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37

  你到底还是吃了,对不对?我盯着他问。

  他一愣:什么?我吃了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一点都不清楚,你要是有什么吃的,就拿出来分我吃一点,我正想吃呢。他咧嘴一笑,那样的笑证明了我的猜测,但我没有证据。

  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已经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却不畏惧,不内疚,反而咧着嘴直笑,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是明知不可做,偏要逆性而为?他已经做了第一桩,还会不会有第二桩、第三桩?

  你为什么要哭?他笑着问我。

  我为你而哭,为你的未来,你的来生。

  见你妈的鬼去吧,老子收留你,尊敬你,你不思回报,反过来还咒我,你要是这种得寸进尺的小人,趁早给我滚蛋,别在我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要赶我走?

  我不能跟咒我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你是嫌我在这里妨碍你吃那个吧?

  我吃什么都不用你管,你没资格咒我,你没资格评判任何人,恰恰相反,你才是应该受到评判的,你应该老老实实接受我们的评判才对,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罢了,我走,这里留不得了。

  走吧走吧,没人留你!他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不过,你的孩子你得带走,我可不要。

  至尊佛祖:

  我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真担心一旦我换了个地方,您将再也看不到我。师父以前总说,您无所不察,但我还是很担心,因为我个子不大,又衣着黯淡,您在天上看我,也许会以为是只蚂蚁而错过我。佛祖啊,为什么我总是看错人?刚刚觉得黄金明人还不错,可转眼间他就变了个人,他做了什么相信佛祖您都已经看见了,我不想在这里重复他的罪行。我太愤怒了,写不下去了,我得放下笔,平复一下心情。

  ……

  佛祖啊,我到底是该为了吉利在此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还是应该丢下吉利一走了之?吉利让我太为难了,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就飘在云游的路上了。

  我看到一个模样像我的人在说:如果你不是个贪图安逸的人,你就应该走出去。另一个我说:可是吉利还小,她需要我。

  得了吧,不要给自己找理由了,你走了,吉利照样能活。

  可是,那不是抛弃她、伤害她了吗?

  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跟任何人产生感情。

  我只是想把师父对我做的还到吉利身上。

  你以为你的师父真的那么无私吗?她不过是独居深山寂寞无奈,让你给她做伴,顺便当她的仆人而已。

  ……

  啊,佛祖原谅我,我在发烧,在说胡话,否则我怎么敢诋毁师父。

  也许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看到的事情有多坏,我就会不知不觉变得有多坏,变到跟他们一样坏,我无力阻拦他们,但我可以阻拦我自己,我可以走,走得远远的,在荒原上,在河堤上,在所有我行走的道路上,做一名不受旁人影响的云游信徒,这点我完全可以做得到。

  写完这封信,我就去找光中。我得跟他谈一谈吉利的事情。

  光中听了,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说:你不能带她走,路上太危险了,把她交给我吧。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连声问:能行吗?能行吗?来凤呢?她没一点心理准备,她能接受吉利吗?

  放心,现在我们家我说了算。

  眼泪止不住地往上涌:答应我,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吉利。

  放心吧,吉利的一生都在我的操纵当中,我会保证她平安无虞。

  我有点听不懂光中这话,可他不再解释,反而说:你走了也好,难道你真想在这里跟黄金明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做一辈子一个门里进出的邻居?

  他的语气听上去那么真诚、贴心,就像当年,他和他妈上山,我们四个人在制药房轻松聊天一样,他很久很久没这样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了。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

  既然要走,不如走远一点,去一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

  这话也正好合我的心意,事到如今,我已不想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年来,我在身份上总是身不由己:命由天定地进入佛门,身不由己地还俗,又身不由己地被要求假还俗,我厌倦了这一切,只想不声不响地活着,默默地做慧德该做的事。

  到了外面,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尽量吃饱、穿暖,以后我们见面说不定就难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比打我骂我侮辱我都更容易让我流泪。

  泪光中,我看到光中的眼圈也有点红了,他凑近一点,小声对我说:等水库竣工后,我就要去水利局工作了,你不妨也往城里走,以后我们可以在城里见面。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可马上又焦躁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走,我从没去过城里,不知道去了要住哪里,在哪里干活,我全然不知。只好不停地问光中:城离这里有多远?水利局里有水库吗?我能去水库上干活吗?我们还能天天见面吧?要不,我先在这里住着,等你去水利局的那天,我再跟你一起走?

  不,不,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呢。

  光中一边说一边后退,好像在躲我一样。真奇怪,难道我突然变了样儿,吓到他了?

  我追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走,他不耐烦起来: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听上面的指示,上面通知我了,我就走,上面不通知,我就一直待在这里。

  也就是说,你不一定会去局里。

  去,当然要去,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

  好,那我先去那里等你。你告诉我怎么走。

  光中的手抬起来,往西边指去,可他马上又收回了胳膊:错了,应该是东边,你应该往东走大约十三里路,那里有个汽车站,进城的过路车会在那里停一下,你只要爬上车就可以了。

  我记下了他说的路线。

  他又告诉我,晚走不如早走,反正现在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我要是突然不见了,人家肯定会想,哦,又走了一个。甚至都不会想去看一下尸体。同样的道理,我要是到了外边,人家也不会多想,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外乡逃难出来的人。

  总之,出门在外,要胆大心细。我再三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在城里跟他会合,他说:这可说不准,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天,也许明天。

  天哪,我好紧张,你看,还没出发,我的手就已经抖起来了。

  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人在城里其实很好活,城里有个地方可以提供免费住宿,那就是候船室,那里的灯日夜不熄,常年供应开水,最难得的是候船室的长条椅,到了半夜,上船下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可以在那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常常有人弄丢了船票,困在候船室里,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去货船上装卸货物,俗话叫扁担,做一段时间扁担,船票钱就挣到手了。还有人爱上了扁担这一行,就留在码头上当扁担,从此衣食无忧。

  扁担?我重复道,好像要把这两个字牢牢刻进心底。

  他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可惜你不能去当扁担,你是女的,很少有女的去当扁担的,活太重,受不了。但扁担真是个不错的行当,我要是没有水利局这条路,我也去当扁担。

  我马上坚定起来,我能在水库工地上劳动,为什么不能去做扁担?特别是当他说到他都有意去当扁担时,我几乎立刻下定了决心。

  此时再来打量这个家,这个小院落,肮脏的旧衣服搭在歪斜的晾衣杆上,几只粪筐散落在院边,一块块鸡屎干在里面,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土堆,那里面埋着几粒比蚕豆大不了多少的骨头,那是黄金明吃人肉吐出来的骨头渣,他本来已经倒掉了,我又悄悄去垃圾堆寻了回来,埋在那里,念了段经文,算是安置。

  我竟然在这样一个肮脏、罪恶的所在生活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光中来提醒我,我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这时再来看光中,心里就只有感激了。

  就是有点舍不得吉利。

  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们就等着在城里再相会吧。

  我又高兴起来。

  光中说:还有个问题,你得处理好了再走。

  他可真是思虑周全,我还以为他会直截了当把吉利抱回家呢。那怎么行?来凤肯定不会接受的。他说:不如这样吧,你先摸摸底,看准哪天来凤在家,就假装有急事把孩子托付给她帮你照看一下,然后就一去不回。

  这是要让她以为我抛弃了吉利呀。

  不然呢?你怎么跟她说?

  想想也是,没什么理由比扔下孩子一去不回更简洁有效的办法了。

  那天中午,我抱着吉利,明明已经从光中家门口走过去了,又倒了回来,对在门口洗衣服的来凤说:

  我能不能把吉利在你这里放一小会儿?我的衣服掉在工地上了,得赶快去取回来,慢了怕就不在了。

  丢一件衣服是大事,因为一个成年人得好几年才能添制一件新衣服,来凤替我紧张:快去快去,路上眼睛睁大点,谁手里多拿了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放下吉利,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才听到吉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由得停下脚步,来凤在后面喊:快去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吉利。

  只好又跑,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不见光中家门前那蓬竹子了,才往东边的汽车站方向狂奔。

  我从没坐过车,也很少外出,以前跟师父云游过一次,因为惦记着采集药草,师父都是带着我在山林和田野间穿行,从没上过大路。

  汽车站不过是田边的一小块空地,杂草被人踏平,顽强起身,又再一次被踩倒在地。尽管还在覆船山地界上,也没有任何标记,我还是闻到了那块地方散发出来的陌生气息。我放慢脚步,心跳开始加快。

  等了很久。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好几个。这些人蹲着,坐着,慢吞吞踱着,偶尔飞快地看一眼别人,却不说话。

  一辆敞篷汽车轰隆隆开了过来,等车的人倏地起身,挥起手臂,涌向路边,涌向路中央。汽车开始减速,接近人群的时候,哧的一声停了下来,车轮下卷起的尘土直扑车厢。呛人的尘土中,那些人蚂蚁上树般手脚并用顺着车门往上攀爬,攀过驾驶座,向后拐去,整个人横卧在挡板上面,用力一翻,消失片刻后,一脸胜利地站在车厢里。

  这就是光中说过的进城的汽车吗?应该是的,听说进城的车并不多,一天就两趟。我紧跑两步,跟在最后一个人后面,像爬树那样越过驾驶室,爬进车厢。

  我没想到车厢那么深,从挡板顶部翻下来时,结结实实摔进车厢里,好一阵没法动弹。

  虽然很疼,我还是努力向每一个人传递笑脸,但没一个人朝我伸手,拉我一把,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朝我看一眼。我慢慢往起爬,试图像那些人一样靠着挡板站着。汽车在颠簸中不停地拐弯,上坡,下坡,我感觉自己像一颗鹅卵石,被剧烈的颠簸摇向挡板,正要出手抓住,又一个拐弯,把我颠到另一个方向。我终于抓到一根栏杆,站了起来。

  站稳的感觉真好。我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整个身体牢牢依附在栏杆上,尽情打量扑面而来又在转眼间飞逝的景致。

  走了好一阵,一个人大声喊:师傅停车!

  师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汽车鸣着笛,在起起伏伏的山间公路上蛇一般穿梭。一溜烟跑了好久,那人又喊:师傅,停车!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来了,却不是为那个人停的,而是自己下车去找水喝,趁这个机会,那个一直在叫停车的人顺着挡板往下爬,终于落到地面时,向拎着水壶走过来的师傅埋怨:一直在叫停车,就是不理我,害得我还要倒走十几里路。

  活该!师傅吐了口唾沫,瞪着他说:谁叫你往上爬的?你以为我这是长途客车,你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你是给过我一分钱,还是给我打过一声招呼?凭什么你叫我停我就给你停?

  那人没再抱怨,乖乖地捡起提前扔下去的行李,拐上一条小路,匆匆走了。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如果这车不是长途客车,那它的终点站在哪里?看看车厢里的人,他们个个胸有成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一晃而过的田野,我不敢向他们发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

  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人无意中跟我的视线碰了一下,我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这车是不是要在终点站才肯停?那个女人爱理不理:看你要在哪里下嘛。

  得到应答,我胆子就大了些:刚才那个人要下的时候,师傅没给他停。

  看师傅高不高兴让他下嘛。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喊师傅停车,因为我不知道要在哪里停车,只好不错眼珠地盯着挡板外面的景致,如果出现城市风光,想必就是我要去的城市了。

  终于进城了,汽车并没停下来,但速度减慢了很多,带着这些人在街道中穿行,刚才还无比冷漠的脸色,这时全都和缓下来,偶尔还能碰撞一下视线。陌生的街道把他们的肩膀拉近了一点。我问旁边一个人:这里就是城里吧,我们到了吧?

  那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吱声。

  汽车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司机跳下车,对着车厢说:都给我滚下来!

  一个老汉抬起脸来问:师傅,这车不再往前走了吧?

  师傅瞪着他,一脸要吃了他的表情:你说呢?然后就往前伸着脑壳、摆着屁股走了。

  那些人都走了,我还站在汽车旁边,茫然无绪。现在该去哪里呢?

  记忆像个有破洞的竹篮子,在水里泡了一阵,拎起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样东西:水利局。光中说过,他马上就要去水利局报到了,他从此就是水利局的职工,就是国家的人了。

  我来到一个小屋门口,那小屋真小,几乎只有覆船山人家的鸡笼那么大,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跟小屋差不多大小的人,我问他:水利局在哪里?

  他伸出手来,在我眼前详详细细地画着地图,标出路标。我照着他画的路线图,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

  水利局门头十分高大,高得我都不敢抬头往上看,水泥做的廊柱,铁还是铜铸的两扇大门呈八字形往外张开,雅量十足的样子。墙根处同样有个鸡笼般的小屋,里面同样坐着个跟屋子差不多大小的人,还没走近,小屋里的人就迎着我喊:找哪个?

  我说:找光中。

  赵光中?没这个人。

  我笑着更正:不是赵光中,是陈光中。我很少喊他陈光中,要不是这个人,我几乎快要忘了光中姓陈这回事了。

  不管什么光中,这里就没有一个叫光中的人。

  其实,我知道光中没这么快,我只是先来侦察一下位置,看看他即将工作的地方。

  原来城里是这么好的地方,路好走,天也更敞亮,我不停地走,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我顺着一条笔直的大路走,一走就走到了江边,我看到了船,几层楼房那么高的船,船上下来的人,个个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在那些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的人旁边,有一群棕黑色的人,他们光着上身,只在肩膀上搭条毛巾或是铺块厚褡裢,就把那些看上去很重很重的东西担在肩上,驮在背上,顺着长长的石级哼哟哼哟往上爬。劳动的人们更容易让我产生亲切感,我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们,看他们爬到台阶尽头,卸下货物,擦把汗,空着身子飞快地直扑下来,一直扑到船上,再出来时,又跟刚才一样,挑担子的脖子向前伸得老长,晃晃悠悠飞蛾扑火般往前冲,背东西的弯着腰,身子压在巨大货物下,像乌龟在台阶上艰难爬行。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自动闪开一条路,避让他们,既是避让他们身上那些笨重的大家伙,也是避让他们身上那又酸又腥的怪味。

  货搬完了,那些人来到江边,解下缠在腰上当裤带的毛巾,站在水里洗身子,在他们身上擦过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滴竟是沉甸甸的白色,我怀疑他们绞出来的是盐水。

  洗完身子,他们坐在江边晒太阳,也晒他们早就被汗湿的褡裢。有两个人抬了个大蒸笼过来,正在晒太阳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朝蒸笼围过去,一人抓了两个大馍回来,那馍可真大,足有他们的脑袋那么大。

  我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响亮无比,他们吃得真好啊,那么白那么大的馍,随便从蒸笼里拿,得有多大的家当啊。我甚至想,难怪他们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是白的,瞧他们的馍多白啊。

  吃过馍,还有汤,一人一大勺,喝完了再加,眼看着他们的肚子都鼓了起来,有人打起了嗝。涎水从我口腔深处流出来,又被我狠狠咽下去,再流出来,再咽下去。

  又一艘轮船来了,他们挽着绳子,扛着杠子,守候在码头边。他们现在离我更近了,我看到他们肩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突突跳动的老鼠肉,一个男人干这一行,可真是个痛快事。

  我想起临走前光中说过的话,这些人应该就是扁担吧,难道他给我推荐的新活法就是干这个?

  看那些人干了三趟活,天就黑了,他们扛着杠子和绳子回家,我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在石级的顶端,那些人迅速分散在几条小路上,很快就不见了,我站在那里,心里有点发慌,但一转头,我看见了港务局,以及敞开的玻璃门里一排又一排的条椅。

  光中说过的东西,码头,轮船,候船室,我一样一样都看见了,还有扁担,我也见识了。

  候船室里果然像光中说的那样,有长长的条椅,有自来水,有开水间,还有厕所。

  天色还早,已经有人在条椅上躺着了。我不好意思躺下来,只能坐着。也有女人躺下来的,但那多半有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边缺个人,心里格外发虚。

  我找到一张靠近角落的条椅,装作等船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那里。

  事实上,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我有坐着睡觉的本事,还是以前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练出来的,师父打坐,我必须在旁边陪,陪着陪着,就直挺挺地跪坐着睡着了。最难堪的是有一次,师父打坐完了,起身出去了,我还在那里跪坐着熟睡。

  等我醒来的时候,候船室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剩下来的都是成心在这里蹭椅子的人。

  我听见两个人在后面小声说话:

  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既然出来了,就听天由命,天不生绝人之路。

  我好想睡我们家的床,好想吃我们家的饭。

  说点给自己打气的。

  我不想活了。

  明天吧,明天再决定还活不活。

  明天有什么特别?还不是跟今天一样。

  不一定,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才知道。

  这话你都说过好多回了。

  你说不想活也说了好多回了。

  我悄悄侧过头去,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一定有些日子没洗了。他们的对话让我不再那么害怕了。

  第一夜,就在候船室的条椅上过去了,临睡着前,我想,明天再去一趟水利局吧,也许光中现在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向来凤移交家务,他是当家人,当家人要告别一个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间醒了好几次,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在夜里醒来,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有一次,我刚醒来,又听见那一男一女在说话: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做扁担吧,起码可以混口饭吃。

  男的说:你要我去干这个?那是文盲才干的力气活。

  如果不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你读的那些书还不是跟你的尸体一起腐烂了?

  不活了,死了算了。

  你又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实在不想干,我去,不过,你得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你看到没有,女人不让干扁担这行。

  就你那细腿细胳膊!趁早别想。

  你别忘了,我在学校可是练过铅球的。

  一个铅球能有几斤?他们肩上的货少说也有两百斤。

  我坐起来,悄悄倒了个个儿,这样可以更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看看自己的胳膊,自认为不会比那个女人差。好吧,就按光中说的……

  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条椅上,心里敞亮了许多,我觉得男人就是比女人有主意,比如光中,人在家里,却知道在城里如何谋生,跟他一起生活的来凤应该很满足吧,啥也不用操心,只听光中吩咐就够了,不像我,大小主意都得自己拿,也不知道自己拿错过什么主意没有。

  夕阳西下,江涛阵阵,一艘轮船在薄暮中开了过来,那些一直在江边坐着趴着的人站起来,迎着轮船走过去,他们肩上扛着杠子,杠子上串着绳子。

  虽然换上了男人的装扮,又叉开两腿甩着脚走路,那些人还是不大愿意搭理我,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这种野路上来的人,他们都是在这码头上干了好几年的,有的甚至几代人都在干这个,我初来乍到,怎能轻易挤进他们的队伍当中?但他们需要我,就像勤劳的地主在农忙时节需要一个老实的长工。他们从船上把东西从雇主那里领出来堆在跳板那里,让我背着扛着爬台阶,一直爬到台阶尽头,送到岸上的接应车上,再报上雇用我的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是两头都没名字的人,我只相当于一头拉货的牛。

  他们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其实是警告过我:工钱不多,因为你是黑工,这码头上是不允许出现黑工的,不满意的话,就到别处去。

  我没什么不满意,我别无选择。

  对我来说,工钱只有一个用处,我需要尽快置办几件衣服,我身上穿的那件男人的上衣是从候船室边一个晾衣杆上拉下来的,我得尽快置办起自己的衣服,再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了还回去。

  我需要尺寸合适的男人衣服,我的身高在女人中只属中等,站到男人堆里就成了特小号,只好考虑男孩的衣服。

  当我还回那件偷来的衣服,穿上自己置办的合身的男装时,忍不住又一次来到水利局,我想看看光中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但那个小屋里的人还是那句话,这里没有这么个人。我觉得奇怪,提醒他说,不是水利局的老职工,是最近刚刚调来的。

  最近没有调人来。那人很肯定地说。

  那,我过段时间再来吧。

  我猜,光中家里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要不就是覆船山大水库还没真正收尾。

  白天,我在码头上混着,跟那群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可以不跟他们说话,又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半夜,我悄悄潜进公厕,在洗手池边小心而飞快地洗个澡,再回到条椅上躺下。这是一天中最惊险的环节,每当我胆战心惊地洗完,躺回条椅上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长气,一天又安全地过去了。

  我渐渐跟候船室那个打扫卫生的女人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就帮那个女人捡捡垃圾,后来又帮她擦窗户,擦栏杆,再后来,我干脆接过女人手上的扫帚,让女人坐到条椅上去做针线。女人免不了要问问我的身世,我回答得简单:家乡遭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就跑了出来,活一天是一天。女人说:那怎么行?你还这么年轻,人也不错,得好好计划计划。有一天,女人突然问起了我的年纪,老家还有无亲戚朋友,我脑子里马上蹦出光中的面孔,就说,我有个亲戚在水利局工作。

  幸亏那个女人只是哦了一声,并不追问。

  有一天,女人就把自己的男人带了过来,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后,问了几个问题,跟女人问过的差不多。问完了,他背过身去,轻声跟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过身来跟我说:既然要干搬运,何必在他们手下打黑工呢?不如我带你到国营的搬运公司试试看,工资高不说,还有食堂,有外勤补贴,还可以在搬运公司帮你要一间宿舍。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还不算什么,男人接下来又出惊人之语,他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一趟,吃顿热饭热菜。这时我已恍恍惚惚,犹如醉酒,就稀里糊涂跟着这夫妇俩去了。他们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小女儿很正常,大女儿一看就不对劲,见到我,一个劲地冲我傻笑,不过还是训练有素地给我沏了一杯茶。男人说:我家大妞,脑子比别人慢一点,其他都不差。我点点头,由衷地对大妞说了声谢谢。茶喝完了,男人送我出门,问我:想过结婚安家的事吗?我大吃一惊,拼命摇头。男人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穷没关系,只要有一双手,什么挣不来?如果你没意见,我就把我家大妞交给你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从今以后,你就有了工作,有了安身之处。我们也不求你对她有多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给她口饭吃就行。

  我拼命忍住笑,莫非这个男人精神有问题?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男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无牵无挂无拖累的好上门女婿,尤其对于他们那个傻女儿来说,更是一桩完美的姻缘。他们几乎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就知道我会同意,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走到绝路,能碰到他们这样的主儿,是祖上积德,自当感恩不尽。

  他所展示过的一切:国营搬运公司,公司里的食堂,外勤补贴,还有宿舍,都是以这桩姻缘为前提的,如果我不配合他们实现这个前提,前面那些东西自然也是没有的。

  搬运公司什么的,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宿舍,这段时间一直睡条椅,背上烙下的长条形凹痕似乎已经长进了肉里,没法复原了。如果有间宿舍,我起码可以睡在平整的东西上面,可以洗澡,可以……天哪,我没法往下想了。

  这个男人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常年睡候船室不是个办法呀,男人总得成家立业,不妨先成家,后立业。

  我吭吭哧哧,脸上发热。男人替我说:就这么定了,我女儿虽然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她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不会把她扔给你不管的。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我没法去登记,因为我没有户口之类的。男人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跟她妈也没登过记。

  我又硬着头皮问:大妞……到什么程度,她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她能接受结婚这回事吗?

  这下男人不能脱口而出给我答案了,想了一会才说:我们从没对她提过这事,自打她出生后,家里也没有办过喜事,她应该不知道这回事。事实上,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可能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

  过了一会,男人又说:你们要是成了,我不会把你当女婿看待的,我会把你当儿子看待,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我盼的就是儿子,现在可算是盼到了。

  我一直紧握的拳头里积满了汗水,像握了一包鼻涕,却不敢松开,我怕一松开,就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事实的真相,说出我其实是个女人,不能跟他的女儿结婚,我能想象他会有多么愤怒,他说不定会暴打我一顿,打得皮开肉绽,再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出候船室,扔进江里,说不定还会把我拖到公安局去,让我坦白到底是想掩盖什么罪行才女扮男装。种种设想,令我不寒而栗。

  我又一次来到水利局,万一光中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就来报到了呢?我想征求一下光中的意见,我能不能听从那个男人的安排,做他的大女婿,活在他的遮阳伞里。

  那个小屋里的男人已经认得我了,隔着一两米远就嚷起来:没得你要找的那个人,这里不存在那个人。

  我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说的那个人,是从哪里调到水利局来的?他像是有点不忍心,问了一句。

  我想了想说:覆船山水库建设指挥部。

  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他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可见这个人没什么见识,那么大的水库,那么大的指挥部,那么多专家,他居然不知道,难怪他不知道光中这个人。我的逻辑给了我信心,光中还没到,还被覆船山那边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

  那个男人又来跟我说大妞的事,我躲不掉,又不敢说实话,只好支支吾吾:要是我家里人还在就好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

  就算家里人帮你拿了主意,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又无话可说了。我把他话里的家里人换成了光中,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跑去听光中的意见呢?

  搬运公司那边也不是一直都有房子的,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以后还有没有就难说了。

  我抬眼看着他,毫不掩饰心里的渴慕。

  要是你拿定了主意,我就马上去活动,这事得托人,求人,当然,你什么都不用管,全都由我豁出这张老脸皮去蹭。

  我明白了,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我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他活动成了,我就依他的,如果不成,我就理所当然地从这件事里抽身。

  没想到这个男人只用一天时间就把这事活动成了,第二天,他就捏着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就结吧,以前又不是没结过婚,大男人黄金明都没有把我变成已婚,一个小姑娘还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我茅塞顿开,一定是菩萨在暗中助我,让我尽管有婚姻在身,却仍能保全自己。

  佛祖明鉴,我不可能真正成为她的“丈夫”,我只是……我突然想起师父以前的教诲,她说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借光中的手在帮我们,会不会大妞也是菩萨派来帮我渡过难关的呢?

  搬运公司的宿舍只有一间房,刚好够摆一张床,两把椅子,门口再架个煤炉子。果然没有人当大妞的面提起结婚两个字,他们只是说:家里太挤了,搬去跟慧德一起住吧,慧德一个人住,他那里宽敞得不得了。大妞就高高兴兴拎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出了门。

  搬运公司的宿舍,的确比候船室舒服得多,当然也辛苦得多,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我才知道,我必须全方位负责大妞的饮食起居,大妞除了勉强会自己擦屁股,自我管理能力跟一个四五岁的儿童差不多。第一天给大妞洗澡,吓了一跳,大妞小肚子上一道狰狞的锯齿状伤疤,下一次看到大妞她妈时,忍不住问她,大妞妈扭捏了一阵,说了实话,原来大妞被街上的流氓侵犯过,怀过孕,为了不让大妞再受苦,索性让医生把大妞的子宫拿掉了,一并连月经都没有了,免得每个月总有几天把自己搞得血糊糊恶心人,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有生育的机会。

  我是她亲妈,我也心疼,有什么办法呢?不能怪我,她自己前世造的孽。

  每天晚上,等大妞睡着了,我才敢打一盆水给自己洗澡。第二天,要赶在大妞醒过来之前洗漱好穿戴好,否则,我担心大妞会识破我的秘密。除此以外,我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哄大妞开心,包括给她买好看的头绳和发卡,买芝麻烧饼和糖三角,不然,大妞会吵着要回去。

  我慢慢明白过来,那家人把大妞给我,其实是有目的的,自从大妞搬出来后,他们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大妞因为想家又跑回去过几次,每次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连口饭都没给吃。有一次,我去接她,正好看见高她一个头的妹妹二妞拿根细绳子抽她,一边抽一边喊:滚!你的家不在这里,滚回你家去,滚到慧德那里去。

  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冲二妞喊:别这样对她,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姐姐。

  她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我再没说别的,拉着大妞就往回走。路上,我替大妞流下了眼泪,他们早就视她为负担,为累赘,所以才不计代价地把她塞到我怀里。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让大妞回去过,我把大妞带到码头上去玩,怕大妞无聊,就叫大妞为我计数,往岸上搬一趟就捡一颗石子,大妞很高兴能得到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我搬得太慢,她的石子都捡来好一会了,我还在台阶上慢腾腾地爬。我还训练她为更多的人计数,这样她就不会无聊得直叫唤了,虽然她的统计常常张冠李戴,但总好过坐在那里扯着嗓子直叫唤,引得旁人围观。

  带她到码头上去还有另一个目的,白天把她往死里累,晚上她才肯早早入睡。只有她睡了,我才好安安心心洗澡,舒舒服服睡觉,而不担心她发现我身体上的秘密。

  有一天,我正在洗澡,突然觉得有点异样,回头一看,大妞醒了,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朝我看。

  我吓得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大妞蓦地冲我一笑:咪咪,我也有!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大妞身边,解释说:不一样,你的是女人的咪咪,我是男人的。

  大妞还是笑着嘟囔:咪咪。

  整个晚上,大妞为自己的发现乐不可支,不停地比划,不停地嚷嚷着咪咪、咪咪,我简直要怀疑大妞并不是个痴傻了,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这个人不应该有那两个东西,但她突然发现,这个人其实是有的,所以她乐得觉都不想睡了。

  我只能心存侥幸,也许到了明天,大妞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了。

  果然如此,第二天早晨,大妞照旧赖床,照旧披散着头发躲来躲去不肯梳辫子,不肯刷牙,更想不起来她曾经看到过我的咪咪。

  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没有记忆才导致智力低下,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敢当着大妞的面洗澡了,哪怕她已经睡着。我在江边捡了块塑料,洗干净了拿回家来,又在上面粘了几张废报纸,当大妞睡去、我准备洗澡时,就把这块塑料拿出来,挂在大妞枕边,以防她突然醒来。

  我有了个新发现,不知是因为长期束胸,还是活儿太累,我的胸部变小了,缩回去了,像两个煎鸡蛋一样贴在瘦瘦的胸骨上,我很高兴自己的身体有这样的变化。再往前一想,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它们两个继续小下去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像码头上那些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呢?与此同时,我的手变大了,手指粗壮有力,关节突出,乱七八糟的纹路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我的腿也变了,要么是流汗太多,要么是用力过大,以前浓密得让人不好意思的汗毛褪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个空落落的小孔。小腿肚那里养起了两只小老鼠,一走路,它们就在那里乱蹦乱跳。我真的越来越像男人了。

  大妞的妈妈过生日了,我们去给她祝寿,她给我们做了些好吃的,吃到中间,大妞冷不丁指着我说:她有咪咪。

  只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大妞。

  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让我不知所措,饭桌上的人就像没听见大妞在说什么似的,各自不慌不忙地吃自己的饭。

  谢天谢地,大妞没再说第二遍,而他们也没追究大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们听惯了大妞的胡说八道,也许他们从没在意过大妞到底在说什么,大妞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我又心安理得起来。

  二妞很快也有对象了,也快结婚了,我看到过二妞的对象,宽肩细腰、高高大大的一个小伙子,不禁替大妞叫屈,一母所生,为什么两姊妹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呢?

  大妞妈找到我,说要跟我商量个事。

  我们在江边坐定,大妞妈说:二妞要结婚了,万事俱备,只欠房子。

  我不明白大妞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的意思是,你们得帮二妞一把,让二妞到你们那里去结婚,你们回家来住。

  这不行。我差点叫出声来。大妞我还能糊弄过去,跟这两个火眼金睛的大人住在一起,恐怕他们只要扫一眼,就能发现我的秘密。

  没办法,家里只有这个条件,二妞也不小了,他们两个已经谈了一年多了。大妞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家就指望二妞了,所以二妞是招赘的,既是招赘,我们这边就得提供房子。

  回来住几乎不可能,他们家总共只有一间房,两张床呈丁字形靠墙摆放,剩下的空间仅能同时容两个人,厨房是自己动手搭出来的。

  回来住的话,太不方便了。我尽量客气地说。

  大妞妈赶紧接着我的话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方便,能否这样,先让大妞回来住,你继续去候船室住一阵,单位马上要调整房产了,这回我们一定可以换个大点的房子,到那时,你再住回来。

  既然马上就要调整房产了,为什么不让二妞他们推迟几天结婚呢?我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她的姐夫呢,就不盼着她早点有个归宿?一个人的姻缘到了,任他是谁也阻挡不了。

  我是怕……大妞会跟着我到候船室去,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方便。

  你放心好了,我会管住她,不让她乱跑的。

  也好,这样就还原了,我还是我,大妞还是大妞,只有二妞变了,好起来了。我突然心里一亮,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二妞没有单位,没有工作,但一样享受到了单位分房,二妞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受益者。

  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没有,我哪里敢。

  谅你也不敢,你要是敢,我们就把你有咪咪的事说出去。

  什么?

  你不要逼我把事情说穿。

  就凭大妞那句话?我下意识侧了侧身子,我每天都束着胸,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反正我们知道了,但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说出去。

  从大妞妈家一出来,我就慌慌张张往水利局跑,无论如何,光中该来报到了,我需要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我需要一个人来指点迷津,哪怕他只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我都会马上镇静下来。

  这回,不知为什么,水利局门口那个小屋里没人,我犹豫了一下,径直往里奔。

  刚要上楼,一个戴眼镜的人把我叫住了,问我找谁。我尽量把话说得完整: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调来的陈光中。

  这里没这个人。覆船山?那不是陆城那边的吗?你确定他调到竞陵水利局来了?

  这下我意识到什么了,小心地问:有很多个水利局吗?每个地方都有水利局吗?

  当然,你说的那个人,按我的理解,他应该在陆城水利局。你可以到那边去找找。

  我给大妞家留了个感谢的纸条,就连夜出发了。我想他们是不会追究我的,他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这回我是打听清楚了才出发的,先坐什么车,再转什么车,我没想到当年那辆卡车竟把我拖了这么远。

  我在车站问过工作人员,从竞陵到陆城有多远,那人说,远得很,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当时,我从覆船山出发的时候,光中给我指路,好像是先朝西指了一下,后来又改成朝东的。看来,光中也是个糊涂虫,连方向都搞反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当时看错了他的指示,我跟他面对面站着,他指的东边应该是我的西边不是?唉唉,反正已经错了,反正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回忆都于事无补,现在要紧的是找到光中。

  一路上,我都在为当年的错误脸红,如果不是竞陵水利局的那个人提醒我,我这辈子可能都要耗在隔几天就去水利局问问光中到了没有这件事上。还是自己少见识啊,都不知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水利局,还以为普天下就一个水利局呢,以为所有扛着水利建设旗帜下来的领导和专家,都是从一扇大门里出来的。中间也冒出过一个念头,觉得光中当时应该跟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水利局,但我马上反驳自己,光中肯定想不到我会这么笨,他肯定以为我知道,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陆城水利局而已,因为那些领导和专家多半都是从陆城来的。

  陆城水利局很好找,我只问过一个人,就顺利地站在了陆城水利局大门口,它的墙角下也有一间小房子,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男人。

  我报上光中的名字,人家说,以前有这么个人,现在没有了,他回家去了。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就重复了一次:是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来的光中。

  当然是覆船山来的光中,李国祥工程师一手提拔起来的农民。这么多年,水利局头一次直接从农村调来的人。

  为啥又回家去了呢?

  那你得问他自己去。

  我还是反应不过来:回哪个家?

  我哪知道。

  那个人不耐烦了,丢下我去看自己的报纸。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走了。总是这样,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跑到现在,我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得见他的声音,望得见他的背影,可就是触不到他。

  从陆城到覆船山没有直达车,坐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犹豫起来,现在回去,是什么目的呢?在竞陵的时候,我一趟一趟找光中,是想把我的难题讲给他听,让他帮我出出主意,现在,这个借口已经不在了,找到他的时候,我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后面半程路,我放弃坐车,我想通过漫长的步行来缓解一下心跳的压力。见到光中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要怎么跟他说?说实话还是敷衍而过?怎么敷衍?我像个在外面做了坏事不敢回家的小孩一样,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徘徊不已。

  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吉利现在怎么样了?长成大姑娘了吧?肯定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应该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

  孩子鼓舞了我的斗志,我加快了脚步。见了面,我就说,我是来看看孩子的。这个理由应该站得住脚。

  快到覆船山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黄金明迎面走来,正犹豫着到底是要躲起来,还是大大方方迎上去跟他打个招呼,没等我想好,黄金明已经飞快地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又急匆匆往前赶去。

  他竟然没认出我来!

  我明白了,我已不是当年的慧德,我是个又瘦又矮、被扁担的生活改变了外观的男人,这里的人从没见过这个男人。

  一路上我又碰见了几个熟人,结果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认出我。

  看到光中的家了,天哪,他家的房子怎么破成这个样子了,屋顶上到处都是破洞,墙面的土砖被风雨冲刷,砖体松散得像一把黄土,窗户大开,上面挂着蜘蛛网。周围的树木却比当年高了许多,团团围住这栋破房子,感觉像是这些强悍的树木吸走了房子里的全部活气。

  光中一个人蹲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抽烟。我藏在竹丛后面,细细打量他,他老了很多,吞云吐雾,愁眉不展,满腹心事的样子,原先的精气神差不多都跑光了,想不到当年在水库工地上那么得意的人,如今也到了打蔫儿的时候。

  我闪身出来,让他看到我,跟他打招呼:光中,还好吗?

  光中疑疑惑惑地站起来,一望而知,他并没认出我来。

  记不得我啦?我有点难为情地冲他笑了笑。

  他更疑惑了,揉了揉眼睛:你是谁?听口音你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但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吉利呢?我突然这样问,算是提醒他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光中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

  你先告诉我吉利在哪里我就告诉你我是谁。我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来。

  光中仍然愣愣地盯着我。

  当年你叫我出门往东,坐车进城,我都照你说的做了……

  你……你真的是慧德?天哪,你干吗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不弄成这样恐怕早就死了。好了,不说我,说你,你为什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你到水利局去找过我了?

  你说你要去水利局,还叫我在城里跟你碰头,结果你看,我们是在你家碰头的。说出来真丢人,我找错地方了,我找到竞陵水利局去了,不知去了多少回,回回人家都说没这个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你可能在陆城水利局,我跑到陆城水利局一问,人家说你回来了。光中,你好难找哦,我找了这么多年,跑了那么远的路,结果在你家里把你找到了。

  竞陵水利局?我去竞陵水利局干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还说呢,当年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吗?我上了一辆车,在车斗里站了一天,车不再开了,我就下来,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到达的地方叫竞陵。

  光中抡着眼睛想了又想,似乎想不起来当年叫我走的时候,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叫城里,我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城。现在我知道了,有竞陵,有陆城,可能还有其他的城,每个城都有水利局。

  吃了很多苦吧?

  光中这一问,我就不能动了,也不敢张嘴,就像端了满满一盆水,稍一动,就会哗地泼出来一样。

  好了,回来就好了,这回回来,哪里也不去了,就留在这里,我活一天,一天不让人欺负你,有我吃的,必定饿不死你。当年你师父可是拜托过我的。

  那盆水终于哗地泼出来了,我哇哇哇地哭得像个孩子。

  哭好了,我才想起来问他:怎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水库修完了呗。光中稍一犹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为什么水利局那些人还在继续上班呢?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在外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当他说“不说我”的时候,我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不愉快的删节,他有事情瞒着我。

  我……都听了你的……做扁担。我决定先把大妞那一段省略了,至少现在不要提。

  他望着我上上下下认真打量起来,我的打扮,被风吹得干裂的脸,老栗树般的手。他没有再问什么,我吃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身上。

  回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你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就想回来看看。

  这里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突然一拍手,紧张地说:你还是走吧。前不久,覆船山刚刚搞过人口登记,你没有参加登记,就不算覆船山的人,不是覆船山的人,就不能参加覆船山的集体劳动,不劳动,自然什么都没有,活不了人。

  你刚才还叫我不要走了,要我留下来。

  我把这事给忘了。

  我又想哭,他制止了我:出去也好,覆船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出去了这么多年,应该感觉到了,外面并不比覆船山差,只是你不能再做扁担了,就算你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毕竟还是女人的身子骨,长年这么累下去,你就不怕短命?

  他这是心疼我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幸福得一个劲地嗯嗯。

  我听说,捡荒货也能活人,那个比扁担舒服一点,至少没扁担的活路那么重。

  我也知道,就是有点丢人。

  丢谁的人?谁认得你?还是你家里有什么人怕你丢了他的人?

  经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确实没什么可丢人的。

  吉利呢?我向门里张望,特别期待马上就能见到一个小姑娘,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光中就像没听见一样,正要再问,一声门响打断了我们。来凤出来了。来凤也老了好多,嘴角、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她走出来的样子也有点古怪,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跌了出来似的。

  光中示意我先不要做声,他这样给来凤介绍我:这是我在新水库工地认识的工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我。

  来凤瞟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你那个水库,我听了就烦。就那样噔噔噔走出去了。光中对我说:你别跟她计较,她这几年脾气大变,我都摸不透她了。

  光中提议送我一程。我们一起往外走。路上,他轻声说:就算回来,也不能以这种面孔突然跑回来,得事先做些准备,比如,我先在这边给你造些势。

  你到底是想要我回来,还是不想我回来呢?

  光中脸上出现一种怪怪的神情,既像在思考,又像心不在焉。

  我也不知道,我说过叫你回来吗?那你就回来吧。

  出了门口那条小路,他带着我往西边走。

  这里的人哪,眼皮子都浅,哪家的鸡多下了一个蛋,都要拿眼睛剜你两下。所以我说,你要尽量往城里走,不要留恋覆船山这个鬼地方。

  光中到底怎么啦?说话颠三倒四。望得到车站的时候,他说:路费的问题你不用管,我来给你买车票。说着就开始掏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毛票,一张上厕所的纸,我赶紧捉住他的手往回塞:我有,我有钱。

  他脸上慢慢开朗了些,说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和我妈上山,我妈在帮你师父熬药,我们俩在外面玩,我指着一棵漆树说:把这种树叶子揉烂了涂在脸上,可以长生不老。你想也没想,摘下两片树叶子就往脸上揉,不到一个时辰,你的脸就肿得像馒头。你一直都是个实诚人,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还好当年没作恶到叫你去吃屎。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师父为此还狠狠打过我一顿。不过,我也就是在你面前实诚,我想,光中怎么会骗我呢?谁都可以骗我,只有光中不会骗我。

  唉!光中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类似地灰的颜色。在外面可不要这么信任人,也不要太温和,人善被人欺。

  还没到车站,一辆汽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光中跳起来喊:快,车来了,快跑!

  一阵狂奔,总算在汽车启动之前抓到了门框。回头一看,光中站在路上朝我挥手,我猛地想起来,关于吉利后来的事情,他还没告诉我呢。

  车上,我越想越觉得光中不对头,他以前不是这种人,说话颠三倒四,精神也不集中,尤其是他掏钱的动作,迟钝,笨拙,颤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光中。

  思来想去,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才看他不对头的呢?我看看我的手,又在车窗上看看我的脸,离开了码头那个地方,我是这么粗糙,不干不净,全身上下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已经只配待在充满汗臭与灰尘的码头上了。

  对我来说,光中的话无疑是圣旨,是真理,是一切行动的指南。

  我知道捡荒货这事他那天只是随便说说,而且他那天状态不对,但一回到城里,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注意上了这个行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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