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41

  她看看家里,的确少了些东西。

  卫红香喷喷地出去了,吉利也不想在家里待,一个人在外面慢吞吞逛了一会,心里那些混混沌沌的烦恼,渐渐明晰起来。城里很好,但这些很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街道,房屋,商店,漂亮的衣服,一看就很好吃的食品,全都是别人的,没一样东西是她的,开心,笑容,好运气,也都不是她的。不是她的原也没什么,但是不要让她看到呀,总在一个贪吃的孩子面前晃动着好吃的食物,又不给她尝一尝,这孩子会怎么样?吉利停了下来,这孩子会哭,会生气,会摔东西,甚至会咬自己,因为她实在受不了那种折磨。但是,好吧,再想一想,第一个肥皂泡是如何破掉的,她不相信她差点得到的一切,一开始就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她在陆城住了五年,她几乎成了半个陆城人,她还填过招工审批表,那是一张铅印的表格,她长那么大,从没填过那么正规的表格,当她下笔填写的时候,她害怕得连笔都握不住,抖抖索索地掉了好几次。只要那个表格一批下来,她就是真真正正的陆城人了,她就有了身份,有了工龄,她还要去覆船山把户口迁过来。对了,覆船山,就是覆船山来的那两个人,生生把她从这里拽了回去,不然,她也不会离开砖瓦厂幼儿园,也就不会有那个学历比她高、幼教能力比她强的替身,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个军人姑父,卫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风风火火,鬼迷了心似的,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总之,要不是那两个覆船山来的人,她原本已经握在手中的一切都将名正言顺地被她揽入怀中,变成她实实在在的拥有,谁也夺不走,如同她的血液安全地在她身体里流淌一样,而现在,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

  那两个人根本不配做她的父母,天下有这样的父母吗?坐在卫红面前,一分一分地计算把她养大花了多少钱,他们是要把她卖给卫红啊,生意没做成,他们就把想方设法把她弄回去,囚禁起来,准备卖给下一个买主,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谁出的价钱高,他们就把她卖给谁。他们以前就这样计划过一次了,那次他们想把她卖给卫红的嫂子,还没卖出去,自己就先后悔了。他们真的很可恶很可恶。关于她的出生,他们编出来的故事也很可疑,还有,她的亲生爸爸既然是水利专家,怎么会笨得走在路上也会被人轻易就撞死?说不定是爸爸没能满足光中的条件,光中就设计陷害了他,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爸爸一定是被光中害死的。

  真是欺人太甚,他们难道没想过她可能会生气?她不会反击吗?她是木头做的吗?她是傻瓜吗?她不会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吗?他们一再左右她的命运,现在,也该由她来左右左右他们的命运了。

  她盯着路边那个人看,那人脚边铺了块粗白布,上面有熊掌,有麝香,有治病的良药,也有毒药,用来毒蟑螂,毒老鼠的,她想象着,一种东西不知不觉拌进那两个讨厌的、专门坏人好事的人的饭里,他们吃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干扰她的前程,那个家里,没有了他们,照样可以运转,明珠已经大了,她可以负责地里和家里的所有事情,小板还在读书,她和明珠可以继续供他把书读完,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感情只会更好。他们已经够本了,她的亲生父亲才活了多少岁,他们已经活得够长的了,再活下去也没有多少盼头了,未来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替他们考虑,不如见好就收。

  她走过去,问那个人,老鼠药怎么卖?那人说:各是各的价,看你要什么样的,有慢性的,也有急性的,急性的叫五步倒,老鼠吃了,走不出五步,肯定死。她说,那就要急性的。她见过来凤用过五步倒,头天晚上睡觉前拌在饭里,第二天一起床,就见老鼠死了一地。

  药包不大,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上画着一个骷髅头。起初她把它捏在手心里,后来手心里起了手汗,就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药性真的很大,隔着几层纸包,又隔着裤子,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条腿沉甸甸的,皮肤灼痛,走路都有点困难了。

  一到家,来凤就问她拿到了多少钱。为了麻痹他们,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钱来,给了来凤。幸亏她在回来的路上,把钱分成了两份,不给点来凤是不行的,但自己完全没钱也是不行的。

  来凤拿着钱进里屋去了。光中赶紧跟了进去,不一会,就听见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吵了起来。

  你进城又没什么事,白花一趟路费。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你就死心吧,我是不会让你把女儿的血汗钱拿去瞎花的。

  还我女儿呢!不要脸的女人。吉利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骂:再没有比他们更无耻的人了,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非是自私自利地消耗粮食而已。

  她耐心地等待时机,她可没那么傻,那件事,她要做,又要做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机会来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像在擂鼓。那声音好像在提醒她:来吧,开始,来!

  她把药末撒在来凤拌好的冷面里,又格外加了两勺辣酱,还加了一大勺小磨麻油,她怕调料少了,压不住那味道。他们都爱吃辣乎乎的冷面,面条泛着油光,均匀地裹满丰富的调料,根根爽利,冒着香气。冷面是来凤昨晚就做好的,前一晚做,第二天吃,这样的冷面吃起来才爽利,辣酱也是来凤一手调制出来的,她做的辣酱在这一带很有名,连不怕辣的人都说,来凤做的辣酱辣得人喘不过气来,能辣死人。

  明珠和小板很早就出发,说是去镇上买东西。光中和来凤在田里割谷子,吉利解下围裙,掩上门,去田里喊他们回来吃饭,顺便接过他们的镰刀,接替他们干起来,她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她面前挣扎,口吐白沫。

  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干活这么起劲,几乎没歇过一口气,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割、割,镰刀在她手上划出了几道口子,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条蛇在她面前蜿蜒而过,她一点都不惊慌,她甚至在想,这蛇会不会是他们当中哪一个的化身呢?她听人讲过,有些人临死之时,灵魂会化作某样东西,悄悄逃离即将毁灭的肉体。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她想回家去看看,刚刚走上田埂,又觉得还是让明珠和小板先发现比较好,他们去镇上买东西,也该回来了。便又重新走回田里,继续干起来。

  从这时起,她开始放轻动作,留意一切大小动静,如果明珠和小板回来,她觉得首先应该听到哭声,两个大人翻倒在地,肯定会把他们两个吓得半死。她计算去镇上的来回时间,以及他们平时去镇上的习惯,觉得应该回来了,可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呢?

  一个过路的人好心地对她说:都十二点了,该回去吃中饭了。

  她嗯了一声。那人走后,她觉得不对劲,他的目光好像并没有端端直直地指向她,而是越过她,斜斜地伸向她的右后方。

  她直起腰来,向后看去,空无一人。她想歇息一下,提着镰刀上了田埂,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她看到光中和来凤正在另一块地里低头插秧呢,难道他们的魂魄这么快就离开了他们的尸身,飘散出来了?

  她试图张嘴叫他们,又感到害怕,万一他们答应她时抬起头来,让她看到两张没有下巴的鬼脸呢?不如再等一会吧,等明珠和小板从镇上回来,推开门,咋呼起来时再回去不迟。于是又回去继续干活。

  你今天效率蛮高嘛!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等声音完全传到她耳朵时,她开始意识到,这是来凤在跟她说话。

  她直起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幸亏有草帽,否则她慌乱的表情一定会被人看了去。

  回家吃饭吧,饿得不行了。今天还算凉快,吃了饭再来干。

  这样的话,好像不是灵魂之类的东西说出来的,难道他们一直在干活,还没有回去?难道她白忙了一场?她清了下发干发抖的嗓子,试着跟她对话。爸爸呢?她听见她声音像麻绳一样又干又糙。

  他已经走了。

  她感到浑身一震,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计划成功了?但她想再试一试。

  去哪了?

  回家吃饭啊还能去哪?刚才还说好久没吃鱼,想去弄条鱼来吃。

  正要说话,一阵古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来凤!来凤你快回来!明珠!明珠!小板!小板!那声音活像一头正在被宰杀的哞哞哀叫的牛,吉利身上倏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来凤一边往回跑,一边骂:瞎喊八喊,喊得人心里发毛。

  吉利也扔下镰刀跟在来凤后面跑,她意识到什么,但马上把它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是去镇上了吗?但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轻而易举就超过了来凤,她听见她的血液在脑袋里卷起汹涌的波涛,发出阵阵吼叫。

  她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类似大蒜的味道。

  明珠倒在地上,小板被光中抱在怀里,两个人都是四肢扭曲,口吐白沫,地上到处都是他们吐出来的东西,他们把吃下去的冷面都吐出来了,可他们还是死了。有几只鸡大概过来啄食了他们吐出来的面条,也死了。

  吉利瘫坐在地,她感到她的脸在抽筋,手也在抽筋。

  来凤终于呼哧呼哧跑过来了,光中一见,放下小板就扑了过去。吉利看到来凤跟光中相遇的一瞬间,轻飘飘往斜里飞了出去。

  她落下来时,卟地滑出很远,还没停稳,就扭动着身体,爬向明珠:我的乖乖,你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说话啊。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了两个孩子。

  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吗?让我尝尝,你们都吃了些啥?来凤抓起一撮孩子们吐出来的面条,正要往嘴里喂,光中一巴掌打过来,面条飞散。

  来凤这才不要命地大声嚎哭起来。

  两天后,两个孩子躺进两口薄棺材,拖到山上埋了。

  三个人默默坐在新坟前,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光中才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牛羊还在山上呢。

  没人应他,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下山去了。

  过了一会,来凤也起身了,木杵杵地往山下走。她的身体在这两天里彻底毁了,头发一夜间白了,两条好好的腿,突然变得像个罗圈。

  只剩下吉利一个人坐在坟前了,黑夜像一张大渔网,从远处慢慢罩了过来。她开始哭泣,不因为坟里的两个人,而是为自己,为难以形容的恐惧。她闯了大祸,却没人知道是她闯的祸,想都没人朝她身上想,她是安全的,可她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她想说出来,把一切都说出来,当然,这仅仅是个想法而已,除非她不怕自己被撕成碎片。

  撑住,过了这阵就好了,等他们哭到再也哭不动的时候,等他们的坟上长出草来的时候,一切说不定就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事了。她一把一把揩着眼泪,她的脸被浇得透湿。

  苍天在上,她只是不喜欢那两个阻挡她前程的人,她只是想给那两个人一点颜色看看,她没想跟两个小的过不去,虽然她并不喜欢他们,但她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她从来都没这样想过。她现在回想他们三个在一起的种种,画面不多,也不怎么温馨,无非是吵架斗气,却芒草一样刺着她的心,就算他们不那么相亲相爱,他们对她至少没有祸害之心,而她却袭击了两个毫无防备的人,太可耻了,太卑鄙了。再想象一下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千呕万吐的模样,那些芒草就变成了铁笊篱,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抓挠,抓得她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抓得她恶心得要吐。

  天上的星星都亮起来了,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她想起那年她和明珠一起捉萤火虫玩,她们捉满了小半瓶,说是拿回来当夜灯,夜里起来上厕所时,就不用到处找火柴点油灯了,她们枕着萤火虫的亮光睡去,当天夜里,却没有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到了早上,瓶子熄了,她说,萤火虫是不是死了?明珠说,不是死了,而是没有光了,它要到天黑的时候才会发光。她说,要不,我们把它们放了吧,我猜它们在里面有点闷。明珠不同意放,神秘地说:萤火虫可以赶走老鼠,因为它的亮光有点像猫的眼睛。她说到老鼠时,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好像老鼠是她八辈子的仇人。难道她真的跟老鼠有仇,所以老鼠才会使了个法术,把那些面条让她吃了?

  光中寻到山上来了。

  吉利,我问你个事!

  郑重其事的语调,在吉利听来犹如晴天霹雳,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

  你回想一下,她到底是把老鼠药下到冷面里了,还是下到辣酱里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干涩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我看我们家那些辣酱都不能要了,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错,总之,厨房里那些东西都不能要了,反正现在人少,也要不了那么多咸菜腌菜。光中挨着吉利坐了下来: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听到没有?你现在可是我的独苗了。

  我哪也不去了。吉利根本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也不能把话说死,要是卫红来找你呢?

  谁来找我都没用,我就在家里陪你们一辈子。

  你在宽我的心,难道你将来不出嫁?只要是女人,都得出嫁。

  我在家陪你们一辈子。

  光中拍拍吉利的背,眼睛却看着前面,用猫一样的声音说了句“好闺女”,就下山去了。

  吉利也想哭,不知为什么,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后遗症慢慢找了上来。

  来凤的身体一天天垮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精神大不如前,说话颠三倒四。

  光中不知何时开始跟酒交上了朋友,一旦喝开,天塌下来都不管。

  有天早上,他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敲醒,他掀开被子爬起来,循着声音过去,看到一个石匠坐在山脚下,正在那里錾一块大石头。

  光中远远地蹲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石匠的錾子尖。遇到要移动石头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帮忙,帮完,又一声不吭地蹲下来看。

  连看了两天,给石匠打了两天下手,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这天傍晚,吉利过来喊他回去吃饭,笑着说:看人家錾猪槽也有个好处,帮你把酒戒掉了。光中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有两天滴酒没沾了。

  第三天,石匠扔给他一把錾子:真有兴趣的话,就跟我一起干。

  光中说:万一把你的石材錾坏了呢?

  石匠说:你都看了三天了,还不会?錾坏了再去挖,山上多的是石头。

  光中就錾了起来,刚开始,他的槽子錾不直,歪歪扭扭的,石匠说,你的左手抓那么紧干吗?錾子又没长脚,还怕它跑了?

  光中的左手稍一放松,槽子就直了。锤子敲在錾子上的声音也好听了。石匠点燃一根烟,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

  石匠在给一个养猪场錾猪槽,人家一口气订了五十条。石匠说,跟着我把这五十条猪槽錾完了,你基本上就会一点石匠活了。

  猪槽錾完的时候,石匠离开了,临走前,扔给意犹未尽的光中两把錾子。没事就弄块石头錾着玩吧,我看你已经迷上它了。

  光中谢了石匠,从此就泡在石场上了,找石头,錾石头,叮叮当当,汗如雨下。他最喜欢錾直槽,无论多么难看的石面,他的錾子斜斜地搭上去,轻轻巧巧地,一条笔直的道路转眼间就开辟出来了。尽管如此,你必须避开石头的筋,一旦錾上石筋,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石材就有可能裂成两半,有些石筋很明显,像人的血管一样暴突在外,很容易回避它,有些石筋却很隐蔽,不知道哪一錾子会搭上它,崩的一声,前功尽弃。没办法,要么扔掉,重新找石材,要么废物利用,放弃原来的目标,因材制宜做个新的小东西。

  看到坚硬的工具在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凿开一道道口子、一个个洞坑时,他就感到身心欢畅,看到石块在他眼前破裂,碎石头迸射飞舞时,他又感到意乱神迷。从来没有哪种工作像石匠活一样令他感到幸福。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想着他的石头,没有月亮的夜晚,点根松明子照亮。一天不听到錾子錾在石头上的声音,他就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来凤过来给他送饭,在他背后站了好一会,他都没发觉,直到来凤把饭碗递到他面前,他才停下手中的錾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迷上这个东西了。来凤说:你把这些石头当成了我的脑袋,每天每天咒我,拿錾子錾我,难怪我天天都头疼,疼得要死要活,原来都是你搞的鬼,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女,又想来害我。说完,冷笑两声,噔噔噔扭头就走。

  他差点被一口饭噎死,来凤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这天,来凤上床很早,天一黑就关了房门。吉利坐在灯下用拆下来的旧毛线织衣服。光中在灯下修理他的錾子和锤子,近十点的时候,来凤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光中觉得奇怪:你睡个觉还分上下集啊?

  来凤去厨房看了下,出来说,明天早上吃菜泡饭,正好还有点剩菜剩饭。

  这话说得格外清醒,跟往常懵里懵懂的样子大不相同,光中格外多看了她一眼,说:哪天早上不是这么吃的?你就为这事专门起来一趟?

  又去看了下衣柜,过来对吉利说:你也该添件新衣服了,我有件呢子短大衣,你拿去裁缝那里打个翻,稍微裁剪一下,又像新的一样。

  光中再次催她去睡,她反倒坐了下来,说:该去买几张红纸绿纸,给明珠和小板剪些换季衣服烧过去,他们在那边冷呢。

  光中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看着她,是啊,过了这么久了,该清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上,吉利做好菜泡饭,摆上桌子,喊了两声没人应,就来到卧室,来凤躺在床上,脸色有点奇怪,上去一摸,人已经冰凉了。

  这是覆船山最安静的一场丧事,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丧鼓齐鸣的仪式,甚至没有白事宴,一切都是父女俩默默操办的。

  吉利端来一大盆热水,仔仔细细给来凤洗澡,洗完了一件件给她穿,上身五件下身三件,件件抻得平平整整,再给她梳头,梳得光光溜溜,再搽雪花膏。一切收拾完毕,两个人坐在棺材前,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我要好。

  她从没说她嫁得不好。

  她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明珠和小板一走,把她的魂也带走了。

  如果死的是我,她起码可以多活二十年。

  平心而论,她对你是不如对那两个,但也没坏到哪里去,你看那天晚上,她还特别交代你那件呢子衣服。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吉利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抽泣起来。

  我们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年应该让你留在卫红……

  她打断他:让我跟你学做石匠吧。

  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女人干这个的。

  你反对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他不吱声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行我就上药师庵,省得你总想把我赶出去。

  他扭过头来,神情异样地盯着她。

  我说真的。她用倔强的侧脸对着他。

  两个多月后,一个身着藏蓝色套裙的女人,脚步矜持地走进覆船山,走进光中家里。

  光中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女人走近吉利,抱了她一下,吉利有些不自在,抽身进屋,端出一杯茶来,递到她手里,然后垂首站在一边。

  吉利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生姑姑的气吗?姑姑当年的确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安排好。但姑姑当年也有难处啊,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什么,现在不一样了,你姑父转业了,工作安排在陆城,我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帮得上你了,来之前,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工作,就在药厂,别看它在陆城,它可是个省级企业,很多很有名的药都在那里生产的,效益好得很。你会满意的。

  吉利打断她:我不想去当什么工人了,我已经决定,这辈子就在覆船山了。

  你这孩子,人家想去还去不了呢。

  要是前几年,我肯定愿意去,现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爸爸不希望你往高处走?

  女人看向光中,光中脸上淡淡的,没有她预期的惊喜。

  我都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下个月一号正式上班,如果你不喜欢住集体宿舍,也可以住在我家,我那里正好多一间房。

  但我真的……不想去。吉利坚定地摇头。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你连好坏都分不清吗?连亲疏都分不清吗?你姑姑专程来接你回家,你还扭扭捏捏推三阻四,我看你真的就是一块抹不上墙的稀泥巴。光中突然发作起来。

  吉利也跟着嚷嚷:你才好坏亲疏都分不清呢,难道你想一个人死在床上,被老鼠啃了都没人发现吗?

  行了行了。女人站起来,打断他们的争执。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你们都很无私。我先走了,反正这条路我是给你铺好了,来不来就看你自己了。

  女人走过吉利身边时,贴心地丢下一句悄悄话:我知道你当着他的面不好做决定,不急,还有今晚、明天、后天……总之,我回去等着你。

  晚上,光中叫吉利做点好菜,两人好好吃顿饭,明天一早,他就送她去车站。

  吉利很快烧好两个菜,光中也在她面前摆了个酒杯,象征性地斟了点酒,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你活得好,我才能跟着沾点光,如果你还想着报答我,孝顺我,就应该去。这个家已经没希望了,振兴不起来了,你不要在这里无谓地消耗掉,你应该走,到好地方去,嫁人,开枝散叶。你有这个条件。

  她突然咚的一声跪在光中面前:你硬要我去药厂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我先跟你坦白一件事。

  光中既不扶她起来,也不催促她讲,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早就想坦白了,但我一直不敢,今天要是还不说,我怕我这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这么难开口,还是不要说吧。光中看着地面说。

  吉利眼里闪过一抹惊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光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吉利就糊涂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说了吧,因为我想睡个好觉。

  光中接过她的话说:我也一直睡不好,半夜里总是醒。等你进了药厂,换了环境,应该就会好的。

  吉利静静地跪了一会,给光中磕了个头:其实,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明珠和小板,我情愿死的是我,我情愿替他们死……

  行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

  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我不得不说……

  老子叫你不要再说啦!

  光中抄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碗破了,菜洒了一地。还想继续砸第二碗,但他的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第二只碗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他一生气,用力一推,碗从桌子的另一端掉了下去。

  不许再说了!像是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光中喘着气说:算我求你,我向你求饶,别再说了,一个字都不要说了,好不好?

  吉利直直地跪着,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光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远,那么小,就像他不是坐在自己面前,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喊话。

  第二天,吉利打算悄悄出门去车站,免得打扰睡眠不好的光中,没想到光中竟比她起得还早,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了。

  吉利流着泪走近他,他反而笑了:去了要听你姑姑的话,工作起来不要偷懒。

  吉利点头:每个周末我都会回来看你。

  好啊,记得给我带瓶酒回来。

  进药厂的第二年,吉利的人生像焰火一样绽放了,她很快就成为生产能手,业余自学标兵,每月都是车间的先进个人,鉴于她的优异表现,厂里决定破格把转正的机会奖励给她,她终于成了药厂的正式职工。

  文件和奖状发到她手上的那天,卫红将她带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奖状那么大的照片。

  很多人主动为她介绍男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跟人家处不下来,最多见两面,人家就知难而退。

  卫红后来转弯抹角找那些男青年了解过,原来吉利一上来就问人家,有没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如果有,她马上兴致索然,连话都不想跟人家说了。这个怪癖真是蹊跷,跟她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可能是家中独苗,家里兄弟姐妹至少有三个以上。

  卫红气愤地质问她,她就一脸的楚楚可怜:我一听到这些情况,就会想起明珠,想起小板,一想起他们,我的胸口就疼得不得了。卫红一听这话,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听吉利讲过那个惨案,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现场。

  卫红不再逼她,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年走不出来,三年还不行?三年不行,五年十年还不行?到那时,不用别人催,她自身的压力也会帮她赶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她想先改善一下吉利的工作环境,老在车间里跟那些大老粗在一起,碰不到打动她的人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她瞒着吉利拿着所有的奖状去找药厂领导,要求他们给吉利换个工作,她提醒他们,给表现好的人一点甜头,绝对可以刺激大家,比任何宣传动员都管用。

  没几天,吉利真换工作了,她被安排在实验室,这里的工作可比车间轻松多了,就是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看仪表,看显微镜,看各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有一天,头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小白鼠,他把它们分别放进两只玻璃箱,再分别往里投放两种不同的粉末状的东西,让吉利在一旁观察记录那些白老鼠有什么反应。

  这是吉利第一次看到呕吐的老鼠,先是肚子里一阵阵痉挛,然后就往前一蹿一蹿的,每蹿一次,又迅速往后回扯一下,似乎是为了确保自己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最先吐出来的是一种淡黄色的黏液,然后是黑色,然后是墨绿色,真想不到,不到一只拳头大的小白鼠,竟能吐出那么多液状的东西来,难道它们的内脏已经全被灼伤,化成了水?

  呕吐物几乎让那几只小白鼠漂浮起来,吉利忘了记录,一边看一边不知不觉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无路可退了,才叉开两腿,以一副随时可以往外冲的架势停了下来。

  一只大个头的白老鼠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飞一般冲上桌面,不停地往玻璃箱上撞,似乎要冲进去把那两只漂浮在自己呕吐物上的小白鼠救出来。最后一撞,玻璃箱上留下了一块红迹,红色慢慢分散,凝成一颗颗小血珠,再一看,白老鼠脑袋破裂,倒在桌上死了。

  吉利盯着几只老鼠看,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呵呵的声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处于癫狂状态:两眼发直,脸色煞白,冷汗亮晶晶地涂满全身。

  一个同事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瘦削的小伙子,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用镊子夹出玻璃箱里的小白鼠,装进塑料袋里,一回身,看到吉利,装死老鼠的袋子猛地杵到她鼻子底下:你闻闻,像不像大蒜的味道。

  吉利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同事不见了,变成了小板,小板穿着白大褂,怪异地笑着问她:像不像大蒜?

  吉利猛地跳起来,拉开门就往外冲。

  也许她往外冲的时候还是有点残存的理智的,但当她冲出厂区大门,冲上大门外的马路时,一种欢腾而轻盈的感觉控制了她,她感到自己变成了细脚伶仃的鸟类,变成了随风飘浮的云朵。

  她就这样在马路上飞啊飞啊,天黑了,天又亮了,她扇动翅膀,如痴如醉地飞,她终于轻松了,那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壳,终于脱落了。

  飞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看到了卫红,卫红带着几个男人朝她走来,其中有个人肩上挂了个包,包上有个圆圆的白牌子,上面划着血红的十字。她直觉他们来者不善,转身就跑,那些人也开始跑,边跑边移动位置,呈扇形向她包抄过来。

  第三部

  当我吃完第四只大馒头的时候,光中才把他的故事讲完,我可不是一口气吃完的,一般说来,我的两顿饭之间,至少得间隔两个小时。

  你肯定恨我吧?好几次我都对不住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就像一个人上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了他的衣服,难道他就要恨那些荆棘吗?荆棘又没有超出它的本分,它只是做了一株荆棘该做的。

  我做的那些事,应该称不上本分吧。

  对聪明人来说,是本分,对笨人来说,就超出了本分。毫无疑问,你是聪明人。

  光中伸出手,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

  瞧你这身骨头,哪像个女人。

  我从没做过女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正在为你做一件事,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你那个垃圾坑?还不如在江边继续吹风呢。

  你不是说药师庵复建了吗?我们回覆船山。

  我上了趟街,做了些准备,包括去买了两身女人的衣服,买一个装钱的小包,原本准备给光中的钱,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捐给药师庵。

  药师庵刚刚建好,比我和师父那个时候亮堂多了,什么都是新的,太新了。

  还在山脚,我就开始磕头,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泪流满面。

  外乡来的住持说她听说过我,却告诉我,你要回来,还得有个过程,在此之前,你只能以居士身份暂时住在庵里。

  我把那只包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给住持,那是我捡荒货以来的全部所得,也是这一生的全部所得。

  住持不收,说我前程未明,不如等到一切有分晓时。

  即便只能做一辈子居士,我也心甘情愿。我将那个包放在住持脚边,转身就跑。

  我下了山,直奔光中家。

  这栋熟悉的小屋,跟每一次都不一样,我分明感到一股阴沉沉的邪恶之气透过屋顶的瓦片,向我直扑过来。

  光中不在家。站了一会,我听到远处一阵叮叮当当声音,突然想起光中说过,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石匠活。

  果然是他在山脚边錾石头。看到他挥舞錾子的模样,我差点失声大笑,任何人做石匠都相宜,只有光中不行,他不是做石匠的相。

  他说他正在为药师庵打一条石板路,从山脚到山巅,全部用一米多长的石板铺成台阶一直铺到药师庵门口。

  有了这条路,你上下山就方便多了。

  住持请你做的?

  不,是我自愿的。

  等待身份确认期间,我已开始重抄旧业。我拿出师父当年给我抄的药谱,熟读,背诵,又弄来一根银针,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我相信我会很快恢复到当时的状态,毕竟那是我从小就会而且唯一学会的东西。

  我做这些的时候,光中錾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山谷间清脆地回响,真是奇怪,明明是尖锐的噪音,此时听来,却是静谧而安宁的,让人直想睡觉。

  有一天,我正在誊抄药谱,忽然意识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何时中断了。也许他想休息一会。我想。

  后来,我站起身来喝水,不自觉地朝光中的石场看去,见他歪倒在地上,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腿。

  我脚不沾地地跑过去一看,还好,是最友好的一种中风,仅仅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就是他正在捶打的右腿。

  我来帮你扎个疏筋解郁的针试试。以前有偏瘫的病人,师父都是用扎针治疗的。

  我叫他躺着别动,也别再捶它,我马上回去拿针。

  但他叫住了我。

  不要扎针了,随它去吧。

  开什么玩笑,有病哪能不治?难道你想瘫在家里?

  原本是我活该,我早该受到惩罚。你听懂了吗?我早该如此。

  一点毛病就自暴自弃,我记忆中你不是这种人呀。

  撒了一辈子谎,现在才知道,我骗的是我自己,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我逃过了,结果我不光搭上了自己一生,还把一家人都搭上了。

  我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那年,我并不是混在那些人里面装装样子,我也参与了,我也侮辱了你师父,伤害了你师父。

  这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知道最终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但又不希望它真的出现。来不及想太多,他话音刚落,我就飞扑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倒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年你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为什么要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

  他慢慢爬起来,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倒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快说:我没有参与!

  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跟着我说呀,我没有参与!

  我没有参与。他机械地小声念道。

  大声一点!

  我没有参与。

  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参与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不起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善德师父不敬。我没有,就是没有。他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他带着哭腔喊:我没有,我没有……

  他咬定没有二字,越来越大声,他的声音撞到两边山坡上,弹了回来,回声在我们周围流转萦绕,如同流动的清泉,浸泡着我们,冲刷着我们,令我们激动不已。再看此时的光中,泪水冲刷过后的老脸,像大雨冲洗过的石头,竟显出一丝湿润的洁净来。

  紧接着,奇迹出现了,光中一边喊着“我没有”,一边慢腾腾站了起来,就像他原本不是中风,而是累了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而已。

  一年以后,光中的石阶錾完了,从山脚到药师庵的路铺通了,我的身份认证也获得成功,我重新穿回以前的衣服,每天两次在光中錾好的石阶上奔走。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坐在田里,跟着那些取砖的人用屁股往前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如今,观察、询问每一个不协调不健康的人,已成为我的本能。

  刚取出来的砖呈品字形码在田里,码成一道道砖墙,让它通风,晾干,干透了,再码进窑里烧制。

  那些砖有点奇怪,每块上面都用模子压了些字在上面,比药师庵门前的字更细小,辨认了一会,我发现它们是些经文片段。

  光中高声叫我:怎么样?这个点子好吧,告诉你,这些刻了经文的砖销得最好,人家都愿意要这种砖。

  说话的时候,光中正拿起一只模板,奋力朝一块刚刚取出来的湿润的砖坯摁下去,为了方便用力,他只好可笑地在屁股上绑了块木板,叉开两腿坐在田里。

  【责任编辑 李慧萍 李萌】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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