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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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23
一
今年三月,辛县法院的楼法官接到一纸诉状,状告一头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人了,要求杀人偿命处死旺财,并责成它的主人来福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
楼法官看完诉状发愣了许久,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他是个业余时间喜欢写点辛县民间掌故趣闻轶事给县报投稿的乡邦文学作家,常为寻找或求证写作题材上网查阅各类典籍。这天他又点开辛县的光绪县志,讲奇案与民变的那一卷,这才查到他似曾相识的公猪伤人案原来在这里有个出处。清咸丰十年本县东穆乡曾有过一头也是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了一个也是杀猪的张屠夫。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公猪的主人居然也是名叫来福的。
世界上居然有这等巧事!楼法官兴趣大增,索性把这篇文字从网页上拷下来放上了桌面。仅仅是重名甚至一再重名倒也没啥,来福和旺财都是乡下人最平常不过的名字,楼法官心想辛县有一万个来福外加一万个旺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问题是这些个来福和旺财间隔了一百五十年还做同样的事情落得同样的结果,这就让人很有想法了。楼法官在电脑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了光绪县志中的这段记叙,公猪怎样伤人以及事发后县衙如何断案。这回他可是一石二鸟了,既为办案从前人那里汲取智慧找到灵感,也没准就是一宗蛮不错的文章题材,有用没用先收着再说。楼法官做事一向仔细,他决定去东穆乡做一番实地调查。
二
他们说,来福和他的公猪从土改那时起就一直在这条路上行走着。公猪走前,他走后。
这条乡道七拐八弯绕来岔去,一路岔开许多条略微狭窄些的村道,网住了东穆乡的十几个村子。从来没有人可以不走回头路把所有那些村子都走遍,但他们说来福和旺财能够做到。
他俩都尽量贴着路边走。路边是土,长着稀疏的草。路中间则铺着坚硬的碎石,很硌脚。
大清早路上冷清,三三两两的农人挑着菜担去祥符街的集市。来福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那些人,见了旺财都会迟疑一下脚步,显然被它的个头之大吓着了,都尽量避开它远些。走过去了,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回头再看它两眼,思忖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来福心想他们肯定没见识过这么大块头的家猪,魁梧、彪悍,面目狰狞,发狂时嘴缝里还会伸出一对獠牙。屁股后面突起两个雄壮的卵蛋,每个都比甜瓜大。它的毛色通体乌黑铮亮,一看就知道被照料得很好,食物充足,还经常洗澡。
走在它身后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在二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不高不矮,略显精瘦,脸上和身上都透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三百天都走在路上的那股韧劲。
旺财有时精力过剩,走着走着会撒欢一把,兴冲冲窜到路中间,跺着蹄子踢踏得石子咔咔作响,好像它的脚下都钉着蹄铁。来福知道它这是要给自己弄出点事情来提提神,不然长时间不声不响闷头走路它肯定犯困。只是,它这么爽着,走在路中间撒欢,着实把对面走来的人吓着了,必是止步在路边不敢前行。胆子更小的,还索性撂下担子跳过路旁的水沟退到田埂边上去了。来福为此很抱歉,一遍遍地安慰人家没事,没事,它不咬人,它不咬人……
而且每每他这么说着,总不免拿眼角一扫,看见旺财好像在笑,笑得大嘴发颤不止。
他还看出来,它今天有些异样,似乎是少了点儿轻狂,多了几分警觉。它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神经兮兮的。一路这样磨蹭,终于让来福不耐烦了,问它:“怎么,你丢东西啦?”
说着,他拿手里的一根细竹枝抽打它一下。
竹枝的梢头还留着五六片竹叶。抽打了公猪屁股,竹枝顺势划落,这几片叶子就往它股沟里去抹了一把,搔得它卵蛋痒痒的。旺财恼了,回头来咬竹叶,被来福一抬手躲过。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服。你就算咬,也该早点儿回头,别挨到卵泡被搔着了才想起来,那可来不及了。”
公猪又被抽打了一下,再又回头来咬,还是慢了半拍没咬着。
“猪脑子嘛,就是不长记性。我跟你讲过许多遍了,留着这几片叶子是为你好。你若把叶子都咬掉了,竹梢尖尖的,会戳痛你卵泡。你总不想卵泡出毛病吧?我俩可都靠你这件物事吃饭呢。”
天大亮了,太阳开始发力,渐渐的把世间万物晒出了面目和味道。此时路两旁已不见田野,乡道插入林子,迈上一道缓坡。稀疏的杂木林溢出湿漉漉的晨风,闻着还是昨夜的气息。
“昨夜这林子里一定有几头野猪吃得太饱吃撑着了,打了很多饱嗝,又放了很多屁。”来福说,接着又问旺财:“你没闻着么?真真切切是番薯在肚子里发酵的那种……你这帮堂兄弟真行啊!”
旺财在头里走着,越来越焦躁不安。来福起先以为它就是走累了,就像人累了也会烦躁。家猪都不善行走,走长路容易浑身发热有气无力酷似中暑。来福叫它歇了,它就在路边匍匐下来。他卸下肩上扛着的那把长柄粪勺,从路旁溪沟里舀来水,浇到旺财身上给它冲凉。浇完一勺,他又去舀来一勺接着浇。旺财很享受因此很配合,水浇着头部它就把头昂起老高去迎着,浇到背上它就拱拱背承接,浇着屁股它就来回抖抖两股的肉蛋以示舒爽。来福一勺接一勺地舀水来浇,直到把旺财身上每个地方都浇了个遍。
“好了,你快活够了,该开路了。”他扛起粪勺,扬了扬手里的竹枝。
重新上路,满耳是林间鸟儿晨噪。一群山雀栖落在他俩前头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上,欢快跳跃,嘁嘁喳喳。待他俩走近,雀儿佯作惊起,又往前飞一程,不近不远的又落到一棵麻栎树上,又在那里等着他俩步步走近。接着又是飞起降落,一遍遍地重复。
“它们这是给我俩引路呢,旺财。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什么人讲过,人在旅途有鸟儿引路,很吉祥的呢!”
见旺财无动于衷,来福有点无趣。“横竖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你还是快点走路,我们最好是八点钟之前能赶到连升家。为啥要八点钟之前到?这个你又不懂了。我约摸他家那会儿应该是刚吃了早饭还来不及收拾,应该能剩点儿什么给我。连升虽说鬼精鬼精,总还不见得小气到连一个番薯都不肯让我白吃他的。好吧,我这顿早饭就吃定他了!青芝坞的胡连升,翘脚连升,小气鬼连升,你应该记得的,春天里我俩还去过他家,实墩墩的青砖瓦房……喂,喂,怎么一听说连升家你就摇头晃脑起来了?”
旺财把头摇摆得很有节奏,一边还快活地哼哼唧唧,像是它也有歌儿要唱。
“想起你的老相好了?我没猜错吧?你个少皮没毛的东西!”来福一提起这话就来气。“真是乾坤倒转了!老子还做光棍,你倒好,哪个村子都有你的相好……连升家的那个叫啥名字来着?珍珍?苗苗?翘脚佬真乱来,给猪婆还取名字!他以为他家的猪婆有了名字就格外些了。有啥格外的?不都是撅着屁股等你去做嘛。”
来福想起来,上回他们去青芝坞,乡里刚开始搞土改。县上派了几个人来,腰里都挎了家伙,肩上还扛着两杆枪,其中的一杆还是土枪。要不是有土改这码事,他们倒像是来山里打野兔的。那天他和旺财到了连升家,刚把猪婆珍珍赶上场子由连升摁住,旺财就骑了上去,口吐白沫,两眼发光。他上前帮了一把,把它那支胀得通红的物事戳进了珍珍里面,才刚动作两下,村子里就响起了欢迎土改工作队进村的两声炮仗。接着是锣鼓锵锵,把珍珍吓了一跳,呼地挣脱了连升直蹿出去,害得旺财那物事被拔出,白白地把虫水洒了一地。这下两个男人杠上了。连升说没配上,还得重来。他说,再来一回你得给双份的钱。连升说光是虫水滮出还不算数,虫水进去了才算配上。没配上就得再来,哪有让你拿双份钱的道理?来福少爷做猪倌做了这许多年还不懂规矩吗?他说没配上不怪我们,只怪猪婆太胆小,没见识,两声炮仗就吓跑它了。连升说那也不能怪我们的,都怪他们搞什么鬼土改,乱放炮仗,还有你这个旺财只顾快活,也没扒住珍珍不让它跑掉……
是啊,而今这胡连升真不是个好弄的东西,虽说还口口声声叫他“来福少爷”,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谦卑。明知道来福少爷不会为了几个小钱与人争闹,他就不客气了。来福想,有啥办法呢?人落魄了嘛,事情总会是这样的。他说不好,如今这算个什么世道,穷人穷到了穷凶极恶。而一旦让他有点富了,就像连升这样的,立马就为富不仁了。
只开心过片刻,旺财看上去还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长长短短地喘着很不均匀的粗气。来福看到它这个样子很来气。
“我说旺财,你成天哼哼唧唧的,好像有天大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你委屈个啥?是啦,是该你牛屄,你养活了我,我靠你拿卵蛋去赚钱吃饭,除此之外别无生计。我就是这么点儿出息,活该你看不起我。可你也该想想,我这么尽心尽力服侍你,把你当皇上一般,给你煮食,给你洗澡,宁可自己顿顿吃咸菜,也一定让你日日吃鸡蛋。当然那也是你应得的,你拿卵蛋出了力嘛,是该让你吃蛋补蛋。可你也不要太过矫情了,拿卵蛋出力,那可是美差哪!虽说辛苦了点儿,总归还是蛮快活的吧?可我呢,我都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真是人不如猪啊!你晓得我们祥符街的一多半男人都羡慕死你了。他们讲,要是能做这么个男人就好了,每天好饭好菜地吃着,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隔一天让他换个女人搞一下,那才叫神仙日子!啥时候轮得到我呀?裘二那懒惰坯甚至还希望下辈子他最好托生做公猪,也起个名字叫旺财。”
来福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讲不定裘二就是猪托生的,已经转世过一回了,那么能吃,一顿饭要吃掉八个番薯,却是除了勾引女人啥都不做。已经转世过一回做了人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让他转回再做猪?
过了前面的留下就是青芝坞了。
他俩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旺财停下来,回头看着来福。
“还用我说吗?你应该认得路的。”
旺财拐向了右边的岔路。
“喂,你往哪里走?去青芝坞走这边!春天里还走过的,怎么就记不住了?”
旺财站在那里犹豫着。
“你给我回来,走这边!”
它还是不挪脚,只顾盯着他看,眼神里满是乞求的意思。
“走那边是去外桐坞。你不想去连升家会珍珍啦?”
连这话也打动不了旺财,它索性匍匐下身子,赖地不起了。
“你不肯去青芝坞,是怕前面有啥凶险吗?”来福问。他看见旺财真的点了点头,便哄它说:“有啥凶险的?这都大白天了。再说啦,依我看你才是个凶险东西呢!就算是老虎碰上了你,也该它怕你三分才是。”
旺财还是不肯起身,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让来福渐渐失去了耐心。“那好,我走!你就留在这里吧。”
来福说走就走,大步走向左边的岔路。
见他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一下,越走越远了,旺财才有点怕了,只得起身去跟随他,一路小跑着追赶上去。
等它赶上了,来福停下来让它走前面。旺财也停下来,硬要跟在他后面,无论来福怎么喝斥它奚落它都无济于事。接下来的一路情形就倒过来了,成了来福走前,它走后。
“你担心啥?留下又不是屠宰场。”
就这样,那天早上在留下参加斗争大会的几百号乡民都看见了,一个看上去年纪在二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的男人,领着他的乌黑硕大的公猪在头里走,旁若无人地穿过会场往青芝坞去了。当时这地方刚开完斗争大会,正要枪毙一个犯人。
三
楼法官现在听糊涂了。
原来他从县志上看到的是第一个来福和旺财,从前几天接到的诉状上看到了第三个来福和旺财。在这两个来福和旺财之间,东穆乡的人告诉他还有第二个来福和旺财,即土改那会儿的来福和旺财,在东穆乡乡民的嘴里是故事最多最有嚼头的来福和旺财,这是他来调查之前所不知情的。他问乡政府派来陪他的文书老蔡:“你们东穆乡的人很喜欢取名字叫来福吗?”
老蔡回答:“是的。还有旺财。”
“你说哪个?是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人也是,猪也是。”
他俩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在去青芝坞的路上。途经留下,老蔡建议楼法官在这里停一下,感受感受这处被当地人叫做留下的,因荒无人烟而在任何地图上未予标出,却让一个又一个来福和旺财前赴后继地落入它的魔咒,因此在楼法官日后的文章中必将反复被提到的多事之地。它其实只是一片没啥特别的空旷的山谷,或者说是一个被废弃的旧村落的遗址。老蔡告诉楼法官,自从太平天国之后,从前的村子便不复存在,地方也更名留下。究竟“留下”了什么,乡里人说法不一,所以说来话长,老蔡答应待日后得便慢慢细说。此地荒芜至今,成了一块既非田地又不长树木又不派任何用场的空地了,有的只是兀立着的几根石柱子和遍地荒草。
之所以这么大一片地方至今还闲置着未加利用,老蔡说是乡里人忌惮着留下这地方怪事多多。他告诉楼法官,大跃进那会儿留下因为空闲着,成了全东穆乡最大的炼钢工场。但这里炼的钢后来经检验都还是铁,有的还出不了炉,一炼成就凝结在炉子里倒不出来。你说怪吧?后来农业学大寨了,这里也曾种过苞谷。可苞谷秆子一味疯长,比房屋还高了,却硬是不见结苞谷穗儿。你说不怪吗?再后来,改革开放,乡里有个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还到这里来养过猪。好大的一个养猪场,猪舍还造得蛮像样,通风呀,采光呀,排污呀,都够现代化。可哪晓得,猪都被养得惊惊怪怪,动辄不肯吃食,成日惶恐不安,一个个探头探脑的都像是侦察兵。
老蔡接着又介绍说,就在几天前,南京的一家民营公司刚和乡政府谈成了土地租赁的意向,打算在留下投建一个以江南大营为主题的游乐场和度假村,让一直闲置着的这片土地派上用场。东穆乡离城里近,搞休闲旅游应该有市场。
不过老蔡又说,打死他他也不敢到这里来坐过山车。南京人不知深浅,而乡政府乐得有钱赚。
四
他们说,其实已经打了一枪。可是打偏了,犯人没被打中,子弹不声不响一头扎进他身后的土崖。
和此前已经开过的几个以及日后还会开许多个的斗争大会的情形不同,今天的这个犯人并没有被押到台上去,而是一开始就被绑在会场尽头的一根齐肩高的石柱上,脸正对着百步开外临时搭起的会台,让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听着一个个上台去讲话的人是怎样揭发、控诉他的罪恶。
这犯人的长相有点特别,远看好像两条眉毛是连着长的。凑近了看,才知道原来他的眉心的正中央有颗黑痣。他一直在喊,可他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块破布,因此没有人能听见他呜呜哇哇地在说什么。看他面孔憋得通红,猜想是在喊冤。可眼下是不是有点晚了?似乎除了他自己,在场的所有乡民都明白,像他这样被五花大绑,面对民兵阿尧的枪口,喊冤也迟了。
他们说,就在这当口,祥符街的储来福领着他的公猪旺财走进了会场。
他们还相信,来福那会儿肯定是在梦游,居然没理会阿尧打出的子弹擦着他的衣襟从他的左边飞向了右边,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他的公猪,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却是偏偏闻见了从枪管里冒出来的甚至是子弹划过空气的那股气味。他停下来问旺财:“哪来的一股火药味?”
他这一停下,正好挡在了阿尧的枪口前。
“怎么会是这样?”阿尧被这个意外情况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左顾右盼,想找到什么人问问该怎么办。
“我大舅在哪里?我大舅,就是曹主席,你们看到曹主席了吗?”
楼法官后来知道,这个曹主席,曹得标,在当年既是乡政府主席又是乡农会主席还是乡土改清算委员会主席,因而也是那天坐在会场主席台上的名副其实的主席。
有乡民告诉阿尧,曹主席还在人群后面的主席台上观看行刑。阿尧回头望去,看见他大舅曹主席正朝着他大吼大叫。无奈距离太远,阿尧听不见他吼什么。
场面完全乱了,乡民们不知该散会离去还是该留下看枪毙犯人。有人爱看杀人,这阵子不管哪里枪毙人他们都会追了去看。也有许多人不敢看。可他们也不敢走,因为曹主席还没让走。
曹主席没让走吗?你怎么晓得?曹主席又没在跟前。他在那里大吼大叫没准就是叫你赶快滚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尤其旺财的出现,让许多人很惊慌,唯恐避让不及。孩子在哭喊,女人在尖叫。还有人跺着脚朝旺财示威,给自己壮胆。这便进一步刺激了旺财,让它明白眼前这一切就是它预感中的凶险,它遇上了敌对势力,安全受到威胁,不得不大发飙狂,冲入人群,左拱右突,来回驱赶着会场上的乡民。凶险的等级还不算最高,还没到它用上獠牙的程度,只需使出浑身的蛮力冲撞出一条出路即可。它忽而昂起脑袋,朝面前的所有老少爷们龇牙咧嘴,一副要吃掉他们的样子,再三吓退他们的围攻。忽而碰上一群女人,旺财的凶相即刻换成了笑样,有点像是发情了,口吐白沫,气喘吁吁,一头扎向她们的裤裙,鼻拱一边连打喷嚏,一边呼哧呼哧地嗅着她们下体的气味,吓得女人们哇哇尖叫,慌忙逃散,看似大珠小珠满场滚动。
来福移动了脚步,跟着癫狂的旺财向前走去。
民兵阿尧的面前没有了遮挡。他壮起胆来,没等到曹主席发话,又朝犯人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中了,却是打在了犯人的肚子上,没能把他打死。
犯人痛得大声哭号。猛地一呛,用力之大,竟把堵住嘴的破布咳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阿尧你个畜生!你个……”他一开口,腹部一伸缩,痛得就更厉害。“哎哟,痛死我了!阿尧你不得好死……”
见来福走过,他像抓着了救命稻草,顾不上痛了。“我冤枉哪!来福少爷,你要救救我,救救我!你是晓得实情的,你晓得不是我坏了阿标的事。你要去跟阿标讲讲……来福少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哪!怎么,曹得标要杀人灭口你也装作没听见?阿标他这是要杀人灭口哪!”
楼法官在调查中还听说,当时来福丝毫不为所动,头也没回。他一路走去,一边还嘟嘟哝哝地责骂旺财:“你做啥那样凶?我讲了两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这样朝我发飙,你要造反啦?”
那犯人还在他身后大叫:“哎哟,痛啊……阿尧你个畜生!你索性打死我吧,一枪打死我吧!”
民兵阿尧被他骂得又不知所措了。看着鲜血不断地从犯人的腹部汩汩冒出,流淌了一地,阿尧快要哭出来了。身后,一个老太婆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阿尧哎,杀人哩,杀不得哪!乡里乡亲的,熟门熟路的,他做了鬼会找上你门来,连问个路都不必。”
“曹得标要杀人灭口,你们都上他的当了!他杀人灭口,他不得好死!”
他的叫喊终于把曹主席喊来了。
曹主席先不理他,先问民兵阿尧:“你怎么回事?为啥还让他活着,由着他胡说八道?”
阿尧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曹主席火了,训斥道:“真是抬不起的阿斗!我把这么光荣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做,就是要你经受考验,好好表现,接下来我好提拔……现在听我命令,民兵阿尧,端起枪,子弹上膛,把这个反革命富农给我毙了!”
“这,这,大舅,我,我……”阿尧说着,竟哭了。
他这个表现让曹主席忍无可忍,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不许哭!要哭就别叫我大舅!我没有你这样窝囊的外甥!”
犯人见状,赶紧喊道:“阿尧你别听他的!你大舅是要杀人灭口,伤天害理哪!但终究纸包不住火……”
曹主席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撇下阿尧走到犯人面前,却一时没想好说一句什么狠话最让他解气。想了想,他蹲下身,拾起那块破布,要把犯人的嘴重新堵上。可一转念,他又蹲下,拿破布往地上那摊血里去蘸了蘸,然后慢慢起身,不慌不忙,趁着犯人张口大骂,眼疾手快,忽地一把将破布塞进他的嘴里。犯人拼命想往外吐,曹主席使劲地往里捅,直捅得犯人的嘴被撑得不能再大了。
这下犯人骂不出声了。曹主席看看自己手上满是血,想都没想一下,伸手就往犯人的衣服上去揩干净了。
“你哪,省省吧,别再喊冤了,没人理会你的,更没人会替你伸冤。共产党的天下铁打的,任凭谁也翻不了。你呢,别想那么多,只想想你的钱吧。大把大把的钱,有袁大头的,有法币,还有金圆券,统统都算上,很多很多了吧?足够你在那里面打滚儿了吧?听我的没错,兄弟,临死之前尽量多想想好事、美事、快活事,想想你赚了钱的得意,想想你数钱时的快乐,想想你在钱堆里打滚儿的狂喜,该是多满足啊!”说着,他掏出自己腰间的驳壳枪抵住犯人的眉心,黑洞洞的枪口正好把那颗黑痣罩进里面。“老子杀了那么多国民党,再多杀个把富农又算个啥?没错,我就是要灭掉你这个口,叫你见鬼去吧!”
说完,他扣动了扳机,把犯人打得脑浆四溅。
此时来福和旺财终于穿过纷纷避让他俩的人群,走出了留下,继续朝三里路外的青芝坞走去。
接着就响起了第三枪。
来福还是没听到枪声。他只看见旺财哆嗦了一下。它这会儿又走到他前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