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覆船山
  • 发布时间:2015-01-13 12:27

  第一部

  站在我这里,能看见整个会场,七八个男人围着一盏马灯坐着,有人指手画脚,有人一动不动。陈光中坐在左边第三个,他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火焰的味道。

  这味道是从两个巨大的锅炉里发出来的,它们像妖怪一样叉腰耸立,突突直冒热气,那里面有各种铁,铁锅铁斧,铁耙铁镰,铁锤铁钗,这些铁家伙,一部分是按人头上交的任务,一部分是干部们深入各家各户,从门背后、床底下搜出来的“废”铁,还有一部分是根据举报线索,组织人马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炉前有人两天两夜没睡了,谁都不肯回去,怕错过出钢的光荣时刻。运柴火的人像搬家的蚂蚁,成群结队,来来去去。

  我上中班,但现在已是夜班时间,师父早就回去了,我还想再待一会。师父说我现在不听她的话了,其实我只是想尽快适应新生活,毕竟我们已经被宣布还俗,不再是药师庵的师徒俩,而是社员,两个女社员。不过,光中说我其实不够资格当社员,因为我才十四岁,他说社员必须在十六岁以上。两岁之差,谁在乎呢,我十二岁时,人家说我九岁,我十四岁,也就是现在,却有人这样问我:你应该有二十了吧?要不,十九?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十二到十四岁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令我从童年一步跨进了青年。

  我故意在小茅屋前晃了一下,光中看到我了,但他假装没看见,他的视线越过我,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收回去。

  下了班不要急着回家,要在工地上待一会,要让领导看到你。这是光中帮我出的主意。他只比我大两岁,为人处世却像比我大了二十岁。他说,要想给人留点好印象,就要做积极分子,至少装得像个积极分子。他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留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看你,还识文断字,你应该比哪个女人都有前途。这是他的原话,我不太理解他所说的前途是什么意思,但我愿意留在工地上,因为工地热闹,而且也没多少事,比如现在,我就在光中他们开会的茅屋附近烧茶水,这简直不叫活儿,回到药师庵也得烧茶水,药师庵的柴火还没这里的好呢,这里烧的都是山上锯下来的树,不用管它,自己就能燃出熊熊大火来。茶烧好了,也不用我送,工地上的后勤人员会来我这里挑过去。他们对我很友好,因为我分担了他们一部分工作。

  下山后才知道药师庵有多冷清,除非有人来找师父要草药,平时不会有人来。药师庵的香火全靠师父的草药支撑,因为来敬香的人,几乎都是师父的病人。师父决定把做草药的本事传给我,当我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拖着湿润的脐带,躺在药师庵前的一只竹篮里大哭的时候,师父就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否则我可能早就托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还俗的命令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师父很生气,我却有点窃喜,我从没在山下待过一天以上,现在突然天天混在他们中间,我感到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用,到了晚上,我的梦里都是人山人海,红旗飘飘。

  偶尔,我能旁听到一些会议内容。上面又开会了,钢产量还没达到定额,得紧急新建一批锅炉。覆船山分到一个指标,三天之内必须投产,十天之内必须出钢,向某某大会献礼。这不难,难的是砌炉子的砖不够,任务来得突然,取新砖又少不得那些流程,即便天气凑巧,也得十四五天。

  一个人伸手捻小了马灯的油捻子,会开完了。统一的意见要是拆掉药师庵,老青砖拿来建锅炉,绰绰有余。两个尼姑既已根据政策还俗,还住在庵里,像什么话?正好给我赶出来。光中提醒他们,马上就是冬天了,万一把人冻死了,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覆船山的人不厚道。

  多亏了光中,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废弃的旧磨房,可以给我们暂住。

  光中的眼睛又不经意地飘了出来,我迎过去,但那只是一瞬间,我们碰在一起的视线马上分开了。光中说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我们的关系。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打从记事以来,除了师父和光中的妈妈,我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光中,光中妈曾经跟师父说,等光中长大了,成家了,她就削发,住到药师庵来。鉴于这个原因,光中妈三天两头往药师庵跑,光中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刻,两个大人去一边聊天,做药膏,我们两个则躲在经幡下偷吃供品,抠菩萨手上的金泥,庵前庵后地打闹。对我来说,世界上的熟人就只有光中。我不能称他为朋友,师父说,我们这种人是没有朋友的,我们也不需要交朋结友。

  我不能继续在工地上消磨了,得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

  师父正在整理那些药方,对我带回来的情报,表现得无所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师父的小楷很漂亮,四岁的时候,她就教我写字,一直写到今天,她还是不满意。她说我总是安静不下来,这个原因导致我至今什么都没学成,书法,草药,全都是半桶水。

  她说,我把这些药方抄给你,说不定以后对你有用。

  师父的手有些抖,毕竟六十多岁了,白天又跟年轻人一起干了一天活。我说,让我来抄吧。但她不让,她说她就快抄完了,她要保证这本药谱从头至尾都是她的字迹。

  将近子时,师父收起药谱,对我说:该开始我们的正事了。

  师父怕我荒疏了本业,前不久给我立了这条新规,也是她自己的新规:每天睡前必做功课,天晴下雨,刀山火海,不能阻隔。我提醒她:被人发现要挨批的。她根本不怕:谁深更半夜还来检查?禁得住我的身,禁不住我的心,只要有心,没什么事办不到!

  师父打开经书,我则为木鱼缠布条,以防清脆的木鱼声被人听了去。趁这机会,我问师父:佛祖知道我们遭遇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佛祖无所不知。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不是法力无边吗?

  佛祖自有他的安排,不劳你来操心,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师父总是这么有信心,刚下山时,我担心我们将被山下的人事淹没,佛祖再也看不到我们。师父说,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定期给佛祖写信,就算我们的心意被山下乱七八糟的事遮住了,白纸黑字的信佛祖总会看到的。当晚,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率先给佛祖写了一封信,她不让我看她写的,她说她也不会看我写的,因为我们业力不同,写的信也会不同。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只看到她一边写一边抹眼泪。过了两天,天还没亮,师父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告诉我,佛祖收到她的信了,佛祖为她的信做了批示了。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双眼发亮,声调夸张,一向沉稳持重的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甚至跳跃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许我是念着经书倒下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佛堂里,师父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师父看上去一夜未睡。

  我摇头。

  我没有为你梳过辫子,一次也没有。我至少应该在你剃度前给你留一次长发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我从没向往过长发,就像我从没想过何时到月亮上去走走。

  不久,外面就响起了喧闹声,拆庵的人已经上山来了。

  根本不用跟我们打招呼,径直闯进来,一些人爬上屋顶揭瓦,一些人在里面撕扯长长垂挂的经幡,收集焚香用的炉子,还有些人在抠菩萨身上的金泥,他们怀疑这是真的金子做的。

  我们拿出捆好的被窝卷,一点日用品,远远地站在旁边看。我紧靠着师父,她的眼皮无动于衷地垂着,身体却在轻轻抖动,嘴唇也在轻轻颤动,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甚至知道她正在念哪部经。

  有人催我们快点下山,没必要站在这里看拆屋。这是个好心的人,不管什么情况,眼睁睁看着别人拆自己的屋,心里总不好受。师父叹了口气说:走吧,该走了。

  半道上,师父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以为她崴了脚,忙蹲下去察看。她不耐烦地推开了我。我这才发现,她脸上变成了苍灰色,像在哪里抹了一层灶灰。

  他们这是把我们往十八层地狱里赶呢。我第一次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了青烟一样的怨气。

  已经有人在修葺那个旧磨房了。我告诉师父,要是没有光中,我们连旧磨房都住不上。

  师父闭着眼睛合了一下手掌:感谢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不知道吗?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在帮我们,菩萨指使光中这么干的。

  我也跟着合了一个掌,对呀,不然,为什么光中一直很注意在人群中撇清跟我们的关系,这回却那么大胆,在会上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呢?

  我们没有资格在炉前那么光荣的位置上工作,我们的工作是洗河沙。

  我怕师父受不了那个湿气,想去跟红脸膛的队长求情,换个工作,师父不答应:不求他们!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寄生虫。从开会宣布还俗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在说我们是寄生虫,师父烦了,反驳道:我们一样也在春种秋收,我们一直都是自食其力。人家马上说:那你给我们说说功德箱里的钱到哪里去了?师父也不示弱:我的草药膏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付过半分钱?人家说:还说呢,吃了你的药的,后来都复发了,师父一声冷笑:人吃了饭还会饿呢,没听说吃一顿可以管一辈子的。

  师父很快就在河里泡出病来。我去请假,红脸队长干笑两声:她既有菩萨,又有药,怎么还生病了呢?我说:师父到底年纪大了。队长哼了一声:我这里年纪比她大的人多的是,人家都在劳动。我无话可说,猛地朝他跪下来,他一退,生气了:喜欢跪你就跪吧,今天你来请假,明天他来请假,生产还要不要人搞啦?反正已经跪了,我不介意用膝盖追过去:她真的病了,身上烧得火烫,她要是死在河里,以后恐怕无人敢下河了。队长的脸更红了,愤怒地扔下两个字:好啦。我知道,这就是准假的意思。

  师父卧床七八天了,肉身一天天松软下来,摸上去像豆腐皮,脸上也变成了草纸颜色,原来平展展的眉毛,现在往两边耷拉下来了,眼窝深陷,不睡的时候,两粒圆圆的黑眼仁,奋力穿过多皱的眼皮,死死地望着某个地方,像在跟谁论理。只有额头还没变,还是方方正正、福寿绵长的样子,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条刀切般的淡褐色印痕,那是常年戴帽子勒出来的。

  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师父望着磨房屋顶问我。

  不等我回答,又说:人可以还俗,心不要还俗,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呢?

  从前有个和尚,云游路上被歹人所害,割去了舌头,卖给人家做苦力,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想诵经念佛,可又发不出声音,怎么办呢?他想了个好办法,把他要念的经用手蘸着水在地上写出来。写一遍等于念十遍,写了几年,他的舌头重新长了出来。

  师父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

  这天半夜,我莫名惊醒,见师父好好生生地坐着,一脸的平静安然,就问:师父你好了?师父说:是佛祖让我好的,佛祖把我的病一把全抹去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我挣扎着往起爬,师父说:我不渴,就想坐会儿,好几天没坐了,你睡吧,年轻人,瞌睡大。

  这话似乎能催眠,还没听完,我就倒在地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工地上的军号声吵醒,睁眼一看,师父还在打坐,这正是我最佩服师父的地方,师父只要想坐,准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

  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往工地上跑。队长说了,既然你师父请了假,那她分内的工作,就得由你来完成,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路过三个炼钢炉的时候,身体陡地一阵燥热,温度太高了,连空气都要被点燃了,再看看疲惫又兴奋的值夜烧炉工,头发眉毛上铺着厚厚的灰烬,两眼熬得通红,却不肯回家休息,让值白班的顶岗上阵。能亲眼看见钢水通过自己的劳动慢慢流出来,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光荣,于是烧炉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又一圈,把火球般的炼钢炉团团围住。

  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队长,队长红脸一板,拔高嗓音:她怎么还不上工?太不自觉了!去,把她叫出来,马上给我下河去。

  我想也是,师父都能打坐了,应该可以出来走走了,也不用她下河,她只去点个卯,活儿我来替她干。

  推开门一看,师父还在坐着,正要说话,突然觉得师父的姿势不对劲,背直得过分,头又有点侧歪,轻轻碰了下师父的背,竟扑通一声倒了,倒了还是打坐的姿势,盘着的两腿高高竖起,僵直的颈项引着脑袋斜斜地戳向地面,浑身冰凉如铁。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父走了,她用这种最高级的仪式,把自己送到了极乐之地。

  第二阵军号声传来,这是提醒那些因故没能及时赶到工地的人,此时再不到,今天的出勤表上就没有他的名字,食堂里按出勤表上的人头供应饭菜,任何人都没法混到饭吃。

  但它们现在跟我不相干了,我的当务之急是让师父体面下葬。首先得把师父弄平。试了试,纹丝不动,想找人帮忙,出来一看,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对了,应该先找队长请假,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把师父的后事处理好。师父早就交代过,她死了,就埋在庵后的桂花树底下。桂花树已经不在了,希望树坑还在。

  好不容易找到队长,队长却只肯给一天时间。死了就死了,死人的事天天有,一天就够了,一切从简,你以为你还要披麻戴孝、大摆筵席?

  我去借来一辆板车,因为板上有除不掉的牛粪印子,就抱了棉被出来,垫在车上,又往师父头上罩了件袍子,再把师父一寸一寸往板车上抱。既然师父中意这样的姿势,我就只能把坑挖得深一点。

  没走多远,我就被人包围了,女人们率先围了上来,撩起罩在头顶上的袍子,啧啧称奇。男人们也丢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说笑之际,粗大肮脏的手试探着伸向师父。我大声呵斥他们,像驱赶偷嘴的牛犊一样挥舞双手,但我越是愤怒,他们就越是来劲,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我在人缝里看见了光中,大声喊道:光中帮我!

  人群轰地一笑,一起尖着嗓子学舌:光中帮我!光中帮我!

  队长带着一拨人赶了过来。

  谁允许她这样的?她这是公然挑衅!

  队长围着板车转了一圈,诡异地笑了下,去跟另外几个男人低声商量。

  然后他来到师父身边,一脸沉痛地说:你这个人,真会添麻烦!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如何是好呢?回头一招手:来呀!都过来呀!

  第一个过来的男人,额头上长着个青蛙状的肉瘤,第二个男人长着一副山羊胡须,个头却小得像孩子,第三个男人脑袋方方,皮肤黝黑,像块烧黑的大砖头。他们害羞似的扭捏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后看,那里有几个男人面露难色,有一个假装咳嗽,咳得蹲到地上去,再也起不来,还有一个突然跟自己的女人吵起了架。

  队长点名了:光中!光中呢?

  光中在外面喊:哎哟不好,我要拉屎了。

  你拉屎?你拉你娘的屎!只要你去拉屎,我昨天跟你说的事就不作数了,你去拉你的屎吧。

  人群一阵骚动,光中被人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推了出来,一直推到队长身边。他挠着头皮,眼睛乱扫,刚一看到我,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去。

  光中,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到底在怕什么?跟你说,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培养,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谁说我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还往后躲?

  我没躲,我只是……想去解个手。

  还说不怕,尿都骇出来了。

  哄笑声中,光中赌咒发誓:谁怕谁是畜牲!

  队长咳了一声,人群安静下来。

  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呢?不管她是什么人,死在我们覆船山,我们覆船山人就得埋了她,埋人有埋人的规矩,不能站着埋,鸡猫猪狗都不能站着埋,何况是人,辛苦了一生,死了还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这老人家是打坐时坐过去的,多辛苦啊,还是让她躺下来好好休息吧。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四条大男子汉,我不相信你们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被点名的四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师父从板车上往下拖。

  我扑过去,却被人墙反弹出来,一条条坚实的腿在我面前组成了密不透风的肉墙,我听到里面在说:抓住手,拽住肩膀,要使脆劲,来,一,二,三!一,二,三!又有人说:干脆放倒,放倒了才好用力。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一个声音说:扳不动的,除非站上去……

  我的头夹在两条粗大的腿缝间,隐约听见咔的一声,人群一起轻叹:断了!

  等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时,师父已经躺平了,看上去比平时长了好多。那四个男人,额头上长肉瘤的男人,山羊胡子男人,方脑袋黑皮男人,还有细细瘦瘦一副无辜相的光中,一字排开站在师父身边,四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打赢了对方,却发现对方已被自己用力过度打死。

  我爬向师父,一眼就看见两粒暴突的眼珠,颤巍巍搁在眼眶边上,我大叫一声,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丧假已经过了,我还坐在磨房里,不出门,也不理睬那些假惺惺过来关心我的人。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说:没准被吓傻了。没准已经疯了。舒服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个下场。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星星像纽扣一样清清楚楚地钉在夜幕上,我一颗一颗地盯着它们看,没准那颗闪得飞快的就是师父呢,她刚上去,还站立不稳。可别掉下来呵师父!

  这样的夜晚,没有师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给佛祖写信,我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想法。

  路边的一条标语让我停下来,标语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块空白纸,可惜它是红色的,很少有人用红色的纸写信。

  没办法,我没钱买纸,仅有的一支笔和半支砚墨还是师父写药方时剩下的。

  后半夜,工地渐渐安静下来,田野上飘浮着团团白雾,我总觉得此时不是人的时刻,它应该是属于神的。

  我在白雾笼罩的磨房里给佛祖写第一封信。

  至尊佛祖:

  我们遭遇了一些变故,我们被人从庵里赶到了山下,我师父已经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离,肢节破碎。我知道这是个考验,他们想用对师父的暴行,来吓倒我,对他们归服归顺,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师父并不痛苦,师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边去了,他们在这里凌辱她的肉身,恰好成全了师父,倒把痛苦留给了他们自己。其次,我看透了他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师父手上拿过药,感过恩,戴过德,在您脚下磕过头,进过香,许过愿,现在却把一切都推翻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我知道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记仇,我要理解他们,原谅他们,但我的确……阿弥托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刀山火海,绝不改变初心,否则,我对不起从小教养我的师父。我发誓,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员,也要做你最虔诚的信徒,潜心礼佛。

  虽然师父叮嘱过,第一不能写假话,第二不能随便发愿,必须写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会做到的,违反任意一条,都是罪过。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就发了一个愿,我想,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随师父一走了之,虽然那同样也是一种罪过。

  信一写完,就拿去烧掉。那堆小小的灰烬,先是颤抖着缩小,然后,一阵轻轻的风,黑色的灰烬飘扬起来,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只手来,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雾气褪尽,火热的白昼来临,一同来临的还有红脸队长,他扶着秸秆与树枝编成的门,用愉快的声音问我:住得习惯吗?想不想住到瓦屋里去?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一个人睡在这里,不怕?

  我不禁悄悄打了个冷颤,他这样问我,比一个人住着还要害怕。

  给你找个人嫁了吧,你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了,又正是嫁人的好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想逃走,但我更怕被堵在门口的队长一把抓住。我的眼睛代替我的腿,夺门而出。我看到了光中,他挑着一担东西,大步如飞。队长也看到了光中,趁机教育我:你看看人家光中,跟你差不多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人家还是男的呢,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早就帮你物色好了,放心,是条件最好的一个,还是炼钢积极分子,家里也没老人,你一嫁过去就可以当家做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但我喊不出口,我不敢公然反抗队长,队长在这里拥有无上的权力,把师父踩直就是证明。

  队长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的身世也蛮可怜的,我都听说了,生下来就被人抱到药师庵,从没见过亲娘,从这个角度说,你跟你师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人。看完我还要去别处办事。我忙得很。

  队长在前面走。我不得不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队长下巴一翘:那边山脚下就是他的房子,两正一偏,有点旧,但修一下并不难,药师庵正好有拆下来的瓦,我批给你们了。

  第三号炼钢炉边,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裹满炭屑和烟尘的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龄,更看不清肤色五官。队长用低低的鼻音告诉我,就是这个人。队长走过去跟他说话,留给我观察的机会,我勉强扫了一眼,看到一口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以及高高凸起的暗红牙龈,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我的婚期定在出钢前一天,算是预祝炼钢创下新纪录。

  一个妇女拿着一束棉线一撮面粉朝我走过来,照规矩,她要把新娘子脸上茸茸的桃子毛全都绞掉,弄成一个白嫩光亮的新娘脸。

  我哈着腰,夹着两腿说要上厕所,绕到草棚背后,撒腿就跑。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光中家旁边,有一个洞,洞口很小,一次仅能容一个细瘦的人通过,里面却很大,我曾经跟光中在里面待过。光中说,这是我的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他说,我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否则他们打我的时候,我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在洞里,光中偷偷给过我一只鸡翅,我不敢吃,光中就硬塞进我嘴里,等他一松手,我马上吐了出来,太恶心了。光中气得推了我一掌:你不吃,给我吃也好嘛,干吗扔?光中还说,哪天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就躲进这个洞里,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问他什么叫世界大战?光中骂我是白痴,什么都不懂,接着就告诉我,世界大战就是全世界的人耍起狠来,互相往死里打,谁赢了谁就是哥哥。我说:不可能,菩萨会出来说话的。他更加瞧不起我了:菩萨是什么东西?菩萨就是泥巴和草,再花花绿绿画个妆。我赶紧捂住耳朵,往地上呸个不停。对了,光中还说过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可以结婚。我一听,又呸:我们山上的人是不会结婚的,那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做的事。后来,我不小心把光中的话告诉了师父,师父不等听完,劈脸就给了我一巴掌。师父检查了我的裤腰,还好,早上打的结还没动。每天早上,师父都要亲自给我结好裤腰带,上厕所的话,需请师父才能解开。师父又拿来灯草捻子,叫我自己洗耳朵,因为我的耳朵被那样的话弄脏了。

  洞口非常奇妙突起一块石头,挡住了里面的穹隆。洞外就是光中家的菜地,里面样样东西都可以吃。光中展望过有一天世界大战打起来,所有人都出去逃荒,只有他可以躲在家门口,饿了就爬出来找东西吃,在里面住多长时间都不担心饿死。

  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很多人一起喊,难道他们都不炼钢了?都放下手边的事来找我来了?他们的声音像波浪,一次次朝我面前这道堤岸冲过来,又一次次悻悻地退了回去。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波浪平息了,我还是不敢出来,洞口偶尔还有脚步声,有时是路过,有时却是怯怯的试探,像是怀疑里边有人,又不敢贸然进来。

  过了很久,有个人在洞口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有点像光中的声音,但我不确定,人在贴近地面的时候,声音会变样。紧接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

  难道是光中给我送吃的来了?这么说,光中知道我藏在这里?

  还是忍着吧,万一给旁人看见了呢?忍一忍不会死的,人可以饿七天呢。

  偏偏越是叮嘱自己要忍,就越是忍不住,我慢慢移动,向那香味靠近。

  指尖刚一碰到那包温热的东西,我的手就被许多只手拽住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很多人正在洞口屏住气息等着我。挣扎了很久,手都被拽脱了一层皮,最终还是被他们从洞里拔了出来。

  我被直接送进了新郎的家。刚一塞进门里,门就在身后哐地关上了。

  新郎屋里有股鸡屎味,还有大蒜味,烟叶味,钢水味,火焰味,什么都有一点。

  新郎也被他们塞了进来。比在工地上看到的更加难看,尖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耳朵在两边支楞着,像一只双耳茶壶,鼻子和嘴巴奋力向前噘,像在嗅着什么东西。也许有五十岁了,也许只有四十岁,我对男人的相貌和年龄关系没有常识。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搡进来的,进门时差点栽了个跟头。

  搞什么嘛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这么个搞法……

  他连看都没兴趣看我一眼,只顾专注地摩挲自己的手,不知是刚才摔疼了,还是上面有脏东西。

  手上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了,就去墙边,抱起一堆不知是脏衣服还是脏布片的东西,露出一把椅子。

  坐。他总算潦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坐他的椅子,我嫌脏。

  知道你不情愿,其实我也一样。

  这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也许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他们。

  坐呀。他再次朝椅子指了指。

  窗边有动静,细一听,还有吃吃的笑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瞅了瞅,就去开门,门外轰地一阵大笑。

  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旁边有人嚷:他根本就还没开始。回去回去,队长说了,圆了房才能出门,这是任务。

  他又被推了回来。

  一个男人来到窗边喊:黄金明,队长说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工,特批给你半天婚假。

  狗日的们!哪有这么干的?当我是猪还是狗?

  他再次去开门,却打不开,外面上了反锁。有人在门外喊:队长说了,明天早上再来给你开门,今天就别想出来了。

  房间不大,门口一间饭厅兼厨房,后面一间大概是卧室,他想到后间去,大概又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那里有点难为情,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不能结婚的,你大概也知道。我决定慢慢说服他。

  你以为就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了这种事,对我也没啥好处。

  所以求你做做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出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你想去哪里?外面都一样,如今你们这种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正要再次求他,外面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塌,与此同时,脚底一阵酥麻,一直麻到膝盖骨那里。扭头一看,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巨人大踏步朝房子走过来,瞬间漫进窗户,房子里的一切全都淹没了。除了黑暗和怪味,还有子弹,大大小小,一通乱撒,乒里乓啷声中,黑暗渐渐变得稀薄,屋里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是子弹,是石块、土块,有些像是砖头,幸亏没砸在人的头上。

  出事了吧?肯定出事了。黄金明在桌子底下嚷,待他看到我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没砸着你?他颤声问我。

  我摇头。

  他围着我转圈,像在审视我到底有多高多重。奇迹!真是奇迹!我躲在桌子底下,一只手还被砸出了血。他捡起一个形状怪异的石头:难道这些东西都是长了眼睛的?

  远处依稀有嚎哭声。

  一些人从窗前跑过,气喘如牛,像是被黑巨人追赶,急于逃命。

  一个老婆婆边哭边数落着走了过来,细一听,像是在哭她的儿子。

  黄金明捶着窗户,大声问她,老婆婆哭着走过来:我早就说过,不能天天这么烧,树烧光了,土也烧焦了,就是没人听,现在好了,出事了,锅炉爆炸了,炉子边死了七八个。可怜我儿子还没结婚啊。

  他顿着脚喊:快,快给我把门打开。

  门一开,我们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工地那边跑去。

  三号炉已经连炉基都不剩了,工地上一片狼藉,尸体已经被找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认出他们谁是谁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现在不过是一段段灰土裹成的形状像人的东西。

  我去打来一桶水,没有毛巾,就撕下身上半条袖子,大不了用完后洗干净再缝上去。人一定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去那边报到,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

  一共有七个,我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额头上长着青蛙状肉瘤的人,长着山羊胡须的小个子,皮肤黝黑的大块头。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死总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一个小孩跌跌撞撞朝大块头摸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爸爸……

  只有我一个人在静静地擦洗,机械地擦洗,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那些人要么站立一边,面露呆傻,要么嚎哭不止,近乎疯狂。

  有人在喊:光中,快去帮她打桶水来。

  我回头,正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不过他飞快地躲开了。

  一桶干净的水放在我身边,等我侧过脸来,光中已经走了好远。

  上面很快要来人了,调查事故原因,在此之前,尸体要集中在一起,妥善保存。

  看管尸体的任务落在我头上,队长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你最懂,交给你了。队长的红脸有些发白、发灰,语气从未有过地诚恳。

  我明白队长的意思,可除了蜡烛,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根香都没有。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个人守着七具尸体,小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我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差使,至少暂时不用回到那个婚房去了。

  家属们都没来,在拿出赔偿之前,他们克制着悲痛,不现身,不照顾尸体,连一根蜡烛都不想自己承担。不过,中间总算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壶水。

  虽已入秋,温度还是很高,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火光熊熊的炉子烤着,天亮时分,停尸房里已经臭得待不住人。明天一定得埋了。

  但第二天又停放了一天,上面的领导中午才到,下午开会,会上争论不休。领导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炼钢,到处都是这样的炉子,没有一起类似的事故,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没有按章操作,说明你们违规作业,既是违规作业,不仅要自己负责一切后果,还要追究技术人员的责任,你们是怎么培训炉前工的?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落下的进度补上来,不能因为这件事拖全县的后腿。

  负责技术施工的几个人高声喊冤:如果我们存在违规作业,如果我们培训炉前工存在问题,为什么另外两个炉子还好好的?要说违规也是他们自己违规,跟我们搞培训的屁关系都没有。

  家属们又不答应了:谁会故意违规?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能上锅炉的人都不是闲人、废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把顶梁柱给我们抽走了,我们这个家不也跟着倒了吗?把我家的顶梁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一家大小都住到你家去,你来养我们一辈子。

  七个人的家属,每家只派一个人吵吵着说几句,也要个把小时才说得完,会一直开到天黑,还没结果。一阵风吹来,停尸房里的臭味直往会场上扑。家属们突然都跪了下来,哭声震天。

  前一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经生满蛆虫。我去采来一大筐韭菜,一根根放在尸体的鼻孔边,耳朵边,眼眶边,伤口边,只要有孔的地方,都放上一片韭菜叶子,那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白线粗细的蛆虫闻到韭菜味,就会自动退回去,免得家属们看了难过。

  光中出现在烛光里。

  一个人害怕吧?我来陪陪你。他说。

  叛徒,骗子!我瞪着他。此时此刻,满世界的人,只有光中的声音最让人生气,最让人伤心。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释给你听。很多时候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队长说他可以推荐我到大队部去,但要我好好表现,要经得起大家的监督和考验。谁不想去大队部?谁不想往上爬?他一个劲地点我的名,我不能当场让他下不来台是不是?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怎么会伤害你师父呢?我阻止不了别人,但我可以阻止我自己呀,我挤进去只是虚张声势装了装样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她,真的,我敢发誓,我没碰到善德师父,我没做出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的事。你知道我很尊敬她的,我们一家子都尊敬她老人家。

  那我呢?我明明已经躲起来了,要不是你引路,他们是不会找到那个洞的。

  没错,我知道你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放在洞口的油煎葛粉粑粑也是我请我妈给你做的,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我怀疑我被人跟踪了,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熟,你一走他们就盯上我了。

  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就能把我蒙过去?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菩萨不会不知道,菩萨什么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幸好菩萨看到了,幸好还有菩萨帮我作证,否则我在你面前真是说不清了,菩萨看到我没做那些事,所以没降报应给我,所以就算我从炉边经过,仍然毫发无损,你仔细看好了,那些做了坏事的人,现在都躺在这里,你再看看我,我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是人,不是鬼。

  无懈可击!明知他可能是在狡辩,我还是无话可说。

  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停尸房。

  光中说:别看他们不提,那是因为现在用得着你,等丧事一办完,马上就是你和黄金明的婚礼。

  我唯一的逃跑机会就是下葬前夜。我决定先过了白河再说。光中告诉我,要想走出覆船山,除了走公路,就是跨过白河。我哪敢大摇大摆走公路,只能走水路了。

  很快,白河就静静地铺在我面前,夜风中,我闻到了河水的腥味。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湍急得多,原打算抱一块木板顺流而下的想法这会儿动摇起来,我决定还是坐在岸边等,管他去哪里的船只,离开这里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突然明白,如果白河不给我出路的话,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覆船山的人这时肯定已经知道我跑了,说不定正带着绳子,兵分几路,四处搜寻。

  一条船像从水底下浮上来似的,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抬脚就要往水里跳,船夫说:还不上来?就像他知道我一直藏在这里似的。

  我只好上船,还没站稳,船就离了岸。

  船夫是个老头,头上缠着一条污黑的毛巾,嘴上叨着一根短烟杆。他腾出一只手把烟杆插进口袋里,吐了口唾沫说:我认得你,我在你师父手上拿过药。

  我觉得奇怪,那时我光着头,戴着跟衣服布料一样的帽子,如今我有了头发,又穿着普通女人常穿的衣服,人家都说我变了样,他居然还能认得出我。

  想去哪里呢?

  我不吱声,我要是知道我想去哪里就好了。

  你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被抓到了,可就倒霉了。

  他好像知道我正在逃跑,我赶紧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出我的紧张来。

  他停下摇桨,解开衣襟,一股热气冒出,赤胸上皮肤松弛,肋骨毕现。

  最好戴顶大帽子,要是有船过来,被人家看到,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又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坐板底下有双男人的鞋,是我捡的,你应该可以穿。

  揭开坐板,果然有双小码的男人胶底鞋。我奇怪他怎么能捡到这样的鞋。老头叫我把自己的鞋放到坐板底下。

  万一他们找我调查,我就把这双鞋拿给他们看,对你,对他们,都是个交代。

  刚换好男鞋,老头解下自己的头巾,朝我扔来,一股难闻得要命的头油味差点让我吐出来。

  一个女人往外面跑太危险了,要扮就要扮彻底,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剪短,正好我船上有把剪麻绳的剪子,有点锈了,但剪头发应该没问题。

  他做手势叫我坐到他面前来,我有点犹豫,还是依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桨,抓起我的头发,嚓嚓两声,头发就掉下来一大把。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原来一直没有头发,后来下山了,头发长长了,三天两头头皮痒痒,竟觉得还是没头发的好。

  剪完了,在水里一照,满头短发高矮不齐,像狗啃出来的。

  他又脱掉自己的上衣扔给我,自己光着膀子。

  我赶紧屏住呼吸,比头巾的味道更难闻。真不知道他的好心是哪里来的,我可没打算求他。

  他叫我赶紧换好,一会儿河面上的人该多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只穿了一件衣服,船上也没个可以遮挡的东西。

  不要紧的,我孙女都比你大,在我面前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开始解扣子,解开了,依然合着衣襟,我没法在他面前换衣服。他蓦地伸出手中的桨,撩开我的衣襟。我倏地合上,怒视着他。

  他也瞪我:不脱光怎么换?我都六十几了,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帮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转过头去。

  他当真转过去了,我拿起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再脱自己的衣服,脱一寸穿一寸,一抬眼,他早已经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了。

  哎!我吼道。比起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更令人恶心。

  哎什么哎?看一看怎么啦?他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一阵后,说:想不到你还很有男相。

  我板着脸,不理他。

  女扮男装的人多啦,花木兰你知道吧?还有后来的祝英台,跟她师兄一张床睡了几年都没被发现,现在就看你的啦。但你不能胖,女人一胖,就不像男人了,男人是平的嘛,女人胖了,难免这里高那里低的,怎么装都装不像。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想理他。

  他开始哼哼叽叽地唱他的小调,听不大懂,但我直觉,那个小调跟我没什么关系,估计他平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哼着玩的。

  这是第二回啦!他突然停住了哼唱。十几年前,我也救过一个女人,比你年纪大,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寻短见,被我送回去后,过了几年还专程跑来谢我。不等我回应,又接着哼,哼得兴兴头头。

  船走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小码头前停住。跟覆船山一样,这边的人也在忙着洗河沙,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洗河沙?看到熟悉的活计,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里没人认得你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发胖啊。

  我本想给他鞠一躬的,听了这话,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来,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跑开了。

  还没靠近那些洗河沙的人,就听见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人群立即像风一样朝一个方向刮过去。

  我像一片树叶,顺势卷进了风里。

  他们在开会,似乎是跟安全有关的会议。

  ……只要大家按章操作,就绝对不会发生覆船山那种事,别说是几个月,接连烧它个十年八年,都不会爆炸。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重新排班,四班倒,三班倒时间太长了,打疲劳战最容易出事……。

  会后,我随手抓起一担筐,将自己嵌进人流。

  工地上的人,原本没什么分别,加上人多,事忙,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也很少盯着对方的面孔看,我很容易就跟人家“打成一片”了。

  一个抱着柴火的人踉踉跄跄扑过来,狠狠撞了我一下,喊道:渴死我了。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答,径直朝一个大木桶跑去。那里有供大家饮用的水。

  这一撞给了我很大鼓舞,说明那个人没把我当成陌生人,我一上来就被接纳了。

  偶尔停下来,往覆船山的方向看去,除了深重的乌云,什么也看不见,难道爆炸那天腾起的灰尘到现在还没滤净?

  吹号了,吃饭了,跟覆船山那边一样,两个炊事员抬着饭筐跑过来,一摞摞的碗就摆在饭筐边的地上,每人过来拿一只碗,舀一瓢饭,再夹几筷子青菜咸菜,走远一点,去狼吞虎咽。我也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心里咚咚直跳,我做好准备,只要有人喊一声:喂,你是谁?我立刻就往河边跑。但没人看我,更没人冲我喊,我很快就填饱了肚子,跑去干活了。

  工地上人山人海,工地之间,打破行政区划,按工种统一分队,没有人对我的来历提出异议。夜晚,到处是露营者的地铺,人人倒地就睡,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悄悄起来,到河里去洗澡,顺便洗了船夫老头给我的衣服,收拾完了再回来悄悄躺下。我还去了趟为工地服务的理发店,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头发的剪子,把那老头的衣服略作了些改动,合体多了。

  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就只有埋头干活,拼命干活,我很快就赢得了老实坨的称号,只有头脑简单的老实坨才不分场合地卖力干活,后来他们又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老实疙瘩”,是老实坨和个头矮小的合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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