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一)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隐藏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5-01-13 10:01
一
凌元元回村的第二天,秦帽顶去世了。
秦帽顶的葬礼很不像个葬礼。没有哭声,没有人穿白戴白,甚至,连一挂纸钱也没有。执事是村里的一个电工,是村委派来的。他进得屋来先拉开了秦帽顶脸上的被子,秦帽顶平平展展躺在那儿,额头和面颊已经塌陷了,只有眉骨和颧骨高耸着,撅着一张嘴,像是在和谁怄气。执事皱着眉头对挤在屋里看热闹的人说,有啥好看的,出去出去!他横起胳膊往外推了一把,那些女人便水一样地朝外拥去。只有吴喜莲没有动。吴喜莲是一个大个子,比门框都高。她嚷嚷说门楼你可不能让我走,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吴喜莲把“走”说成了“zhou”,她是一个大舌头,很多字音从她嘴里出来都像碾子轧过的,一点起伏也没有。门楼问吴喜莲为啥不“zhou”,吴喜莲说,秦帽顶临死之前有过话儿,让我给他穿衣服。
“当真说过?”门楼不相信。
“蒙你让我爬着走。”吴喜莲口气不软。
屋里只有一只小木柜,门楼掀起柜盖,一把就摸到了柔软光滑的一堆东西。大袄,绸褂,坎肩,摆裙,瓜皮帽,软底鞋,一看就是装老衣服。门楼拿出来一件,吴喜莲惊叫一声。又拿出一件,又惊叫了一声。吴喜莲是个长下巴,惊叫的过程就是下巴不断下滑的过程。后来吴喜莲就叫不出来了,直着嗓子梗在那里,翻着白眼说:“他只说让我给他穿衣服,从来也没说过穿这么好的衣服!这是啥布料,咋让人的心一片片地凉呢?”那个“凉”字吴喜莲也说不清楚,发出的是与“娘”靠近的字音,带点拐弯儿,听上去很可笑。门楼约略笑了笑,就不动声色地把一只手探到了柜子的深处,这边摸了一下,那边又摸了一下,摸到了钱包大小的一只布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门楼在柜子深处就把布包隐匿了。他穿的是一件劳动布的外罩,袖边是紧口,有扣。扣子没扣,耷拉着。他若无其事地盖上了那只柜盖,看了会儿吴喜莲对那些装老衣服爱不释手,然后说:“死人死沉,你一个人穿不上,我找个人帮你。”
门楼从屋里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很亮,不可思议的那种亮。那些亮光是从榆树的枝杈间射过来的,都被榆钱挤扁了。今年的榆钱长得好,不可思议的那种好,都成疙瘩蛋了。接连好几年的旱春,榆树也好几年没有这样烦累了。门楼站在门楼下面手搭凉棚望住人群,喊菊花婶子进去帮助吴喜莲。他看见了榆树底下抱着胳膊站着的凌元元,搭了一眼,没打招呼。门楼招呼候在墙外的几个男人进院儿,对他们进行了分工。
一辆越野车山摇地动地开了过来,“吱嘎”一声停下了。张大飙从车窗里探出了头,跟婶子大娘们打招呼。看见了凌元元,张大飙推开车门下来了。他摸出一支烟插到嘴里,用手捂着点着了火,对走过来的凌元元说:“多咱来的?”
凌元元说:“昨天。”
又说:“帽叔今天早上死的。”
凌元元脸上明显有一种忧戚。那种忧戚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张大飙知道凌元元常回娘家,常来看望秦帽顶,但也仅此而已。秦帽顶属于那种鳏寡孤独,跟谁都不亲不近。张大飙对凌元元脸上的忧戚有某种看法,那种看法却不方便与人交流。张大飙伸长脖子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有人乒乒乓乓地在砍木板了。木板原来塞在了房山与院墙的过道里,此刻被抽了出来。水缸有点碍事,被人转着移到了墙角。土墙很低,只齐到张大飙的胸口,可张大飙还是伸着脖子朝里看,边看边频繁地吐唾沫。“帽叔自己预备下了。”张大飙总结说,“别人就是帮个工。”
凌元元问他什么时候走。张大飙说马上。他是来给女儿送换季衣服的。
凌元元说:“我以为你是来送帽叔的。”
张大飙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犯不着吧?再说我又不知道他今天死。”
张大飙因为这话受了启发,他问凌元元怎么赶得这样巧。凌元元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帽叔告诉我了。
张大飙不相信:“帽叔告诉你?”
凌元元说:“帽叔告诉我他会死在榆钱开花的时候。我昨天在城里看见榆钱开花了,就赶了来。可巧,帽叔今天就死了。”
张大飙当然不信,他觉得凌元元在讲笑话。
张大飙没再说什么。他抬脸看见了那棵榆树,说了句:“嗬,这么多榆钱!”
门楼口里喊着大飙哥热切地奔了过来,边握手边忙不迭地掏纸烟,门楼是一个小矮子,只有张大飙齐胸高。门楼手忙脚乱地掏纸烟,却不见纸烟掏出来。张大飙早以从容地把烟盒拿在手里,顶出一支,说抽我的。门楼一看是软中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整盒烟收走了。门楼这才像是刚看见凌元元的样子,敷衍地说了句:“来了?”
凌元元更敷衍地“哦”了声。
打墓子的人傍中午时才回来。他们回来了,另几个人也把棺木打完了。棺木是白茬儿的,三六尺。头是圆的,脚是方的。意为天圆地方。因为打得匆忙,不怎么严丝合缝。一看就是二五眼的木匠还没怎么用心思。棺木被架到了两只条凳上,才有了气宇轩昂的意思。吴喜莲从屋里出来,羡慕得不停地咂舌。她比划着跟其他女人说她的见闻,她的见闻其实就是秦帽顶的装老衣服。帽子,褂子,鞋子,袜子,裙子,都别提多好看。他穿成这个样子,就像回到了旧社会。吴喜莲吸引了院子里所有女人的眼睛,大家都围拢过来,睁大眼睛看她。吴喜莲与秦帽顶差不多的年纪,但看上去比秦帽顶年轻多了。话没说完,秦帽顶从屋里被抬了出来,吴喜莲赶紧闪道,还是被撞了一下腰。秦帽顶身上没有披挂。因为棉被里是旧棉絮,死沉死沉,被人扯到了一边。秦帽顶就那样仰面朝天躺在门板上,被人从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抬了出来。先是瓜皮帽的帽顶,贴着五分硬币大小的亮片。烟紫色,浑圆。衬得头又瘦又小。然后是那张焦黄的脸,像铜烟火锅一样有一层油彩。再然后,就是黑色的绸袄,栗色的坎肩和烟紫色的摆裙。鞋是软底黑绸面的,配着雪白的布袜。女人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秦帽顶的样子像个新郎官,他不像死了,倒像睡熟了。脸上所有的褶皱都抹平了,在日光底下,油汪汪地显出来一种神气。
吴喜莲没有围过去。她凑到榆树底下与凌元元说话。吴喜莲大着舌头说,你不过去看看帽叔?凌元元嫌吴喜莲挡了她,挪动一下身子,伸着脖子专注地看着棺木,嘴里说我一会儿过去。吴喜莲大着舌头不厌其烦地介绍秦帽顶的寿衣,面料,做工,颜色,边说边啧啧有声。她说也不知道老爷子从哪买的高档货,咱大集上见不到啊!这得花多少钱,穿这一身上路,早死几年都不冤枉!凌元元嘴里应着,却移动脚步凑到了刘木匠的身边。他正指挥人抬棺木盖子。棺木盖子戳到了屋檐下,外面是光的,里面是毛的,而且不一个颜色,不一样薄厚。有点像眼下的秦帽顶,外面穿得光鲜,里面却是穿了一冬一春的破汗溻子。
棺木盖子被人高高地抬了起来,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准备往棺木上扣了,凌元元出其不意地把一个黄绢包丢到了棺木里。那个黄绢包的颜色很抢眼,像风一样在人们眼前一掠,就发出了“当”的一声响。那响声是那么奇特,在嘈杂的环境中有种穿透力,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凌元元丢的位置,是秦帽顶的头脸方向。凌元元只来得及朝棺木里伸了一下手,棺木盖子就“砰”地盖上了。
凌元元惊惧地白了脸,她恍惚觉得自己的半条手臂留在了棺材里。
盖棺木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棺盖重新启开。凌元元站在那里,一只手摁着棺盖,像捂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女人们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问凌元元丢进去的是什么,凌元元愣怔了半天,说她也不知道。
门楼盯着凌元元的眼睛,自作聪明地追问:“你不知道谁知道?”
凌元元还没回过神儿来,丢下一句:“帽叔知道。”
顿了顿,又说:“你问他好了。”
二
忽地刮起了一阵热风,榆钱就被催了出来。在这之前榆钱委身在褐色的疙瘩里,俗称榆钱屎。那些蛋蛋一样的粪便把榆树的枝杈都挤满了,它们在和煦的春风里努力饱满着自己,然后在微醺的夜里像女人一样开怀,便生出了一嘟噜一串的榆钱。榆钱在许多年前是饭桌上的佳肴,生食甜嫩,炒食喷香。门雪天是门楼的姐姐,许多年前带着一支少年游击队活跃在罕村的角角落落,站岗、放哨,捎带着撸榆钱。不论多高的榆树,他们也能爬上去。课本倒在树根底下,任铅笔橡皮往草丛里滚。一只书包襻套在脖子上,猴子一样蹿上树梢。一把榆钱撸到手,先揉进嘴里解馋,然后才放进书包里,带回家去。张大飙能攀树,可他攀不过门雪天。门雪天能上到树的最高处,把云霄上的一串榆钱撸到手。她还不忘记撅一些树枝扔到地面,弟弟门楼眼巴巴地仰天望着,像待哺的瞎眼雀儿一样。田小丽只能上到一人高,她坐在离地最近的一个大树杈上,撸到手的多一半是耗子耳朵。耗子耳朵是小树叶的别称,它们都生在枝条的末端,像榆钱派生出的姐妹。但榆钱就是榆钱,树叶就是树叶,它们永远不能相互转换。可这也是她嘲笑凌元元的资本。她说凌元元的手脚是木头做的,不会回弯,抓不住树皮。否则哪里会连一小段树都爬不上去。凌元元爬树的姿势非常可笑,屁股撅着,膝盖弓着,不是在爬树,而是在“走”树。树哪里会让她“走”?她顶多往树上放一只脚,另一只脚无论如何也放不上去。凌元元在田小丽的嘲讽中躲到一旁“抓大把”儿。“大把”都是硬土坷垃做的,一共七只,在一块瓦片上磨圆了。凌元元把它们并到手背上,再翻到空中接住一只,把那一只高抛起来,在高抛的空隙把另一些抓到手里。凌元元玩得心不在焉,她不时望一眼大榆树,脸上灰仆仆的满是失落。
“凌元元!”高空中的张大飙忽然喊了声。凌元元抬头,一大把榆树枝子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那些枝子上排满了榆钱。“接着!”张大飙在浓密的枝杈间探出头来,看着凌元元小燕儿一样扑过来,把那些树枝抱在怀里。张大飙在树上操心凌元元,让她也把书包里东西倒出来,把榆钱撸进书包里。可凌元元根本听不见张大飙说什么,她把那些树枝抱在怀里,风车一样地跑走了。她的家里有个得软骨病的弟弟,四五岁了,路还走不好。
门雪天尖声尖气地说:“张大飙,你与凌元元什么关系?”
张大飙一点也不示弱,大声说:“革命同学关系!”
田小丽说:“男女作风关系!”
这些声音凌元元都听见了,可她什么也不在乎。弟弟爱吃榆钱,妈看见榆钱比看见什么都亲。她会把榆钱摘净洗净以后放油锅里炒,她说榆钱有营养,说不定能治软骨病。
他们这支游击队,就是门雪天命名的。门雪天与门楼是双胞胎,因为差着半个时辰,门雪天生下来像只猫,门楼生下来却像只耗子。门雪天当门楼的姐,也当另几个人的姐。放学了,门雪天把手一挥,几个人就在后面追得连滚带爬。有榆钱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天气热了,榆钱就熟了。熟榆钱的籽比葵花子好吃,可却东一片西一片地被风吹散了,柴火里,尘土里,到处散落着,想收拢一把,得用细铁丝一片一片地穿。细铁丝有筷子那么长,或者比筷子还长。穿几片,往上撸一撸。再穿几片,再往上撸一撸。把铁丝排满了,榆钱就像摞起来的元宝一样惹人喜爱。放到簸箕里碾出籽来,把皮簸出去,再上热锅炒,那种香味,能让一座村庄的孩子都惦记。
门雪天的脾气,只适合爬树,不适合扎榆钱。凡是需要耐心的、细致的小活计,都不适合她。她自己不喜欢扎,也反对凌元元扎。她经常在凌元元扎榆钱的时候一脚踢在她屁股上,说:“别跟着我们!游击队不要你了!”凌元元会适时地停一下手,摸一把屁股,可怜巴巴地看着门雪天。过一会儿,凌元元又撅起屁股扎榆钱,被门雪天踹了个“狗吃屎”,门雪天厉声说:“不许你跟着我们,游击队不要你了!”
张大飙这个时候会扯着嗓子说:“凌元元走我也走!”
门雪天的气焰立刻受挫:“为啥?”
张大飙说:“凌方方有病,需要吃榆钱。凌元元给凌方方扎榆钱没什么不对!”
门雪天鄙夷地说:“瞧他们家人起的名字,什么方方元元的,叫起来一点都不顺嘴儿。”
门雪天是下雪天出生的,半个时辰以后,弟弟出生了。那年他们家做了一件大事,用土坯盖了一座门楼,弟弟由此得名。门雪天和门楼,都朗朗上口。他们的爸爸名叫门把手,门楼和门雪天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凌元元的父亲在县城工作,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凌元元的父亲因为喜欢咬文嚼字被村里人瞧不起。比如,水筲不叫水筲,他叫水桶;一个猪不叫一个猪,他非得说一头猪等等。村里人都说他酸,说看见他就如同喝了二两醋,倒牙。他给儿女起了自以为别致的名字,却没想到招骂。
门雪天打心眼里不待见凌元元和凌元元的名字,可她又惹不起张大飙。这个游击队,她是队长,张大飙是副队长,拢共才五个人。门楼废物,不敢爬高上树,干活也没力气。田小丽是破锣嗓子,喊广播时嗓子一放开,跟哭差不多。如果走一个凌元元,这个游击队不伤元气。如果连张大飙一起走,游击队就名存实亡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门雪天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人精了。
三
昨天下午四点,正在洗车房洗车的凌元元无意一抬头,看见园子里的一棵榆树开花了。那棵榆树每天都长在那里,凌元元每天都来洗车房洗车,一年多了,他们居然谁都没看见谁。那个园子是城里居民的果树园子,春天会开出云霞一样的苹果花,香味把这一条街都熏酥了,连狗都打喷嚏。凌元元也是喜欢花的人,每年的春天都领着女儿去山坡踏青。山坡上不单有苹果花,还有梨花桃花杏花山楂花。凌元元让女儿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女儿粉白的脸,比所有的花都漂亮。女儿去贵族学校读书的第三个月,张前拿来了一摞女人的照片,准确地说,是八张。那天凌元元正在打毛衣,是她打了几年,却永远也打不完的毛衣。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本来是浅米的颜色,已经乌涂得不可救药了。凌元元打毛衣不是为了穿,而是为了玩。她总是随心所欲地变换针法,并尝试着自己创作花色,把一件毛衣当成了试验田。
张前裹了睡衣从浴室出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些照片。他说:“你看看,你看看。”夺下凌元元手里的毛衣,把照片塞了过去。照片上的人无疑都漂亮,只是漂亮得没法说。凌元元的心底有些酸,她只能用不屑一顾去掩饰。她把照片随手丢在茶几上,伸手又去拿毛衣时,张前点着了一根烟,张前说:“这都是我的女人。”
凌元元简单地:“哦。”
凌元元到底还是把毛衣拿在了手里。她的手有些抖,一根签子无论如何扎不到想扎的位置。凌元元有些恼,凄厉地喊:“你还想干什么!”
张前把后背完整地靠在沙发上,擎着烟嘴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他的睡衣没有系带子,这让他的胸膛和胸膛下边的毛发都显露无遗。凌元元曾经是热爱那些毛发的人,那时候张前还是公司里的小职员,与凌元元在一个单位的两个部门。后来那个公司倒闭了,凌元元与张前双双下岗。张前发达是因为传销一种叫“美里美”的美容产品,这个城市的女人一多半都上过他的当。而现在,又有一多半的女人想上他的床。张前加盟了一家汽车连锁店,虽然债台高筑,但不影响他气象万千。
张前说:“我想娶她们其中的一位做太太。你说,我娶谁?”
凌元元仍然简单地:“哦。”
张前鄙夷说:“你有没有长嘴,怎么光知道鹅,就不会说鸭子?”
凌元元从婚姻里走出来,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之前,她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忍受屈辱和煎熬。一切都是从那次捉奸开始的。张前把车停在宾馆的院子里,凌元元骑车恰好从那里过。凌元元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公司。凌元元把车扔到了大门口,到前台找到了张前开房的房间号。当服务员把那扇门打开,张前正骑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上。是个年轻的女孩,凌元元是从她的乳房看出来的。凌元元的到来并没有让张前停下运动,他反而运动得更欢了。张前叫着女孩的名字小丽,小丽享受地紧紧闭着眼。凌元元的愤怒不知被什么瓦解了,她在屋里停了下,就讪讪地出来了。
事后她总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杀了那一对狗男女。可以用开水浇,可以用指甲抠,可以用皮鞋砸。可她什么也没做。她为什么什么也没做呢?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她想得脑袋疼,可她想不明白。这以后,凌元元碰见张前跟人家搞的事就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是在家里,她曾亲眼看着女人一条腿一条腿地穿内裤。张前甚至连愧疚也没有,他说男人的鸡巴闲着也是闲着,连女人都不搞,还叫男人么?
凌元元离婚什么也没要。不要孩子(养不起),不要房子、车子、票子,甚至不要张前买的衣服首饰。张前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脸皮厚得像城墙,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说:“你什么也不要,怎么活?”
凌元元现在每个月挣1500块钱。她就靠这钱活着。发薪的第一天,她又买了两斤毛线,给自己打了件毛衣。如今毛衣还在身上穿着,开司米,敞身,菱形花。车行老板怎么也不相信这件毛衣是手工织的,说你有这手艺,干啥来洗车,去织毛衣呗。
只是她不喜欢看花了,什么花都不想看。那种踏青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但榆树开的花例外。
在工作的间歇,她一眼看到了那些绿簇簇的榆钱。她感动了大约有5分钟,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脱工作服,找老板请假,洗了半截的车子也不管了。她说她得回家,回老家。
老板问她这么急着走有什么事。
凌元元说:“帽叔说要在榆钱开花的时候死,我得去见一面。”
老板差点惊掉下巴。什么叫榆钱开花的时候死,死还能找日子?
凌元元说:“能找。帽叔什么日子都能找。”
事实是,秦帽顶一直在等凌元元。他细若游丝的一点呼吸抻得像时间一样没有尽头。如果凌元元不来,他似乎要永远这样活下去。他睁着两只瞳孔放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顶上两枚硬币大小的地方,努力在死亡线上挣扎。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好了,包括请吴喜莲来穿衣服,请门楼来做执事。村委的人还奇怪,非要用门楼?秦帽顶说,非要用门楼。在村里,村委的人也算大干部,人家坐在老板椅上,左转转右转转。村委的人说,你这让我为难了,门楼只是电工,他从来没做过执事。秦帽顶说,我家又没亲又没友,他做不好也没人挑理。村委的人这才答应了。灵魂从他的躯体里剥离出来的一刹那,他等到了凌元元。凌元元俯下身去说:“帽叔,我来了。”
秦帽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等过地老天荒了。他把那个黄绢包交到了凌元元的手里,微弱地说:“你怎么处理都行,随你。”
凌元元说:“我给你放进棺材里。”
秦帽顶说:“你都想好了?”
凌元元说:“我不用想。我知道你也希望是这样。”
秦帽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木头匣子。凌元元曾经抖得把握不住自己,但她没有打开看。她没有打开,却觉得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凌元元离婚的时候,第一个先告诉了帽叔,她说自己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
秦帽顶说:“帽叔给你买个金包子,只要你想要。”
秦帽顶说着抖抖索索地想站起身,被凌元元摁住了。凌元元说:“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活。我活不了,再来找您。”
四
抬花杠的一共是四个人。死人本来不叫花杠,可秦满天给棺木绑杠子时,在棺木的顶上盘了一个花。别人问他为什么盘花,秦满天说,秦帽顶活一辈子连个花心也没有,就当给他个花心吧。这一个院子里的人,数他和秦帽顶关系最近。同室宗亲,在五服边上。如果见了面,他要喊秦帽顶一声“叔”,而不是“帽叔”。所以他给秦帽顶的棺材顶上结“花心”,别人没资格说什么。
秦满天边结花心边喊执事门楼,说今天这一天工,肯定不能算义务,是管酒,还是给钱?门楼在墙角的厕所里应了一声,却没有答话。那只布包一直揣在他的怀里,鼓鼓囊囊的,他有空就要想想,装的啥?一个孤老头子,能有啥好装的。这样想着,门楼就觉得那包不吉利,想随手扔到哪。他进了厕所,把那包拿出来看了看,又仔细捏了捏,发现那包有夹层,是钱包的模样。门楼心头一喜,打定主意,不扔。
别人忙的时候刘木匠坐在墙根下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他的烟丝装在一个高血压的药瓶里,抖了半天手,才把烟丝倒在纸条上。门楼从厕所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子。就听刘木匠说:“秦满天,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就知道帽顶没有花心?”秦满天满不在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刘木匠说:“你知道他预备了那么好的装老衣裳吗?”这话把秦满天问愣了。秦帽顶连街上都很少去,他腿脚不行,眼罩儿也不行,跟人撞了脸才能看清是谁。村里流传着他的很多段子。有一天晚上吃了饭出来,见门口站了个人,他边打招呼边走了过去。“吃了?”他问。近前自己又说了声:“是电线杆子啊。”这样的段子有很多。他是不应该预备那么好的装老衣服,何况他是穷人,基本没啥收入。门楼接话儿说:“他活着就喜欢装神弄鬼。死了也不让你们太平。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穿多好的衣服也没用。过不了三天,就让虫子磕烂了。”刘木匠说:“话不能这样说,人活着求个体面,死了也求体面。我敢说,罕村没有比帽顶死得更体面的人了,他还不用去火葬场。”刘木匠用牙垢在粘烟纸,拧去了烟屁股,把烟卷插进嘴里,又说:“能穿这样一身衣服上路,死了也值了。”
门楼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刘木匠顶他:“那是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门楼故意问哪个时候。刘木匠朝棺木努了努嘴。门楼打了一个冷战,说我身子骨单薄,你可别咒我。
有关秦帽顶有没有花心的话题,抬花杠的人在路上又议论了起来。他们抬得很轻松,仿佛肩上的是个纸棺材,仿佛纸棺材里是空的。尾随着的女人和孩子都是这样议论,瞧大胖二胖,甩着手走路,像玩儿一样。秦满天扭着胯走路,像是在跳舞。只有凌方方脚步显得乱,他在右后边的位置,用的是左肩膀,稍微一偏头,就能看见棺木底下也盘着花。凌方方问二胖:“你说帽叔有过花心吗?”
二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说话的时候嘴总是似张不张,说:“我不知道。”
大胖在二胖的正前方,接话说:“除非他不长棒槌,是个傻子。”
秦满天说:“我跟你们说个笑话吧。有一年出河工住在太和,房东有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看上了秦帽顶。那年秦帽顶三十出头,也是光棍一条。老姑娘约他晚上去小树林,你们谁也猜不到秦帽顶是去了还是没去。”
大胖说他去了。
二胖说他没去。
凌方方总显小聪明,说他不是去了就是没去。
秦满天说:“天黑了以后,他找到了队长门把手,说英莲在小树林里等人呢。门把手多少鬼点子啊,长毛比猴都精。他说去指挥部开会,撒腿就往小树林跑。河工出完了,他也把英莲的肚子弄大了。门把手说英莲的肚子是秦帽顶弄大的,秦帽顶就在社员大会上做检讨,说不该弄大了英莲的肚子。有人问秦帽顶是怎么把英莲的肚子弄大的,秦帽顶说,他把棒槌借给队长使了……”
秦满天的周围围了许多人,都是女人。秦满天讲的这些事情,过去有三十年了。过去知道些情况的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有秦满天还记得,秦满天是一个记性好的人,什么事记下了,就再也忘不了。大家都斜着身子走,听秦满天讲笑话。门楼本来一直跟在后面偷着抽软中华,此刻跑上来两步,隔着那么多人头叫着秦满天的名字:“秦满天,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秦满天说:“我这样说就是负责任。”门楼说:“你这样诬陷人得有证据!”秦满天说:“秦帽顶就是证据。”门楼说:“你能让他给你做证吗?”正上到一个小土坎,前边的大胖忽然脚下绊蒜,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棺木朝外倾斜,一根杠子“咔吧”一声从托底的地方断了,棺材漏了下去,四个抬杠人不同程度地被杠头拨了一下,棺材“扑通”落到了地上。
凌方方和二胖被杠子打倒了,秦满天的脖子被杠头窝了一下,一片血红。
秦满天斜眼瞅着门楼:“这不就是证据?”
门楼一见就急了,说下午有事呢。家里的两头老母猪都要下猪了,抬个死人咋还这么不顺当呢?几个人坐在地上,谁都不说话,看着门楼着急。门楼开始数落秦满天,说你这么大岁数,还说那种着三不着两的话。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也是当爷的人了,我话重了对不起你孙子。门楼习惯性地掏出纸烟,是那盒软中华,自己抽出一支插进嘴里,并不让其他人。大胖二胖欠起了屁股,要过来抢,门楼赶紧把烟装进了口袋。门楼围着棺木转了转,说:“不用杠子能抬吗?我看你们玩似的,没有多沉吧。”二胖顺势把欠起的屁股放了下去,仰面朝天,撑着上半身。二胖说:“沉不沉你抬抬就知道了。”大胖也说:“我早上还没吃饭呢。”凌方方不言语。他的眼睛跟着门楼转,却什么也不说。他小时候得过软骨病,个子没长高。长大骨头不软了,人软。他是和二胖一齐被杠头拨倒的,可他早早爬了起来,眼睛盯着门楼,站到了自己的位置。门楼踢了棺材一脚,说:“死帽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村委开会的时候死。”秦满天说:“谁死也不会找时候。”门楼扯着嗓子说:“到底还抬不抬?”
秦满天说:“杠子断了,棺材就没法抬了。”
“早知这样,不如送火化厂了。”门楼嘟囔。“火葬场也他妈邪门儿,烧个死人还总涨价。什么时候咱们自己开一个,烧谁也不要钱。”
门楼有些巴结地看秦满天,他希望秦满天能笑一笑。可秦满天没瞅他,门楼说话还不如放屁。
门楼说两条道儿,一个是着人回村里取杠子,一个是多上人手,就这样把棺材抬到墓地去。大胖说:“多上人手,谁上?你上吧?”门楼说:“我身体不好。”大胖指着秦满天说:“老爷子五十大几了,你比他还不好?”门楼说:“村委派我来当执事,没派我抬棺材。”二胖说:“执事是鸡巴大个官。”大胖说:“没鸡巴大,可他在村里拿工资,你拿吗?”
门楼一筹莫展。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一抖,烟卷朝天冒烟。远处的拐弯处恍惚有人影,他想仔细看,可人影又被树木挡住了。看热闹的女人唧唧喳喳地说闲话,从秦帽顶的装老衣服,说到了凌元元丢进棺材里的那个黄绢包。门楼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胸口那块地方立刻有火炭儿一样,烫得难受。秦帽顶柜子里的那个包,就在那个位置贴着,不但烫,还会爬,抓得人心都是痒的。
他想到了秦帽顶是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人。秦帽顶是读书人,他喜欢装神弄鬼。
有人问凌方方知不知道那个黄绢包里放了啥,凌方方不屑地说:“管她的事。”
谁都知道凌方方说的是姐姐凌元元,而不是死人秦帽顶。
吴喜莲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门楼说:“我搭把手吧。”
“手”字说的是大音,仿佛不是搭一只手,而是要搭一千只手。吴喜莲高大的身躯没唤起门楼的意识和感觉,门楼鼻子里面“哼”了声,没理吴喜莲。
秦满天却站了起来,他脖子上被杠子窝出的那片红已经呈黑紫的颜色,可他没觉出疼。他对大胖和二胖哥俩说:“既然有人搭把手,就抬吧。”
杠子卸了下去。在棺木上下曾结成“花心”的绳子被团成了一团。几个人喊着号子把棺材托举起来,放到了肩上。吴喜莲说:“棺材里头是空的吧?咋一点分量也没有呢?”
大胖给二胖丢了个眼色,两人一松肩,吴喜莲就“哎呀”了一声。
五
罕村的东北方向有条河,叫周河。河边有堤,堤上都是柴榆树。许多年过去了,树变老了,却没有长多粗。树老皮先老,那些结成疤的树皮把枝干紧紧箍住了,那些树长也不是,不长也不是。硬憋,把躯干上憋出了许多瘤子。凌元元把那些瘤子指给张大飙看,说小时候没有这样,树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树皮也有横七竖八的裂纹,但有光滑平展的地方,榆钱也长得丰茂。瘤子长在树的身上不算什么,蘑菇,木耳,灵芝,叫什么都行。长人身上就不行了,是癌,没治。人又长各种各样的癌,长什么地方叫什么癌,有法子叫,却没法子治。
张大飙愣愣地看一棵树,看了好半天。那棵树有一块疤,曾经是椭圆形,像女人的会阴。如今疤长长了,中间长出一只耳朵,更怪模怪样了。张大飙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张大飙说:“我们小时候爬过这棵树,在这棵树上撸过榆钱。”凌元元说:“还发生过别的事,你想想。”张大飙说:“对,我们还在树下喊过广播。”广播筒就是报纸卷成喇叭状,喊广播的人嘴对着喇叭筒,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现在开始广播”。广播都是凌元元喊,门雪天管念。有时候张大飙喊,门楼或田小丽管念。内容都是报纸上的新闻稿,人民日报的头版内容。有时也喊“社论”,男一声女一声,就像眼下的新闻播音员一样。喊广播是力气活儿,因为努力要把声音送出去,嗓子有撕裂的危险。
门雪天和门楼从不喊广播。门楼长年咳嗽,脸憋得鲜红,一篇文章都念不下来,更遑论“喊”了。他念的时候,田小丽在一边闲着。他念不下去了,田小丽才接过来。门雪天一方面爱惜自己的嗓子,她说将来想进县剧团;一方面嫉妒凌元元,凌元元的嗓子又脆又亮,如果县剧团真的来村里招演员,被招走的说不定会是她。
有一次凌元元感冒了,嗓子疼得冒火。那天凌元元不想喊,说喊了别人也听不见。其实凌元元不感冒的时候别人又何曾听见呢。这段河堤的下边是一个水坑,水坑上边最近的房子离河堤也有五十米,房子还是背对着河堤。从报纸筒传出的声音能否撞到那座房的房身上非常值得怀疑。凌元元不想喊广播,门雪天非常生气。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大鼻子尼克松来了,美帝国主义来了,你不喊广播就是政治问题。”门雪天不但拿着报纸,还拿着自己写的标语口号,说毛主席接见尼克松肯定不是真心的,他老人家不是真的想接见他,而是用的什么计谋。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全体社员知道呢?门雪天的嘴茬子非常厉害,一通话说得凌元元哑口无言。凌元元只得一遍一遍地喊那些标语口号、新闻、社论,一遍不行要喊两遍。张大飙想替代都不行,门雪天说,这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能不能留在这支游击队里,就看你这个时候的表现。
他们不但喊广播,还做好事。割草的时候顺着放水的水渠走,注意哪里开了口子。晚上去给生产队砸炕坯,一砸能砸到半夜。转天一大早车把式找上门来,说这些炕坯是要整块拉到地里去砸的,这样早砸碎了,下雨会损失肥力,还不好装车。车把式说,有力气别到处瞎使,攒着点,省得费饭。可在学校里他们的名声却很响,他们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有人记录在案,开始是全学校的学生向他们学习,后来已经推广到全公社了,门雪天还到外边做了两场报告,稿子都是她自己写的,署名是“游击队队长门雪天”。
也有人说他们这个组织叫“游击队”不妥帖,说你们又没有对敌作战,怎么能叫游击队呢?可门雪天说:“我们要和隐蔽的敌人作战,怎么就不能叫游击队呢?”后来“游击队”的称呼就逐渐被人认同了,就连那些反对的人,也觉得叫“游击队”响亮。
很多同学都想加入他们这支队伍,好沾点荣誉。门雪天态度坚决地反对。她认为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现在他们这个组织人不多不少正好,而且都听她的。
凌元元那晚喊完广播以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忽然长出了许多肉,咽口唾沫都难。门雪天却很兴奋,她说凌元元喊这一晚上足以气死美帝国主义,比使用飞机大炮效果都好。
张大飙说,你说怪不怪,不站到这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站到这里什么都想起来了。凌元元问他还想起了什么,张大飙就指树上的那块疤,问她记不记得当初的图案。凌元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记得。嘴上说不记得了,可脸上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说,哪会不记得呢。小时候把小腿和大腿抿到一处,手指往下一按,就出现一个图形,图形就像当时的树疤一样。很多同学上课都做那种小动作,男同学做给女同学看,或女同学做给男同学看。凌元元一直很害羞,她第一次做的时候就坐在这里,抬脸就看见了树上的那块疤。当时穿了长裤,完全是下意识的,凌元元把裤腿撸到了膝盖上边,把小腿大腿抿到一起,手指往下一按,恰好被张大飙看见了。
张大飙要求看看真的。凌元元扭捏了一下,就把裤子拉了下来。张大飙弯着身子匍匐下去,脸几乎贴到了凌元元的大腿内侧,他一下子就对那里着了迷。
凌元元说:“你真流氓,瞅人家那么大半天。”
张大飙说:“我将来要娶你当老婆,天天瞅你。”
后来张大飙当了兵,凌元元考了学,两人都把这茬儿忘了。再见面,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在城里的住处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中心广场。上下班走一条路,可他们在路上很少撞见。
凌元元说:“你真不记得喊广播的事了?”
张大飙说:“咳,我以为你说什么呢。”
凌元元说:“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喊完广播以后的事。那个晚上天很黑,天上飞着成群的蝙蝠。我们从这里下了河堤,一直朝前走,发现河套里有座‘飞机场’……”
凌元元一点一点地说,边说边注意张大飙的表情。张大飙仰脸看天,天上有块云彩像只狗。张大飙孩子一样热烈地说:“快看!快看!”
那只“狗”像在水里一样游走了。
凌元元叹了口气。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朝这边走来,她的孩子在她的背上睡着了。张大飙和凌元元都不认识是谁家的媳妇,只注意到那孩子新剃了头,顶上却是一条冲天辫儿。
凌元元说:“前边怎么停下了,送葬还有歇脚的道理?”
凌元元是对张大飙说的。媳妇却停了脚步,回过身来说:“邪性,杠折了。帽顶老爷子就是不一般,死了也得折腾一下那些人。”
凌元元想往前走,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为帽叔做点什么,却被张大飙拦住了。张大飙说:“你去也没用,我们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帽叔是有点邪性,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元元说:“他想这么做。”
张大飙说:“你是怎么回事?”
凌元元问什么怎么回事,张大飙说:“你昨天来的,今天帽叔死了,就像你们俩约好的。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包,里面装了什么?”
凌元元的半条手臂立时有些凉,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凌元元望着眼前一棵一棵的柴榆树,许多年过去了,它们似乎还那样。凌元元有些犹疑地说:“一早我去看帽叔,帽叔交代我做这件事,我没问里面装了什么。”
张大飙问:“帽叔是怎么交代的?”
凌元元说:“也没怎么交代。他就说把这个东西放到棺材里。”
张大飙:“没说别的?”
凌元元简单地说:“没说。”
“不过,”凌元元又说,“帽叔早就说过,他会死在榆钱开花的季节。”
张大飙有些不耐烦,说:“又来了。鬼都不会相信他的话。”
凌元元说:“你不信?”
张大飙说:“不信。”
凌元元说:“我信。”
整个大堤上的榆钱都在招招摇摇。
凌元元又说:“我猜,帽叔是想把榆钱当纸钱--他知道不会有人给料理身后事,他说过榆钱就是纸钱,外边是圆的,里边是方的。死在这个季节是天葬--是老天在厚葬一个人。帽叔还问我,罕村这么大,有谁死在这个季节吗?帽叔说,没有!”
张大飙看了凌元元一眼,说:“不是你神经就是他神经,我都起冷痱子了。这响晴薄日的,你可别装神弄鬼。我知道你对帽叔好,你可怜他。我就不明白了,罕村值得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凌元元说:“帽叔与别人不一样。”
张大飙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他什么时候镶了一颗牙,牙套还戴着。他笑的时候嘴角一牵,牙套就露在了外面。张大飙说:“榆钱就是榆钱,哪有什么外圆内方。中国人想钱都想疯了。”
凌元元说:“我总觉得帽叔不是简单人。”
张大飙说:“一个老光棍,识得几个字,会说几句有关阴阳八卦的话,还有什么?”
凌元元说:“许多人在这个份上活着就像死了。帽叔却死了就像活着。”
张大飙说:“危言耸听。”
凌元元说:“你不懂。”
张大飙挑衅:“你都懂什么?”
一股风吹了过来,带来了河水的湿腥气。凌元元在风中抿了抿头发,看也不看张大飙。凌元元说:“大飙哥,你把什么都忘了。”
凌元元说:“都忘了。”
这时候吴喜莲走了过来,吴喜莲头和肩膀都歪着走路,仿佛她嫌自己高,有意把身子错开半截。她的大脚板子踏在地上“噔噔”响,她可不像七十几的人。凌元元问她怎么先回来了。吴喜莲说,该做饭了。家里的老头就怕饭晚,晚了跟她凿饥荒。凌元元听懂了“凿饥荒”就是跟她过不去的意思,也知道吴喜莲打年轻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凌元元问:“姑爷爷他还好吧?”吴喜莲是当庄的娘家,所以对她的称呼都是做姑娘时延续下来的,她辈儿大。吴喜莲说:“庄稼人有啥好不好的,对付活着。对了,你是城里人,见识多,知道帽顶老爷子置办这套装裹要多少钱?”
凌元元摇头说:“不知道。”
她又用下巴问张大飙,张大飙用手捂着点火,假装没看见。
吴喜莲叹了口气,说:“我预备下的衣服都是小布子的(注:棉的,但不是好棉布。薄,布幅短,他们舍不得花钱买好面料),要是能穿那样一身衣服上路,也不枉死一回。你说是不是?”
凌元元说:“帽叔也不愿意死,他是没办法。”
吴喜莲说:“他咋没办法,他有的是办法。”
凌元元问有什么办法。吴喜莲说他会念咒。有一次,吴喜莲偏头痛,就是帽叔念咒给念好的。那些符咒画在白纸上,帽叔念完,拿到十字路口烧了。你说灵不灵,帽叔烧完我的偏头疼就好了。凌元元刚要问符咒的事儿,张大飙不耐烦,截断了话头。
张大飙问死人入葬了没有。吴喜莲说:“他们吵架呢,秦满天和门楼吵起来了,还差点动了手。”
凌元元又想问,却被张大飙拉着往前走。张大飙说:“听她说话我自己都觉得舌头厚一寸。咱们过去看看,埋个死人咋还这么不太平。”
两个人往前走,却被吴喜莲叫住了。吴喜莲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忽然说:“你离婚了,他也离婚了,你们俩又年貌相当,咋不结婚呢?”
这话来得突兀,凌元元一点准备也没有,让吴喜莲说得脸都热了。张大飙却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说:“不用你操心。”
吴喜莲说:“你们俩也般配。”
凌元元回头问:“我们般配么?”
天上一大群鸟飞了过来,说喜鹊不像喜鹊,说鸽子不像鸽子,个个都是红嘴巴。鸟群“嘎嘎”叫着停在了一片榆树上,动静很大地啄食榆钱。张大飙问这是什么鸟,凌元元没好气地说,反正不是好鸟。
六
秦帽顶已经入土了。
在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让执事门楼很不耐烦。几个人把棺材抬到墓地,秦满天就抱怨墓子打小了,也浅。说又不是骨灰盒,咋能把坑挖这么浅呢?
谁都得承认墓子是小,也浅。这里是河滩地,骨碌骨碌到处是石头蛋子,一锨挖下去,咔嚓咔嚓乱响。这些年都是埋骨灰,挖个两三尺深就行了。人们今天打墓子,也基本是照骨灰盒的标准。这个时候小也就小了,浅也就浅了,谁再说什么,也就落个闲说话。
问题是秦满天指挥大胖二胖凌方方把棺材放到了坑外的暄土上。门楼看出端倪就喊:“直接放坑里,直接放坑里!”凌方方是想那样做,可秦满天提前把棺材从肩上卸下来,在墓坑外边松了手。太阳已经正午了,村委们早该散会了。村委们散会直接去二妹子酒家,在那里吃大饼卷猪头脸子。大饼是杏核油烙的,想多少层就有多少层。猪头脸子肥而不腻,顶风能香出三里地。早上村主任交代说,门楼把这边的事结了就直接上二妹子。门楼应了。主任又说,你得看着把老爷子直接放坑里,并妥善做好群众工作。我们今天埋老爷子,不代表明天可以埋别人。如果谁要乱咬,就让他出丧葬费,把火葬场的火化车叫来。烧一个人七八百,骨灰盒一两千,最少让他损失几千。
门楼本来想好歹赶过去,吃上一口,然后就回家侍候母猪。门楼媳妇有点“两半粘儿”,干力气活行,干巧妙活不行。两件事都很紧急,因为门楼知道,自己只能去赶饭,村委们不会等自己。所以秦帽顶的棺材如果直接放进坑里,他转身就可以走了。
正午的太阳把所有人的脑门儿都晒出油来了,也晒出了火气。棺材一落地,门楼就疯了似的嚷:“没告诉你直接放坑里吗?都长耳朵没有!都长耳朵没有!”一遍不行,又嚷了一遍。秦满天没有理他,而是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木锨,下到了墓坑里。门楼脸都绿了,往墓坑里踹了一下土,有个土坷垃正好崩到了秦满天的身上。秦满天骂了一句“王八蛋”,高举起铁锨拍了过去。“啪”的一声,铁锨拍到了门楼的脚印上,把脚印拍没了。秦满天不解气,又追着拍了一下。门楼跳着脚骂:“秦满天,老叫驴,你不得好死!”
秦满天却没再理他,收回木锨开始清理墓道。第一掀下去,秦满天就觉出了锨底下有点异常,咔哧咔哧的声音。跺跺脚,也呼扇呼扇的。用木锨柄往地下钉钉,竟戳出了个洞。秦满天不敢动了,小心地把脚移到了边上土厚的地方。抬脸看了看周围,好些人都小燕儿似的围了过来,看他戳出来的那个洞。凌方方经常看电视,显得比别人有见识,他招呼门楼说:“你过来看看,别是挖到古墓了吧?要是真挖到古墓,得向政府报告呢。”门楼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正碰上秦满天挖上来一锨土,土里有木头渣子。门楼用脚扒拉开看了看,木头渣子上似乎有红油漆。门楼说:“鸡巴古墓,净胡扯。”秦满天也上来了,也用脚扒拉着看了看,秦满天说:“另打个墓子吧,这里埋着人呢。”
门楼说:“不行。”
凌方方说:“土坷垃里都有先人的骨血。”
凌方方这是在为门楼说话。他的意思是,到处都有先人的骨血,所以没有必要另打墓子。
可没有人理他。
秦满天看了看周围,前方是那条周河,河的对岸是个胳膊肘弯儿,这个墓子的头正好对着那个弯儿。不会有谁刻意这么做,都是碰巧的事。
秦满天对门楼说:“你遇到麻烦了。”
门楼的脊梁有些凉,可他不明白秦满天为啥这样说。
秦满天说:“你最好回家问问门把手,问他秦帽顶是不是应该埋在这儿。”
门楼这回自以为听明白了,他朝周围的人招了招,说:“都搁把手,抬!快把他好歹埋了,别耽搁回家吃饭!”并摆出没有你秦满天我也能行的架势,以身作则,站到了棺材头的位置。
秦满天拍拍屁股走了。既然门楼当家,那就让他当好了。身后“咣当”一声,棺材落进墓道里了。几把铁锨同时往坑里填土。二胖调侃说:“老爷子,安息吧。”
大胖对凌方方说:“你姐把啥东西扔棺材里了,不会是一块金砖吧。”
凌方方说:“真要是金砖,我现在就跳下去把它拿上来。”
门楼忽地冒出了一身虚汗。胸口那儿又隐隐有了烧灼的感觉。他蹲下身去攥住了一把土,土是湿的,凉的。土里有一只盖盖虫,被门楼一碰,就团成了豆粒儿大小的蛋蛋。
门楼把虫子捏死了。
门楼站起身,朝大路走去。二妹子酒家开在路边上,离这里并不很远。门楼已经闻到猪头脸子的香味了。门楼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回头吩咐说:“土少从别处挖,坟攒大点。”
凌方方应:“你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