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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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13 12:38
我悄悄跟踪一个捡荒货的人,跟了三天,慢慢摸出了一点门道,知道了要怎么捡,上哪里捡,捡哪些东西,哪些东西更值钱,捡了之后又送到哪里变成钱,等等,第四天,我去日杂店买了一把铁火钳(既是工具,也能防身),加上捡来的一只蛇皮袋子,就上岗了。
的确比当扁担轻省得多,但也有它的毛病,大多数人都有点嫌恶捡荒货的,走在路上生怕靠近这种人,而这对于我来说,恰恰是桩好事,我就喜欢离人远一点,我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我。何况隔几天就能去一趟废收站,多少能换点现钱回来,真是一项不错的工作。
我设定了一个个目标,第一个目标,我急需租间小屋,我不能再在汽车站船码头或居民楼梯间里混日子了。这个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事实上,只要攒够了第一期租金就可以,因为我每天都会出去干活,只要干活就会有钱。第二个目标是给自己添些衣物和清洁用品,我实在不喜欢自己一身都是荒货味道。这些东西置办齐了,我又想买辆推车,来代替手拎蛇皮袋子。一个又一个目标,把我的生活连成了一条封闭的直线,我本想再回覆船山看看,顺便跟光中聊聊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竟一直都抽不出空来。
我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那条叫红旗大道的马路上,有很多单位,每个单位里又有很多办公室,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赶走了其他捡荒货的人,只跟我一个人签订了口头协议,让我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上门收垃圾,不是只收我认为有用的废品,而是照单全收,人家扔出什么,我就收走什么,全部收完之后,我再去清理出可以交到废收站的东西,余下的扔进垃圾场。这无疑加大了我的工作量,但收获稳定,货源持久,就算我这天不出门,不像断了尾巴的狗似的到大街小巷去寻寻觅觅,也能有一点起码的收获。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支持我长期以来雷打不动地履行这个口头协议,那就是,人家是淘汰了那些同行之后,择优录取的我,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荣誉,我不能辜负人家对我的信任。
半年后,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我能租下一间小屋,还能按自己的喜好打扮自己(为了安全,也出于习惯,我还是男装打扮,所以红旗大道上那些办公室里的人都把我叫作小伙子),更重要的是,除去当天的生活费,我第一次有了余钱,虽然不多,但几乎每天都能余一点,我望着那点钱想,我要拿这些钱做什么呢?
我把那些钱放在一只破袜子里,再把破袜子放进一只装过饼干的小塑料桶,然后把塑料桶藏进我的待卖的荒货堆,每天晚上回到家,我都要扑进荒货堆里,翻出我的塑料桶,再拿出那只破袜子,往里面放进一点钱,再把塑料桶放回原地。
塑料桶慢慢装满了,有一天,我把那只桶拿到银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银行,一个大姑娘接待了我,她从柜台里出来,把我领到一个摆着松软沙发的小房间,她把那些钱哗的一下倒在茶几上,真多啊,我才知道我竟攒下了这么多钱,有纸币,有硬币,有的卷成小卷,有的揉成小团,还有的叠成了三角形。大姑娘坐下来,一张一张把它们压平,按大小一堆堆摆放整齐。
清理了大半天后,姑娘把那些钱给我换成了存折,叫我以后不要等塑料桶装满了才来存,最好隔几天就来一次。她的声音那么轻柔,人长得那么漂亮,干起活来却又是那么利落,我真喜欢她。她笑着问我:是想攒够钱了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的吧?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的,加油!
我呆了,我还会有媳妇吗?
我看看街边橱窗里的自己,一个黑漆漆瘦巴巴的矮个男人,一看就是个单身男人,她没说错,这样的人缺的就是媳妇啊。
我当然不会疯到去娶媳妇,也不需要盖房子,我不能再食言了,我对佛祖说过我要做一个云游僧人,现在看来,这一天快到了,再过几年,等我终于厌倦捡荒货的时候,我就要上路了。也许我会慢慢走到峨眉山去,还有衡山、嵩山,师父说过,那些好地方,即便寺庙被拆掉了,气味都还在的,都值得去朝拜。云游僧人在路上不花什么钱,如果我上路,这些钱,我要把它送给谁呢?
怀着淡淡的忧虑,我继续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我感到我就快走上正途了。对于我惊险万状的一生,我没有任何怨言,一切都是佛祖的考验,是我必经的历程,我庆幸我没有偏离正道太远,就算是我师父,大概也没料到我能坚持到最后。我感到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这些年,无意中我存下了一点钱,我希望能把这点钱送给……光中,不管怎么说,他指点过我,帮助过我,希望这点钱能帮我了却混迹尘世留下的人情债,然后我就上路。
信还没写完,我就呆住了,我盯着我粗糙僵硬的手指,难道它长出了脑子?学会了说话?它居然抢在我前一秒写出了我从未说出口的想法!真的,我从没想过要把这钱送给光中,可它一写出来,我马上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决定了。
这件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的手指竟会走到我的脑子前面去。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师父,她仍然是以前的模样。她觉得我不该面露得色。我说我没有。她说: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佛祖手把手扶着你,你早就走到邪路上去了。
我不服气:从来只有我给佛祖写信,汇报我的点点滴滴,没见佛祖对我的信有一点点反应,何来手把手扶着我?
真是个愚钝无比的人!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把你的钱送给光中的决定不就是佛祖替你做的吗?
我惊坐起来,师父的声音余韵犹在,我仿佛闻到了她特有的体味。
黑暗中,我慢慢想明白了,下山伊始,我就步入了师父为我铺设的轨道,这个轨道就是我写给佛祖的信,它的作用类似于外出的狗走一段就往路边撒一点尿,有了这点尿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迷失在路上。
我起床,拿起桌上还没来得及烧化的信,撕成小块,一块一块吞了下去。
既然是佛祖把着我的手写的信,怎么舍得烧掉它,如果可能,我希望它能变成我的肉,我的骨头。
每天清晨出去,傍晚回来,一天就在一进一出之间结束。时光过得飞快。除了捡荒货,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银行,几乎每隔半年就去一次,接待我的总是那个大姑娘,她真是好人,每次见了我,隔着老远就站起来朝我笑,预备好替我清点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钱,再把我存折的数字改写一次。
后来,她的肚子大了起来,像当年的伊春一样。再后来,肚子小下去了,披散的头发盘了起来。再再后来,有一天,清点完我的零钞后,我看见她向大厅外挥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我看到了一个清秀机灵的小男孩,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他身旁,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戴着眼镜,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有一次,她问我:房子盖起来了吗?媳妇娶了吗?
我点头:快了,就快了。
我渐渐达到我的目标了。我给光中写了一封信,讲了我这些年的情况,怕他不来,我特地提到了那个存折,告诉他,如果他不来,他就不能过户,这些钱就会成为无人认领的死钱。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一点,当我拎着火钳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一个人在暮色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人正是光中。
我请他进屋,他不进,说他不想弄脏我的房间。
我说我屋里没那么干净,堆着我捡回来的荒货呢,我并不是每天都去废收站,捡回来的东西,又不能放在外面,放一次丢一次。
我说的不是这个脏。他摇摇手:就算你房间里到处是荒货,你的心也是干净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干净的人了。
我盯着他看,他好像比上次更清瘦了,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他说:比起我的身体,我现在更在意我的灵魂。
我吓了一跳,光中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腔调了?
他叫我找个地方,他要告诉我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我说:不如我们到江边去吧,那里开阔,又有路灯。
我们往江边走去,路上,我买了四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两小袋榨菜,作为我们的晚餐。光中看着馒头直摇头:我现在常常吃不下饭,也不觉得饿。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见我津津有味地啃着大馒头,光中问我:你平时都是这么吃的吗?既然能攒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活开好一点?
你知道我呀,我又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从覆船山跑出来,然后又一路跑来跑去的。
我自己觉得这话有点俏皮,笑了起来,光中没笑,他低下头去,像在忍受某种疼痛。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的钱,我不能要,谁的钱我都可以要,唯独你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你听我说,我的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孤家寡人,还要钱做什么?
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也没人会开这种玩笑。夜风中,他脸上有种破铜烂铁的颜色,加上他刚才说的话,我感到毛骨悚然。
你在说什么?来凤,还有明珠,还有吉利,她们都还好吗?
是啊,这么多,其实还不止这么多,还有一个小板,你走了之后才出生,明珠的弟弟,这么多,现在都不在了,就我一个人还戳在这里,我真是不要脸。
整整一晚,我们坐在江边。光中讲一段,就歇一会,没完没了,没想到在我离开覆船山的日子里,他身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第二部
明珠比吉利大四岁,这多出来的四年生活经验,丝毫不能让她在吉利面前产生优越感,相反,只要吉利睁着两只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她就有种受到轻视和讥讽的感觉,虽然吉利还一句话都没说。
吉利吵架也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明珠说:你又不是我妈妈生的。吉利说:你才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是大人在河里捞虾捞上来的,他们一看,好大好丑一只虾呀,往地上使劲一摔,虾哭了,原来是个娃娃。
吉利不仅瞎说,还言之凿凿,明珠气得直想哭。
其实大人从没说过谁是妈妈生的,谁不是妈妈生的,不知她们从哪里听来的,动不动就拿这事吵嘴,即使不吵嘴,也在暗中较着劲,即便是吃点野菜糊糊,两人之间也不会消停。趁大人不注意,明珠从吉利碗里舀走一大勺,吉利拿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她,她也狠狠地回瞪着吉利,举起筷子威胁她,然后扭过身去,屁股对着吉利。等她吃完了,一回头,吉利端着碗站在她面前,细声细气地讨好她:姐姐吃。碗里还有最后一勺,那是专门给她留的。又来了,这已经是吉利的惯用伎俩了,要是被光中或是来凤看到,她免不了又要被数落几句。但这天,旁边没有别人,应该不存在表演的可能,明珠接过来,只一下,就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送进了嘴里。吉利死盯着明珠的嘴,平静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珠就吼她:看什么看?你请我吃我才吃的。
可是姐姐,我看到一只蚊子粘到糊糊上,被你吃进去了。
同样的较量,也常常发生在来凤和光中身上。来凤冷不丁地问光中:你就不怕算来算去,到头来大风一吹一场空?光中说:你不会下棋,所以你不懂得我的策略。告诉你,下棋的时候,每走一步,至少要想好后面五步,否则你就等着被别人将死。你以为水利局那个地方那么容易进人?你以为人家真的就缺我这么个角色?我一个农民子弟,何德何能,值得人家把我调到那里去?首先,人家对我有好印象,但这只是起码的条件,光有这个条件,屁用都没有。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表现好,人家就决定培养我的吧?你要是这么想,那你就太天真了。告诉你吧,我运气好,碰到了那个机会,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拿我当自己人,不得不培养我,但这种交易终有结束的时候,我得抓住一个管用的长效把柄。吉利就是这么来的,是我让她死里逃生,从娘胎里保下一条命。一般人还真动不来这个脑筋,我能办成,也是我妈积了阴德。你说得也对,我是在给人家揩屁股,但那是为了让人家心甘情愿地给我铺路,人生就是一盘棋,这孩子就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
随便你啦,你脑子好,活该你要算计着过,我是笨人,笨人就简简单单地活,反正我有我的明珠,还有我的锄头,我就不信,一个人没有算计会活不成。
锄头管什么用?人人手里都有锄头,可是你看,人人都在挨饿。
那是天灾。
有些地方就不怕天灾,比如城里,人家没有锄头,也不种粮食,但人家有粮库,粮库里总是有粮食。
有天中午,水库工地上来了一群人,个个穿着干部服,径直走进指挥部。
傍晚,光中回来时两眼放光,走起路来脚不沾地,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来凤,快帮我收拾,我明天就要去报到了。
其实不是去水利局报到,而是去另一座新的水库工地上报到,李专家说了,等新水库修好了,他们就可以班师回朝,天天都坐在局机关上班了。尽管如此,光中此次出发,已经是以水利局职工的名义。
消息来得太突然,来凤慌了手脚,家里总共就两床被子,好一点的那套,正在床上用着。来凤二话不说,一把从床上扯下来,揉进盆里。光中急了:我明天就走,你现在还要洗,你让我带湿的去?
难道让你带脏的去?你放心,我就是一夜不睡,也给你烤干。
已是脱掉棉袄的春天,为了烤被子,来凤却生起了火,等孩子们都睡了,两人坐在火边,看湿被子上腾腾冒起的热气。光中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半个干硬的馒头,说:中午趁人不注意偷的,给你吃个夜宵。
来凤接过去,看了好久,抬头一笑:我来做个烤馒头片。
半个馒头,切成了薄薄四片,高高地架在火头上烤。馒头表面在一点点收紧,变干,光中把它们翻了个个儿,说:新水库那边产板栗,下次回来,我给你带板栗回来吃。
来凤撇撇嘴:那么多人,轮得到你?
光中哼一声:我什么时候抢输过?
馒头片烤得两面焦黄,来凤把它们盛在小盘里,递给光中,光中摇摇手:是专门给你带回来的,我进了水利局,还怕吃不上馒头。
来凤固执地伸着手臂:两回事,叫你吃你就吃。又说:如今你也是水利专家了,可别学那个大眼睛李工,在外面祸害女人。
光中说:我能跟人家比?我有自知之明,处处谦虚谨慎就是了。
要是那些城里人挤兑你,让你不自在,你该发火还得发火,不要太委屈自己,大不了你回家来,我们一起种田。
什么话!既然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不仅不回来,我还要慢慢把整个家都拖过去。
来凤心里漾起一阵喜悦,脸上却表现得不屑:我才不稀罕,我在自己家里站得高走得直。
最多两年,等我在局里站住脚跟,我就把你和孩子们都接过去。他说了,你可以在水利局食堂找个事干。
哪个他?大眼睛?
人家有名有姓,人家叫李国祥。
你一个人去抱他粗腿也就罢了,一家人都去抱,我不踏实。
你错了,我抱的是我自己的粗腿,当年那么多跟我一起为专家组服务的,为什么就我一个留在了指挥部呢?难道那个时候我面前就有一条啥粗腿?
来凤打了他一下,结束了斗嘴。
也许是刚吃了点馒头片,也许是好消息激活了中枢神经,两人打起精神叠在了一起。
来凤说:我有感觉,说不定这回就怀上了。光中说:这么久都怀不上,真要怀上了,就是这几块烤馒头的功劳,生下来得叫馒头。来凤说,太难听,不如叫板栗。光中说,板栗也难听,不如这样,如果是儿子,就叫小板,如果是姑娘,就叫小栗。
一年以后,来凤真的迎来了儿子小板,不过不是离别前想象中的板栗刺激出来的,而是跟光中拎回来的一帽兜货真价实的板栗有关,那边的板栗又甜又面,光中刚一拎进门,来凤就不歇气地吃了十几颗。
出去一年,光中总共就探过两次亲。带板栗回来的这次是第一次,光中戴着顶工作帽进门,那帽子圆圆的像个钢盔,扣在头上憋得一头汗,问他为啥不脱,回答说是习惯了,那边每天都在开山放炮,上工地的人必须戴上这东西。光中是从工地上直接回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归心似箭。也幸亏有工作帽,不然也没东西装板栗。来凤说,身上的土都懒得掸一下,哪像个在水利局工作的人。光中说,你恰好错了,现在水利局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大家都戴着这种帽子,在外面跑工地。来凤一笑:修覆船山水库的时候,叫上工地,现在变成了跑工地,到底身份不一样了。光中只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第二次探亲有点奇怪,既没戴工作帽,身上也没土,像是从哪里做完客回来,后来才知道,这次回家其实不是探亲,而是在执行一趟特殊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光中自始至终不说一个字。来凤激将他说:想不到你还有当特务的本事。光中还是不说。来凤也就算了。
光中此行是去看伊春的。李国祥收到伊春一封信,说她得了病,治不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临死前能最后看他一眼,同时,她还有件事情要交代他,是关于那孩子的事情。信的结尾,还不软不硬地加上一句:望能满足我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愿望,否则,我怕自己精神恍惚,做出什么对你我都不利的事来。李国祥想了两天,决定派光中代他走一趟。你去跟她说,我实在是忙得很,等新水库一完工,就去看她,顺便给她三十块钱,叫她治病也好,干点别的也好,只是不要嫌少,我如今只有这个能力。李国祥还交代:替我编些好听的话给她,这个不用我教吧?不着急,事情办好了再回来。
李国祥也把人家想得太简单了,一句“工程已转移,抽空再联系”就能打发人家?人家当初可是没近过男人身的大姑娘,幸亏她胆小,独自憋到现在才苦肉计般写出这样一封信,连威胁都谈不上,通篇都是对被抛弃的理解,以及隐隐约约以死相许的决心。
出发前,光中心里有点打鼓,对李国祥说:我去恐怕救不了这场火吧?
那怎么办?我去?我去只会火上浇油,她来更不行,她一来全完了。
他知道“全完了”是什么意思,那里面也包括他,他当初为了替他“平乱”,对伊春胡乱许了许多诺言。
唯恐来凤要给他洗衣服,翻衣兜的时候翻出那三十块钱来,所以出门前索性先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腋下还有个小纸包,昨半夜回家,悄悄塞进墙缝里才敢敲门,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取出来,塞在裤腰里,这会儿,他把它拿了出来,夹在腋下。他怕裤腰那块有味儿,让伊春闻出来。
接到李国祥的委托,他就开始思谋自己也该带点啥东西去,李国祥是李国祥的,他是他的,他不想只当个信使。说起来,伊春其实是他先看上的,伊春不想在食堂干了,想跟他一起上工地,他就带伊春去找李国祥,结果李国祥盯着伊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说:上工地风吹雨淋,日晒夜露,那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还是留在营地比较好。当即削去了她一半的厨房工作,还让她负责茶水供应。光中一眼就看出了李国祥的心思,明白伊春对自己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从此在言语行动上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说起来,他也替伊春不值,那李国祥似乎是个飘浮物,走到哪里都要找点可以附着的东西,才能待得安心,在覆船山,找的是伊春,在新的水库工地,光中发现,一个擅长念广播稿的女青年,正在走入李国祥的视线。李国祥也不想瞒着光中,还对光中说:这女人真的是各有各的美,伊春嘛美在脸蛋,这个广播员美在自信,你看她那个架势!光中当时心里就一咯噔,觉得伊春完了,却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夸领导有眼光,懂得看人。
纸包里是一块工地上用来做标语的红布,工地上标语旗帜多得像地上的野草,少一条没人在意,送给伊春,用途就多了,裁裁衣服,零头碎角还可以做成鞋垫儿。
伊春的家他来过一次,当年伊春捆着大肚子回家时,他送过她,但没敢进门。
站在远处望了一阵,门前没什么人,才壮起胆子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正想着要不要敲门,旁边竹林里一阵响,伊春端着一只笸箩走了过来,完全不像得了绝症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脱口而出:你咋瘦了呢?
伊春像是看到了他心里,说:确实是病了,但只是一般伤寒,不致死。
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最重要。
我倒希望是得了绝症呢,我猜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真傻,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对我根本就没有长远打算。
光中低下头,默认了她的后知后觉。
我还以为他看了信会来呢。伊春抱着笸箩在墙边坐下来,不说也不动。
光中想,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生起气来只知道板着个脸,啥也说不出来。
正要劝慰她几句,然后送出钱和布就走人,伊春却突然站了起来,把笸箩往外一扔:既然他不肯露面,那我就去找他,不识路也不要紧,鼻子底下就是路,我爬也要爬过去,说好了带我去新工地的,说好了调进水利局的人这次是你,下次就是我,现在却不了了之,不问不闻,摆明了是不想认账了,太欺负人了。
这倒让光中大吃一惊,没想到李国祥还给她许过这种诺,怎么可能呢?伊春不过是个做饭的,水利局难道还缺一个做饭的人?顿时觉得自己抽调的性质被她往下拉了好大一截。至于她要去新工地的事,想都别想,李国祥派他来就是这个目的。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害怕似的,拼命劝她:你冷静点,真到了那里,两人难免会吵起来,那里人又多,弄得都下不来台的话,反而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伊春就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早就没有余地了,早就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总之,工地上去不得,你想嘛,那些人肯定都是巴结他、偏向他的,我怕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那我就去水利局,我找他单位,找他领导。我付出了代价,他不能无动于衷。
找单位更没用,现在水利局的人都在外面跑工地,前两天我打电话都没人接。
我就不信整个水利局一个人也没有,随便什么人,我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我让人家来评评理。
见拦不住,光中就想,就让她去城里散散心也好,说不定到了城里,心意就变了也未可知,伊春本来不是那种能撒泼打滚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光中这才把李国祥的三十块钱拿出来,伊春一见,眼泪掉得更凶:这三十块钱是用来打发我的吗?我就这么不值钱?光中只好继续劝:想开点,都是命,命里注定你跟他得有这么一段。
这一招似乎挺管用,伊春的情绪没刚才那么激烈了。她把三十块钱往兜里一插:正好,我就用他的钱做路费,找他领导告他的状去。
光中心里那个悔呀,恨不得一把将钱夺回来,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去水利局呀。
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伊春洗脸梳头掸灰,做着出门的准备。
刚刚走出自己熟悉的地界,伊春的表情就变了,愤怒和委屈被满眼的新鲜事物冲击得七零八落,光中心里渐渐有了把握,无论如何把好关,分散她的注意力,千方百计把这一趟变成两人的观光之旅。
到了陆城,两人在燕子岩吃了汤面,光中就把伊春往水利局相反的方向带,路过电影院的时候,光中说服伊春买了两张票。伊春看看票面说:也好,先去水利局,回来再看电影。光中看看表说,这时候人家正午休,还没上班呢。两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长江码头边,江水跌下去不少,码头上的台阶显得格外长,扁担们背着大得惊人的麻包,哼哟哼哟地往上爬,一股混合着水腥味和汗酸味的怪味朝两人直扑过来,伊春捂着鼻子说:这些人,天天都干这么重的活,怎么受得了?
光中说:这就是扁担啊,听说过没有?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跟牲口没啥区别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不要去干这一行。
就这个话题,光中又七扯八拉扯了好远,把他所能知道的码头上的事都扯了一遍,一边扯一边看太阳,心里只怪今天的太阳走得恁慢,还不下山,下山了就不怕了,水利局的人下了班,她想去闹也找不到人。
但不管用,他看见伊春听着听着,眼里又聚满了泪水。
光中你说实话,他以前对我好的那些事,都是假的吗?
光中无力地垂了下眼皮,重新打起精神来:要我说啊,无所谓真的假的,只是时间变了,人的感觉也就跟着变了。没准他也像你这么想呢,哦,答应你那些条件就眉开眼笑,遇到难题,就杀到我老巢,想置我于死地,难道当初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
伊春明显一愣:我是那样的人吗?你非要看到我呕出一口血来才甘心吗?我在家里已经呕过一次血了,你信不信我再呕一次?
两人都沉默下来,是那种紧绷绷的沉默。过了好久,光中站起来说,电影快开场了。
从电影院出来,望着偏西的太阳,伊春猛地想起自己的任务,要光中赶紧带她去水利局。光中这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光中硬着头皮跟着她往水利局方向走,还好,看样子水利局已经下班了,灰色的铁栅子门锁着,门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似乎是值班员。
还没靠近大门,伊春先就怯场了,问光中:我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光中转过身,背对着大门抠起了头皮:让我想想。
值班员已经注意上他们了,不等他们想出这第一句话,抢在他们前面开了口:喂,你们干什么?没事别在这里转悠,这里是办公重地。
光中赶紧往旁边一让,他可不想让值班员记住他的脸,他以后少不了在这里进进出出。伊春见他关键时刻躲了,一跺脚,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问值班员,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李国祥的专家?
有啊,他现在在水库工地上,你去工地上找他吧。
那,请问局长在吗?
你找局长干什么?值班员警觉地站起来:你到底要找谁?
伊春看见了他戴在胳膊上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你知道李国祥的家住在哪里吗?
我们不提供职工的家庭住址。值班员上下打量伊春: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要找谁?
那,就麻烦你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吧,我找他家里有点事。
有什么话你先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告。值班员的表情已经由警惕转为好奇了。
这下伊春没刚才那么镇定了,慌慌张张地撤了回来,望着光中哭:他们果然是穿一条裤子的,护他护得那么严,啥也不肯告诉我。
光中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说得没错吧?幸亏你刚才什么也没说,他一个大门口值班的,当然要讨好局里的领导和专家了,难道要反过来讨好你这个陌生人?
你带我去新工地吧,我一定要见到他,哪怕前面是死路一条,我也要见到他。
不行啊,去了工地,你们俩要是发生点争执什么的,你会被人当成破坏水利工作的坏分子抓起来的,现在专家们在工地上都是权威人物,宝贝蛋,没人不向着他们。
伊春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就这么被他白白欺负了吗?
路上不住有人回头打量他们,光中有点窘,开始不耐烦: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当初就该留个心眼儿的,事已至此,还不如忍下这口气,抓紧时间走自己的路,你还这么年轻,像以前一样漂亮,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听我劝,赶紧回去,从头开始。
我不走了,我就在这水利局门口等他回来,我就不信他会一辈子住在工地上,他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你走吧,我留下来等他,待会我去弄条被子来,我要在水利局门口打个地铺,日夜守着他,我看他能不能躲我一辈子。
任务没完成,还得继续做工作,否则在李国祥那里交不了差。
光中领着哭哭啼啼的伊春再次往江边走。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光中又开始施展嘴皮上的功夫:你呀,聪明面孔糊涂心,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撬散他的家,最终让他娶了你,他的环境也已经被破坏了,他会不开心,会埋怨你,甚至恨你,那样的两口子,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伊春突然回过身:你说来说去,就是想把我们拆散,我跟他散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说得对,你们是分是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提一点老朋友的忠告罢了。
什么忠告!你们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我想起来了,你当然要向着他,你一直都在巴结他,你的前程就捏在他手里,你以为我看不透吗?
光中感到再纠缠下去,他将难以抵挡,况且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如早点给她个痛快,就说:你说的都对,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不光是你,连我也没想到,他一去新工地,就跟别人好上了。
光中感到,伊春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下去,就像一蓬瓜藤,突然抽去了支架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哭也不闹,一汪眼泪静静地盛在那里,不肯掉下来。
光中有点害怕了,劝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不小心碰到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这么想,这是你的命,你命里注定要过这一关,过了这关就顺了,就一顺百顺了。
她慢慢站起来,光中也跟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只觉眼前一晃,伊春就不见了,紧接着,就听见啪的一声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看见她又浮了起来,手脚乱抓。他想跳下去,脑子里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她死了,李国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下面起了嘈杂声,一些人在往伊春落水的地方跑。他也开始往那边跑,他在石阶上摔倒了几次,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方寸大乱脚步不稳,还是想以此拖延时间。
一根绳子甩了过去,伊春没有抓住,绳子倏地收回来,呼呼地在人头上方甩了几个圈,再咻的一声甩出去,这一次,绳子打在伊春头上,她死死地抓住它了。
他挤开人群,冲上去抱住伊春,按压她的胃部,让她吐水。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浑身汗酸味的扁担走过来,索要他的绳子。
饥荒慢慢熬过去了,地里开始长出可食用的东西来,往外跑的人扔掉一路上用的饭碗,掸去灰尘,陆续回到家乡,若无其事地洒扫庭除,引火做饭,那些路上的日子,大家都约好了似的,谁也不提,就像一觉醒来,拍拍枕头,梦都随着看不见的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新水库竣工,光中跟在李国祥身后来到陆城,来到水利局。李国祥说要先回家休整一天,让光中自己去找人事科报到。
光中有点紧张,虽然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水利局的人,但正经八百地来报到还是第一次,他嫌自己踩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脚步太响,想放轻一点,又怕样子不自然,惹人笑话。
接待他的是个剪齐耳短发的妇女,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他敲门,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说是来报到的,又报上了李国祥的名字,妇女说:既是李国祥推荐的你,得有李国祥的陪同,你才能报到。说完又低下头去写她的。
这一天,光中等得心烦意乱,隔一阵就跑到窗户边看李国祥来了没有,幸好他手上有点钱,傍晚时分,独自去局招待所登记了一个床位。
第二天,李国祥穿戴一新,来局里上班时,光中差点没认出来,原来水库工地上的李国祥,并不是真的李国祥,真的李国祥,仿佛是工地上李国祥的城里弟弟。面对这样的李国祥,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李国祥突然离自己远了,离覆船山远了,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成了工地上的陈年旧事。
为了抛开这种感觉,他只好拼命说话,跟在李国祥身边一溜小跑,事无巨细地汇报他昨天报到的点滴,李国祥并不对他的每句话都做出回应,但光中还是絮絮地说个不停,他觉得只有说话才能把他们拉回到在覆船山的时光里。
到了昨天那间办公室,光中发现,那个妇女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一口牙齿整齐洁白,嘴唇红润健康。
妇女给了光中一张表,表很好填,无非是家庭成员家庭成分什么,光中填好表,李国祥在表格上签了字,报到就结束了。
出了办公室,光中紧紧跟在李国祥身后,一直走到一扇门前,李国祥停下来掏钥匙,才发现紧贴在背后的光中,就说:新的工地还没开工,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要么回家,开工时我通知你,要么就在局里待着,碰上什么事就干点什么事。
光中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但他要求李国祥一定给他分派一点什么事,否则他刚到一个新环境,伸手不是,伸脚也不是。
李国祥说,那你就去江边给我测水位吧,正好我需要这些数字。
测水位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工作,浑身是劲的光中受不了那份闲,琢磨着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修理扫帚和撮箕,修理用坏的办公桌和抽屉,整理旧书报,把它们捆成捆,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有时还被一些人悄悄差遣着去做点家务。有一天,李国祥在厕所里发现了正在修理拖把的光中,皱着眉头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尽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虽然有些水利方面的实践经验,但你理论这一块完全是零,你应该去学一点水利方面的知识。李国祥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拿起一本书,塞给他,让他边看边做好笔记,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他。
书一打开,他就发现,他跟书根本没办法沟通,书是书,他是他,他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
没办法,他还是只能按自己的方法度日,他把李国祥给的书揣在怀里,故意露出半截,看得到水利两个字,再满局里找活干。
这办法有效,擦身而过时,不断有人回过头来,朝他怀里那本书直瞄。
揣着书混了个把月,有一天,李国祥经过他身边,猛地抽出他怀里的书,问他看到哪里了,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李国祥,他连第一章都没读完。李国祥摇摇头说:如果你不加强学习,单靠手脚勤快,在这里是不好混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你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他连连点头,问李国祥:新水库啥时候上马?
谁知道呢?这得上面定。
光中急着表态:反正,我随时都可以出发,我啥都准备好了。
李国祥想了想说: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找找局长,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已经建成的水库工地上去,学着做做水库管理工作,我看你待在局里也难受。
这是个新动向,虽然要离开局机关,但听上去似乎也不错,至少人在那里可以更舒坦一点。光中眼睛转了转,说:有件事……
故意不说完,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李国祥看了看门外,起身去关了门,回来问光中:那件事,后来有没有啥后遗症?
这是李国祥第一次跟光中提起这事,之前他一直不曾提起,光中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正因为怕他忘了,所以才决定稍稍提醒他一下。
没啥后遗症。光中很有把握地说。听说总算出嫁了,对方是个非常老实的农民,对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嗯。孩子呢?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哦!很好,很漂亮,眼睛特别像你,又大又亮。幸亏你后来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否则,我真担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国祥微微一笑,跟着就叹气:光中啊,你是个好人,你会有好报的。你放心,你的事我会一直放在心上,包括你的家属,当然也包括那个孩子,我都会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工作就行了,金光大道就在前面。
光中听了,脸上放光。两人约好,明天上午一起去找局长,谈谈光中的工作安排问题。
第二天,光中很早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李国祥办公室门口,可一直等到十点多,李国祥还没来,又去看了看另外几间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整栋楼里死气沉沉。光中决定到楼下去等,那里肯定可以堵到李国祥。路经财务室,看到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一脸张皇地高声议论:
那时天还没黑透,怎么会看不见前面的汽车呢?
眼睛看到了,手里配合不上呗。这种情况谁没有过啊。
这下惨了,他老婆怎么办?嫁人吧,孩子要受委屈,不嫁吧,孤儿寡母的,也不是个长远法子。
完了完了,一家子就这么完了。
光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问她们在说谁,一个女人神神秘秘地说:我早就有点预感,你们不觉得李国祥这两年有点奇怪吗?那个叫什么光中的乡下人,李国祥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凭什么如此欣赏一个半文盲,直接把他从农村挖到局里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李国祥一贯的作风。
她们刚才在议论李国祥?光中马上感到口干舌燥,身体发软。跌跌撞撞来到传达室,传达室的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李国祥昨晚加班了,忙到很晚才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被一辆卡车带倒,连人带车倒在路上,过了好久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一直就没醒过,拖了大半夜,今天早上彻底断了气。都说那个司机太缺德了,要是当时就停车,把人送到医院去,说不定还有救。
光中一口气奔到医院,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才知道李国祥已经被亲人们弄回了家。
又一路狂奔回局里,问了好几个人,弄到了李国祥的家庭住址,一路寻过去,远远地,他听见了低回的哀乐,人就走不动了。等到终于看见灵堂、看见纸扎的白花和长长的挽联时,两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发现他,也没人知道他是来吊唁死者的,他一个人慢慢醒来,挣扎着起身,决定去给李国祥磕几个头。
局里很多人都在那里,他们看他咚咚地磕着响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他给李国祥磕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李国祥的家属拉住了他,他们从没见过他,不知他是谁。
他找到李国祥的妻子,求她给他派最重的活儿,不为别的,就为李国祥生前对他有恩。李国祥的妻子感动不已,过后却悄悄向局里人打听他,听了一阵,专家妻子不那么感动了,不仅不派他重活,反而跟他客气起来,说家里没什么重活需要他帮忙,如今新事新办,明天天黑前就进火葬场了。
在人家家里不像在局里,他想干活也找不到活干,而且他也不能乱走乱看,一大家子哭哭啼啼,弄得他也直想哭,但他的哭算个什么名目呢?非亲非故,非朋非友。其实他是真的想哭,世间对他好的人,对他有恩的人,除了他李国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仅把他弄进了水利局,还要把他推到局长面前去,让局长来亲自安排他的工作,这是多大的面子,多大的恩惠呀,偏偏……想到这里,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说好今天两人去见局长的,局长还没见着呢,不会有什么变数吧?心里顿时搁上了一块大石头,涌上来的眼泪也干在眼眶里,情势不妙呢,怎么办?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虽然是李国祥把他弄进来的,那也是组织上通过了的,不能因为李国祥死了,他的事情就跟着黄了。
要开追悼会了,局里的领导致悼词,重点评价了李国祥在兴修水利方面做过的贡献,原来李国祥已经牵头修建过三个水库了,在局里算是最有资格的水利专家,也是最有前途的领导干部……光中听得泪流满面,他多么幸运,竟然和这样的人碰在了一起,还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他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刚刚交上的好运,眨眼间又离开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进火葬场,李国祥穿得整整齐齐,被人放在那张特制的小床上,墙边有一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方孔,床在小方孔前停下,方孔打开,床塞进去,再猛地抽出来时,床上就空了,一股稠得像布一样的黑烟随着床架扑了出来,又被方孔盖子立马堵了回去,来不及堵回去的黑烟,就以正方形姿态在走廊飘浮着,久久不散。
他没有搭乘水利局的专车回城,他们走时也没有叫他,一群人涌向车门,过了一会,有人探出头来叫了个名字,一个职工从厕所那边应声跑了过来,他一上车,车就开走了,没人叫他光中的名字,也没人发现他不在车上,他不相信刚才那个叫人的人没有看见他,他就站在那个人的视线里。
他索性折回那个小方孔附近,既然李国祥的肉身是在那里面消失的,那他的灵魂也应该从那个地方升起,他从小就听母亲说过,人的灵魂要在肉身消失之地逗留七天之久才会缓缓离开,因为灵魂刚从肉身上升起来时,沾染了肉身上的血水,很重,飘不起来。他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小方孔,说来奇怪,金属做成的小门上,竟有一根比头发略粗的东西突然轻轻飘了一下,然后就拧麻花似的扭动起来,后来他想,那东西可能是遗体被推进去时,门上的突起物从衣服上挂出来的,但他此时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那肯定是李国祥的灵魂在痛苦地挣扎、扭动,想要飞升起来。他知道他帮不上任何忙,但他很心疼李国祥此时的痛苦,想也没想,就朝着小方孔跪了下来:李工,你走好。说来也怪,光中跪下后,那东西竟慢慢停止了扭动,只是悬在那里,作跃跃欲飞状。
光中是从火葬场走回来的,不算远,顶多五六里路,这点距离,对于出身在覆船山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光中一路走得累极了,他知道一件大事已经临头,他害怕它,又不得不迎接它。
第二天,他到局里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在犹豫,李国祥已经不在了,他是继续去李国祥的办公室报到,还是到局办去报到。局促不安地来到水利局,刚一进门,就有人通知他,到人事科去一趟。他有点兴奋,不管什么样的通知,总比没人理他好。
他推开人事科的门时,喘息还没有停。
还是当初接待他的那个女人接待他的。
李国祥已经去世了,他的小组也就自动解散了,我不知道他对你是如何安排的,这一点他从没对我们谈起过,作为他的小组成员,局里的政策是哪里来哪里去,鉴于你的情况,你现在完全可以自谋出路。
出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他在局里再投靠一个专家?
你在局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应该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来,实话告诉你,你想继续留在水利局已经很困难了,李国祥在的时候尚且没有将你妥善安置,他死了,谁也不会多管他的闲事,这一点,我想你能理解。
他知道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他为什么走得那么累了,事情一开始就摆在那里,是他没有认识到,或者他认识到了,但死活不肯承认,一直在跟自己斗争着。现在,局办的人猛地撩开面纱,他反倒平静了。他自说自话地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那么,我的工资呢,从报到那天起,我在局里工作了差不多八个月,一次工资也没有领过。
李国祥没有给你发工资?
他让我先在财务预支,一个月预支二十块钱生活费。
局办的人出去了一会,拿回一张表格,表格左边一栏是他八个月的工资,右边一栏是他在财务的预支,两相抵扣,净余八十。只要他肯在那张表上签字,就能拿回八十块钱。
钱当然是要拿的,但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办妥,不能拿着这点钱就这么走了。
我们知道你对水利建设是有一定贡献的,但眼下,我们的工程暂停了,哪天我们再有工程,说不定还是要去把你请回来的。
女人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这样好不好,就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就当是水利局给我出的证明吧,我离家在外这么长时间,回去总得有个交代吧,当初说是进了水利局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弄不好还以为我在这里犯了什么错误,给打回老家了呢。
女人有点为难:我们从没出过这样的证明。
一定一定,拜托拜托,这个证明至关重要,不然我回去,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女人说去请示局长。过了好久才回来,叫他先回去等等,下午来拿证明,还说局长要亲自给他出这个证明。
他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女人是在想法子骗他,目的就是把他送出门。他不敢真的回去等,就来到值班室,值班师傅跟他早混熟了,里面没有多余的椅子,他就蹲在门口跟他聊天。他这样想,下午要是拿不到证明,他就蹲在这里不走,让他们关不了大门。
下午,光中遵命来到人事科,事情超乎他的想象,局长真的把证明给他写好了,不是他想象的一张白纸,也没有折得小小的,像个便条,而是一张烫着金字的奖状,上面写着:陈光中同志,在我局水利建设工作中,成绩显著,被评为先进个人,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墨迹刚刚凝固,落款处盖着局里的大红公章。
他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跳得飞快,但很快,他就让它平静下来。他干笑一声:这奖状是假的!女人的脸蓦地红了:你这个人真是的!明明是局长的亲笔,上面还有局里的公章,怎么会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就不会现在发给我,应该在水库工程结束时的表彰大会上发给我。
是你自己说要个证明,怕你回去时别人有想法,给了你证明,你又觉得这证明是假的,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我没想要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个奖状好假,让我联想到,局里那么多发出去的奖状,是不是也有假。他知道这样不好,但还是失去控制地将身体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直直地瞪着那个女人。
女人马上脸红了,他能看出来,她的脸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气,还好,她嘴上还比较克制: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在谦虚,还是在怀疑我们的考评系统。
我知道局里的奖状很有说服力,我只是觉得这种颁奖的形式有点不严肃,好像是我要来的,好像是局里为了哄我走,随便写一个打发我走一样。他不知不觉拐了个弯,给自己绕了个台阶,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撒泼很不明智。
女人气呼呼地走过来,要拿他的奖状:如果你不想要,可以留下,我们替你保管。
光中卷起奖状:怎么能不要呢,我离家在外两个年头,我把家里什么都扔下了,就换来这么一张纸,回去后我得把它供起来呢,我要跟我家里人说,我这两年是光荣的,有奖状为证,有领导的金口玉言为证。
女人拿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稍一冷场,战火就没那么灼人了。
好,可以,我回我的覆船山,我知道你们看不起那个地方,看不起我这个人,我走,我走了你们就天天舒心了。
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地说了几个来回,光中就浑浑噩噩来到车站,半睡半醒回了家。
在村口下车的时候,光中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一切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被人踩平的一小块空地,丢在地上的几团废纸,提示着这里是个荒野小站,没有站名,更没有标记,只有离开或回来的脚印。
光中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得空就往村口的方向张望,就连家里的窗户,都被他改了向,专门开了一扇朝着村口方向的,以便视线畅通无阻。
久而久之,他的眼睛开始变颜色了,以前的黑眼仁,变得像鸟一样带点透明的棕色。
没有一丝丝异样的征兆,每天都是那个景致,每天都是那几个人、那几头牛羊在那里走来走去。
每当他面向村口静静伫立的时候,总有个静悄悄的影子从他面前闪过,无声却顽强地折断他的视线。
是吉利,他在新工地上过了一年多,又在水利局待了七八个月,回来一看,变化最大的是吉利,他记得吉利是有点伶牙俐齿的,明珠说一句,她可以说三句,现在却倒了个个,明珠滔滔不绝,吉利一声不吭,只用她那双乌亮溜圆的大眼睛瞪人。
他问过来凤,来凤也承认吉利变了,至于原因,她只有一个解释:到底不是我生的,跟我亲不起来。光中说你不能搞两种政策,你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她长大了一样孝敬你。
来凤马上跳起来:你又不在家,你怎么知道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我是老实人,我生的孩子也都是老实人,她就不一样,她天生就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当着别人的面,她装出一副下贱相,像条狗一样巴结你,单独面对你,她眼皮一耷,对你爱理不理。她这个样子,我怎能不恼火?我是没少教训她,因为我忍无可忍。
他想跟这孩子谈谈,那天去水库边散步的时候,他特意叫上了吉利。
散步的习惯也是从水利局回来后养成的,他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而坐在家里,或是干活的时候,是没法思考的,他的注意力会被旁的事情干扰。
水面辽阔,气势壮美,这覆船山不可多得的点睛之笔,在光中看来,却有另一幅画面重叠其上,那就是当年修建水库的情景,他还记得哪一段是哪个公社、哪个队的包干面积,也记得自己常常奔走的路线,记得自己把水平仪架在哪里,以及他模仿李国祥看水平仪的体会,刚开始其实有点犯晕,至少有五钞钟的时间,他不知道要看哪里,他必须在仪器前两眼空空地定一会神,才能把那些角度和线条从虚空中唤出来,把喧闹的工地看成画满线条的图纸。
光中指着水库说:很多东西都是习惯成自然,比如这水库,刚建成时,我们看着它都不习惯,现在你看,有了它,这里的风景显得多好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水库感兴趣。
光中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的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有时让他莫名其妙心里发慌。
光中指给她看当年的指挥部,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所小学。
当年我在那里可忙了,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工作,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