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31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整个冬天,专家们再没露过面,光中早已恢复出工,却心不在焉地插在田里,隔几分钟就朝大路那边张望一次。既然打击已成定势,大家开始拿他开心:光中,看看谁来了,好像是你的专家哎。光中,山那边来了一辆车!光中,镇上有人带信来,点名叫你去接车。开始,光中每次都信了,听到消息就往外冲。凭什么不信?专家们说来就来,谁也意料不到。那些人就拼命笑他,他也不生气,只讪讪地走到一边去。

  但有一天,被人戏弄过多次的光中终于迎来了他的专家队,不是别人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专家们像一队蚂蚁,缓慢而有序地出现在大路口,他确认多次后,激动地扔下镢头,大叫着飞奔过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还有好多书籍,跟水利有关的书籍,光中扛着那些书,一边走一边高呼:水库要动工啦!专家们来啦!专家们在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你还是跟着我们干!

  指挥部,也就是专家们的办公室,撑伞似的建起来了,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覆船山大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招牌。竣工当天,大伙排着队进去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办公桌有两张晒席加起来那么大,上面摆着覆船山大水库的模型,水库旁边是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模型跟实物很像,但细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脱离了红脸队长的管辖,被正式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我们参观那天,光中就以指挥部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接待我们了。

  光中妈兴冲冲走在队伍前面,大声对光中说:半个月前,一只喜鹊一大早就冲我叫,我还在想,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喜事?没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赶紧讪讪地岔开,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妈拧着脑袋,望着天说:你妈这些年一直把脑袋埋在裤裆里,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还不让说句话?

  妈呀,会破坏专家们对我谦虚谨慎的印象呢。

  光中妈立即安静下来了。

  红脸队长也来跟光中聊天,光中背着手站在队长面前,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说:我手上有几个指标,专家们让我去找几个打杂的人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光中妈冷不丁递上来一句话:莫选那些斗过我的。

  光中赶忙说:妈,你别插手这些事,我总得挑几个能做事的,否则我这个推荐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还有几个杂工,都跟红脸队长商量着定好了,现在就缺个做饭的了。光中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叫慧德去呗,她做饭还可以,手脚也利索。

  不等光中作出反应,队长先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我还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呢,哪敢让她抛头露面,万一口风不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开动员会那天,数不清的红旗插在草滩上,远看像一片翻滚的红海,明天开始,这里就要动土。人太多,喇叭里的声音又不清晰,我们在台下什么都没听清,还是后来问了队长才知道,这回不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库,还要做好准备,为外地来的水库建设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谁家也没那么多床,那就打地铺,每接待一人,可在队长那里领一捆干稻草。至于吃饭,工地上有食堂,准时供应热饭热菜,每个建设者只需带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开工第一天,光中给了大家一个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们一起挖土方了,他从此脱离锄头柄了,只见他屁颠颠地跟在指挥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头冒细汗,嘴唇干燥,脸上微微发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水。

  有时他也一个人出来巡视,手里拿着钢卷尺和小本子,四处登记各个小组的进度。到了我们这里,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们要注意了,进度太慢!

  来凤拉住他小声说:他们都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把最难搞的地段分给我们。

  光中甩开她的手,就像没听见一样。

  光中一走,队长就在后面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劲!

  指挥部扩建了一排临时宿舍,用的是从武装部调来的油毡布,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军营一样,跟着油毡布一起调来的,还有一批军用被褥,有一天,来凤指着那排军营,骄傲地说,光中在那里面也有一个铺位。我们当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没睡着,饭却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着过来,扔给来凤一只饭盒,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来凤捡起来,还没打开,就一声惊呼,原来是一盒馄饨。

  那馄饨真大啊,个个赛小馒头,皮又薄,看得见里面的韭菜鸡蛋,来凤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说是带回去给明珠。

  严格说起来,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从那几只馄饨开始树立起来的,大家见了他,不再用讽刺的语气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约而同地叫他“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来了。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说:现在家家户户屋里都住满了,我家里住了五个。

  我说:队长早就有交代,我家里一个都不能来,你也知道,我这里小得不像话。

  如果来一个女的呢?

  那也得队长同意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现在不会不听我的。

  他在天黑时分带进来的人叫伊春。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社员。她不是我们覆船山的,光中说了个地名,我一下子没记住。看来大黄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们进来时,它居然没有叫。后来才知道,伊春在指挥部食堂里做事,也许光中事先提醒过她,她从食堂里带了拉拢大黄的东西过来。

  我把我的床让出来,自己去睡地铺,毕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为感动:慧德,你真是个好人。伊春却只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光中帮她铺床,动作麻利,语气温存,我不得不想到来凤,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对来凤说过话。

  光中走了,我们陷入沉默,更显出屋外大黄的烦躁不安。伊春问:大黄为什么总是在叫?

  因为这里是一条要冲,它一听到动静就要叫,有时起风了,它也会叫。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也不应该养一条这么凶猛的狗,你应该住在安静些的地方。

  光中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关于我死去的丈夫,无人敢娶的尴尬?

  会有人娶你的,每个女人都会成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来:你太客气了,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那是因为你不打扮,你把头发梳梳好,衣服穿得鲜亮一点,脸上再弄白一点,很快就漂亮起来了。

  她走过来帮我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不长,胡乱堆在头上,板结得像一窝杂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个颜色,至于我的脸,自从师父死后,我就没往脸上搽过任何东西,我得为她守孝,守孝期间,如果是男人的话,连头发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来帮你打扮吧,保证你很快就能嫁出去。

  我躲开了她帮我梳头的手:那还是算了吧,我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那怎么行?女人不嫁人,人家会议论你的。

  一百个人当中,总有个把跟大家不一样的。

  我仔细辨认她的脸,她有细洁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唯一的缺点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点,她的相貌绝对一流。

  她侧身而卧,只把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她睡相甜美,举止文静,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室友。

  大黄又在叫,听声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门边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说不定已经到门边来了。我抄起菜刀在门上拍了一下,使劲吼一声:大黄!大黄似陡地获得了力量,一声闷吼,接着就听见挣扎与搏斗的声音。我知道,大黄把那人赶开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关于菜刀与大吼,也是我和大黄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春问我:你都不问问是谁来找你吗?

  这里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第一个。

  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误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误事。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个清晨,她大概以为我出去了,她起了床,站到地上来穿衣服,我当时刚好坐在灶门口,我看见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惊呆了,这跟我平时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个人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妖怪,她刚刚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会那么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阵她一动不动,抱着衣服呆呆地看着我。这时我已知道,她未婚,是他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后她就走了,一声不吭,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我真佩服她的镇定,简直有大将之风。

  光中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当然跟我无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会那么糊涂的,现阶段我的目标不是女人,而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这姑娘命苦,恋爱不顺,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肚子里这样了,那个人却只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结婚证,哪家医院都不肯给她做,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啊。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会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吗?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对一个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忍不住说:她可真大胆,一点都不害怕,也不觉得惭愧。

  光中嘿嘿一笑:这就是她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男人撑腰,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样子,还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觉那个男人不一定会替她撑腰撑到底,但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没有依据。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这绝无问题,但她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难保人家不会看出来。光中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这一切吗?既然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插手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我插手谁的命运了?

  那个孩子呀,你在左右那个孩子的命运。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运,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们娘俩命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还没回来睡觉,我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有点替她担心,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怕我问她一些问题所以在回避我吗?

  万万没想到,被我看到大着肚子换衣服的伊春,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对我说,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说她还有被子在我家里。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覆船山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每时每刻,每条路上都有人在行走,大黄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我能听出来,它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它还是不得不叫。

  队长找我来了,他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扎在人堆里,不要单独行动,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你偏不听!

  队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的呀,只可惜我不会隐身术。

  大黄一天到晚地叫,叫得人心里发毛。

  队长叮嘱我:千万不要被外面来的工作组和专家们盯上,万一被他们盯上,回答问题要简短,还要肯定,不要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你就完了,你得回去重新跟黄金明结婚,我们也完了,我们全都成了阳奉阴违不肯落实政策的人,我这个队长自然也别想当了。

  我答应了队长,从他手上接过一只大草帽,他说那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他还为我划定了上工的线路,我不能再走大路了,我得绕个大圈子,翻越一座小山,绕过一个大池塘,再穿过无数田坎,才能到达工地。到了工地,我要尽量避免伸直腰杆,一直埋头做事,休息的时候也不要窜来窜去,要拣人多的地方,用大帽子盖住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这份提心吊胆,比干活更累。

  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扑,人就昏昏然睡了过去,半夜里饿醒了,起来喝口水,接着睡。

  那天我也是一进门就往床上扑,身上的泥巴都顾不得了。

  光中喊醒了我。

  黑漆漆的,门也不关就睡,你以前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哪。

  我说有大黄呢。刚一说完,就跳了起来:大黄呢?你进来的时候,大黄咋没叫?

  我给了它几只包子。我有话跟你说。

  给队长看到了,又要吼我。

  他不屑地撇撇嘴:他现在管不住我。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却只顾低着头抽自己的烟。我催他:说呀,说完了让我睡,我困得要命。

  我知道你的苦闷。

  瞎说!我没有苦闷,我只是困了。

  在覆船山,没有哪个女人会承认自己苦闷,苦闷对于女人来说,是不体面的情绪,何况是我,我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苦闷。

  他突然问我: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多大?

  我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起这事?就连师父本人都很少跟我提起,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想而知,我不过是一块急于被擦去的污迹,我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留下的污迹。

  你师父真了不起,一个人独自把你养大,真不容易。

  你既这么敬重她,为什么还要参与那件事?

  又来了,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师父的事,我要是做了,锅炉爆炸那天我就死了,你看我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转眼去看黑漆漆的外面,虽然他的理由很充分,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打消我的疑虑,但不知为什么,他一走,他的那些理由也随他走了。

  凡事看开一点,不要都放在心里,该忘记的就把它忘了算了。在这点上你真的不如你师父,她以前怎么教你的?有人打你骂你,不要恨他,不要记仇,要原谅他,原谅的力量大过回击。我都记住了,你还记不住?

  今天晚上怪了,他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他好像不是爱说这种话的人。

  我昨天梦见你师父了。

  我不作声,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现如今,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大概找不出来了,可以想象,她当年一个人带着你,忍受了多少风言风语,但她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最终赢得了全体覆船山人的尊敬。

  不见得现在就没有那种人。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伤到我了。

  他终于停止了漫无边际的闲扯,沉默下来,然后就告辞着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或者更久一点,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被大黄激烈的吠叫惊醒,接着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哭泣。

  我呆了一阵,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子就往外冲。

  窗下一只竹篮,小花被溢了出来,不用说,里面有个婴儿。

  是幻觉吧?我把两眼揉了又揉。自从那年师父拿着一个旧竹篮子和一床小花被讲述了我的来历后,没人时我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觉,一会儿幻想自己是那竹篮里的婴儿,一会儿又幻想自己是师父,说着符合各自身份的话。

  孩子越哭越厉害,连竹篮都跟着微微晃动起来。我走上前去,像打量一桶火药似的,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幻觉再次出现了,我看到自己在里面朝天躺着,听天由命,无助哭泣。师父对我说:小可怜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要是不理你,野狗马上就把你叼走了,那岂不成了我的罪过?师父的手伸向我,扒开一点被子,看见一块长着厚厚胎毛的皮肤。

  师父的手突然变成了我的手,我看见自己战战兢兢地拎起竹篮,四下里打量,没有一个人影,倒有一只黄毛狐狸眼巴巴地站在屋后的杂草丛里,只等我一放下,它就箭一般冲过来。

  是个女孩,肚脐那里还包着一块纱布,我虽没有生养的经验,但也明白,这孩子应该出生没多久。

  我不能背着孩子去工地,此地的风俗是没满月的孩子不能见风,那就不去上工了吧,我既捡起来了,就不能让她死在我怀里,天塌下来,我也得替她顶着。

  也许应该向队长请个假,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请这个假,以什么理由呢?说不出口,只好在家里硬扛着,总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到时候再说吧。我能想象队长会跟我说些什么,会有多愤怒,但我没有办法,孩子活溜溜到我这里,我不能让她死在我手上。

  也许是工地上人太多,要不就是我太渺小太不引人注意,竟一直没人来找我,催我去出工,正好留在家里熬米汤喂孩子。师父说过,她那时主要就靠米汤喂养,至于奶水,那得看时机,不是天天都能讨到奶水的。

  队长终于上门来了,他背着手站在门口大声喊:慧德,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准备从此不参加劳动了是吧?

  待他看清那个竹篮时,就像见了鬼一样,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有人放在我窗根下,我只得把她抱进来。我说。

  队长慢慢清醒过来,一下一下朝我点着手指头:你干的好事!你你你,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秘密协定》?

  你不会以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吧?我天天都在工地上,你见过我肚子大起来吗?我一急,就有点口不择言了。

  你又没有每天都来找我报到,我怎么知道你的肚子大没大?你们女人有的是办法把自己的肚子捆起来,我怎么看得出来你有没有怀孩子?

  你可以去调查嘛。我感到脸上阵阵发烫。

  调你妈个查!你还大大方方地旷工,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真拿你没办法了?

  孩子这么小,我要是把她带到工地上去,不出一两天,她就会死。等她稍微大一点,我一定背着她去工地,就算是不吃饭不睡觉,我也会把我落下的任务赶回来。

  你想得美!你别以为这只是个旷工的问题。

  队长的声音太大,孩子给惊醒了,哭了起来。我把她抱起来,轻拍,轻晃,不一会,孩子就睡了过去。当年师父也是这么抱着我的吧,轻轻地拍,轻轻地晃,轻轻地哼,师父肯定也像我亲这个孩子一样,满腔疼惜,温柔得自己都想哭了。我当着队长的面,掀起包在孩子额头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

  你给我等着,你别想为所欲为,你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光中也来了。一来就直奔放在桌上的竹篮,然后就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

  慧德,真有你的!

  你不问问她的来历?队长都怀疑是我生的,你不怀疑?

  真是笑话,我前不久还到你这里来过,怎么会怀疑你?放心,队长那里,我会去帮你说说。光中说着又去逗孩子。

  你做了件大好事。

  我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师父,我不得不把她抱起来。

  我那里有个摇篮,我可以给你送来,比这个舒服。

  一个月后,我像当地妇女一样,用一根又长又宽的布带子把孩子绑在背上,去了工地。

  沿途的目光像镰刀,嗖嗖嗖地朝我飞来,我差点就走不动了。

  我看到队长也在人群里瞪着我,他的红脸膛变成了紫黑色。

  干活的时候,队长猛地出现在我身边,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高兴了,人人都盯着你看,一个没男人的女人,突然背了个奶娃子,你都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吗?

  没办法,我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不出工,除非你同意我从此不用上工地了。

  再这样下去,工作组肯定要注意到你,要是被他们看穿那件事,你自己承担责任,我们是不会插手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想不了那么周全。

  赶紧给我回去,躲起来!

  你是说,我可以不上工,专门在家里带小孩?

  是啊是啊,高兴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出来,有多招摇?队里不是还有些小孩吗?把他们收拢起来,你就专门负责照看小孩吧,省得他们在工地上乱窜。

  这大概是覆船山第一个幼儿园,大人去上工,顺便把学龄前的孩子放到我这里来。

  没想到随便一收就是七八个,年龄参差不齐,大的有六七岁,小的才一岁多,放在一起,成天打闹不歇,只差上房揭瓦。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试着让大孩子来管小孩子,结果发现事情变得更糟,有几次,等我上完厕所回来,或是烧好开水出来,大孩子们不见了踪影,小家伙们在地上东倒西歪,哇哇大哭,沾着大便的尿布扔得到处都是。一天下来,喉咙喊哑了,眼睛也累花了,比较之下,上工地倒成了单纯而愉快的劳动。

  我决定教他们写字,没准一学东西,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我让那个最大的孩子帮我,一起钉了个很大的木头框子,里面装满了细沙,一人发一根小棍,教他们在沙盘里写字。小时候,师父也是这样教我的,既省纸又省墨。一边写,一边认,写熟了,那些字自然也就认得了。

  自从想出了这个办法,家里的确安静了不少。我先教会大孩子,大孩子学会了,就去当小老师,教小孩子,我则抽这点时间去照顾吉利。

  我给那孩子取名叫吉利。我也是这样,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姓,师父就叫我慧德。也许当年师父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所以才单给我一个无姓的名字。原本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双全的,但我们后来成了例外,就像豆子从豆荚里蹦了出来,散在地上,运气好有人捡起来,运气不好就烂在地里。我们都算运气好的,好歹有人把我们抱起来,抱到屋里,有床睡,有饭吃,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吉利,越看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就算是报答师父,也该把她抱到屋里来。

  吉利很漂亮,一双眼睛越来越有神,圆圆的黑眼珠,轻轻转动的时候,滴溜溜的好像要掉下来,不转的时候,能一直一直盯着人看,既不眨眼,也不转弯,直到把人看得害起臊来。

  最初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沙盘边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在我照顾吉利的时候,大孩子们在外面调皮,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他们在工地上也比在这里好不到哪里去,能把他们稳在这里,不跑出去闯祸已经很不错了,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会在疯疯赶赶中失足掉进不远处的池塘里。

  有一天,抱着吉利出来晾尿布,听到孩子们在沙盘边发出不同寻常的笑声,走过去一看,沙盘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字,“女”字里面无缘无故多了一点。我问他们这是什么字,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一个小的认真其事地说:逼。

  世界上没有这个字。我抹平了孩子面前的沙盘。

  一阵沉默。最大的孩子站出来说:有这个字,女人有那个东西,就一定有这个字。

  我脑子里轰轰作响,但还是强作镇定,用力盯着那个目光冷峻的孩子,他的小名叫大牛,是这群孩子里面最大的,已经快八岁了,他有一张干净而俊气的脸。我为他感到痛心。

  大牛并不怕我沉默的逼视,反而指了指我怀中的吉利说:她也是从逼里面出来的。他说完,眼睛轻轻一垂,视线停在我的私处,好像他能把我的裤子看穿一样。

  我忍无可忍,右手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大牛脸上。我看到他半边脸迅速变红。我害怕得直瞅自己的手,我从没打过人,不知道一只巴掌打在人脸上,跟拍死一只苍蝇在力度上有什么区别。

  他被打懵了,但很快清醒过来,拧着脖子冲我嚷:

  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说你,我知道她不是从你的逼里出来的,你是尼姑,你不能生孩子,你要是生了孩子,他们会把你跟石头绑在一起,沉到池塘里去喂鱼。

  我顿时紧张万分:谁告诉你的?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这里的人谁都知道。

  我抱着吉利冲进屋里,脚后跟踢上门。

  如果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当初签下那张《保密协定》又有什么意义?要是被工作组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那些人也真是,嘴上说保密保密,结果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

  我听到孩子们离开的声音,赶紧走吧,全都走光才好,还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呢,没想到他们竟然对那个字感兴趣,肮脏胚子!

  我开门出来,大牛拧着眉毛站在大门口。其他孩子都走光了,就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你不要以为你打了我这事就这么完了,你没资格打我。

  你就该打,今天我不打,以后也会有别人来打。

  那也轮不到你来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臭尼姑!

  ……你还骂人?我比你年长,而且我在教你写字,怎么就打不得你?你要不服,今天晚上我去跟你妈谈,让她来评评理。

  这话对他似乎有点效果,他后退两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不会让你白打的!

  他的脸那么好看,能把邪恶的眼神化妆成无害的气愤。我几乎笑了起来,才八岁不到而已,他能对我怎么样?

  他走了好一会,我才发现,沙盘被打翻了,木框子也弄坏了,这些坏家伙,必须得惩罚他们一下,明天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框子钉好,把沙子一捧一捧地给我捧起来。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房门那边有一团闪闪跳动的橘红色,我以为在做梦呢,揉揉眼睛再看,橘红色越来越大,还伴有轰轰的声音,像一把巨大的蒲扇在对着我扇风。

  就像突然昏厥过去了一样,无法思考了,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直到我闻到一股烧焦木头的味道,才明白过来,失火了,我家里着火了。

  幸亏是木窗,我砸断窗棂,抱着吉利爬了出来,总共巴掌大的房子,火很快就上了梁,没法救了。

  一些人吵嚷着往这边跑。人群中,我看到了大牛,深更半夜的,大人群中出现一个孩子特别扎眼。他专注地盯着大火,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蓦地,他一抬手,将手上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扔进了火海,脑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脑子里不可思议地跳出一个画面:脸上带着一只红手印的大牛,拿着一根着火的棍子,伸向我放在门口的干柴捆。

  但马上我又摇起了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应该不至于……

  队长也来了,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嘀咕了一阵后,板着脸向我招手。

  我这才想起来,我应该先向他汇报,其实也没什么好汇报的,我在屋里睡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队长的兴趣显然不在了解事实经过,他打断我说:这下你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天一亮,工作组的人肯定要到现场来,你肯定经不起他们的盘问,要是被他们发现那个《保密协定》,大家都得跟着倒霉。看你不声不响的,其实一点都不消停。

  我顺着队长的提醒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说:我可以做到一个字都不说,我可以装哑巴,对了,我就装哑巴好了,哑巴多半是一个人生活的。

  队长摇头。工作组的人可没你想的那么傻,三句两句你肯定就露馅,我们大家都得跟着倒霉。

  那你让我怎么办?

  你真的没有一个亲戚吗?你师父也没有亲戚?

  我摇头。

  队长伸出右手小拇指,在耳朵里掏了一阵,拿到前面吹了一下说:我替你想过了,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还是回到黄金明那里去,要么……唉,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反正这里你是不能再待了,我猜你也不想看到自己连累大家,毕竟他们好心好意保护了你这么长时间。

  要我走可以,但吉利怎么办呢?她才这么小。

  这个好说,我来帮你问问,看看谁家肯收留她。

  你让我想想好吗?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给你半个小时考虑。其实你把她抱到黄金明那里去还是不错的,只要你处理好跟他的关系,他那里会是个不错的保护伞。

  队长又回到那些男人中间去了。他们蹲在那里,像是在开会,火光映红了他们半边身子,另外半边都是黑的,他们看上去都只是半个人。

  别说半个小时,半个月,半年,我都想不出结果来。我无法想象不可知的生活,我对前面一无所知。

  光中过来了。劈头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不是我,可能是大牛,大牛放的火。

  他赶紧嘘了一声:你当场抓住他了?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队长让你走人了?

  他想把我赶走,要不就去黄金明那里。

  是啊,你现在有两条路,一般人可能会劝你去黄金明那里,省心,又安全,后半生都有依靠了,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你,如果真让你选,你不一定会选黄金明这条路,你大概会选择往外走,且不说黄金明是那样一个人,就算他十全十美,你也未必会选他,你下山不是来嫁人的,不是来生根发芽的,你是来做客的。

  你说得对,我不是来生根发芽的,绝对不是。光中,我发现,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继续说:到了外面,你的选择就多了,哪天你觉得够了,你也可以忘掉自己的身份,过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全国各地已经没一个寺庙了,你这么守下去可能没什么前途。

  我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前途两个字。只是,往外走的话,吉利怎么办?她还这么小,我怕她会受不了。

  你是说,你要选择去黄金明那里?

  我用手指碰碰吉利的脸,孩子幼滑的小嘴赶紧小动物似的追了过来,含住了我的手指。有什么办法呢?我既不能带着幼嫩的孩子出去流浪,就只能先给她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黄金明那个人,凭他那天说过的几句话,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温热的小嘴里有不可思议的节奏和力度,我感觉我的全身都被她吸到了,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后跟一直蔓延到后脑勺,如果我走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小吉利,再也不可能有人来吸我的手指,再也不可能有一个身体离我如此之近。

  我低下头去,嗅着孩子的脸,孩子的嘴巴又摸索过来,细嫩的小舌头吧唧吧唧舔在我的脸上。我把头埋在孩子的小脸旁边,嗡嗡着说:不走了,为了小吉利,我不走了。

  那就得搬到黄金明那里去。

  我跟他说过一次话,觉得他还算通情达理。

  你居然肯?光中站了起来。

  队长脚步很重地过来了:我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即便你选择留在黄金明家里,你们也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你原来是那种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是万万要不得的,你会带累我们这一方的人。只要你还在我的地界上,你就不能做出那种事来,否则我会采取强制手段……

  你想多了,我打断他,坚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队长叫光中另外叫几个人来,他们要一起带着我去黄金明家。队长说,大家决定的事,现在有了变故,还得把大家叫到一起再作决定。

  我找光中要了一支笔,又在地上找到一个揉皱的烟盒,在他们回来之前,我要给佛祖写信,一定要在出发之前写完,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就着火光写道:

  至尊佛祖:

  我曾跟您保证过,我要做中国最后一个尼姑,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住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去,以夫妻的名义。我相信没有佛祖不知道的内情,我只向佛祖请求一件事情,请千万不要以玷污佛门的名义惩罚那个叫黄金明的男人,最初,他们安排他跟我结婚的时候,他就非常不愿意,他说他宁肯做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去做这种损阴德的事。他是个好人,他有善根,他心里有佛祖您。我相信这次他也不会改变初衷,加上我会从旁助他,他断然不会。其实这里的人都很好,就凭他们跟我签订《秘密协定》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不是无可救药的恶人,他们对佛祖您存有敬畏之心,为了保护我,他们一起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佛祖啊,请您一定保佑他们,保佑我,保佑我们大家。

  抱着吉利朝黄金明家走去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从这里出去,在外面兜了一圈,又回来了,就像我注定跟这里有某种关系一样。黄金明早就迎出来了,他尴尬地冲我笑,我则根本不敢看他。

  队长他们大声交代他一些事,他不住地点头,末了伸直脖子说:你们太不相信人了,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到我这里来?

  队长他们讪讪地走了。

  幸好有孩子,她一吭声,就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难堪。黄金明走过来,很自然地朝她看了一眼:不错!

  不知是多少世的缘分,她才会被我碰到。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管她是谁生的,管她是不是被人遗弃的,她走了一路,在我这里停下了,那她就是在我这里出生的。

  你没发现吗?现在情况不对了,仓库里没什么粮食了,地里的也没收起来。还是以前吃食堂好,管他地里仓里,收了工就去吃饭。

  总不至于饿死人。

  我突然醒悟过来,他是在担心吉利会吃了他名下的粮食吗?便大声告诉他,绝对不会的,我只让她吃我名下的,你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该吃多少还吃多少。

  她吃你名下的?你让她跟着你吃素?

  怎么不行?你倒是不吃素,可你一年到头又吃了几次肉?

  猛地看到刚走不久的队长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黄金明赶紧迎了出去。

  准备好准备好,工作组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已经统一过口径了,烧掉的不是慧德的房子,是间空房,原来是磨房,现在专门用来堆柴草和农具,万一人家问起你们,不要乱说,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回答。

  队长撞开他,径直往屋里闯。

  这怎么行?队长在里面叫起来:既然你决定住到这里来,就要装得像一户人家,你见过哪家的两口子一人住一间?赶紧给我把床并成一张。以后就是这样,白天呢,两张床并在一起,到了晚上再分开……我会派人来巡查的,你们俩最好给我记得牢牢的。慧德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既要在工作组面前保护好自己,又要在黄金明面前保护好自己。

  黄金明一脸的不满:我怎么啦?我脸上写了强奸犯三个字?

  队长回过身踢了他一脚:不说话谁会当你是哑巴?针尖大的亏也吃不得,怪不得单身到今天。

  黄金明追着队长出去:队长,什么时候分口粮啊?

  分个屁!仓库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

  黄金明继续喊:我家现在可以按三个人分了吧?

  三个少了吧?起码五个,才填得饱你那个无底洞是不是?

  队长一走,黄金明就忧郁起来:真的在饿肚子了。

  我把吉利绑在身上,拿起一只篮子往外走:别怕,我去找点野菜,野菜半边粮。

  一只狗慢腾腾走了过来,连狗都没了以前那股子劲了。我听见黄金明唤狗的声音,刚才还在为没饭吃担忧,一转眼就逗狗去了,年纪不小,心性却跟孩子似的。

  等我寻好半篮子野菜回来,黄金明正在灶上忙活,我放下篮子,就去看吉利。黄金明在那边喊:你带吉利出去走走吧,我来煮粥。

  好久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禁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除了会制草药,也是厨房高手,她最擅长做素蒸菜,每次她做蒸菜,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两个人一路寻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走到黄金明家门口的时候,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撮什么东西,嗅了嗅,径直到屋里去了。

  等我抱着吉利回来的时候,家里像遭了土匪一样,连腌菜坛子都翻过来了,灶台上竟然放着一刀生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再一看,黄金明两只膀子被捆在背后,人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轻声哼哼着。

  讲!你一共杀了几条狗?怎么杀的?

  说话的是我在路上看到过的那两个人,看样子,人也是他们两个捆起来的。

  他们让他讲杀狗的细节,讲了就放了他。他真的开始讲,怎样用绳子套住狗,怎样打那个要命的活结,吊在哪根房梁上。在他的指点下,他们一样一样找出来,照他说的做,绳子荡荡悠悠穿过房梁,一头系着他反在背后的两只手,用力一扯,一阵惨叫,黄金明被反绑着晃晃悠悠吊了起来,像他吊那些狗一样。

  还杀狗不?

  还好吃不?

  他不能说话,连应声也不能,脸先是涨紫了,然后就黑了,眼珠鼓突,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掉出来。

  我向他们求情,狗反正已经死了,再把人逼死了,狗也活不转来,不如放他一马,让他活着,让他受苦,替你的狗出气。

  死呀活的说了一大堆,那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正在往死亡线上走。

  总算将他笃的一声放下来了,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人照他屁股踢了一脚,他本能地哼了一声,他们就笑:还是活的!

  我帮他解开绳子,将他翻转过来,让他透口气。

  他们都走了,他才叹一声缓过气来了:狗日的!

  你就是不对!我气呼呼地瞪着他。狗是能吃的东西吗?菩萨把猪给你们吃,把鱼给你们吃,鳝鱼泥鳅都给你们吃,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吃不该吃的东西?

  少在我面前啰嗦,我还用得着你来教导我?你算老几?

  只好作罢,好话坏话都不再跟他说了。

  队长交代的事,却不得不照办。我们商量好,我的床,白天就当衣柜用,乱七八糟堆些衣物包裹之类,只把枕头拿来放在黄金明的枕头旁边,到了晚上,再把枕头拿回来,刨开衣物包裹,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黄金明说:你还得摆双鞋在我床底下。我照办了。黄金明又说:你的梳子发夹,也要拿过来摆在我这边。

  等黄金明睡了,我把房门闩好,倒满一盆水放在门边,看了看,又搬来一把椅子,把那盆水搁在椅子上,如果他想破门而入,那动静足以把我叫醒。

  第二天照常上工,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一起往外走,却不说话。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对劲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有点往外鼓,是昨天被人吊在房梁上的后果。

  我故意落在后面,避免跟他走在一起。

  我来到地里,来到女人群里,干了一会,一个女人冷不丁问我:好吃不好吃?听说很有嚼劲。

  我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给小孩吃一点,嚼烂了喂她,吃了狗肉的孩子,不会尿床。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以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狗肉?你怎么敢这么想?

  如果说我以前是个独来独往的人,那么住进黄金明家,则让我陷入更大更深的孤独。以前我好歹还能跟女人们聊几句,现在一张口就话不投机。

  叫你男人来帮你一下嘛。

  我没有男人。

  黄金明不是你男人是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的男人决定的。

  女人们就吃吃地笑:门一关,你们做了什么谁知道。

  除了咬紧牙关,我还能怎么办?我无法证明。

  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成天捆在背上,她已经不答应了,好不容易盼到歇晌时分,赶紧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反正跟那些女人也说不上话,索性一门心思放在吉利身上,抱在怀里,又是逗又是笑,吉利乐得直打嗝。孩子成了我的乐趣,也把我跟人群分得更开。

  她的眉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好看了,天天跟着我下地,居然没晒黑,太阳独独把她漏了似的。有一天,光线凑巧,我在吉利的眼仁里看见了自己。平时我在家里也照镜子的,是师父留给我的一面跟手掌差不多大的蛋形镜子,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镜子太小年代太久,我总觉得自己还算过得去,跟一般的姑娘们没啥区别,但这天,我被孩子眼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齐耳的短发乱蓬蓬地支楞着,脸色黑黄,一双饿鬼般的眼睛在乱发下面灼灼发亮,像个疯子。我抬起手来,想压一压满头纠结的乱发,结果看到一双比脸更让人惊讶的手,那双手那么大,手指那么粗,根根都像棒槌,布满裂纹,头发缠进裂口里,像缠进了橡皮筋,一时半会竟解不开。我想起以前,还在山上的时候,师父总是让我去清洁那些经幡,那些经幡都是用色彩鲜艳的绸缎做的,师父嫌自己的手粗糙,怕刮伤了布料。难道我也老了吗?像师父那么老了吗?我瞪着孩子的眼仁,嘴唇上飞着几块干裂的角质,我最讨厌这东西,用力一扯,几滴血珠飞射而出,吉利开心地笑了,她以为这是个新鲜玩法。

  我听见她们在议论我。

  她师父收留了她,她又收留了吉利,这就是她们的办法呀,她们就靠这个来转移,不然她们怎么过得下去呀。

  我猛地朝她们回过头去,她们在同一时间低下头,专注手中的针线,闭紧嘴巴。

  我把吉利重新绑到背上,歇晌还没结束,我就下地去了,我宁肯多做一点,也不要多听一点。

  与此同时,黄金明也受到了男人们的围攻,他跟我不一样,他不用躲,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跟他们对侃,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在哈哈大笑。我想这大概是做光棍汉的好处,光棍汉就是拿来捉弄的,就是大家的玩物。

  那天歇晌,我正在给吉利剪指甲,几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指着我的后背说:别动别动,你背上有只四脚蛇。我一个激灵,僵在那里。几个男人一起涌上来,有人往上翻我的上衣,有人往下褪我的裤子,他们一边飞快地干着这些,一边不住地喊:别动别动,跑了,跑这来了,别动别动,越动跑得越快。

  等我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把我的衣服扒光了,然后,我听见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几个男人全都笑起来了,边笑边骂:又上了黄金明这个狗日的当了。

  吉利早被他们吓得哭了起来,我也缩成一团,跟她一起哭。我们越是哭,他们倒越是笑:黄金明,你这个吹牛大王,你给老子过来看。

  黄金明往这边跑来了。

  一个人说:人家大腿窝里根本就没有痣,你说,该怎么罚你?

  黄金明似乎这才认清形势,扭头就跑。

  这天下午,作为抗议,我旷工了。我坐在家里,单等着黄金明回家,我要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天都黑定了,黄金明才走走停停回到家。他一只脚放在门槛外,做出随时逃跑的架势,站在门口说:我还可以进来吗?你如果不肯原谅我,我就睡在外面好了,你只要把我的枕头递给我就行。

  我不理他,把自己关进里间。

  没多久,我决定改变策略,就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并没在内疚,而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涎流得老长。

  我叫醒了他。

  黄金明,我能不能认你当我的哥?今天下午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如果你是我哥,肯定不会允许那些人欺负你妹妹对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一样对待,我会帮你洗衣服做饭,帮你做全部家务,你只需要在别人欺负我时,站出来吼一嗓子就行。

  行行行,行呃。黄金明满口答应。

  饥荒说来就来了。首先是干旱,地上干出了弯弯曲曲的大口子,田里的谷子还没抽穗,就枯死了,划一根火柴能把整整一畈田都烧光。人的嘴里也干得发苦,口水都是黏稠的糊状,吐不出,咽不下。仓库空了,而下一季的粮食全都夭折在田里。但水库照修不误,不仅如此,修水库成了人们战天斗地的象征,似乎水库不修好,就预示着人在战斗中输了。

  在这人人愁眉苦脸的季节,光中却收获了一个喜讯:鉴于他在修建覆船山大水库期间的优异表现,上级决定调他去水利局工作。

  光中妈掏了好几个墙洞,凑在一起,去磨坊换了三斤金贵的面粉。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实在弄不出像样的酒席,她就想弄两桌饺子宴,又简单又管饱。包饺子的人,除了来凤,另一个就是我。至于她自己,她要空出来再三审核宴请名单。她一边翻着眼睛,一边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

  凡是当年参与过批斗我私养小鸡的人,要特别邀请到,一个都不能漏。站在一旁鼓过掌的也要请到,也一个都不能漏。

  光中笑了:妈,你当时低着脑壳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谁鼓了掌谁没鼓掌啊?

  哼,你妈我呀,越是那种时候越是看得清楚,这事我没有一天不记在心里,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当年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如今翻身了,翻到他们一辈子都够不着的高处去了。

  饺子宴吃得很热闹,光中妈却闷闷不乐,她发现那些人根本没有她期待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一个个眼里只有热腾腾的饺子,他们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她丢下火钳,拍拍头上的柴灰,来到桌边,问他们:饺子味道怎样?他们拼命点头:太好吃了,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那年要是不开那个养小鸡的批斗会,今天的味道还要好,会一开完,我就再没养过鸡,也没做过饭了,歇了这么多年,手生了,盐都调不准了。

  她实在忍不住,主动提了起来,他们要是真的忘了那件事,那她今天的饺子就不如拿去喂狗。

  回应者寥寥,只有队长一个人的声音飘出来,代表众人心声一般:老太啊,那些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要是样样都放在心上那你就过得太苦了,人活在世上,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胆子大。队长用筷子点点那些埋头吃饺子的脑壳:你去他们家看看,最避人眼的山墙上,都用砖头砌了个大补丁,为啥?都是跟你学的,批斗会一开完,一个个就回去挖山墙去了,不怕你笑话,我都在家弄了个鸡笼,最多的时候,我养了十二只鸡。

  听到一半,光中妈的脸就开始红,一直红到耳朵根,支支吾吾往外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脏话,没走多远,步子慢了下来,人也开始摇晃。我大声喊光中,喊到第二声,她就倒在地上了。

  我们都围过来时,她的舌头已经开始发直,呜噜呜噜地说:走……都走……还我饺子。

  饥荒冲淡了哀伤,丧事办得心不在焉,光中虽然哭过几场,终究还是掩盖不住春风得意的底子,胳膊上还缠着孝布,就兴冲冲去了指挥部。批给他的三天丧假,只用了两天,本来家里还有事等着他料理,但他全都推给来凤,提前一天赶到指挥部报到。第二天,我们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宣传栏里,夸他舍己为公,一心扑在工作上,等等之类,全是好话。

  人在挨饿,山川草木都跟着无精打采,从早到晚,覆船山难得看到几柱炊烟,家家户户无精打采,慢慢吞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既然没有吃的,不如少动些,积攒体力。

  吉利瘦得像根棍,小脸黄巴巴的,头发像一束干稻草,走几步就喊走不动,怏怏地往地上趴,我只好蹲下来,让她像只猫一样爬上我的背。黄金明有天跟我说,这么下去,吉利迟早会没了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力气跟他废话。

  有一天,黄金明找来两只青蛙,放在水里煮了,端来一碗漂着小油花的汤,要我喂给吉利喝。黄金明说:她要是活活饿死了,就是你的罪过。

  只好让黄金明把吉利抱过去吃青蛙,吃完了再把她送回来。

  黄金明抱她回来的时候,孩子还在咂巴嘴,说肉肉真好吃。

  但很快,青蛙就被抓光了,蛇也吃得一条不剩,地里的活物几乎绝了迹。

  有天傍晚,我背着吉利,踉踉跄跄往家里走,看见路边一道道白光,以为是眼花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树干,好好的树皮全被人扒光了。

  我认识这种树,树皮可以磨成浆,比玉米浆白,却远远没有玉米浆细腻,可以做成窝窝头,就是只进不出,拉不出屎来。

  不禁想起之前吃食堂的盛况,人怎么能那样吃法?胡吃海塞,一个个吃得肚皮朝天,掉在地上的饭粒子踩得满地都是,吃不完的留给狗,条条狗肥得像小牛。那不是过日子的吃法,粮食是用来活命的,不得瞎吃乱吃,更不得浪费,浪费粮食可是大罪啊,不然何至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黄金明是最挨不得饿的人,长年的单身汉生活,让他把吃看成了最最重要的事情,一顿不吃就心里发慌。他渐渐长了个本事,会偷东西了,水库工地上,明明看见他跟大伙一样,站着吃,蹲着吃,完了碗筷一丢,转身就去劳动,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见他嘴里一动一动地嚼着,问他,他还开玩笑,说他跟牛一样,会反刍。他一定是趁人不注意,把吃的藏在身上某个地方了。

  后来他跟我承认了:偷了又怎么样?不然怎么有力气去埋那些饿死鬼?

  越是饿,人就越是惜力气,有一次,几个家属甚至不肯为自己刚死的亲人挖坟坑了,说实在没一点力气,就拉了一蓬干草,先把死者盖起来,说是等找到吃的,有了力气再来掩埋。

  黄金明凑上去说:孝不孝的先不说了,单说这皮肉之躯臭起来,这一带还能住人?要是再多来几个,也像你们一样不管,扔在露天里,不得瘟疫才怪。

  实在没办法,自身都难保。

  这样吧,给我一个馍馍,我来给你们埋。

  一家人交换交换眼色,点头了。

  先讲好,我不要树皮做的馍馍,我要真的馍馍。馍馍到手,我就开工。

  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说他这账算得烂,吃一个馍馍长出来的力气,远远不够挖一个坑。

  黄家明一边吭哧吭哧地挖,一边说:你的账才算得烂,不吃这个馍,兴许就饿死过去了,吃了这个馍,虽然要出点力,不是又可以多活一天?

  好心人还是不同意他的算法,在得到吃的东西之前,他们宁可乌龟一样静静地趴在某处,积蓄力量,减少消耗,也不愿像黄金明一样,用这种方法获得进食的机会,同时又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消耗掉,那不是白忙一场?

  埋了一个,接着又埋了第二个,渐渐地,黄金明一个馍馍埋一个人的事弄出名气来了,附近死了人都来找他。

  前前后后埋了十几个人,吃了十几个馍馍后,黄金明终于埋不动了,不知道是馍馍的原因,还是他一直在干活的原因,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浮肿,只是越来越瘦,瘦得牙床突出,眼眶深陷,渐渐有了骷髅之相,两只眼睛在凹陷深处发着暗绿色的光。

  我总觉得这绿光不是饿出来的,说不定跟他干的活有关,毕竟是在跟死人打交道。

  这天,黄金明扛着锄头回家,我照例端来一碗水,拿一根小树枝蘸了,对准他从头到脚轻洒一番。整个过程我们都一言不发,他大概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不抗拒,也不谢我,就像我是在帮他拍灰、扫尘。洒完水,他突然一笑:今天那个人,是被工地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看到他张开的伤口,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想起了新鲜猪肉,好想割一刀下来,用盐腌一腌,炒了肯定好吃。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还有人去刨开来检查?

  我会说出去,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会来掐死你。

  他有气无力地笑:跟你说着玩呢,又不是你的亲人,他们对你也不好,你倒反过来护着他们,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

  你才傻,那不是人该想的事情。

  黄金明哼哼两声,早早地上了床。

  半夜,黄金明突然在隔壁发出一声长嚎,我惊坐起来,等了一会,再没有第二声,就放心地倒下去接着睡。就在这时,我听见门被轻轻拉开了,有人走了出去,我猜是黄金明要出去小解。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门一看,黄金明破天荒比我起得还早,完全不像平时有气无力还没睡醒的样子,相反,他看上去精神十足,像刚刚吃过饭,正在满足地抽他的饭后旱烟。

  我来灶上烧水,发现灶膛还是热的,再一摸,锅盖也是热的。就问:你烧过东西啦?

  呃……没有。见我一直盯着他看,又改口:烧了点水喝了。

  但我觉得不像,他没把锅洗干净,那不像是烧过水的锅,烧水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我出来抱柴火,看到了柴火边的锄头,上面沾满新鲜潮湿的泥巴,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他昨天说过的话,那个被石头砸死的人,还有昨天夜里他的那声长嚎,以及推门而出的脚步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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