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40

  卫红的冷淡多少对来凤的恐惧有些镇静作用,来凤“哦”了一声,听话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吉利啊!吉利啊!一些人从家门口伸出头来,来凤看到一个问一个:看到我家吉利没?没一个人说得出来。

  走了好久,一个人告诉来凤,他早上看到一个小姑娘往水库那边去了,现在回想一下,觉得那背影有点像吉利。

  来凤一听到水库两个字,腿就开始打颤,她跑到水库那边去干吗?莫非她想寻死?莫非她昨天晚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下她不再喊吉利了,她开始喊光中,叫光中快回来,去找吉利,她拍着两腿,喊一声光中,又喊一声吉利。

  半夜,全大队的人都惊动了,一些人拿着手电筒,一些人举着火把,往水库那边赶去。仅有的四条船全都出动了,渔网在水面上此起彼伏,还有人拿来了滚钩,说这下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了。来凤想象孩子被滚挂拖上来的样子,止不住一阵干嚎。她一直在水库堤上嚎,一边嚎一边打自己的嘴,埋怨自己不该说话不留心,把不该让孩子听到的听了去。光中啥也不说,死死盯着水面,天快亮的时候,船都歇了下来,一些人躲避着来凤和光中,悄悄把鱼弄下船去,没办法,虽然人没捞上来,但已经捞上来的鱼怎么也不舍得丢下去。为首的那个过来跟光中说:这是好事,说明她还活着。转过身去,却跟身边的人说:最多两天,她会自己浮上来的。

  覆船山一年年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以前根本没有过那些喧闹,就像那些喧闹声不过是一场集体的梦魇。

  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到了各家各户,人就像抢到食物的小动物,各自缩回洞里,再不肯露面。开工铃没有了,田里很少见到人,真不知道那些作物是谁种下去的,什么时候种下去的,难道是贪凉快的人在夜里种下去的?不管怎样,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人却一年比一年闲,一些人开始往大路上走,关注进城的班车时间。

  这些人回来讲述城里的变化,小商品一条街上,卖啥的都有,就连那野地里长得成片成片的艾蒿,只要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摆在地上,顿时也变成了能卖钱的东西,城里没啥不能卖,卖啥都有人买。

  来凤催了光中几次,要他也像别人那样,把田里的南瓜苦瓜辣椒之类的收上一袋子,弄到城里去卖,好歹能卖几块钱,总比吃不完,烂在田里要好。光中却不肯出门,没事就带上他的钓鱼竿,去水库边钓鱼,有时能从早上一直钓到天黑,其间也不吃饭,渴了就喝水库里的水,乌龟般趴在水库堤边的低洼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事实上,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只红白两色的浮子上面,浮子一动,他马上像根指针一样弹了起来。来凤嘀咕:天天吃鱼,吃一回鱼就多费两勺油。到底又舍不得扔,吃不完的,她拿盐腌了,晾起来,没菜的时候烧干鱼吃。

  有一天,两个男人来找光中,要拉他入伙去做生意,把覆船山的梨拉一车皮到陆城去卖。光中说:你们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掌秤一个收钱,够了。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行,你不是在水利局上过班吗?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陆城通,你带我们去,也不要你卖东西,你只管给我们做军师,探探地方,找找下秤的位置,卖了梨我们三个人平分。

  陆城通,水利局,军师,这些字眼慢慢把光中从半死不活中唤醒过来,再加上那两个人一个劲地在来凤面前怂恿,光中终于决定出门了。

  梨子卖得不顺,覆船山的梨虽然汁水多,口感也好,但卖相不好,个头大小不一,表面疙疙瘩瘩,气温又高,眼看梨子就要烂了,两个男人一起央求光中想想办法。人家一求,光中的虚荣心就上来了,你不是陆城通吗?你不是在水利局待过吗?几个梨的事还解决不了?

  两个同伴哀求的目光将光中从路边搀了起来,光中来到大街上,面对猛烈的阳光、穿梭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一时间竟如同面对宽阔浩渺的覆船山水库,不知该朝哪方下脚。

  他决定去找找当年的知青,不是卫红,是另一个跟他相熟一点的男知青,叫郑雄,郑雄人还站在地里,就知道自己回城后会在钢窗厂落脚。郑雄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就是不知道人家回城后还认不认他这个老乡。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到钢窗厂门口一问,人家就把郑雄给他喊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郑雄见了他,竟像见了亲人一样,又拍又打,还嚷嚷着要请他吃饭。光中讲了他的梨,郑雄问还剩多少,光中大概讲了个数字,郑雄一听,拍着胸脯说:马上给我运过来,我全要了。光中见郑雄这么仗义,反而不好意思了:你一个人哪要得了这么多呢?就算你全都要,我的脸皮也没这么厚呀,那不跟抢你的钱差不多?郑雄又拍了下光中:老乡就是淳朴,不是我要,是买下来给大家发福利。光中还是担心:那就是公款咯?不会连累你吧?太为难的话就算了,大不了我们损失几个梨。郑雄说:不为难,我现在是车间主任,这点权力还是有的。不帮你这个忙,对不起当年吃你们那些鸡。

  梨的问题,让消沉已久的光中重新振作起来。要说熟人,郑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熟人,那两个人跟郑雄也认识,为啥他们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又想起当年修建水库的时候,一样是为专家们扛工具,扛着扛着,他居然扛进了水利局,那些人却连工地指挥部都没能混进去。虽然水利局的事最终没有达成,但那不怪他,怪李国祥太短命。能把路人变成熟人,又把熟人变成愿意帮自己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就连光中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为了答谢郑雄,光中提出请郑雄吃个饭,两个同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光中明白了,这饭钱得从卖梨的钱里拿,拿一块,每个人就少分三角三分三,就在心里骂:小气鬼,不是人家帮忙,你的梨烂了不说,人家还嫌你把梨烂在街上污染环境,少不得罚你的款!这话在心里憋了一阵,出来时变了样:梨子年年会有,明年还会出来卖,说不定还得求人家帮忙,这回不谢,明年咋好意思再找人家?两个同伙还是支支吾吾,一个说:那可不一定,也许明年就不卖梨了。另一个说:如果明年他不当车间主任了呢?光中在心里冷笑一阵,越发觉得自己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就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郑雄再见一面。三个人就此散了。

  光中跟郑雄坐在小馆子里,光中先声明,这顿饭由他请客,感谢郑雄帮他做了一笔生意。郑雄说:你才赚几个钱!请我吃顿饭,不白做了生意?板着脸叫光中千万不要跟他争,再争他就不吃这顿饭了。光中越发觉得郑雄人好、仗义,越发觉得那进城来卖梨的两个人没意思,更没算计,看他,一分钱不用花,还给郑雄留了个大方的印象。梨子一仗,真是大获全胜、鼓舞人心啊。

  说了一阵山南海北,光中问起了卫红,郑雄说卫红安排得最差,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砖瓦厂,跟在农村差不多。

  郑雄说得毫不在乎,光中却替卫红感到不值,好不容易回了城,还在跟泥巴打交道。

  饭毕,光中就去车站,在车站站了一会,又折了回来,难得进一次城,看在卫红为了吉利跟他拼命的份上,也该去看看她。

  砖瓦厂在陆城西边,光中一路走一路问。和他离开那年相比,陆城新修了两条马路,街道也整洁了好多,小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不知是刚打扫过,还是特意处理过,条条石板锃光透亮,像刚用水刷洗过一样。最大的变化是路边的小商店多了起来,家家户户,只要临街,就在墙上挖个洞,装上几排货架,真的是啥都有卖,就连凉茶,都一杯一杯盛在那里卖,不禁感叹:在城里真好活,坐在家里不动,光是烧点水卖都能养活人。后来还发现有一家专门卖腌菜的,不大一间小屋,摆了一二十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做的腌菜。光中看得两腮直涌酸水,心想,这些腌菜,看起来还没有来凤做得好呢,也就是说,如果来凤住在城里,她起码也可以开一个这样的店,也算一条活路。

  卫红的砖瓦厂规模很大,站在一望无际的砖坯地里,光中莫名其妙感到心情畅快,城里就是城里,做出来的砖都比农村的砖有气势。

  在大门口,报上卫红的名字,却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门房的人就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查到了卫红所在的部门,又问他是通个电话,还是见面,光中留了一手,说:你告诉她,我是覆船山来的光中,看她见不见。那人对着电话说了句什么,完了对光中说,你就在这里等着,人一会儿就来了。

  这么说,她同意见他了,一阵高兴,接着又不安起来:没准她以为我带来了吉利的好消息呢。

  还在门里,一个剪短发穿裙子的女人就冲他喊了起来:光中!那声音,那笑容,让光中觉得天气都格外晴朗起来,看来,她不恨他了,她原谅他了。

  先聊工作,卫红在砖瓦厂做财务,光中说起在砖瓦厂的感受,卫红大笑起来:这说明我们厂的路子走对了,我们就是不要做成一般砖瓦厂那种小农作坊的样子,我们要做成大厂,要把那些国营的厂子比下去。又聊起他们这次贩梨,卫红假装生气:咋不来找我呢?我也可以买下来,分给我们厂的工人。光中紧跟着说:来年一定找你。过了一会,光中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说:吉利那孩子,一直都没消息。

  卫红也跟着变了脸色,低声说:听天由命吧,还能怎么办呢?

  要是她父亲还在,不知会急成个啥样子呢。

  不说了,已经过去的事,说也没有用。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大家都难过,就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现在形势不同了,人人都在奔大好前程,你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会落在别人后面。

  说话间,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卫红瞥了一眼,突然招了招手,又回过头来对光中说:你要是现在就回家,这辆车可以捎你一程。

  不要钱的便车,当然要坐,虽然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跟卫红说,但也顾不得了。

  这次拜访又让光中振奋不已,他没想到,他在城里竟有这么多熟人,这些熟人又都对他这么好,还有些熟人根本来不及去拜访呢。再想想他在覆船山过的日子,他在那里过一年,也没有这一天笑得多,说得多。

  秋天,光中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获,葛粉,藕粉,苕粉条,黄花菜,柚子,板栗,各种干货,包括自己从水库里钓来的鱼,他把这些东西装满了两只麻袋,准备给城里的郑雄和卫红送去。

  这回不太顺利,郑雄出差了,没找着,留了一份东西在门房,托人转交,又拿着另一半东西去找卫红,正值下班时间,门房的人见是上次来找过卫红的人,就告诉了他卫红家里的地址。

  七弯八拐终于在一条青石板街上找到了,光中从没进过这种老房子,屋檐低低的,一道小门进去,里面又各开各户住了好几家,光线不太好,光中小心地走了几步,撞到了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响,不敢再走了,站在那里喊起了卫红的名字。

  谁呀?卫红撒着两手跑了出来,腰里还系着条围裙。看到光中,愣住了,不认识似的。光中以为是自己站在暗处,卫红看不清的缘故,就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两步。

  好好好,你先不要动,你……你等一下,等一下。卫红脸都红了,忙不迭地退到屋里。光中听到她关紧了门闩。

  难道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光中觉得好笑,年纪也不轻了,谈个恋爱也正常,何须羞成这个样子。再一想,都是自己的错,招呼也不打,径直闯进来,就在门外朗声说:卫红,给你带来一点小东西,放你门口了,你记得把它拎进去,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好好好,不好意思,我就不送了。听那语气,卫红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他快点离开。

  直起腰来的一瞬间,光中听到屋里有人在低声讲话,又快又急,一个说:别动别动,叫你别动!他还没走。另一个说:看到了就看到了,我又不怕他。他只能听出卫红的声音,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不是男人的声音,如果不是男人,卫红有啥必要这么紧张呢?但他很快就嘲笑起自己来,隔着一层门板呢,仅凭声音怎么分得清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跟上一次相比,这一趟简直太不顺了,一个人没找着,一个人找着了,却见不上面,说不上话,更别提吃饭了,从早上到现在,他连水都还没喝一口。光中决定在街上吃碗面再回去,正好卫红家对面不远就有个小馆子。

  红油辣子汤面,外加一个油饼,撕成小块泡在汤里吃。在水利局上班那会儿,他也吃过一顿这样的,所以今天毫不犹豫点了这一份。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想找老板再加点面汤,一抬头,两个影子在眼前一闪,光中听到自己脑子里发出昂的一声,像两根金属锯条狠狠地碰了一下,人就僵在那里了。

  不可能,他说服自己不要转头,不要跑出去看,世上人那么多,身形相仿的人总是有的。

  他放下碗,两粒眼珠像两颗挪动不便的大石球,缓缓移动起来。

  像卫红的女人在后面跑,虽然她戴了顶帽子,他还是看出来了,她的确就是卫红。前面的那个,尽管她长高了,变瘦了,也变白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吉利。

  他又是揉眼睛,又是扯耳朵,还在自己身上掐了几把,以确认不是在梦中,他回忆他今天起床后所做的事,跟来凤说过的话,他在哪里上的汽车,又在哪里下车,然后去了哪里,跟谁说过话,样样都能回忆起来,他不是在做梦。但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万一现在的他还是在梦中,他是在梦里回忆更远一点的梦呢?

  因为不确定,他不敢喊她们,只能悄悄地跟上去。

  她们的脚步慢了些,像是某种危险警报得到解除,终于心安理得下来。她们走成了并排。他在心里掐指算了一下,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像一把精工细琢的小斧头,把她从一个结实的长方形砍成了一根凹凸有致的长棍子,可见她吃了不少苦头。

  她们一直走到砖瓦厂,一起进了大门。是啊,她除了把她弄进砖瓦厂,还能咋样?她的本事也就在砖瓦厂,她为啥不让她去读书?她当时不还是个学生吗?

  他想请教一个吃过午饭正要进厂的工人,但他脑子里轰轰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费力地咳了好几下,才敢张嘴。他问前面那个跟卫红走在一起的是谁,那人扫了他一眼:李新星啊,厂幼儿园的。

  她连名字也给她改了,改得好响亮,当然要改,总不能还叫吉利,吉利这名字在寻人启事上出现过,那段时间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起码贴了半年,浆糊都不记得用了多少瓶。

  李新星,她现在终于成了他们李家的希望了,她真的成了他们那个家族上空的新星了,她不再是他的吉利,她一走,把他的吉利也带走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再没出过啥新气象。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呢,没想到她就藏在这里。

  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天边的闷雷,去把她叫出来吗?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也知道她的部门了,他做得到,但是,有意义吗?她并没有失去自由,如果她还想着他们,还对那个家有感情,也不会五年来一点音信都不给他们。

  这不公平,做人不能这样,吉利不懂事,那些大人也不懂事?

  不公平也就罢了,没多少事是公平的,但你们不该欺负人,不该欺负一个闭塞又笨拙的农民,她吃空气长大的?他的柴米油盐不值钱?说走就走,还搞了一出失踪的闹剧。不知道是一回事,既然已经知道了,总不能强迫自己装不知道吧?他分析,李国祥的老婆肯定还没有接受吉利,不然她也不会跟卫红单独住在一起,也说得通,夫妻毕竟不是兄妹,男人一死,女人的想法就变了,妹妹就不一样,妹妹只认哥哥的骨血,不管她属于哥哥的哪一段感情。

  去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不说卫红,孩子首先就已经不认他们了,不然也不会一直瞒着他们。就算回来了,也没法种田了,那一小把腰,那两条细腿,能干什么?为孩子着想,当然是留在那个幼儿园好。还有,他突然睁大眼睛,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嫁了,千方百计弄回来,无非是给她准备一套嫁妆,合算吗?他重又闭上眼睛,总是不甘心哪,就这么让她跑了,他养她一场到底图个啥?啥也没图着,倒落得像仇人。

  他在那里一直坐到工厂下班,卫红先出厂门的,他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他想等吉利出来再现身。一些职工抱着小孩子出来了,这说明幼儿园放学了。光中站起来,胸口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吉利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吉利!他控制不住冲了过去。

  吉利倏地回身,瞪着光中:你想干什么?

  光中鼻子一酸,没想到五年过后,他们竟是这样见面的。我是你爸爸呀!他的嗓子发抖,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连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

  这语气,就像她知道他来了,知道他会来找她,知道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所以才这么跟他说话。

  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也不吱一声,爸爸妈妈都快为你急死了。

  我的爸爸叫李国祥。

  我养大了你。

  得了吧,你想拿我当人质,换取你需要的东西。

  人质?他大叫起来:谁这么跟你说的?我辛辛苦苦养大了你,倒犯了法了。

  没错,你绑架了我十二年,就是犯了法。不过我不打算去告你,我嫌麻烦。

  绑架?告我?光中气得双手发抖,连说话都说不顺溜了:你咋不去告呢?你去告啊,你看看有没有人敢来抓我。

  所以我们两清了,从此互不相干,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打扰你。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李家人的意思?

  不是他们李家人,是我们李家人。

  这么说,那个傻子的妈也承认你了?接受你了?

  她跟我没啥关系,她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了,我跟卫红姑姑一起生活。

  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新局面,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卫红现在还没有结婚,等她一结婚,你又成了无主的孤儿了,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这么快就跟我翻脸,没准哪一天你还得回头找我们呢。

  覆船山那个地方,八台大轿来抬我,我都不会回去了。

  那地方咋得罪你了?没有我们这些人,你能自己长大?

  那是你们有所求呀,有所求当然要有所付出。

  这话是卫红教你的?我找她去!

  你要敢去找她吵,我就跟你拼命。

  两人气呼呼地对视着。

  我要是你,我就快点回去,末班车要开了,我们这里的旅馆贵得很。吉利撂下这话,头都没回地往前走了。

  光中当然要去找卫红,吉利跟他拼命他也要去谈,不过,吉利这孩子,真是让人寒心,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翻脸不认人的时候,那目光像两把尖刀,能把人戳死。

  卫红好像知道光中要来,正在大门口等着他呢,也没让他进门,可能是怕隔壁邻居听了去,两人直接去了外面。

  不等他问,卫红就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两年前才遇到我的,当时我在菜场买菜,有人叫我,我一看就傻了,我说,快,快点通知你家里,他们都快急死了。但她说,只要我说出去,她马上就从我眼前消失,像上次一样。还说要她回去,她情愿去死。我请她吃饭,问她现在住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她死活不说,无论我怎么问,她只有一句话,如果我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她马上就走。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好不容易出现,又让她失踪吧?你都告诉我她是我哥哥的女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万一真是我哥的女儿呢?我就留住了她,还在我们砖瓦厂幼儿园给她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

  那她前面两三年在哪里呢?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呀,她至今都没告诉过我。

  光中似乎不太相信,就算吉利不肯说,卫红这么聪明的人,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还挖不出真话来?好吧,这是后话,他以后自有办法,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把吉利带回家去。

  卫红不响,看着脚尖慢慢走。

  光中说,我知道城里条件好,但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啊,对不对?这亲戚可不是假的。

  你就不替她的前程着想?卫红盯着他。

  姑娘家能有什么前程,都这么大了,再不回家,将来嫁出去都成问题。还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呢,人家要是听说她跑出去过几年,肯定会有想法。

  他一说到出嫁,卫红就站住了。

  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们做大人的,有时也该听听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受不了卫红话里的责备:人各有命,她天生就不是城里人的命,不然也不会落到我那个草窝里。我还是把她带回去吧,莫让她拖累你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让孩子自己来选择,这是件好事,有两个地方可供她选择,总比无路可走要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不喜欢回家,她喜欢你这里,不用她选我也知道,我现在是请求你帮我说服她,让她回家去。如果她爸爸还在,我二话不说,完璧归赵,送还给她爸爸,但你毕竟只是她姑姑,过几年我死了,我得对她爸爸有交代呀。

  她要是不到我这里来,你准备如何向她爸爸交代呢?

  这话问哑了光中。好吧,那就让她来选吧。

  光中第一次走进陆城的老房子,外面看着只觉得矮小,没想到里面还又暗又潮,屋里也没啥了不起,都是些最基本的陈设,就想,还不如我覆船山的房子呢,我那里的房子至少比这里高大,大白天不需要开灯。

  吉利见他进来,身子一扭,就进了里屋。

  卫红把她喊了出来,说明情况,让她仔细想一想,做个选择。

  我反正死也不跟他回去。卫红话还没说完,吉利的选择就出来了。

  你要想清楚,你跟着我也是有困难的,你现在还只是个临时工,能不能转成正式工我不敢打包票,你跟他回去……

  这回吉利索性不听了,扭身噔噔噔进了屋,不一会,拎着个小包出来。既然这里也容不下我,那我只好走了,我就不信,世界这么大,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两个大人死死拽住她,扯着,拉着,吉利突然一低头,往光中手上咬去,光中一惊,松了手:好好好,你留在这里,我不妨碍你了,我成全你,我前世欠了你。

  卫红朝光中追了几步,回头一把揪住吉利,吼道:你怎么可以咬他?再过几年,你是不是也要像今天咬他一样咬我?

  第二天,来凤和光中端端正正坐在卫红的家里。

  来凤非要来。光中回去说了后,她骂骂咧咧折腾了一夜,天没亮就拖着光中往城里赶。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养你一场,一把屎一把尿,倒养出不是来了?既然恨我们,那就把这些年吃我们穿我们的都吐出来。

  来凤一开口,屋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光中快意地想,这种场面,还就需要来凤这样的人。

  来凤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从吉利刚到她家穿的第一双袜子算起,吃喝穿戴,读书,样样都是要花钱的。吉利倒也不打怵,插嘴道:我每天都做了事的,也得算我工钱。

  好啊,算你工钱,那你也算我工钱,抱你去吃奶,跑一趟多少钱?一天六七趟,夜里还要跑一趟,那是多少钱?端屎把尿多少钱?种田打米,供你一天三餐吃得肚子溜圆,那得多少钱?还有好多呢,我就不跟你算了,你只把这几项跟我算清楚,看看到底是我该付你钱,还是你该付我钱。

  吉利到底不是来凤的对手,没扯多久,就哭了起来:既然要了我,就不该拿我来跟别人谈条件,报酬低了,还不肯出手,我成什么啦?猪,还是狗?

  如果你把自己比作猪狗,那我就不用算了,跟畜牲有啥好算的?我目前还是把你当人看,所以我还是跟你算一算。多的不要,就按一天五块钱付给我,一个月一百五,一年一千八,十二年,就是两万一千六百,我来的路上就算好了,给我两万一千六,我马上走人。

  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一分钱都没有。

  你是没有钱,接受你的人会帮你付这个钱。

  卫红一笑:大姐,你是说我吧?我就是把全部家当都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钱来。

  反正我的辛苦不能白费。

  大姐,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伤感情?她伤的是我的心,她已经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当妈的不会真的跟自己的孩子算这种账,真要算起来,又岂值这么点钱?根本就算不清。

  所以说啊,我今天是铁了心了,我不当她是女儿,她也不当我是妈,我们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那,实在要算的话,吉利先打个借条行不行?她肯定没钱,我也没钱,就算有钱,这钱也不能出,因为不该我来出这个钱,是她来找我的,并不是我去哪里把她寻来的,真要算钱的话,我看你们应该付给我钱,因为我留住了你们的女儿,否则你们根本见不到她。

  你也不会白付这个钱,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栽的树,你来乘凉,你还有啥想不通的?

  卫红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这样说我就更不会给你钱了,我也不要乘这个凉,你们养了这么多年,都没乘到凉,我又能指望什么。你们把她带走吧,今天就带走,现在就带走,从此大家清净。

  这下大家都呆住了,来凤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卫红可能会不要吉利,卫红不要吉利,她还能得到什么补偿呢?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认真说起来,她还要感谢人家,还要付给人家补偿。

  卫红好像也意识到局面僵住了,放缓语气对两个大人说:我们出去谈,我们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谈这些,这种时候,谁的嘴里也说不出好听的来。

  来凤和光中听话地出来了,隔了一会,卫红才出来,她让他们先去附近的招待所住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关系到吉利的一生,不是我们站在那里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要慢慢谈,还得尊重吉利的意见,我们都希望她过得好对不对?

  离开招待所之前,她让他们再好好想想,她也回去做做吉利的工作,一切都等到了明天再说。

  来凤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脑子里一刻也没消停:如果她最终说服了吉利,愿意跟她回去呢?她担心这孩子在外面玩了这么久,把心玩野了,养不了家,她宁可要点补偿。又一想,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吉利好像不喜欢他们两口子了,每次跟他们说话之前,都要先翻一下白眼,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有这种反应吧,从覆船山到城里容易,从城里到覆船山却难,尝过甜的人,谁会心甘情愿回去吃苦?想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住招待所,不禁想,卫红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明知是来找她吵架的,还掏钱让他们住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居然是吉利,背了个大背,横着身体撞开发愣的来凤,闷头往屋里闯,扔下背包,就跳着脚哇啦哇啦叫:

  拼命吵,吵吵吵,把我吵回去物归原位,心里就舒服了。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生怕我比你们的亲生儿女过得好,你们觉得自己亏了,好歹也让我白吃了你们几年,如今屁股一拍就走了,你们怎么会甘心呢?你们当初收留我,就没安什么好心,你们就指望着来做笔生意。

  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来凤拉开门就要往外跑:我去找卫红,我要去问她,她到底是怎么挑拨我们母女的。

  却被吉利一把拉住,奋力往里拖。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吵架?她是我的妈?还是我的爹?人家好心收留我,你这种号称是我妈的人,不感谢人家,还来跟人家算账,想把我卖给人家。现在好了,人家索性不要了,你的计划落空了吧?算盘打错了吧?我要是你,我就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来凤呆呆地望着吉利,她一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了?她以前不是不爱说话的吗?难道她不在家的这些年,天天都要操练她这张嘴?

  三张车票有两张连在一起,吉利一个人坐在后面,望着前面那两颗蓬乱的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果不是卫红那番交代,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卫红说,你先回去,正好我抽这个机会来跑跑你的招工名额,等招工名额下来了,你再名正言顺地回来,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到那时,就算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的身份不一样了,你是砖瓦厂的正式职工,你不依赖任何人。

  临走前,卫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他们要是问你这些年在哪里,你就说,四海为家。

  实际上,她离家出走的当天,就进了卫红的寝室,在那里藏了一两天,就被卫红偷偷带进了李国祥家里。谁知没过多久,一个难得的再嫁机会突然降临,李国祥的老婆不得已叫来卫红,让她把吉利领走,新生活里最好不要掺杂过去的沙子,扔在福利院的儿子那是没办法的事,吉利这样的人,她哪还有闲功夫理呢?吉利只好又回到了卫红那里,跟着待嫁的姑姑过起了日子。

  还在路上,吉利就已经开始盼望着那个招工录取通知了,虽然她知道那件事还遥远得很。

  卫红还叮嘱她:要忍得下,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怎么给你脸色看,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只要想着,你终究不是那里的人,你马上就是国家正式职工,心里就会好过些。

  时隔五年,家里居然没什么变化,就连院边上那个草垛,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明珠黑了,瘦了,也更土了,小板还是那副土坷垃似的不哼不哈的个性,看到她就说:回来了?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倒是明珠,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爱斗嘴的架势,斜着眼睛说:我就知道你最终会回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干净整洁地回来。

  吉利瞪了她一眼,没打算理她。

  别装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势,你以为你进城晃了几年就真成城里人了?差得远呢,不然人家也不会一脚把你踢出来。

  她咬紧牙关瞪着明珠。

  小板在一旁和稀泥: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不信你去试试,不一定比她强。

  她丢下他们,转身去了厕所,刚一进门,就被发酵的人粪味和猪粪味熏了出来。怎么办啊?这个地方,她实在待不下去,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从下车开始,一阵风迎面扑来,给她送来了久违的青苗的气味,畜牲的腥臭味,她就开始感到绝望。虽然卫红说她很快就能把她弄回去,但她的很快意味着多久?意味着她要在熏得人想吐的气味中上几次厕所?在臭虫和跳蚤成堆的稻草床上睡几个晚上?

  明珠跟着她来到房间,找出已经收起来的枕头,扔在床上。那是接纳她的标志,她却在鼻子里冷笑一声:以为我死了是吧?还不错,没有给我烧掉。明珠涎着脸靠上来:下次走的时候,也叫上我。

  她不理她,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她跟明珠这个又蠢又土的丫头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自己见过的事情,经历过的事情,她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

  米汤浆过的被子粗糙得像草纸,带着一股饭粒子味道,还有不知是谁的口水味道,她的眼泪蓦地流了出来,她又回到它们中间来了,她用过的东西,她住过的房子,她瞧不起又不得不朝夕相处的人,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再也回不去陆城,回不去卫红那里了,她将守着这没用的一姐一弟,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活到老,活到死,像畜牲一样过一辈子。不,不行,她不要这样生活,除非她从没去过陆城,除非她从没看到过城里人都在怎样生活。

  实在不行,她想她还可以再次逃走,腿长在她身上,肯动脑肯动腿的人,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早年光中常在她耳边念叨的,也是她这些年自己总结出来的。为了麻痹他们,她调整了状态,天刚亮就起床,收拾完家里,又去忙地里的事,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头两天,她走到哪里,人都像看把戏一样看着她,也难怪,这些人都快把她忘了,可她冷不丁一下子又回来了,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就像她只是出去走了一趟亲戚啥的。她尽量忍着那些赤裸裸的惊奇的目光,有些提问,她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的,一概报以沉默。她在心里骂:你们这些蠢驴,你们知道个啥?我马上就是砖瓦厂幼儿园的老师了,你们知道啥叫幼儿园吗?你们屁都不懂,只知道直眉瞪眼地望着别人,问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你们可知道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们懂不懂啥叫礼貌?痛痛快快骂完了,再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微微一笑,扛着工具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

  全靠把砖瓦厂幼儿园老师这个金光闪闪的目标挂在眼前一米远的地方,时不时看一眼,由内而外地鼓舞自己,她才能勉强忍受这唱苦肉计一般的生活。

  她为自己找到了另一种平衡的方法,她让她的身体处于唱苦肉计的状态,心里却仍然是原来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自己,她白天基本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句子也非常短,人家说十句,她只说一句,她的口音也跟他们略略有点不同。她用这种方式,表明她跟他们是有距离的,至少她在见识上优于他们。

  有一天,人们愤怒地发现,她吃炒蚕豆时,居然不动声色地吐着壳,她一点蚕豆壳都不吃。覆船山人是有吃蚕豆壳的传统的,一直有这样一个流传,一个穷人出去借米,到了地主家里,地主先端出一小碗炒蚕豆,请穷人吃,如果这个穷人吐壳,那他将借不到米,如果他连壳一起吃下去了,他才有可能借到米。

  有天早上,覆船山顶上传来一阵叮叮敲敲的声音,光中爬起来一看,山顶上隐隐约约有些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这年头,很少有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做点什么了。

  到山顶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栋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什么时候开始动工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盖房子的是一群外乡人,没一个他认得的,但他认得这块地方,正是以前药师庵的地基,马上觉得有理由问个清楚。他随便揪住一个人问:这是谁家要盖房?

  那人说:不是谁家的,是复建药师庵。

  复建?谁?谁要复建药师庵?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干活儿。

  他问是哪个负责的,那人不耐烦地说:负责的人怎么会在工地上呢?负责的人住在城里,只动口不动手。

  这么说,是城里人要来复建药师庵?

  再也问不出什么,一个人郁郁地下了山。应该不会是私人出面,复建药师庵这样的事情,至少要经过政府批准。政府?难道政策变了?

  他觉得应该去趟城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为什么不去那里嗅嗅呢?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不一定会有收获,但若不去,也许就会错过什么。

  临走前,才发现自己居然拿不出路费,就问来凤,家里还有几个鸡蛋。

  一个也没有。来凤气呼呼地说。光中不管事的这几年,她成了总管家,家里所有的收入都被她死死捏在手里,谁也别想从这个家里拿走一分钱。

  昨天我还听见鸡在下蛋。

  就一个,你拿去卖呀,看能卖出几分钱。

  未必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我有事情要办,需要一点钱。

  我只会生娃,不会生钱。

  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静听的吉利,看看光中,又看看来凤,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了。

  这是实话,一晃,她已经回家五个多月了,一天一天地挨,一天一天地盼,盼邮递员给她送来好消息,盼卫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路上……能不能换一个思路呢?能不能不要坐等,能不能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自己去抢呢?

  机会说来就来了,他不是要钱吗?她不是不给吗?好,她来给他们想个好办法。

  她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想起来了,我还有钱在外面呢!

  那两个人立即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回来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最后那个月工资还没领呢,今天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得去把工资领回来。

  来凤问她有多少钱,她说了个数字,又说还有以前交过的临时工押金什么的,这次都要一起拿回来,加起来比一个月工资还多。

  那就快去呀,迟了人家不认账了怎么办?

  吉利又是洗脸又是梳头,抽空还问来凤:要不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回来?

  来凤的语调顿时柔得像面条:我啥都不要,不过,也可以把白棉线黑棉线各给我买一板回来。想想又问:你会去看卫红吗?

  不去。吉利背过身去,果断地说:她都不要我了,我干吗还要去巴结她?

  来凤放心了:对,人是得有点志气。

  吉利就在大家的注视下出发了,走了一小段,她听见光中在后面喊:吉利,你坐几点的车回来呀?要是坐末班车,我就去接你。吉利一回头,只见四个人齐刷刷站在门口,心里冷笑一声:一群爱钱如命的傻瓜,如果我不说有钱拿回来给你们,你们会放我走吗?会站得整整齐齐地目送我吗?

  她当然要去看卫红,这才是她进城的主要目的。

  卫红的门锁着。转身直奔厂里,厂里的人告诉她,她来得倒正好,今天卫红结婚,现在正在工人文化宫举行集体婚礼。

  她感到一阵眩晕,才五个月而已,她竟然就结婚了,也不告诉她一声,她不再拿她当自家人了,她心里没她这个侄女了。

  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时,工人文化宫一楼大厅里正在开会,十多个男女排成一条长队,每人胸前都挂着一朵小红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发言,他面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好几大盆糖果瓜子。

  卫红穿了一件吉利没看到过的新衣服,她把头发烫了,还化了妆,站在她旁边的是个军人。吉利从没见过她跟军人有什么交往,也没听她谈到过军人,怎么突然就要跟军人结婚了呢?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啊,而在覆船山,她离开了五年,回去时,山还是那个山,人还是那些人,覆船山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还好,她又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回到那个静止的世界,她整个人也会变得静止不动的。

  婚礼一结束,卫红就来到她面前,她早就看见吉利--不,看见新星了,瞧她满头大汗没头没脑的样子,才几个月不见,马上就变了,变回去了,又像个村姑了,当真是农村的空气都沾不得。

  她告诉新星,她刚走,就有人给她介绍了这个军人,这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缘,不费吹灰之力,几步就走到了今天。这人在部队里已是个团职干部,可以带她去随军。部队好啊,真的跟天堂一样,她去过一次,他有勤务兵,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她在那里的几天,衣服不用洗,饭不用做,就连早上的牙膏,都是勤务兵给她挤好的。婚礼一结束,她就跟着他回一趟他的老家,然后就去部队,作为随军家属,部队会给她安排工作,或者她不想工作也可以,他可以养着她,但她怎么可能不工作呢?像她这种做过财务的人,在随军家属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家不会让她吃闲饭的。

  新婚的卫红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吉利却越来越冷静,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就瞅了个空子,冷不丁插进了卫红的滔滔不绝:招工的事怎么样了?

  就像沸腾的锅里加了瓢冷水,卫红一下子平静下来。

  新星呀,我正要跟你说这事,招工的事,听说你有了个蛮厉害的竞争对手,你也知道,每次只要有这种机会,各种各样的条子就递进来了,我跑了好几趟,也托了人,也送了礼,接下来,就只能顺其自然了。我总觉得你是最有优势的,因为你已经在幼儿园上过一段时间班了,谁不愿意招个熟练工,进来就能干活?所以,我们再等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跑不脱的。

  卫红像一束被点燃的火苗,从头到脚安静不下来,挥舞着双手跟吉利说了几句,就朝那一大帮人赶去。她的新婚丈夫在那里好像很受欢迎,他正被他们圆圆地围在当中,应接不暇,谈笑风生,见卫红过去,那些人自动松开一道缺口,卫红刚一进去,圆圈马上就闭合了。

  吉利离开工人文化宫,不知不觉又来到砖瓦厂,这里毕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不管身处何地,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这里来。门房的人还认得她,问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怎么没来上班。这话给了她信心,她打起精神,往幼儿园那边走。

  她在幼儿园门口碰到了保育员,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阿姨见了她,赶紧将她拉到一边:新星啊,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你一走,她们就找了个人来替你了,我听说,这个替你的人,最近正在加紧做工作,有可能会招进来呦,你不是也想招进来的吗?赶紧的呀,别让她抢先了。

  吉利心里一急,不知哪来的勇气,就直接去找园长了。园长正在填一张表,见到吉利,赶紧将表格往抽屉里一塞。吉利问园长,我现在可以回来上班吗?园长说:哎呀,这可难办了,你当时二话不说,甩手就走,我们也是急得没办法,才从别处找了个人来,人家来的时候是签了合同的,我不能随意撕毁合同是不是?吉利心里越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扑簌簌直掉。园长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去别的部门看看?在砖瓦厂,所谓别的部门,就是下窑。吉利突然想起来:我以前不是已经填过招工审批表了吗?园长说,填是填了,但没批,领导说,你学历有点偏低,你连初中都没毕业,你再看看这个替你的人,她不仅有高中毕业文凭,还会弹风琴,幼教能力确实还可以。

  吉利感到双腿发凉,人也开始摇晃。园长是个亲切的人,她递给吉利一杯水,还给她出了个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好主意:你的卫红姑姑,不是要去随军了吗?她能不能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要是去了那里,那你的前途可就一片光明了,你可以考虑参军,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兵,又有姑父关照,真的是前途无量。

  是呀,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吉利顺着园长的描绘往前想,越想越觉得可以考虑,当即踩着砖瓦厂高高低低的路面,心潮起伏地回到了卫红的家。

  姑父出去了,在外面有应酬,卫红正蹲在地上奋力擦皮鞋,过一会儿,她也要赶过去,跟姑父会合。吉利说了园长的主意,卫红擦皮鞋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这是在哄你!敷衍你!我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是我什么人?是我生的孩子吗?如果不是,那你就没有这个资格。当女兵?你以为任凭是谁都可以当女兵?就算你长得还可以,身高也够,身体也好,但你没学历,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人家也不会要你。你也不想想,园长为什么要给你出这个主意,她这是不想招你的工了,她心里已经属意那个后来替你的人了,所以才把你支使到别处去想办法,她说那些不过是为了打发你,免得你在那里纠缠她。

  她顿时明白过来,真是笨到家了,在园长面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她还以为园长真的在替自己着想呢,原来园长也是骗子,这世上怎么这么多骗子,个个都来骗她,个个都想在她身上试试身手。

  她问卫红什么时候去部队,卫红说,我行李都已经托运走了,火车票也买好了,明天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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