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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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27
十二
月秀想要了,没心思给来福做面吃。她走进里屋,脱了衣裳,上床骑到来福身上把他弄醒,然后捧起自己的一对丰乳递到他面前:“老公,先吃这个吧。”
来福一边骂她骚货,一边把她按在身下,欢欢喜喜地做了。听着她在身下一遍遍地念诵“小阿哥”,他滋味很爽,不一会儿就完事了。
这之后来福才吃上面。吃了几口,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告诉月秀:“我做了个梦,梦见连升被阿标一枪打烂了脑袋。”
“可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我编故事,连升真的让他们拉去枪毙了。”
来福点点头,像是认了。可接着又摇摇头,好像还不肯相信。他吃了几口面,又停下来问:“连升顶多算个富农,怎么连他都杀?”
月秀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小声说:“曹主席杀人有瘾。小小的青芝坞已经被他杀掉四个了。”
“他这么杀人,总该有个说法的吧?”
“有啊,曹主席开大会说,是富人就该杀。”她抓起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庆幸地补上一句:“还好,小阿哥现在是穷人了。”
来福没在意她的话,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念想里。他告诉月秀,在他的梦里,连升临死前一遍遍地大呼小叫曹得标杀人灭口。“我不晓得阿标有啥把柄让连升捏着了。我只是想,人之将死,连升应该不会有诈。”
“还能有啥?不就是曹主席偷了他的女人么。”月秀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陈年芝麻了。这算啥?不过就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多大的把柄哟?”
“所以嘛,我想连升讲的杀人灭口必定另有所指。”来福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又端起面碗吃了两口,一本正经地说,“他俩之间必定另有隐情,我们都不晓得的,讲不定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月秀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这是在讲你的梦呢,还是当真的什么?”
“都是。也是梦,也是真的。我相信是。”
说完他又捧起面碗吃了几口,接着又问:“你想想看,这个阿标,会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月秀想了想,说:“曹主席从前是杀猪的,你不会是觉得,他还杀过人吧?”
“他当过兵,杀过人是肯定的。”来福说,“当然打仗的不算。我是讲……你想想看,阿标都有哪些仇人?”
“我哪里会晓得?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
“道理上应该是这样。但他后来去当兵了,再后来又回来了。那几年的事我晓得的不多。”
月秀说:“我也只晓得,他走的时候是去投了国军,回来却是共军了。”
来福笑了,好像觉得她这么说蛮有趣。
月秀接着说:“他一回来就做了乡里的好几个主席。听说他打仗不怕死,很拼命。”
“这个我相信,阿标做过屠夫,杀性很重。”来福说,话中流露出几分忧虑。“他这一回来,有权有势,还有枪,看来他是要找我们算账了。连升是头一个。”
“他应该不会难为你吧?”
“为啥不会?”
“你是穷人呀。你所有的家当只剩一头公猪了。”
“你忘了,我爹可是个富人。当初阿标就是栽在了我爹手上,被我爹逼走的。你想他不会报复吗?”
“你爹早死了,他要算老账该到你爹坟上去算,怎么说也不该算到你头上。”她这么说明显是在宽慰他,“再说你对他一向不薄,简直还能说有恩呢。当初要不是你求情,他至少一条腿就被打残了,那还当啥兵哩!我想他曹主席总还不至于颠倒恩仇吧。”
来福看了她一眼,不太有把握地说:“但愿吧。”
看见月秀在笑,他问你笑啥?
月秀说:“说起这个曹主席,我想起你俩头一回相识,就是我把你藏在我房里的第二天晚上,你爹差人来叫你回去。你还记得吧,你先是在我房里闻见了什么?”
被她这一问,来福也笑了。
十三
快到傍晚时,那个老鸨,还有好几个姐妹,都看见月秀大声说笑着把储公子送出了采月楼的门外。
他俩这是特意做给老鸨她们看的,好让众人都知道储家少爷已经离开采月楼回家去了。而其实,在送他出门之前月秀交待他说,她已经跟月眉串通好了,要他等到天黑了,悄悄摸到采月楼的背后,就是月眉房间的楼下,那里会有一张梯子在等着他。“眉姐会把窗户开着,你就从那里爬进她房里来。”
他说:“我不要去她那里。我要爬进你房里来。”
“你过来。”月秀把他引到窗前指给他看,解释说:“我的窗下是天井,跟外面不通,你怎么进得来?你放心吧,天一黑我就在眉姐房里等着你。”
果然,天黑后他来到采月楼的后面,确有一张梯子搭在墙上,正对着楼上的一扇开着的窗户。他爬了上去。刚进了窗里,下边就有个鬼影儿一闪,把梯子撤走了。
“那人是谁?”他有点吃惊地问。
“你就别管他是谁了。”一个女人说,“反正是人不是鬼,储公子放宽心。”
房里没有点灯,他一时看不清谁在跟他说话。他问:“月秀姐呢?”
“我在这里。”月秀应着,去把窗关了。
另一个女人点上了灯。
月秀对他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眉姐。”接着,她又转身对月眉说:“这位是……”
“晓得了,这就是你的‘小阿哥’。”月眉端着烛台凑近来,把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又伸手摸摸他的脸蛋,对月秀说:“怪不得你色胆包天呢,原来你这小阿哥是这样的人物,好比贾宝玉了!”
“谢谢眉姐帮了我们。”
“你说句话就算谢过我啦?”
“那,眉姐还要我怎么谢呢?”
“我背了这么大的风险帮你弄来这么个可人儿,你不觉得今晚应该把他留在我这里,让我也尝尝鲜么?”
“这……眉姐,我……”
“怎么,不舍得了?你就这么小气?还说要谢我呢。”月眉嬉皮笑脸地对月秀说,“要不这样,今晚你也留下,我们姐妹俩有福同享……”说着,她搂住他亲了一下。
他挣脱出来,赶紧躲到月秀的身后。
月秀笑着说:“别怕,小阿哥,眉姐她是说着玩的。”
“哎哟,秀妹这么说,还是不舍得喽?也罢,也罢,只怪我没这个福气哪。储公子,我先排个队,等哪天你要是觉得秀妹对你不好了,你再要女孩就先来找我吧。”月眉说笑着把他俩送出房门,临了又对月秀说:“你可别忘了我昨晚警告你的话。”
来到月秀房里,他又想要她了。月秀把他轻轻推开,说:“不能啊,来福少爷,你已经连着两晚没歇过了,还都是一连几次的。再这么下去你会把身子累坏了。”
“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他还是不肯住手,把月秀按在床上解她的裙子,手法很熟练了。
“可我累了。我那里都有点痛了。来福少爷,求求你放过我吧。”
月秀这么说着,绵软无力地抗拒了一会儿,还是被他做去了。做着做着他又听见她在身下念叨小阿哥有妈妈的奶吃真不得了啊早晚你会把我弄死啊小老公……
这一夜还算顺利。可第二天麻烦来了。临近中午,管送饭的小丫鬟给月秀端来了饭菜。这只是一人份的,而且还是针对她那点胃口的,他一个人都吃不饱,两个人哪里够?可月秀又不能去告诉伙房她这里还藏着一个人,也得有饭吃。那样一来老鸨那里也瞒不住了,他们仨昨晚可就白忙乎了。
月秀把这顿饭让给了他。他问那你吃什么?月秀说我饿一两顿没啥,只怕日子长了会撑不下去,我得去找眉姐想想办法。
晚饭她又要让给他吃。这回他高低不依,说姐姐不吃我也不吃。最后他俩达成妥协,一人一口地吃,月秀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再自己吃一口。剩下最后一口,因他撒娇,月秀还嘴对嘴地喂了他半口。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约摸是有客人来采月楼了。
他问月秀:“你没闻见什么吗?”
“没有呀。”她又使劲嗅了嗅。“哪有呀?”
他说:“我怎么闻见一股生猪肉味?”
他还觉得这气味离他越来越近了。
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呀?”月秀问,一边示意他赶紧躲到屏风后面去。
门外一个男人问:“是月秀姑娘的房间吧?”
“是呀。你是哪个?”
门外的继续问:“来福少爷在里边吧?”
月秀和他都大吃一惊。隔着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秀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前要他别慌,别出声。
“你到底是哪个?再不回答我可要喊人了!”
门外说:“我是储老板差来的,要见来福少爷说话。”
他俩又吃惊不小。这么说他爹已经知道他藏在这里了。
月秀只得对从屏风后探出头的他比划着,问他该怎么办。他却以为月秀是问他认不认得门外那人,他摇了摇头。
因此月秀就说:“我这里没有储公子,他昨天就回家去了。”
门外没理她的茬,只管说自己的:“来福少爷不想见我也行,我把储老板的话带到就是了。储老板要我告诉来福少爷,他已经让梨花去了青芝坞,因此来福少爷可以回家了。”
说完,门外的脚步声开始往外移动。而房里,他一听梨花被弄走了,急忙从屏风后面蹿出来,一边冲向门口,一边大声喊:“你等等!你站住!”
他把那人追回来了,想再多问几句,请到月秀房里坐,这才发现对方也是个男孩,顶多比他大一两岁。
“你叫什么?”
“叫我阿标吧。”
“你说你给我爹当差,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是在你家府上当差。我是你家店铺的伙计。”
“哪个店铺?”他刚问出口,马上又注意到那股生猪肉的气味。“我晓得了,你是肉铺的吧?”
阿标脸上有点紧,又有点吃惊。“少爷怎么晓得的?”
他很得意地笑着说:“我的鼻子特别灵。刚才你还在楼下没上来,我就晓得有个杀猪的来了。不信你问月秀姐。”
阿标的脸抽得更紧了。
月秀大概是怕他再又提起什么生猪肉气味来,岔开话问阿标:“储府上有那么多佣人、丫鬟,老爷怎么会差你一个店里的伙计来传话的?”
这话算是给阿标解了围,让他放松下来,告诉他俩说:“他们都不肯来。年纪大的嫌这里不正经,年纪轻的,丫鬟们,就更不肯……”
他看出这回是月秀的脸有点抽紧了。阿标也知趣,不再往下说。
月秀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你们都走吧。我要歇着了。”
当晚她就让阿标送他回家了。
十四
来福把剩下的面全吃掉了。然后想起事来,问:“旺财呢?怎么好半天没听到旺财的动静?”
“它应该就在院子里吧。”月秀说。
来福开门出去,没见院子里有旺财的影儿,倒是听见猪舍那里传来一声母猪的尖叫。
他走到猪舍门口,看见旺财在里面,一口咬住猪婆珍珍的脖颈,骑上它,把那根物事很利索地插进去。
“嗬,有本事了!不用我帮忙了。”
月秀也走来这边看。
来福问:“连升家的猪也分给你了?”
“各家都分着了。我分着的是这头。”
没到一分钟旺财就完事了,松开口,从珍珍身上退了下来。
月秀问来福:“是不是我也该付你一点钱,还有鸡蛋?”
“那当然。应该的。”
“你还真好意思说!”
来福看她一眼,好像觉得她这个话有点不可理喻。“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想想那些年,我每回去采月楼会你,不也都是付钱的么?一文不少呢。”
月秀生气了,问:“那现在呢?你刚才睡了我,给钱了吗?”
来福阴着脸说:“现在不同了,你已经从了良,不是那回事了,怎好再收钱?”
“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说的才不像话呢。噢,我睡了你不给钱,所以旺财睡了珍珍也应该白睡对吧?你就拿我们两个比作猪猡?”
月秀几乎被他气哭,大声回敬他:“是啦,我如今连婊子也做不成了,只配做你姘头,跟猪猡也差不多了!”
来福这下软下来了,温柔地抱着她说:“姐姐别当真,那都是说着玩的。你不想给钱就不给吧。”
旺财已经安耽下来,匍匐在珍珍身旁,拿鼻拱轻轻拂弄着珍珍的脖颈,好像有点抱歉刚才把它咬痛了。
来福见月秀还在怄气,接着说:“我们回你屋吧。让我也像旺财这样给你揉揉痛处,败败火,消消气。”
月秀跟着他回了屋。来福插上门栓,一把拽上她拖进里屋,再次把她要了,又再次很受用地听她在下面喊有妈妈的奶吃真好……
和上回一样他很快就完了。
喘息过来,月秀说:“你现在做这事,越来越像旺财了。”
来福不知其所云。她只得点破他:“次数多,时间短。”
来福刚要生气,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抱住她亲了又亲,胡言乱语了一大堆:“姐姐骚死了!你就当我是公猪好了,来福和旺财原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我是头公猪,你是个什么?你这骚婊子,你成天就知道骚!不过姐姐你是天底下婊子里面最媚最迷死人的婊子。迷死人不偿命呢!你就算从了良,人民政府让你学做裁缝,你骨子里面还仍旧是个婊子!是最最狐狸精又最最有情有义的婊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难兄难弟”睡在猪婆珍珍的身旁,打着香喷喷的呼噜,做了个长长远远又从从容容的梦。
十五
几天前挨了五十记军棍的来福跟在旺财后面,一瘸一拐地又来到留下军营的栅门外。
那站哨的新兵纳闷了:“怎么又是你俩?”
“可不是么,又给兵爷添麻烦了。”来福解释说,“上回出了那事,我俩没能过得去。可总得过去呀,青芝坞那边的胡把总派人来催过好几遍了,再不去他可就来锁人了!”
他今天运气好,今天这里不砍人。并不是没人可砍,而是曹监斩今天另有公干不在营中。既然没人监斩,那帮刽子手正好有理由不干活了。来福走进营门的时候,听见那老兵还在给新兵点拨这事:“没人监斩你就砍人,这不等于你是在谋杀么!”
约摸曹监斩是临时有事走掉的,本来今天还是打算砍人的。来福看见那些待砍之人都被绑在石柱上像是有一会儿了,全都闭着眼睛在想事儿,和他上回看到的一样。
可今天让他们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有一个死囚睁开眼,问正好走过他面前的一个看守,曹监斩怎么还不回来?
“你急啥?”那看守问,“让你多活会儿还不好吗?”
“曹监斩要是再不回来就……”
“就怎么了?”
“我要撒尿,憋得慌。”
看守笑了,说:“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要出大事了。憋着吧。”
“憋不住了呀!”
“那就撒裤裆里。”
“这,这不行吧?”
“有啥不行?横竖你也快死了,就别那么多讲究了。”
他一转身,注意到来福和旺财,走过来驱赶他俩:“嗨,你!快走,快离开这儿!别东张西望的。”
就这样,来福赶着旺财总算顺顺当当地过了留下,来到了青芝坞。
朝廷打长毛打了很多年,青芝坞这里的村民早已逃得一个不剩,整个村庄就腾出来了。两百来户人家的房舍,砖砌的也罢,石头垒的也罢,泥土夯的也罢,全都没人住,都被清军稍作改建,做成猪舍,很容易就安顿下了从湖南一路走来的三千头猪。
来福和旺财在一个绿营兵的引领下走进一座大院子里。
这里被称作母猪队,看来像是猪的交配场。已经有另外两头公猪分别在院子那头的两个场地上和母猪交配,有好些个绿营兵在那边忙碌。走近了,他听到兵卒们在议论:
“这猪也真是的,做这个事还得人帮忙。”
“是啊,不然有许多猪就做不成。”
“这就有点怪了。你想嘛,别的牲畜,猫呀,狗呀,鸡呀,鸭呀,哪个不是公的撵着母的满街跑,撵上了就自己把事做了?为何这猪就格外些的,光靠自己还做不了?”
“我想因为猪是被圈养着的缘故吧。”
“不对,我看是因为猪最会撒娇了。”
“这都是让人给惯的!你老把母猪按在它面前让它干,久而久之它就懒得去追了,只想干现成的。”
“可不是么,说到底还是养猪的人把猪养成了这个毛病。你想从前的从前,它们还都是野猪那会儿,要是没人帮忙就配不了种,它们岂不要断子绝孙?”
有人叫住了来福,领他到母猪队管事的什长跟前,并告诉他什长姓储。
储什长见着旺财,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几步。定了定神,他问来福:“你这头猪,它是家猪吗?”
“是家猪,大人。”
“怎么长得像野猪?”
来福问:“大人没见过野猪吧?”
储什长说:“没见过。可听说过。你给我讲讲你这个到底是什么猪?”
在储什长的一再逼问下,来福不得不讲了旺财的身世。其实这里面一多半是来福的猜测甚至编造,因为这些年来他总会被人问到同样的话。
“是这样,大人,七年前,朝廷派向荣大帅统领上一回的江南大营,在东穆乡这里打退了长毛。打仗嘛,总是百姓遭殃,乡里人家都逃难,逃得匆匆忙忙,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鸡鸭猪狗……”
储什长打断他:“别啰嗦!拣要紧的说。”
“好,好,我长话短说。大人是知道的,这鸡鸭猪狗,这帮畜生,原本都是离不开人的。忽然间主人都不见了,没人照看了,没人喂食了,它们自然就散伙了,四处去找活路。它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猪食槽里空空的,还守在那里等着自己饿死吧?”
“有道理。接着往下说。”
“家猪就逃出了猪圈,逃向山野,去和野猪为伍,这就有了杂交出来的后代。旺财就是其中之一。”
储什长将信将疑:“家猪去和野猪为伍?野猪能让它们入伙么?它们不怕被野猪咬么?”
来福说:“大人的担心很有道理,我想起初野猪是断断不肯让家猪跟随它们的。那是异族嘛,总要排斥的。再说野猪能找着的食物总归有限,肯定不愿让家猪来和它们争食。肯定有不少家猪被它们咬伤甚至咬死。刚开头肯定是这样的,万事开头难呢。”
“那家猪何苦非要跟着野猪?它们不能自己去找活路吗?”
“不成啊,大人,你想嘛,没了主人给它喂食,家猪会怎样呢?它们原本没有在野外谋生的本领,所以不得不跟着野猪学,学着吃生的,吃硬的,吃野猪能吃的所有东西。”
来福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注意到储什长的身后有一个当兵的老在擤鼻涕,每擤一下就往裤子上去擦擦手。
储什长还是不放过他:“你讲的是家猪这边的道理。野猪那边呢?家猪都学会吃野猪的食物,会跟它们争食了,它们为何还要接纳家猪,还和家猪交配?”
来福回答说:“大人讲得好,野猪一定也有野猪的道理。我想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野猪们终于发现家猪对它们很有用处。”
“哦?这话新鲜,你说来我听听,家猪对野猪有啥用处?”
“大人想嘛,这许多年,仗打得没完没了,许多地方已成一片焦土。不光是人,野兽也必定受到惊扰。战场广阔,阻隔了此地的野猪和别处的野猪来往,它们就只能近亲交配,范围越来越狭窄,生下的野猪仔就越来越孱弱。野猪自己应该是看得明白这个情况很糟糕的。可它们有啥办法呢?仗还在打,路还走不通……但世上的事总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丢失了这样也总会让你捡着了别样,总会有补偿的。这下好了,忽然间有那么多家猪跑到野外来,都是同种同宗的,等于是帮了此地的野猪群一个大忙。野猪们有救了!”
来福这么说着,眼睛仍盯着那个擤鼻涕的兵卒,心想他怎会有擤不完的鼻涕?
储什长有点满意了。不过他还是不太放心。“你的这头杂交出来的猪,它最好是家猪的秉性居多。可千万别让我们的母猪生下一窝小野猪来!”
“怎么会呢?大人,这旺财身上自然是家猪的秉性占着上风的。大人想嘛,它愿意跟随人,能够被家养,甚至还能听懂几句人话,这哪里还像野猪?”
储什长虽然信了他,却是有一万个理由谨慎行事。眼下大局不好,前方战事吃紧,围攻南京频频失利,又听说发匪的忠王李秀成已集结大军要来破营,人心惶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惹得满营将士如惊弓之鸟。若是这个时候他这里的哪头母猪产下一窝小野猪来,如此异象,必将传得沸沸扬扬,再让人添油加醋一番,传到和春大人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大的恶兆,似乎江南大营就要遭天谴了。到那时,留下那边等着要砍的人头,就得再加上他储某人的这颗了。
这样一想,储什长便觉得有必要再观察观察旺财,就跟来福说先不忙,过一两个时辰再让旺财上场也不迟。说着他就让手下人把旺财带进一个圈里关起来,又派另一个手下陪来福去村里各处走走。
来福也乐意这样,毕竟不善行走的旺财今天走了许多路,也该歇一阵再说。
陪他去村里走走的兵卒,就是总也擤不完鼻涕的那个。
十六
楼法官也想逛逛青芝坞的村街。
虽然东穆乡派出所提供了几份笔录,上面有公猪伤人案的几位当事人和目击者的证言,讲得很详细,楼法官都看过了,但他还是想去青芝坞走一趟,找到肇事公猪的主人胡来福,亲耳听听他是怎么说。
而今从县城出来,一条足够两部汽车对开的柏油马路直通东穆乡并连接上每一个村子,用不了半个钟头就到青芝坞了。
楼法官和东穆乡政府的老蔡今天是从留下过来。在村东头的老樟树这里下了车,老蔡让楼法官稍等,他去村里打听一下胡来福家住哪里。楼法官说他要自己走走,让老蔡坐车先进村。
望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又渐渐落下,楼法官心想,这就是他在各种文字材料中屡屡遭遇的真可谓大名鼎鼎的青芝坞了。他知道的三个来福都跟这青芝坞大有不解之缘。县志上没有讲给江南大营做事的那个来福姓啥,或许就姓来。剩下的两个,土改时的那个姓储,眼下被官司缠上的这个姓胡。姓胡的这个地地道道就是青芝坞人。姓储的那个生在青芝坞,青壮年时住过县城,后来四处游荡,最终又回到了青芝坞。而最早的那个,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估计离青芝坞也不会太远,在某次来青芝坞的途中出了事,为此赔掉了许多银子并挨了五十记军棍。这么一梳理,楼法官发现这青芝坞是有点害人的,至少不是来福们的福地。
毋庸置疑,如今的村子肯定比从前扩大了许多。但因为村东头是一道岗子,再往东是大芦溪,村子没法往这边扩张,因此楼法官相信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大致上还是从前的模样,至少是和土改时期那个储来福看到的模样差不太多。相信这还是当年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它后面那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应该就是从前的储宅。从前的那堵矮墙被拆掉了,但还看得出残留的墙基。原先偌大的庭院而今成了菜园子,其中种着茄子和四季豆,这两种是楼法官认得的。
老宅还住人。门外挂着几条白幡,显然是里面有什么人死了。但一切都静悄悄的,没听见有哭声,也没见有人来吊唁。
沿着村街,楼法官慢慢走着,一边继续梳理他刚才的想法。照理,三个来福里,中间的那个对他来说最无所谓了。他办案,是他的工作,要找的是现在这个青芝坞村民胡来福。他写文章,是业余爱好,感兴趣的是县志上提到过的咸丰年间的那个来福。可是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在他这几天的调查采访中,他们东穆乡的人好像都有点着了魔,每每跟他讲起前一个来福或后一个来福,讲着讲着就讲到中间那个来福身上去了,好像他身上附着了什么怪物,能张开大口把很多的故事和话题都吞吸过去。土改呀,枪毙人呀,男女苟且呀,谁跟谁生了私生子呀,虽然楼法官对这些也有兴趣,却因牵扯到解放初期的镇压运动,题材太敏感了,他恐怕写不了文章。写不了文章那就是办案,横竖跟中间那个来福都没有关系。
可不管他怎么想,实际上他已经被东穆乡人牵着走了。往好听的说是入乡随俗吧。现在在他脑子里转得最多的还是这个中间的来福。
沿街房屋的墙上贴着一些标语,都是宣传治理污水的。他知道这是省里提出的重大战略目标,跟改善生态环境有关。
这些标语提醒了楼法官,他这才留意到青芝坞这个村子很脏很臭,而且越往村子里去就越脏越臭。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堆着猪粪和沤烂的稻草,有些还堆得快有房子高了。从那些猪粪堆的下面被挤压出的深褐色污水,流淌到村街上的一些低洼处,穿过路面,恣意横流,顺着村街左边的水沟流向村东,约摸是在那里汇入大芦溪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混合着猪尿骚猪粪臭发馊的猪食烧焦的木柴沤烂的稻草味……
让楼法官觉得奇怪的是,没过五分钟他居然就习惯了这臭味,渐渐的还以为这就是乡村的气息,人间烟火。
走着走着,楼法官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往路边让让。他一回头,见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坯棺材从后面走来,嗨哧嗨哧地快步超到他前面去了。再后面,走来两个看上去年纪很老的老太婆,一个偏瘦,一个稍胖些,都身穿素服,每人手上各拿一把香。她俩一声不吭,默默地走着,步履虽慢,却也稳扎,一步步地走到了原地站着的楼法官的前面。再往前又走了一小段,在十字路口那里拐向了南面。乡下人家很少有这么安静的出殡,这一幕让楼法官又一次对青芝坞这村子感到讶异。
到了十字路口他不再走了。和老蔡约好是在这里碰头。他想找个地方坐下,看见路口对面那户人家房屋蛮气派,院门外的台阶看上去也蛮清洁的,就走了过去。
他刚要坐下,忽然院门大开,从里面走出来十几个女孩子,全都容貌够好,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们每人手上都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放满了红纸包。下了台阶来到路口,女孩们笑盈盈地各自说一句“回头见”,然后各奔东西。
楼法官又被惊讶了一下,心想这年头村里的男孩女孩不都跑到城里去打工了么?从哪里又冒出来这许多花骨朵儿?
正纳闷着,老蔡来了。他问老蔡她们这是做啥?老蔡诡秘地笑了笑,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接着他告诉楼法官,那个胡来福找着了,这会儿正在村委会。
他俩就往北街上的村委会走去。楼法官注意到这段村街两旁的标语,除了讲治理污水的,还有号召村民庄严对待村委会选举的。
“我明白了,”楼法官对老蔡说,“那些女孩子是去挨家挨户送红包的,对吧?”
老蔡说:“别问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楼法官体谅老蔡的难处,不再问了。再说人家选村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没必要追问下去。
说话间他俩来到了村委会门外,听到里面有个人在说话:“我算是倒了大霉!约摸这事儿得赔不少钱才摆得平。你想我哪里还有另一笔钱够送红包的?……好,好,就算我还有钱,可曹书记你心知肚明,如今的人有多么势利,他们绝不会看好一个刚刚倒了霉的人,你说是吧?所以我只好退出了……”
楼法官和老蔡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