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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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5-01-13 10:01

  秦满天拐上河堤的时候碰上了张大飙和凌元元,秦满天从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瞅两人。等人走近,秦满天问:“你们还记得门雪天吗?”

  张大飙和凌元元都怔住了,问:“怎么了,怎么想起她来了?”

  秦满天往远处指了指:“见天光了。”怕两人不懂,又说:“合墓了。”

  其实两人仍然不是很懂,可门雪天的名字具有某种震魂摄魄的作用。他们都寒战了一下,起了冷痱子。凌元元的脸一时间有些灰,张大飙说:“我都把她忘了。”

  凌元元灰着脸说:“忘了。”

  七

  门雪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出的事。按当时流行的说法,也许应该叫“牺牲”。学校把情况上报到了公社,公社又上报到了县里。不知是什么原因,情况到了县里就没有下文了。家里、学校、同学、老师都很着急。可你着急也没有办法,县里在远处,县里没有了下文,那就是没有了下文。

  学校大约等了半年的时间。以为会有英雄称号之类的命名下来,等来等去没个结果,门雪天的课桌才被搬走了,她的一些课本、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被老师私自烧了。

  进了腊月以后,门雪天率领她的游击队一直在监视地主秦汉白。秦汉白不白,是个又黑又瘦的大烟鬼。他高高的个子,长狭脸,眼窝深陷,见了神仙也不笑一笑。他年轻的时候抽大烟,抽得牙齿和脸皮都是焦黄焦黄的。门雪天率领游击队喊广播的时候发现河滩上的一大块土地平平展展,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平的。门雪天广播也不喊了,领着几个人下到河滩上研究。除了门雪天,有发言权的只有张大飙,可张大飙缺乏想象力,想痛了脑袋也不知道这一大片土地是怎么弄平的。

  村里有一个叫多多的人是花痴,经常深更半夜去趴哥哥的窗户,看哥嫂睡觉。哥哥为了惩罚他,就让他夜里拉着鸡蛋头去轧地。哥哥说,我不叫你不许你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多多轧了一宿地,哥哥睡了一宿觉。哥哥睡醒了天也亮了,到河滩里去喊多多,发现多多把地轧成了打麦场。

  只是这一切门雪天不知道。罕村谁也不会想到。鸡蛋头轧地都是一垄一垄的,他们见过。这样一片一片的,他们没见过。门雪天的腰上乌冬立夏扎着皮带,她喜欢用一只手掐腰,越发像一个女游击队队长了。

  门雪天掐着腰对她的队员说:“绝对有敌情!你们信不信,这里肯定来过飞机!”

  这是一个让人心头一震的消息。他们都很相信门雪天,相信门雪天的判断和推理。门雪天是这样解释的:肯定是敌机,不是从美国,就是从台湾过来的,刺探情报。说不定与美国总统大鼻子有关。大鼻子来了又走了,却把间谍留下了。之所以把飞机停在这里,是罕村有人里通外国。那个人,会有发报机、枪、手榴弹或者变天账之类。总之,罕村实实在在地有特务。

  这个特务除了地主秦汉白不会是别的人。门雪天在这片“飞机场”给她的游击队员开会,传达从大人嘴里听来的边角下料。秦汉白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秦尚书,二儿子秦帽顶。秦尚书十五岁那年拿着瓶子去香油坊打香油,回来把一瓶子油摔了。秦尚书害怕回家挨打,就从“二”上投了军。像他们吃得起香油的人,投军也只能投国民党,也只能跟着老蒋去台湾。台湾与美国又穿一条裤子,所以那个飞机无论是台湾还是美国的,都会与秦汉白有关系。

  那个晚上,门雪天的推理给乌蒙蒙的夜色添了寒意。河水已经结冰了,但冰的下面有活的河水在游走。远处的冰面上有人在扎王八,是一个叫郑三和的人,上工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撒尿,不管身前身后是否有女人。郑三和会同时凿几个冰眼,这里扎几下那里扎几下,总会有路过冰眼的王八被他扎个透心凉,他们家里总飘着王八肉香。夜色越来越浓的时候,门雪天率领她的“游击队员”们远离了那片“飞机场”,出于安全考虑,把“会场”转移到了河坡上。门雪天的屁股底下是一座坟,这里既能监视“飞机场”,又能俯瞰她的众队员。她看到凌元元和田小丽即使被冻红了鼻子也摩拳擦掌神采飞扬。冻红了鼻子是门雪天想出来的,她当然看不到。她乜斜着眼睛,眼风里满是傲慢和不屑。门楼却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青白的小脸上鼻涕都快过河了。张大飙却有着副队长的威武,他果断地把手一挥,说我们活捉秦汉白!坚决把狗特务挖出来!门雪天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夜色让她的小脸模糊了,凝重了,更像一个游击队队长了。她忧伤地说,那样会打草惊蛇的。我们应该让他们做诱饵,钓出他们背后的大鱼!他们很快制定了行动方案,广播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今天假装串门去探虚实,从明天开始,五个人分成两组监视秦汉白的前门后门,要过春节了,特务会活动得很猖獗。

  那年村里刚装了电灯,但秦汉白家还点煤油灯。煤油灯是墨水瓶做的,放在炕桌的一角。那点灯火就像黄豆粒那么大。炕桌放在炕的正中央,一团微弱的光晕在屋子中央飘浮着,四下里都是黑的。

  凌元元把守前门,张大飙和门楼把守后门。门雪天带着田小丽猫一样轻巧地闪了进去。她俩的出现把仰躺在被卷上的秦汉白吓了一跳。秦汉白跷在空中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身子随之也挺了起来。秦汉白赶忙趿拉鞋子下地,指着炕沿说:“革命小将,你们坐。”

  门雪天不动声色地靠在了炕沿上,田小丽紧挨着她。

  门雪天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把房间梳理了一遍。炕上两只铺盖卷,炕头一只炕脚一只。地下一只小木柜,上着锁。门后有一只缸,一人高。缸上有只瓮,盖着盖儿。因为灯火黯淡,屋子显得鬼蜮和神秘。门雪天很快发现了问题:“二收(叔)哪去了?”门雪天纯粹是为了麻痹敌人才套近乎,她称呼“二收”的时候,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音。

  秦汉白说:“他出去了。”

  把守前门的凌元元忽然尖叫一声:“茅房有人!”

  门雪天、田小丽和把守后门的张大飙和门楼都跑了过来,凌元元靠在土坯墙上捂着脸,她被茅房里咕容咕容出来的人吓着了。

  秦帽顶在夜色之中系完裤子就不知所措了。他正当壮年,却经常显得不知所措。他眼神不太好,不像秦汉白称呼这些孩子“革命小将”,他伸着脖子问:“你们是谁?干啥的?”

  门雪天从屋里奔了出来,无所畏惧地站在了离秦帽顶很近的地方,厉声说:“你刚才在干啥?”

  秦帽顶说:“拉屎。”

  凌元元陡然有了精神。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她也大步走过来,说:“他撒谎!我刚才听见茅房里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门雪天冷峻地问:“真的?”

  凌元元大声说:“真的!”

  门雪天让张大飙去屋里端灯,她要检查茅房。张大飙“蹬蹬蹬”跑进屋去,可在半路上灯就灭了。门雪天喊:“洋火!”秦汉白磨蹭半天才把“洋火”拿来。门雪天“嚓”地划着火柴,让凌元元进去。凌元元恐惧地朝后退,张大飙借着那点火光进去了。

  门雪天也进去了。这期间曾有过短暂的黑暗,因为火柴烧手了。再擦亮时他们闻到了茅房里腥臭的味道。他们小心地用火光照亮了茅房的四个角落,然后又去照屎坑,除了一摊新鲜的大便和刮屁股用的劈成两半的耩秆,什么都没有发现。

  凌元元挨了门雪天一顿臭骂。门雪天要给她处分,让她离开游击队。凌元元说了许多好话,掉了许多眼泪,还把家里蒸的菜娘娘偷出来送给门雪天,还让张大飙给她说情,好歹才留了下来。

  考虑到已经打草惊蛇,他们休整了几天,然后撤到十几米远的老井旁边进行埋伏。这主意也是门雪天出的,她是个人精,总有出不完的主意。这也是凌元元又害怕又佩服她的地方。老井旁边有三棵树,一棵榆树,一棵柳树,一棵臭椿。一棵小树,两棵大树。小树其实也不小了,也有几十年了。老井是砖砌的井壁,周围盖着青石板。井沿呈坡型,免得下雨时脏水流进井里,半个村庄的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井水很甜。

  大年三十,许多户人家下午两三点钟才吃中午饭,因为忆苦思甜,过年不许吃肉。村民只得折中一下,把年推到了后半晌。晚饭吃过饺子,一盏一盏的红灯笼飘了出来,在街道上像长了腿一样自己行走。灯笼都是纸糊的,里面栽根蜡烛。风一吹,火苗便在里面腾挪。村庄寂静下来,游击队员们上岗了。门雪天断定这天夜里会有事情发生,她让每个人准备了棍棒,张大飙带了用木头做的盒子枪。

  井沿上一到冬天就会结冰,但都是零星的冰。打水时人们尽量加以小心,把太满的水桶里的水倒进井里,但总会有多余的水洒出来。井沿周围总是亮晶晶的。久了,就成了厚厚的冰坨。柳树与椿树之间有块凹槽,零星冻起的冰足有一尺厚。那些冰与井沿形成了一道大冰凌。在星光底下,像棉絮一样。几个孩子埋伏在柳树和椿树的后边,因为冷,他们不时起来踱踱脚。

  田小丽问:“我们今天埋伏到几点?”

  她的脚上有了冻疮,又痒又疼。田小丽不时把脚立起来在地上蹭。

  门雪天说:“做好战斗准备。”

  门楼说:“今天夜里飞机指定会来。”

  凌元元说:“那我们还不如埋伏在飞机场。”

  门雪天鄙夷地说:“你有枪吗?飞机如果飞起来,你追得上吗?”

  张大飙在那个晚上有点心事重重。他养的一条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狗得了感冒,像门楼一样咳嗽。张大飙跟门雪天请假,门雪天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张大飙埋伏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他总在想他家的那只狗,如若再不好,就得杀了吃肉了。张大飙有点舍不得,可也有点想念狗皮褥子。冬天太冷了,身底下太凉了。有张狗皮褥子铺着,冬天就不一样了。他最先发现了秦汉白家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忽闪就不见了。

  张大飙小声问门雪天看见人影没有,门雪天说没看见。凌元元说她看见了,就在门口那个位置,一个黑衣人,像鬼魂一样。门雪天抱怨凌元元不提醒她,凌元元说:“你又不是没长眼睛!”

  门雪天上来就撕掳凌元元。门雪天撕掳的位置,是凌元元的胸。凌元元的胸上刚长了两个小疙瘩,虽然穿了厚厚的棉衣,还是觉得被门雪天抓痛了。

  凌元元的那个小疙瘩,连自己都还没摸过。被门雪天抓痛的感觉,让她生出了羞耻心。那种感觉被张大飙看下体时没有过,扎榆钱被门雪天踹屁股时也没有过。她在心底狠狠诅咒了门雪天:“咋不掉井里淹死!”刚才她是说溜嘴了,如果不说溜嘴,她不敢那样与门雪天讲话。

  门雪天骂了一句凌元元的妈,离开了凌元元这里。她脚步很重地踏到了冰上,踉跄了一下,脚底下突然向前一滑,一只脚就在井面上悬空了。门雪天短暂地发出了一声叫,整个身体便冲撞到了对面的井壁上,井下随之“轰”地发出了一声巨响,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

  凌元元和张大飙几个都吓呆了,他们一个一个“啊啊啊”地叫,连哭都不会了。危急时刻还是凌元元机灵,她啪啪啪地跑去拍秦帽顶家的门,大声嚷:“有人掉井里了!有人掉井里了!”里面却半天没有动静,原来窗子上还有灯火,听见凌元元的喊声,秦汉白把灯吹灭了。

  他对秦帽顶说:“这几个小鬼都是馊主意,得防着点。”

  全村的人几乎都参与了打捞工作,动手的,动嘴的。队里的几挂马灯都加足了油,悬挂在了柳树和椿树上。有人用井绳系在腰上,自告奋勇到井下去捞人。被辘轳摇上来时,人冻成了冰棍,却连门雪天的影子也没见着。秦汉白秦帽顶父子始终没有动静。他们的窗一直是黑的。门雪天的父亲门把手站在秦家门口破口大骂,说阶级敌人没安好心,阴谋迫害他女儿。秦帽顶和他父亲躺在被窝里,还是没有动静。

  秦帽顶说:“看来是真出事了。”

  秦汉白说:“我们管不了。”

  凌元元一直在秦家矮墙的暗影里蹲着,看着忙忙乱乱的大人们。张大飙、田小丽和门楼早不知去向。凌元元却不愿意走,她关心事情的结局。她特别不希望门雪天像太阳一样从井里冉冉升起来,还像过去一样,做她的游击队长。

  凌元元不愿意,一点都不愿意。

  初一一大早,凌元元鬼使神差地去看那眼老井。凌乱的场景留在了昨天夜里,眼下这里空无一人。她有点不相信门雪天就这样走了。短暂的惊吓过去了,凌元元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老井真是神奇,神奇地让她隐隐有些兴奋。她走到了井边,突然发现那棵榆树上吊着一个人,身上差不多全裸着,只有裆上包着一块布。头歪着,眼睛睁着,舌头伸出来足有半尺长。

  是秦汉白。

  凌元元“哇哇”叫着往家里跑,她说门雪天变成了鬼,是秦汉白的模样。

  八

  门楼赶到二妹子酒家,村委们已经吃完走了。人家把账结了,门楼就没有权利在这里吃饭了,除非他自己花钱。门楼好说歹说,二妹子给他拿了一张饼,让他就着桌上的剩汤剩菜吃一口。猪头脸子只剩下了一块肥肉皮,肉皮上还长着白毛毛。门楼把肉皮用大饼一裹,也吃得嘴角流油。二妹子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脸上搽得有红四白。生意好,人就显得从容淡定。她坐在油腻腻的小圆凳上,打听秦帽顶的事。秦帽顶的装老衣服,凌元元丢进棺材里的那个黄绢包,消息就像长了腿,一上午的时间就在村庄里传遍了。二妹子整个上午有许多活儿要干,她没有工夫去现场。村里经常死人,死人不是稀罕事,可像秦帽顶这样有嚼头的,不多。

  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提秦帽顶,门楼的心里就忽悠,就像一个秋千,荡到天上去下不来。就像装得满满的一只口袋,被小偷掏空了。或者像本来饱满的一只胃,忽然被倒了个干干净净。总之门楼很难受。他后悔了。秦帽顶没钱。即使那真的就是个钱包,也不会有多少钱。当时门楼想不到这些。如果想到了,他就不会把钱包掖进袖筒里。门楼现在只想快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看看钱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然后把它扔掉。饼很大,那些层儿像纸一样薄。开始门楼觉得一张根本不够吃,可刚吃一半,门楼就咽不下去了。

  门楼急急回了家,媳妇两半粘儿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两半粘儿的头上冒着热气,头发被汗水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上。看上去整个人都要蒸腾了。刚扫着门楼的影儿,两半粘儿就开台骂:“该死的,嘎奔儿,你还回来干啥,跟了秦帽顶去,我不怕当寡妇!”门楼却只关心猪:“下了没?下了没?”两半粘儿都要哭出声来了:“下你妈个莺莺,你不回来猪不下啊!”门楼撞过两半粘儿,扑过去看猪圈。一只猪已经下了,圈里血呼啦,像是杀人现场,数数小猪,六个。跳进圈里数,还是六个。门楼当时就有些蒙,不对啊,母猪的肚子像大破车,沉得在地上拖。预计顶少也下十六个,怎么能下六个呢?门楼骂他媳妇:“两半粘儿的玩意儿,小猪都让你弄死了!”两半粘儿说:“都让你妈弄死了!”门楼把母猪拍起来,数肿胀的乳头,发现只有六个有奶,再看六只小猪,个个像虎犊子。

  门楼这才明白刚才两半粘儿的那句话。不是门楼不回来母猪不下猪,而是门楼如果在家母猪会多下几个猪。母猪不识数,它看见门楼一高兴兴许多下几个。

  两半粘儿是这个意思。

  另一只猪刨够了土,转够了磨磨也见红了。门楼顾不得生气,把外罩脱了扔给媳妇,就跳进了另一个猪圈里。拍着母猪倚墙躺下,把肚子给它摆弄舒服,就不停地给它挠痒痒。母猪不坐月子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舒服得直哼哼。头胎下来了,是个死的。二胎下来了,还是个死的。门楼“忽”地冒出了全身的汗,也顾不得挠痒痒了,一只手揪起猪尾巴,另一只手往猪的子宫里探,又拽出来一只死的。门楼的汗水越流越多,眼睛沙得生疼。他用袖子这边抹一把,那边抹一把,脸上也有了血道道。门楼急得都要哭了,“扑叽”一声,母猪终于下了一个活的。

  母猪一共下了七个活的,五个死的。拢共十二个。这是一个瘦弱的母猪,门楼预计它能下十个就已经不错了。如果十二个都活着,门楼可以趁热火给另一个母猪拿过去三四个,让它领养。母猪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可母猪热爱所有的孩子。即使只活了七个,这一只母猪还是比另一只母猪有出息。那只母猪能吃,把自己长成了驴,却孕育了如此少的孩子,真不知道羞耻!门楼深刻地感觉到亏了,狠狠骂了句母猪的娘。他平时对另一只母猪的疼爱远胜于这一个,可另一只母猪却如此辜负他,门楼很伤心。

  门楼打扫完战场,都要虚脱了。他在压水机旁洗完了手,坐在台阶上点了支烟,是软中华。看见烟的牌子,门楼的心里立刻舒展了。张大飙在县电力局工作,只是普通干部。可却能抽软中华,可见也是腐败来的。他腐败自己也能跟着腐败,门楼很高兴。门楼打开烟盒数了数,还有八支。八支就是一只猪仔的钱。也许不值那么多,可门楼愿意把它看成一只猪仔。门楼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看了看,门楼有点不舍得。不是舍不得抽支烟,而是舍不得抽一只猪仔。

  他这才想起半天没看见媳妇两半粘儿了。他喊:“秀英,秀英!”哪里有人答腔。媳妇是个鞋底光儿,爱串所有人家的门子。门楼为此没少跟她干仗。她因为串门子把锅烧糊了,把壶烧漏了,灶里的火烧到外边把门帘子舔着了,差点烧了个倾家荡产。门楼骂了一句媳妇,就起身去看猪了。虽然下得少了些,也总算添丁进口了。门楼喜欢猪,他什么时候看见猪,脸上就是开着花的。

  门楼的那件外衣,就在一辆拱车子上搭着。看见外衣,门楼的脸就哆嗦了一下。大半天没有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有些心慌气短,就像被死鬼附体了一样。他拎起外衣领子,摸兜儿。才发现兜儿是瘪的,里面什么都没有。门楼反复摸反复摸,仍然什么也没有。门楼狠狠吐了口痰,把在心中憋了半天的那些不吉利全部吐了出去。

  “奶奶个熊,啥时候丢的呢!”门楼自言自语。

  天空飞着一只大鸟,门楼感觉到有一片阴影朝他袭来。门楼跳起来躲开了。

  九

  两半粘儿有点鬼祟地去了张大飙的家。张大飙只一个人在家,父亲去找人下棋了,母亲领着孩子出去了。张大飙的女儿是第二个妻子生的,一周岁时,她妈嫁给别人了。张大飙离了两次婚。可他不是不幸的人。两次离婚都是因为张大飙在外面有女人。张大飙在外面有女人其实有分寸,在酒吧玩玩,或与朋友郊游时带在身边,像古时候的诗人一样。无论想法多么浪漫美好,到女人那里却行不通。张大飙曾跪下求第一个妻子留下来,不跪还好,一跪反而长了别人的气焰。第一个妻子带着孩子和所有的金银细软一去不复返,连张饭票都没留下,让张大飙一下子寒了心。第二个妻子就是张大飙在酒吧认识的,心性单纯,刚毕业不久,脸孔娇嫩得像刚下树的桃子。她也反对张大飙泡吧,动辄以离婚相威胁。有了第一次离婚的经历,张大飙把女人看淡了。女人拟好了协议书,张大飙看也没看就签了字。女人是衣服,该换的时候就得换。张大飙是这样想的。

  两半粘儿也是衣服,而且是件破衣服。张大飙随着两半粘儿走进菜园想的就是这句话。两半粘儿的肥裤腿上溅满了猪食嘎巴,两只大肥脚,趿拉着踩偏了的猪皮鞋,鞋面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这样一个人,张大飙想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自己,在屋里说不行,还要到菜园里来。两半粘儿径直走向房后身的那棵树,也是棵榆树,枝条上挤满了榆钱,像一串一串的小眼睛。那些小眼睛看着两半粘儿煞有介事地从衣兜里摸出来个包,被两半粘儿背到了身后,两半粘儿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大飙,严肃地说:“大飙哥,这一庄人我就瞧得起你,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差点把张大飙逗笑了。

  张大飙调侃地问她为什么瞧得起自己。两半粘儿说:“媳妇你说一个扔一个,别人谁敢啊。庄上的人都怕找不着媳妇,得了媳妇就像绿豆蝇看孩子,明知道是蛆还得抱着。”

  张大飙“扑哧”一声笑了。

  女儿拉着奶奶的手回来了,她们在大堤上就看见了张大飙,女儿喊着“爸爸”也想到菜园里来。两半粘儿轰鸡一样地往远处轰她们:“别进来,别进来。我和大飙哥说正经事呢!”

  奶奶拉着孩子走了。

  两半粘儿说:“大飙哥我有事求你。”张大飙问什么事,两半粘儿这才现出那个包,说从门楼的衣兜里翻到的,里面有花花绿绿的票子,还有信。他这是欺负我不识字!两半粘儿忿忿地说:“他把中国钱换成了外国钱,以为我不认得!他还给婊子儿写信,真是气死我了!”

  村里杂七杂八的事,张大飙知道一点。罕村离镇上近,经常有男人成群搭伙地去镇上找小姐。他们都是挣“活钱儿”的人,村干部,小老板,做边缘生意的。可门楼不至于。如果门楼肯干那种事,只有一种可能,小姐像杜十娘一样,倒找他钱。

  门楼三块豆腐高,又不是李甲。

  张大飙接过那个巴掌大的包,张开看了看,脸上立刻有了掩饰不住的吃惊。他抽出来一张纸币,对着天空照了照,是10美元。又抽出来一张,还是10美元。张大飙把所有的纸币都抽了出来,数了数,十张10美元。这些10美元是连号的,成产于1988年。张大飙立刻觉得身上冷森森的,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张大飙问:“哪来的这么多美元?”

  两半粘儿立刻兴奋了,她是知道美元的人。得意地说:“门楼兜里的。”

  张大飙展开了那封信,是圆珠笔写的。不好使的那种圆珠笔,有时下水有时不下水。纸则是沉积多年的白报纸,已经发黄了。字写得很吃力,像人一样是种病入膏肓的感觉。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蝌蚪一样会游动,张大飙使劲捕捉,看得头昏脑涨。

  “是秦帽顶写给门楼的。”张大飙把纸币和信匆忙放了回去,催促两半粘儿快走。两半粘儿问:“死鬼给我家门楼写啥信?”张大飙说:“你不懂。”

  又说:“我也不懂。”

  十

  晚饭是两米粥,炒西瓜蛋子。凌方方包了二亩地种西瓜,正是梳果的时候。凌方方与妈住同一个院子,却烧两把火。两口子都跟妈生分,走碰头都不说一句话。凌元元每次回家来,都给侄儿侄女带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弟弟和弟媳并不领情,也不爱搭理凌元元。

  下午吴喜莲来串门子,大着舌头来说秦帽顶,说秦冒顶的装老衣服,说秦帽顶压在了门雪天的身上。“谁家碰上这事都不吉利,这回门家该倒大霉了。”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脸上都没有跟进的表情。她只是当话题说,心下并没有评判。她还问凌元元知不知道门雪天,凌元元寒噤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吴喜莲从后窗指着凌家院墙外面的两棵树说,原来那里有口井,是甜水井。有一年三十晚上门家的丫头掉下去了。门把手那时当队长,愣说他家丫头是“牺牲”,好用队里的红松板子做棺材。还用大红油漆漆红了,把棺材做成了红轿子。八个人抬个丫头都费劲,你说他是使了队里多少木头啊!他还让全队的人都去给个小丫头行大礼,大概只有秦帽顶没去。

  凌元元知道秦帽顶为啥没去,可她还是问了句。

  吴喜莲说:“他爸秦汉白死了。在井边的榆树上吊死了。原来那里有三棵树,后来把榆树砍了,剩两棵。井也填了。”

  凌元元“哦”了一声,表示在听。

  吴喜莲又说:“这话不提都忘了。那时你还小,大概都不记事儿。”

  凌元元心说,是你把我看小了,我咋会不记事。

  凌元元其实记得。队里的人老少都去给门雪天送葬,凌元元却带领游击队继续监视秦帽顶。田小丽和门楼一致要求张大飙当队长,张大飙看了看凌元元的眼神儿,没应。

  田小丽和门楼双双宣布退出游击队。凌元元看了张大飙一眼,从容地说:“行。”

  村里人死了有停三天的习惯,分大三天和小三天。门雪天是前半夜死的,应该停小三天,可她爸愣要停大三天。秦汉白也停大三天,他是和门雪天同一天下的葬。

  秦汉白死的时候没穿衣服,停了三天也没穿。秦汉白停的这三天,不像门雪天睡在门板上,他是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和儿子同一铺炕。这三天秦家的烟囱始终是冷的,秦帽顶一直坐在前门槛子上抽烟。凌元元带着人村里村外来回跑,她是担心秦尚书坐着飞机回来。

  门雪天坐大红轿子那天,秦汉白被儿子秦帽顶扛在肩上走了。

  秦汉白已经挺得像根棍儿了。他在儿子的肩膀上像根棍儿一样横着,跟着儿子走。那天是正月初三,早上起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那些大雪密不透风地从天空往下排,被秦汉白在空中横着刮出了一条路。秦帽顶扛着棍儿一样的父亲也有些吃力,上河堤时,秦帽顶打了三次出溜。

  秦汉白还是没有穿衣服。他在树上挂着时什么样走时仍是什么样。凌元元和张大飙在堤下的一条小路上跟着他,远远看上去,秦帽顶像扛着只剥了皮的羊。

  秦帽顶把秦汉白装在了一孔废窑里,一块一块地往里面码砖头和石头。地面上到处都是他乱糟糟的脚印。凌元元和张大飙潜伏的地方是坎下的一簇灌木丛,离那孔窑大约有二十米。

  两个人自以为潜伏得很隐蔽,可秦帽顶人在高处,随便往远处望一眼,什么看不到呢?

  秦帽顶朝坎下走了过来,让凌元元和张大飙都有点不好意思。大雪把两个孩子包裹了,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看看两个雪小孩,看看天,秦帽顶突然笑了笑。

  他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又说:“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

  说完又猫腰去捡砖头瓦块。凌元元后退了几步,大声说:“秦汉白是特务!”

  秦帽顶缓缓把腰直了起来,点头说:“你说得对,他是特务。”

  说完哈哈大笑。

  张大飙拽着凌元元转身就跑,他说他看出来了,秦帽顶要杀人了。

  他们跑出老远,停下了。看着秦帽顶继续猫腰捡砖头瓦块。凌元元有些不放心:“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张大飙说:“我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

  就像听到了张大飙的话,秦帽顶忽然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凌元元拽了张大飙一把,本能地去追。田野里秦帽顶像只年老的兔子,速度不快,可却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了,秦帽顶却抱着一块石头回来了。此时凌元元与张大飙已经站在了没有遮掩的地方,他们来不及后退了。他们紧张地站在雪地里,看着愈走愈近的秦帽顶。

  秦帽顶怀里的那块石头很大,这使他的腰背弓了起来。他搬得很吃力,整张脸都充了血。在距离凌元元和张大飙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秦帽顶动作很大地松开了手,怀里的那块石头刮着雪声朝下落去,然后便是秦帽顶惨烈的一声叫。

  所有的故事到此结束。

  吴喜莲无论说什么,话题总要转到秦帽顶的装老衣服上。她中魔了。她问元元妈的装老衣服是啥面料,元元妈颤颤巍巍地去开柜锁,把准备下的上路衣服拿给吴喜莲看。元元妈拿出一件,吴喜莲叫一声。又拿出一件,又叫一声。吴喜莲说:“这么细密的针脚,得缝多长时间哪!”凌元元的妈腿脚不好,上来下去得拄棍儿。凌元元曾给她买了一副拐,她说拄拐寒碜,送给一个出车祸的人。

  吴喜莲夸完衣服做工,就说这样的面料十身儿也顶不上秦帽顶的一身。吴喜莲说的话,凌元元和她妈都不爱听,就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冷了一会儿场,吴喜莲就告辞出来了。她见墙根下的草筐里有十几个西瓜蛋子,都像苹果那么大。吴喜莲挑了两个大的说回家炒着吃,跟炒葫芦一个味儿。凌元元受了启发,却挑了两个稍小些的。葫芦就是越嫩越好吃,凌元元是这么合计的。

  饭也吃得不顺畅。自打凌元元离婚,娘俩之间就不怎么有话说。凌元元离婚不但伤了妈,也伤了弟弟和弟媳。原先她是这个家里最受欢迎的人,离了婚,也把“欢迎”两个字离掉了。谁也不关心她为什么离婚,他们也不问。没离婚之前,凌元元是体面的人,他们也跟着体面。离了婚,凌元元不体面,他们也跟着不体面。

  一顿饭吃得有滋没味。妈动静很大地喝粥,一口都没吃炒西瓜。凌元元给妈夹了一筷子,妈却躲开了。拐了个弯,凌元元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吃了口,味道真不错。她把盘子往妈眼前推了推,妈却放下了筷子,声称自己吃饱了。

  凌元元停了筷子呆了片刻,收拾了碗筷,就转到秦帽顶的小屋来了。

  十一

  凌元元出了家门以后朝右拐,然后再朝左拐,就看见那个柴火垛了。许多年前柴火垛底下是口老井,井边有三棵树。后来砍了一棵,就剩两棵了。这个柴火垛上顶着塑料布和石棉瓦,站在那里,是稳如泰山的感觉。柴火垛无疑是秦帽顶的,他虽是一个人,却把日子过得很有章法。柴火烧不了,也没有用处,可他还到处去捡,然后把它们垛在显眼的地方,四周撕得像灯笼一样圆。他曾当一届县里的政协委员,因为大会小会都不去,下届人家就把他免了。村里还想给他救济,让他入五保,统统被秦帽顶谢绝了。过去凌元元回娘家,经常在这里看到秦帽顶。夏天秦帽顶拿一把破折扇,老远就与凌元元打招呼。秦帽顶的酸腐村里人不喜欢,他故意戴着小眼镜,故意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点像当年凌元元的爸。他还爱给人算命打卦,当然村里人不信。请他算的人都是街上过的小商小贩,或捡破烂儿的。凌元元也是个怪人。她总愿意和秦帽顶一起坐着,有时还给他带吃带喝的。那个时候凌元元有钱,回娘家要车接车送。她对秦帽顶好,别人说她是行善。离婚以后自己都摸不着碗边儿了,再对秦帽顶好,就让人瞅不习惯了。

  凌元元坐在秦帽顶院子里的石阶上,看那棵树,看那棵榆树。许多天前秦帽顶指着那棵榆树说,我要死在榆钱开花的时候。那一次凌元元来给秦帽顶送一本书,从城里的新华书店买的,是秦帽顶让她买的一本说文解字的书,有一寸厚。可那本书里的字却很小,秦帽顶凑到眼皮底下也看不清。凌元元很内疚,觉得自己买书时,应把秦帽顶的视力考虑在内--可她恰恰忽视了这一点。凌元元想拿回去把书换掉,秦帽顶却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年纪大了,买书不为了看,为摸。每天摸一摸书,就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本书三十几块钱。按照凌元元的想法,她不想收秦帽顶的钱。可看着秦帽顶拿钱时的样子,凌元元就知道这钱自己非收不可。秦帽顶从柜子里把钱拿出来,放在了离凌元元最近的炕边上。三张十元的,三张一元的,都是崭新的纸币,像是轧票子机器刚轧出来的。秦帽顶反复看那本书的定价,反复问凌元元:“够不?”他扬着脸说话的神情,像一个第一次去代销店买东西的小孩子。凌元元连连说:“够了够了。”急忙把钱揣了起来。那些纸币太新,边棱甚至有些割手。凌元元记得自己当时想了一下,这么新的纸币,不知他是从哪来的。

  城里现在不太有榆树,路旁除了香花槐就是丁香或紫薇,城市的路越来越像花园了。几天前凌元元在山腰上看见一棵榆树长了榆钱屎,凌元元心里一动,提醒自己别忘了。凌元元这次回来得非常及时,她见到了活着的秦帽顶。秦帽顶把一个黄绢包交给了凌元元,他让凌元元随便处置,可凌元元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长着一棵榆树的院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别人捣毁的。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值钱了,惦念这个院子的肯定不止一个人。院子没有了,榆树肯定也不会再存留下去,它今年长了这么多榆钱,说不定就是在祭奠它自己。

  凌元元和秦帽顶一样,对榆钱有种特殊的感觉。暗淡的天光中,凌元元看见那些榆钱在天空中漫天飞舞,原本,这意味着它们已经成熟,可在凌元元眼里,那却是一枚一枚的黄色纸钱。

  张大飙急匆匆地找到凌元元,说你真是急死我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怎么又到河堤上来了?凌元元看着张大飙红头涨脸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她想起了吴喜莲的话,再早,她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约定。那两件事都与他们的婚姻有关,当然都作不得数。她不知道张大飙又离婚了,甚至,她都不知道张大飙又结了第二次婚。她在城里过得很封闭,不怎么与外界交往。如果不是因为帽顶叔的葬礼偶然让他们碰上,他们以后这后半生,也许谁都不会遇见谁。

  凌元元以为他早回城里了,因为张大飙说过他不住下。张大飙却不解释他为什么又不走了,他只是急惶惶地说:“帽叔给门楼写信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凌元元说不知道。她当真不知道。可她不奇怪。秦帽顶做下什么事情,凌元元都不会奇怪。他本来就是个怪人,想法出奇地多。就像这次的装老衣服,他本来可以寻常些,像别人一样,买那些小布子的。可他把自己装扮成了那个样子,能说他没想法?

  有的,有的。凌元元甚至能碰触那些想法,可她不愿意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没有能说的人。没有适合听的人。谁都以为秦帽顶是个平凡的人,只有凌元元知道,他不平凡。

  张大飙拉凌元元下到河边,他拉得很用力,几乎是拖着凌元元踉踉跄跄地走。堤上不时有过往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他们。夜色从水里漫了上来,很快把什么都覆盖了。可张大飙仍然不放心,拉着凌元元来到了远离河堤的地方。张大飙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两眼放光,话说得哆里哆嗦。“你记得秦尚书吗?你知道台湾的嘉泰集团吗?你记得许多年前秦尚书来村里的事吗?”张大飙的牙齿打颤,凌元元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咬了舌头或嘴唇。凌元元试图用自己的情绪影响张大飙,她用平和的声音说,都记得。秦尚书是嘉泰集团的总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回来省亲,可秦帽顶说什么也不去见这位兄弟。政府的车就在门外停着,从一早停到大黑,秦帽顶就是不上车。后来还是秦尚书回了趟家。不是秦尚书不愿意回来,是政府的人不愿意让他回来,他们觉得秦帽顶的房子太小了,太简陋,怕盛不下那样大的总裁。秦尚书是那天夜里回来的,已经有九十点钟了。秦帽顶家外边的街上停着一溜车,许多人。秦尚书一个人进去见他的弟弟,可没坐多久,又一个人出来了。

  秦帽顶把他轰了出来,让他快走。当着许多人的面,秦帽顶揣着衣袖,弓着腰身,慢吞吞地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永远也别再回来。”

  传说秦尚书的密码箱里都是钱,给谁一把就够谁活一辈子。

  这是多久之前的说法,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

  关于秦尚书,凌元元曾和秦帽顶叙谈过。他们两兄弟,彼此是唯一的亲人,几十年没有见过面。是什么原因让秦帽顶如此怠慢自己的兄长呢?很长一段时间,秦帽顶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他不愿意谈自己的哥哥。可就在他去世之前不久的一次见面中,他流露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天他让凌元元给他包了一碗饺子,吃了以后,他说他想把这房子给凌元元,他没有别的亲人。凌元元说不要。他又说,还有这房里的所有东西。凌元元依然说不要。凌元元说,我能给你包碗饺子,已经很知足了。秦帽顶似乎明白凌元元的想法,也不再坚持。他戴着瓶子底的眼镜看远处,脸上有了自嘲的神情。他说:“没想到这些年再不搞运动。”

  凌元元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帽顶说:“早知道这些年不搞运动,就不那样对待秦尚书了。”

  张大飙在夜幕中继续发抖,说那我再跟你说说帽叔写给门楼的那封信。他叫门楼“贤侄”,说我死以后的事辛苦你了。说死了以后就睡在一个地方,不能动。说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只能稍微给一点补贴,算一个死了的老人的一点心意。就是这样几句话,你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吗?

  凌元元想了想,能明白个大概。可她不想说。她反问张大飙是什么意思,可张大飙却更加激动了,几乎要喊起来:“你知道他给门楼补贴的是什么吗?是美元!都是崭新的美元!”

  凌元元约略点点头。

  张大飙说:“他原来是个花美元的人,他隐藏得多么好!”

  张大飙又说:“他比个特务都隐藏得好。你说呢?”

  凌元元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很痛。有些字眼儿,她一生都不想再碰触。她不明白张大飙怎么就那么容易把话说出口,人与人真是一点也不一样。还是那句话,在秦帽顶的身上发生什么事凌元元都不会觉得奇怪。她有些奇怪张大飙,居然那么激动。这些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张大飙忽然握住了凌元元的手,摩挲着,仿佛那只手会告诉他什么。张大飙有些可怜巴巴了,他问凌元元:“那个放进棺材里的黄绢包里装的到底是啥?”

  凌元元摸了摸那条手臂,有些凉。

  张大飙的一只拳头狠狠砸在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张大飙说:“这个老东西!”

  十二

  凌元元还在那家洗车行里干活,抬脸就能看见那棵榆树。榆钱已经变黄了,风稍微一吹,那些成熟的榆钱就像一面一面小车轮一样躺在地上打滚。洗车行临着一条主马路,每天上班下班时间,凌元元情不自禁地就要打量来往穿梭的人流,她希望能看见张大飙。她想知道张大飙现在的样子。张大飙住的那个小区就在洗车行右转弯的地方,不远,而且这里是必经之路。可凌元元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城市就是这样。

  有一天,凌元元意外地见到了田小丽。如果把时间加到一起,她们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田小丽随军跟丈夫进城,有半年时间了。田小丽和凌元元紧紧拥抱了,是多年没见的好朋友式的拥抱。田小丽最近回了趟家,听了满耳朵新鲜事,都是凌元元不知道的。一是门楼突然病了,是那种不死不活的病,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家的两半粘儿快要急疯了。田小丽诡秘地问:“知道门楼为什么病吗?”凌元元摇头说不知道。田小丽更加诡秘地说:“是秦帽顶施了魔法,他与门雪天葬在了一个穴子里。他在上,门雪天在下。他这是报仇呢,让门家人永世得不到翻身!”凌元元不想问那句话,可不问出来又不甘心。凌元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们有什么仇?”田小丽说:“门把手欺负了秦帽顶一辈子,你忘了?”凌元元不置可否,问田小丽还知道不知道村里别的什么事。田小丽叹了口气,说秦帽顶的坟被人盗了,有人从坟里盗走了许多美金。凌元元大骇,问田小丽怎么知道。田小丽脸上又有了鄙夷的神色,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没等下班,凌元元就回家了。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想到过帽叔的墓可能被人盗,就是没想到这么快。掐指一算,帽叔刚死五天,还没过头七。凌元元为帽叔难过。他掐算准过很多事,但自己的墓被盗一事,他大概一无所知。凌元元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上面有张大飙的电话。她反复拨了多次,那个电话始终没人接。凌元元就坐在沙发上等,房间一直没有开灯,凌元元坐在幽暗中,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鬼魅。如果刚开始凌元元就能打通张大飙的电话,她冲口而出的一定是这句话:是你盗挖了帽叔的坟墓!可直到深夜那个电话才打通了,隔着电话听筒,凌元元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儿。这个时候凌元元已经冷静了。张大飙打着酒嗝问是谁,凌元元报了自己的名字。张大飙有些愣,在那边好久都不吱声。凌元元说,我找你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在听吗?张大飙“哦”了声。凌元元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帽叔的墓被盗挖了。”

  张大飙在那边狠狠打了一个酒嗝。

  “你从没想过要向帽叔忏悔吗?”凌元元轻声说。

  虽然隔着电话听筒,凌元元还是感觉到了张大飙打了一个寒噤,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张大飙说:“我没啥对不起他。”

  凌元元说:“我们谋害过他。”

  张大飙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凌元元说:“秦汉白,你还记得他因为什么死的么?”

  张大飙说:“你不用考验我的记忆力,他是上吊死的。”

  “你说得太对了。”凌元元简直要叹息了,“他上吊却不穿衣服,像一只剥了皮的羊。”

  “大半夜的你说这些干什么,没事我要挂电话了。”张大飙有些生气了。

  “他隐藏得还是不够深。”凌元元赶忙说,“我说的是秦帽顶。你懂我的话吗?”

  “我不懂!”听筒里传来了忙音。

  睡了一觉,凌元元忽地惊醒了。她又拨通了张大飙的电话。感觉得出那一端的张大飙惊慌得一塌糊涂,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都走了音:“你是谁?!”凌元元沉稳地说:“是我。你说得对,帽叔是个隐藏很深的人。盗挖他坟墓的事,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否则他不会给门楼留美元。”

  “他又不是没有人民币。”凌元元解释说。

  【责任编辑 李萌】

  尹学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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