺。

  妈的,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串通好了?那个女人的反应比卫红还要大,还说要去告我诽谤,说我利用李国祥死无对证这一点,污蔑他,污蔑国家干部,乱七八糟给我扣了一大堆帽子,总之,她根本不相信吉利是李国祥的孩子,她认定我就是在打他们家的歪主意,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欺负她孤儿寡母啥的。

  实在不行,就让她们把她收养了去吧,她们不是很喜欢吉利吗?

  你还没认清形势吗?光中愤愤地拍着两只手说:现在她们不想要她了,她们把我们一家人当成敲诈勒索的坏人,哪里还会要这种人家的孩子!

  小点声!来凤摆摆手,朝屋里看了一眼:睡着了也给你吵醒了。行了,这事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吉利也大了,没几年就可以出嫁了,以后好歹也是一个落脚户。

  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我不去说穿这件事,就让她糊里糊涂收养过去,不是也达到目的了吗?

  当时你不这么想嘛,你觉得亏了,看看现在,亏得更大了吧。

  我有我的道理呀,不然我成了什么?无怨无悔地给他擦屁股?

  你本来就是在给他擦屁股,你一直都在给他擦屁股。

  两人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灯也没开,直接睡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明珠提醒了一句,来凤才发现,似乎一整天都没见着吉利了。

  来凤在大木盆里切红薯干,愣了一下,又切了起来:砍柴去了吧?我叫她砍柴去的。明珠说:你去看看墙上呀,镰刀都在那里挂着呢。

  那就是打猪草去了。

  你说的是我,我刚打满一篮子回来。

  要不就是到知青点那边去了,她就喜欢往那边跑。

  人家早就不往那边跑了,卫红送给她的一件旧衣服,都让她拿剪刀绞得碎碎的。

  来凤这才认真起来,甩掉菜刀,问:你爸呢?

  爸吃了中饭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来凤来不及穿鞋,吊着裤腿就往外跑。一径跑到知青点上,找到卫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见到吉利没有,卫红冷淡地说,我又不是替你照看吉利的。

  不开玩笑,我家吉利不见了,整整一天,都不见她人影。

  那就赶紧去找啊,干吗还要跑到我这里来浪费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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