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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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13 12:29
没想到我无意中来到了一个先进单位,这里的钢产量全县第一,据说上面马上要在这里召开全县的表彰大会了。
开会那天,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人在不干活的时候体积变得更大了似的,高音喇叭时而含混不清,时而尖啸不止,领导们都像是含着大萝卜在说话,从头到尾,我没听清过一个字。
人群一阵骚动,我被密集的人流抬起来,脚尖离地,身不由己,水草似的飘浮。没多久,人流一松,我落到了地上。
一群人穿行在人海中,像一把利剑劈入海里,大家慌忙避让,这才是我啪地落到地上的原因。
嗡嗡的议论声中,我听进了先进个人几个字,原来这是一支由各地的先进工作者组成的队伍,他们戴着大红花,走下主席台,接受群众的注目礼,然后挨个挨个地参观这里的炼钢炉。我所在的地方,正好靠近炉门。我想离这里远一点,但我挤不动,人群挤得像铁桶一般坚硬。
利剑似的队伍里,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张汗涔涔热腾腾的脸。
突然,就像有人在空中甩了一声皮鞭,我看见光中了,原来他当先进了,胸前挂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我想叫他,马上想起来,还是不出声的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也扫过我的脸,我猜他肯定没有认出我来,因为他的视线那么光滑,那么平静,一点都不像认出了旧识的样子。
队伍依次爬上炼钢炉,又从另一侧下去,下面的群众仰望着上面的英雄。他们当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女的。突然,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我跟光中的眼睛又碰了一下,但很短暂,像风过树梢,来不及留意,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的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河里摇来一条船,几个人下了船,直奔指挥部那边,有人说,恐怕又有会要开了。
高音喇叭里一阵响,又在播送通知,各组人员马上回到原位,列队集合。
工地上腾起一片欢呼。上一次也播送过这样的通知,于是马上集合,站队,静静等候,结果领导们过来了,一人发了一条毛巾。这回又会发什么东西呢?
人一闲,就容易叽叽喳喳,等待的过程中,工地上的喧闹声吵得我耳根子发麻。我蹲下来,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地思索自己的出路。听说炼钢的事就要告一段落,没有了工地,我到哪里去藏身呢?
实在没有出路的话,不如屏住气,往河里一跳,最多两分钟,就完蛋了。只是决心难下,唉!人是多么贪生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得死。
你,站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打头的那个人有点面熟,正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
再往后一看,光中就站在那个人的后面。我明白了。
同时也轻松了,再也不用去想没有了工地我该去哪里的事。
途中,光中找到机会,压低声跟我说:我是为你好。
我看也不看他,说:师父、你的洞口加上这一次,三次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你在冤枉我。
过了白河,一踏上覆船山的地界,光中就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几个人自始至终把我围在中间,是怕我逃跑吗?那为什么不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呢?还有,那些人对我并不凶,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都是跟我的事情没什么关系的闲话。
前方,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岔路口,见到我们,撒腿就往回跑。
停放过七具尸体的草棚门口,黑压压坐满了人。
队长从人群中站起来,所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不出声地望着我,他们全都有着同样的古怪眼神,千真万确,那眼神里没有歹意,我确信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总算把你找回来了!队长上前一步说:有件事得跟你讲清楚,我们改变主意了,你不想结婚,我们也不强迫你,我们甚至可以支持你,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吧,房子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帮你解决,我们会把磨房修整得跟真的房子一样。队长眼里布满血丝,红脸膛有些发黑,像红过了头,变焦了似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惊慌的目光四处扑腾,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黄金明,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队长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
你不必看他了,他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们本来也还没有正式结婚,正好,否则事情还有点麻烦。
队长转向那些人: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这样,想要退出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要签了字又后悔,也不要签了字不当回事,谁要是出去瞎说,说漏了嘴,谁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站在第一排的人。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还给队长:还是先给她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段抄得工工整整的文字。
秘密协定
甲方:覆船山全体社员
乙方:慧德
经集体讨论决定,在覆船山秘密恢复慧德出家人身份,为了保守这一秘密,甲乙双方需遵守如下约定:
乙方须在表面上维持还俗迹象,如:禁止一切宗教活动,和社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自食其力,等等,过典型的农民生活。
为防不测,乙方对外的身份须重新确定。她的身份是:外嫁他村,因无生育能力,被男方休回娘家,又因娘家父母早亡,现独自居住。
甲方负责为乙方营造安全的外部环境,乙方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甲乙双方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份协议的内容,一经发现有所泄露,若是甲方的责任,将严惩责任人,包括将其全家从覆船山驱逐出去。若是乙方的责任,则乙方必须立即回到丈夫身边,过实质上的俗世生活。
队长从我手里拿过《秘密协定》,传给大家,对我说:从今天起,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山上的慧德,但表面上,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没什么特殊,懂了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但只要不去黄金明家,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我们要是不听话,上面不会放过我们。
天哪!队长这是怎么啦?这个转变也太大了,我实在有点看不懂。
有人在下面喊:队长,她好像还是没弄明白呢,跟她直说吧,这事不说穿,迟早要出事。
就是,直说吧,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
队长清了下嗓子,用眼睛压下了他们的聒噪。
慧德,我问你,这个协定,你真的看懂了吗?你跟我说说,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用去黄金明家了。
队长挠了挠头皮:你只领会了一层意思,还有好几层意思呢,你听好了,为你这件事,我本人,我们大家,都是担了很大风险的,我们共同决定,违抗上级命令把你保护起来,表面上你已经还俗了,是个普通农民了,但实际上,我们允许你还是当你的尼姑,只是要悄悄儿的,别让外人知道就行。黄金明那里我们也跟他讲清楚了,你们的婚姻无效,黄金明不敢对你再有想法了。万一有外人问起来,不要提到还俗啊什么的,直接说你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休回了娘家。这回你听懂了吧?可千万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说出去,一旦说出去,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话我都听懂了,协定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个巨大的转变从何而来。
队长转向那些人:
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守紧你们那张破嘴,谁要是说出去,老子整死他,特别是这次事故中死了人的,我跟你们说,这是个机会,赶紧将功补过,不然你们家还要死人。
坐着的人个个张着嘴,紧张地看着队长的脸。
那张纸在人群中缓慢传递,每个人都在协议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回到队长手中,他数了数那些名字,又点了点在座的实际人数,数字不错,才放心地折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
下面进行第二个项目,宣誓。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一起来:我宣誓,严守秘密,绝不外传,如有违反,天诛地灭,全家死光。
男人们乖乖地齐声朗诵。
誓也宣了,不怕继续死人的话,你们就出去乱说吧,我不怕你们推卸责任,你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的,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是在上面签了个名字,不存在带不带头的问题。
我又回到磨房,整理散了一地的干稻草,整理到一半,一头倒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黄金明过来摇醒了我。他给我拿了床被子来。
你呢?我知道他只有一床被子。
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
哎!我叫住了他。
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你别管那么多,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反正对你没坏处。
到底是为什么嘛?
你自己想嘛,你师父的事,还有锅炉爆炸的事,两件事连起来想一想就知道,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他们害怕了,你一走,他们更加害怕,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都没这样想过。
嘘!你傻不傻呀,让他们去怕呀,他们不怕,还有你的活路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有人在检修屋顶,草屑掉了我一身。我起身来到屋外,门口堆满了东西:扫帚,菜刀,砧板,碗筷,脚盆,旧衣服,晾衣杆,每样东西上都写有名字,某某某送,某某某赠,就在我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小块肥皂丢了过来,滚了两下,停在我脚边,回头一看,一个扛着扁担的男人正匆匆走在十米开外的小路上,毫不例外,肥皂上也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赠送者的名字。扛扁担的男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面带羞愧地说:其实那天,我真的提醒过他们,我说这么干要不得,但没人听我,你也知道,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当地人,我是这里的上门女婿。
不等我问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就走远了。
我造了个册子,把这些礼品都登记起来,然后开始用这些捐赠的物品布置新家,边干边想:一码归一码,我会回报你们的,我不会让你们白白捐赠的。
光中来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的,什么都没带,他是唯一一个不送礼物的人。
你得感谢我,是我提醒他们,我牵着他们的鼻子在脑壳里转了几个弯,把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他们才开始害怕,越想越怕,到处找你,结果我无意中碰到了你。本想当时就把你带回来的,但我怕人家说闲话,还是让他们去把你弄回来吧。
我觉得他不像在编瞎话,便允许他参观我的新家。
他问我为什么要记下那些账目,我说以便另一种方式来回报他们。
他看着那些名字说:不用回报,是他们欠你师父的,他们当时都在旁边,不是动了手,就是动了嘴,这些破烂东西根本无法弥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我隐约觉得,我不应该把它们扔出去,相反,我应该微笑着收下它们,就像接纳他们的悔意一样。
光中临走前才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袜子来,还是新的,两只连在一起,上面贴着个椭圆形的纸标签。原来他也带了礼物来。他叮嘱我:别让人家看到。我坚决不要,塞回他手里,他突然生气了:听话!吼完,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他妈去药师庵,正好那天我受罚了,我贪早床,师父叫了三遍还不肯起,师父就罚我挑一天水,我担着两桶水在山路上边走边哭,光中走过来,要接过我的水桶,我死活不让,光中也像今天这样吼过:听话!不由分说,夺去了我的扁担。快到门口的时候,光中停下来,把扁担交给我,免得被师父知道,加重处罚。
也许他有他的不得已,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这样想。
我很快就开始了我的报答。白天,我站在齐大腿跟的河水里,一刻不停地洗河沙,人家歇晌,我不歇,活就这么多,我多干一点,别人就可以少干一点。实在不行了,蹲下来喘口气再接着干。
收工之后,我走进一户人家的菜园,里面的杂草长得比蔬菜还高,我拔光了那些杂草,主人才大惊小怪地赶过来:哪能要你干呢?多不好意思啊,快进来坐会儿,吃了晚饭再走。我拍拍两手,抬腿就跑。一个患了青光眼的老人,常年不能出门,我去把她牵了出来,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把时辰。一个生产时落下毛病的妇女,常年在家躺着,不敢晒太阳,不敢吹风,我去她家,为她洗衣做饭,陪她说话。一只迷路的小羊站在路口咩咩地叫,它的主人忘了把它收回去,我去牵着它喝水,兜圈子,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寻了过来。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尽量把这样的回报平均分摊到每户人家。我把我的义务帮工逐笔逐笔记下来,我想做完一轮,从头再来,循环往复下去。
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一夜噩梦过后,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蜂飞蝶舞的花园里。
我忍不住又给佛祖写信了。
至尊佛祖: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法力,您让那些人觉醒过来,自省,自纠,而我竟差点对他们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们身上的污秽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原来不是,他们只是被暂时蒙蔽了,您用您的法力,为他们拂去了那层蒙蔽,他们马上清醒过来。看来,他们的天性还是向善的。反过来看,该受到苛责的其实是我,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帮他们除去那层蒙蔽,而是计较他们在蒙蔽之下有所偏差的举止呢?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最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傅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乎乎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最无遮挡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
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
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
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然后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思索。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不愿意的方向发展,那纸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我好像成了一个示众者,一个被迫执行命令的人,当他们把我的自愿变成非自愿的时候,我感到我正在遭受奇耻大辱。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正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从明天起,我会视这监牢如花园,做一个心情愉快的社员,做一个安稳如山平静如水的卑微的信徒,做中国最后一个经得起各方挑剔的尼姑。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辞,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
光中妈砰砰砰打开每一扇门,连衣柜门都打开了,人们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会,就理直气壮地搜寻起来,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里,到处都看一看,摸一摸,结果一致赞叹:光中妈,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结实啊。
光中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不是来看家具的,我养的鸡呢?找到半根鸡毛没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鸡是活的,这么翻腾,都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了。
队长走到来凤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知道你现在有点矛盾,不想揭发她,因为她毕竟是光中的妈,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经揭发她了,我还犯了罪?
就因为你的揭发不彻底,不但把我们置于尴尬境地,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如果我们现在向上面汇报的话,上面要是追究下来,是要连你一起问责的。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你告诉我们,还是我们马上向上面汇报,让上面下来查?上面肯定会有手段查出来的。
来凤想了想,轻声对队长说: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山墙来到屋后,屋后是竹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几乎掩住了青瓦檐,来凤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个栅栏似的鸡笼镶嵌在墙体上。队长笑了:亏她想得出来。来凤说,那里面是她的卧室,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当即召开现场会,鸡笼被取下来,捣毁了,七只小鸡拿细绳子绑了,一起提到食堂那边,厨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鸡都不大,焖来吃,连骨头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妈年纪大的份上,也许是看在她为食堂贡献了七只小鸡的份上,没给她绑绳子,只让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着腰。
光中本来应该去陪斗,但光中妈说:男人家哪会插手这些家务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妈说这话时,狠狠地刮了来凤一眼,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凤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这人没有害人之心,我本来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说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不信。但我不会那么说,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遭报应。
来凤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退到人墙后面去了。
队长还没宣布开始,光中妈就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只想给我儿子弄点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没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讲还是我讲?队长吼停了她,叽里哇啦讲了一通形势,就冲她发问,为啥要不听指挥、违反政策、自行其事?她不吭声,两腿站得直直的,可我发现,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队长又问她,总共吃过多少只鸡,多少只鸡蛋,为了喂养这些鸡,偷了多少生产队的粮食?她还是不吭声,但两条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蜡烛越烧越短一样。最后说到惩罚,是上交矛盾把光中妈捆到大队去,还是在小队里直接表示一下,队长决定发扬一下民主,请大家表决。队长刚一说完,光中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跪在地上,两只膝盖捣着沿人墙走了一圈,双手不停地打着拱。见光中这模样,光中妈的双腿竟似插进了土里,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终决定,不给上级添麻烦了,就在队里解决,彻底搜查,没收一切可以在家开火的家伙什,山墙上挂出鸡笼的那个洞也要堵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检查一遍,省得她再动什么别的脑筋。
该拿的都拿走了,该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从撤退的大部队里溜出来,我想帮他们收拾收拾,顺便安慰一番,如果师父还在,她也会在这种时刻留下来的。
光中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见我还在,陡地冲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的一口牙齿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残缺不全了。
真丢人呀,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带累家里人都脸上无光。
不算丢人,母亲心疼孩子,要饭都不丢人,何况是养几只鸡。我要是光中,感激还来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妈一把抱住我,一边死死地往她身上贴,一边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亲生儿都没你贴心哪,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闺女啊。
只能任她抱着我哭,抱着我摇,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尴尬过。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扫院子,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想要从我身上拿开他妈的手。
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个二百五算了。
滚!光中妈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个家没我活的地方了,儿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铺,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个住处,我走了,他们就快活了。
妈,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去讨点老鼠药回来,我跟她还有孩子我们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伤心。
光中说完就往外走,光中妈猛地止住哭:你给我回来!
光中转身走了过来。
你不是想叫我原谅她吗?可以,你去把她叫过来,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正好今天慧德也在,可以帮忙做个见证。按说今天把她打死都是活该,但我宽宏大量,放她一马,你只要给我把她的嘴打到流血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见到血,否则我就不原谅她。
光中看看我。我开始劝说光中妈: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了解一下再说。
但光中妈一脸决绝:你说什么都没用,你说得越多,我只会火气越大。我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光中迟疑了一下,进屋去了。不一会,就听见屋里有争执。
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不把我的姑娘当自己人,又不是我在外面生的私孩子,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那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瞎说一气。
我哪里瞎说了?我说的不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当我不想说的时候,是队长在逼迫我,我不说不行。
说破天去,她是你的长辈,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她。你跟我出去,向她认个错,让她出口气。
两人又纠扯了一会,光中出来了,站在门口,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来凤也低着头出来了。两人并排站在光中妈面前。
光中妈出乎意料地平静:你也不用跟我认什么错,你没错,你年轻,觉悟高,我老了,没用了,当然可以踩在脚下。但是,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我儿子,以后说起来,他就是被抄过家的人,你这是断了他的前程知道吗?
我没有,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你当然没这么想过,因为你那个猪脑壳根本想不到,光中,给我打她,打到她记得,不让她长点记性,她以后还要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光中好像没料到命令来得这么突然,傻傻地站着,抬不起手来。
打呀,你今天要是不打,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院子边上就有个石磙,光中妈往那边扫了一眼,似在选择一头撞上去的角度。
我还没想出来该如何劝说,只见眼前一晃,光中的胳膊带着风在空中划了一下,来凤就倒在地上了。
居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个装满粮食的口袋,骇得我赶紧回头看光中妈,她也是一脸惊慌。难道光中这一抡,竟把她打死了?
光中蹲下去,轻声喊着来凤,喊了四五声,来凤动了一下。光中妈鼻子里一哼,扭过脸去。
来凤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脸对脸望着光中,半晌,一口血水狠狠啐在光中脸上。
我们离婚!现在就去离!现在!
争吵了大半夜,双方各让一步,选了个折中的方案:不离婚,但要分家,光中妈跟光中一家,来凤跟女儿明珠一家。正屋归光中,偏屋归来凤。
我松了一口气,分家总比离婚好,分家只是家庭内部的秘密,外人看来,还是一家人。
慧德,你帮我们做个见证,从此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她走运,我们不沾她的光,她背时,我们也不搭救她,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吃山珍海味,那是我们的本事,闻都不会拿给她闻一下,我们饿肚子,也不找她要一颗米。
我不能做这样的见证,我应该帮你们说和才对。
不可能的。从现在起,你也要拿出你的立场来,到底是去她家,让她招待你,还是来我们家,做我们的客人。
我还是回去吧。我趁机逃了出来。
食堂又撤销了,各家各户重新领回了当初交上去的锅碗和筷子,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又开始竖起道道炊烟。
队长向我们宣布,上面就要下来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个人白天将跟我们一起劳动,晚上要住在我们某户人家家里。
很多人报名,要求工作组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队长一一核实这些人的家境。
你家里人那么多,腾得出一间房来吗?你家里连床都没有一张,全家人都挤在一个土台子上,也好意思报名!你家全是女人,不行,人家可是个大老爷们。你家太邋遢了,我亲眼看见过你们家晾出来的洗澡毛巾,跟我家抹布差不多。
核实到光中这里的时候,队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你家嘛,条件还可以,房子够住,收拾得也还不错,你妈又会做吃的,好吧,就是你家,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没过多久,光中家传来砸墙的声音,许多人都听见了,光中放出话来,说是为了迎接工作组的人,要修整一下厕所。只有我知道,这声音跟厕所没关系,光中是在砸卧室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分家那天,光中妈做了指示,要把那扇门封起来,把一个家正式分成两个家。
从批判会那天开始,来凤和明珠在偏屋里一住就是两年。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我被来凤请到了家,亲眼见证了那个刚刚被打穿的门洞。
还是要你来帮我们做个见证,我是不想跟他们和好的,因为感情上没到那个地步,如今他们为了把工作组的同志请到家里来,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说要和好,这不是欺负人吗?哪天工作组的人走了呢?难道等他走了我们再分一次吗?所以这回得立个字据给我,要和,可以,我做做好事,帮他们一把,条件是不能再分,我姑娘一天天大了,让她看到我们一家人过成这样,不好。
她说这话时,光中妈黑着脸立在一边,果然感情上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光中,这个字据能不能立。
当然要立啦,我妈那个人,固执得要命,她恨不得把来凤赶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你呢?你希望怎样?
我能怎么样?我只求她们能够和睦相处。
再回头看光中妈,突然觉得她特别可怜,她大概还以为光中当真跟她穿一条裤子呢,岂知人家早就叛变了。
立完字据,我被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我看出来了,这顿饭对这个家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很谦和、温柔,就连光中妈都是,看来平时那副恨声不绝的样子并不一定是真的内心流露。
从那以后,光中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比往日要长一些,大家都在想,光中妈这回有得忙了,一定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工作组的同志笼络好。
从我家里看出去,能看到光中家的屋顶,以及屋前的小片空地,以前总能看见光中妈坐在那里择菜、洗衣服,现在却只能看到光中和工作组的同志在一起下棋,摇着扇子喝茶,偶尔也能看到光中的女儿头重脚轻地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冬天,吴同志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些扛着仪器的人,他说那都是些很有名气的水利专家,他们有的从陆城来,也有打宜昌、武汉来,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折叠的尺子,耳朵上夹着笔,在地里嘟囔着量来量去,踏来踏去,像风水先生勘地。上面有指示,这里要修建一座水库,占地几十亩,水库建成之后,就算天不下雨,也能灌渠引水,想浇哪块地就浇哪块地,再也不会有因为水源带来的产量丰歉问题。
下一回,专家们坐了吉普车来,因为公路不通,车只能停在三里路外的小镇上,吴同志带信过来,叫派几个人去扛东西。带信的人见是吴同志的吩咐,理所当然就去找了光中,光中临时吆喝了几个人,去了才知道,这回有仪器,也有专家们的铺盖和生活用品。专家们也不休息,一下车就直往地里奔,几个扛仪器的跟在他们身后跑,跑着跑着,一些人停了下来,因为不是每宗仪器都用得着,而他们又不知道下一刻会用上哪宗仪器,就坐在地上等专家来点名。光中扛的是水平仪,用得最多,一直跟在后面追着跑。专家们用得顺手,就开始表扬他:你这个同志真不错,工作积极又主动。一得表扬,光中就来劲了,到了吃饭时间,专家们坐下来吃干粮,光中既不回去吃饭,也不在一旁傻坐着干等,而是架好水平仪,模仿专家们的样子,前前后后像模像样地看,专家们又表扬他:原来这个同志不仅工作积极,还很好学。行,老李,你就教教他看仪表吧,要真教会了,还能帮你省把力气。被叫老李的专家一口答应下来:年轻人,只要想学,什么学不会?
扛了几天仪器,学看了几天仪表,专家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腿脚勤快接受能力强的清瘦小伙子,何况他还能写一手毛笔字,虽然算不上很好,但在当地农民中已不多见,越发觉得当初他们没有看错人,几乎认定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七八天后,专家们开着车拖着仪器回去了,光中却没来上工,托来凤请假,说他在家等专家们回来。队长说,专家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他的意思是,他从此只为专家们服务了?自己分内的事都不要干了?来凤支支吾吾说不清,叫队长自己去跟他谈。队长真的去了,不一会就回来骂娘:这么喜欢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