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母猪,公猪,法官
  • 发布时间:2015-09-09 14:39

  躺下小憩片刻,旺财还在犹豫,是养足了力气再去把猪婆们追回来呢,还是随它们去算了?沮丧是免不了的,它从青芝坞带出来的十六头母猪现在只剩下了珍珍一头。它没能把它们全都带出山野带回村舍,这让它感到未能如愿,心有不甘。但其实这也不是它非做不可的。它逃出青芝坞的初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回到主人的身边,别的都是捎带着做的。捎带着做的事情没能做得很好,仅此而已。

  已经有些日子了,主人盼它回家一定盼得很心焦。旺财一怔,忽地站起身,抻长脖子瞭望一会儿它面前这片惨遭蹂躏躺满死人的庄稼地,又回头看看那些躲在林边观望它的母猪和野猪。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把它呛了一下。回上来一口气,旺财打出一个响亮如雷的喷嚏。

  不再迟疑了,它快步走向了庄稼地,头也不回一下,好像压根不在乎后面有没有哪个跟着。

  珍珍领着它的猪仔紧随旺财走进地里。它的这窝出生在逃亡途中的小东西还是头一回见识人,死人也是人,难免很好奇。旺财和珍珍都是绕开死人走,可猪仔们偏偏还想往死人身上爬,从死人身上翻越过去。爬不上去,又不肯绕开走,行动很磨蹭,珍珍这一群就渐渐和旺财拉开了距离。

  天色有点暗了,已经不太看得清旺财的身影。珍珍慌了,它知道要是旺财一直这么走下去,它和它的孩子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它的,到头来就会把旺财给跟丢了。

  那可怎么好?它和孩子们上哪去安身?

  刚才要是不听旺财的,也像别的母猪那样跟着野猪去,或许也算一个归宿。它回头望了望山林那边,那边也是暮霭茫茫。约摸别的母猪都跟着野猪去了,现在后悔太晚。现在它身处旺财和野猪们之间,两头都够不着,又仿佛能听见两头的呼唤。

  何去何从,珍珍很犹豫,茫然地看着它的孩子们。七头白的,一头黑的……它突然盯住了这头唯一的黑公仔,越看越觉得这小家伙很像旺财,心想它长大后一准就是旺财那个样子的。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大的卵蛋……

  它相信旺财也一定看出来了。这个才生下不几天就胆子很大动作霸道的小旺财,应该牵得住旺财的心。

  因此它愿意赌一把,相信旺财不会扔下它和小旺财一走了之,一定会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着它们。

  想好了,珍珍重新上路,哄着唬着驱策着猪仔们穿过这片到处是摧折的玉米秆又横七竖八到处躺着死人的庄稼地,朝着大南庄的方向缓慢前行。

  果然,天黑之后,就在大南庄村外的水塘边,珍珍带着孩子们和旺财会合了。大猪小猪一阵欢喜。

  但旺财制止了它们继续前行进入村子,因为就在不远处的村口,村街上筑起了一道栅栏。篝火的光亮照见两个男人手持鸟铳和木棍在栅栏后面来回踱步。

  旺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它主人住的小南庄出来,必经大南庄的这处路口。几个月前主人赶着它去留下和青芝坞,走的就是这条道。为何等到它回转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们却把道给封住,不让过?

  不但筑起栅栏,还派了人把守,看来事态很严重,大南庄的人正严阵以待。硬闯怕是不行。就算它闯过去了,珍珍领着那群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鬼头又怎能闯得过去?

  旺财只能等待机会,相机行事。

  好像它是有预见的,知道会在这地方呆一阵子,刚才珍珍它们来到之前它就已经弄来许多稻草和玉米叶子为它们铺好了一个临时的窝,厚厚的,软软的。它让珍珍和小鬼头们赶紧躺下,不要走来走去,免得让站哨的人看见了。

  机会出现在将近午夜时分,也就是差不多另一群从青芝坞逃亡出来的小母猪在八里外的县城采月楼围住泼皮们尽情献媚的前后,旺财看到那两个站哨的背靠着墙根睡着了。他俩的呼噜打得比它还响。

  旺财让珍珍它们先呆着别动,自己悄悄走上前去,用它的颈肩扛起栅栏,搬开一边。它再返回来,交待珍珍看管好它的孩子们,别让它们大声喧闹,到处乱跑。

  定了定神,旺财就带它们进村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通过栅栏的缺口。

  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忽然惊动了一个站哨的。原来是走在最后的小旺财对那人很好奇,跑去嗅舔他耷落在地上的手,把他弄醒了。庄稼地里的那些人都是死的,一动不动,毫无声息。而眼前的这个是活的,呼噜还打得山响。小旺财今日可是长见识了,死人活人都打过了照面,闻过了气息。

  那人醒来,看到面前是一头黑猪仔,还在舔他的手。他正要呼喊,一眨眼,黑猪仔忽然变成了硕大无朋的黑面郎,一个炮筒般的大黑鼻囱正对着他,几乎就抵住了他的鼻子。

  旺财就这么死死地盯住他,一边盯着一边还龇牙咧嘴,让这人觉得似乎他一出声,这黑面郎就会一口咬死他。被这阴森森闪着冷光的眼神久久逼视,这个被吓得忍不住想叫喊几声的男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叫喊,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珍珍带着猪仔们全都走远了,旺财才放开此人去追赶它们。

  他现在可以叫喊了,可他已经不想叫喊了。听着同伴的呼噜,他迷迷糊糊了一阵,又睡着了。

  三十七

  旺财回来了,让来福万分惊喜。它居然还拐带来一头猪婆和一窝猪仔,简直让来福发财了。给它取旺财这名字一点没错!青芝坞的绿营兵做了鸟兽散,他们养的猪就没主了,跟了谁就是谁的。

  此后的几天,来福忙着为新添的这许多猪造猪舍。旺财还呆在它原来的那个窝里,母猪和猪仔们就得另造新的。他就在自家屋后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棚棚,平整了地面,挖出一条污水沟。又拿些柴草把四周围住。其实是围不住的,柴草围栏的缝隙很大,猪仔很容易钻出去。暂时只能这样了。要紧的是这里面有一个猪食槽,有了这东西,猪食很充足,猪娘就呆得住,它那群猪儿猪女就不会跑掉。

  这还是暂时的,再过些日子猪仔们长大了,断了奶,到那时猪舍还得再扩展。住得过于拥挤,猪会打架,把彼此都咬伤。

  来福盘算着,等他把这窝猪仔养大了,卖了钱,他就能再盖一所像模像样的猪舍,正经是砖砌的,完全遮风挡雨,让他的猪都能活得舒服一些。

  说到舒服,他首先想到的是旺财。公猪最喜欢洗澡,特别是夏天,它怕热,每天要好几遍给它冲凉,很烦人的。要是能让它自己干这事,自己把自己弄舒服了,那该多好!前些日子在青芝坞陪那日达守林子,来福想到过一个办法,就是用毛竹对半剖开做渡槽,把他家屋后山崖上的泉水引入猪舍。这里面专门隔出一间做旺财的澡堂,在上面做一个大木桶,引来的山泉就蓄在这桶里。旺财走过来,用它的前蹄踏住一块踏板,它带动一根绳索拽开水桶底部的龙头,水就哗哗地下来了。

  只是他还没想好,等到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水桶底部的机关再又怎样关上龙头?不过他相信这点小麻烦难不住他,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出办法来的。要紧的是他已经确信无疑,旺财功劳巨大,完全配得上这样的享受。

  可是,没等他开始做这件事情,确切说是在旺财带着猪婆、猪仔回家后的第七天,大事不好了。

  尽管严防死守了好一阵,隔壁的大南庄还是闹起了猪瘟病,三四天里死掉了十来头猪。天降大祸,弄不好全村猪都会死掉,那可让庄户人家损失不起。很难说没有更大更凶险的灾祸在后面跟着。他们的庄稼多半给毁了,一场可以预见的饥荒正不近不远地等待着他们。在村庄周边的田野里还躺着那么多开始腐烂发臭的死人,每天招引来黑压压一大片食腐的秃鹰,给天空和大地都蒙上了阴森。大南庄被裹挟在地狱里了。可是战事尚未完全结束,还有清军的游兵散勇在作零星抵抗,农民还不敢去田野清理尸骨,更不敢四处走动或逃往别处。谁知道别处的兵祸是否更甚?

  整个村子极度惊恐,一多半的人几近癫狂,除族长外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受到了诅咒。重重压力之下,七天前的晚上站哨时睡了觉的那两人,特别是被旺财脸对脸吓唬过的那一个,完全崩溃了,主动招供了他怎样地被一头黑公猪用它的猪鼻给捂住了嘴,所以喊不出声来,只得任由它和猪婆、猪仔们进了村。公猪旺财名声在外,给大南庄带来这场猪瘟病的案子很容易就破了。

  这两人被吊起来一顿痛打。

  与此同时,十几个壮汉各人手持木棍、砍刀呼呼啦啦往小南庄去了。

  临近中午了,天气很热,来福把旺财赶到屋后的水塘边,拿一把长柄粪勺从塘里舀水给旺财冲凉。他一边在想,将来让旺财自己洗澡的那个机关,不能用绳索拽。绳索是软的,拽下了回不上去。应该是用竹竿之类,硬家伙,用完水可以把龙头再顶回去。当然竹竿不耐用,最好是不太粗的铁杆。可是上哪去弄来细铁杆?还有,等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踏板又怎能让竹竿或者铁杆往上顶呢?除非让旺财踏上去的是一块跷跷板,它踏着这头水龙头被拽开,踏一下那头又顶回去关上了……

  正在这么想着,大南庄的一群人就冲过来了。没等来福弄明白他们要做啥,他就被两个壮汉扭住胳膊,按倒在地,眼巴巴看着接下来的故事当他面发生。

  旺财刚冲了凉,还在惬意着,忽遭劈头盖脸一顿打,顿时有些蒙,它忘了还手,只尽量躲避,在原地兜着圈子瞎跑一气,还是躲不过他们的棍棒往它背上、臀上雨点般打来。

  背朝上被压在地上的来福一遍遍地喊:“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他新搭的简易猪舍就在近旁。有人发现这里面还有猪,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就打。珍珍挨了几下,嚎叫着逃出外面来。猪仔们有的跟着它跑,有的就从草草搭就的栅栏缝隙钻出了猪舍。有一头钻栅栏一下子没钻出去的,当即被这人打死在里面。

  跑到外面来的母猪和幼仔立刻成了棍棒的目标。又有一头猪仔被一棍子打中,打飞出老远,落到来福的面前,小腿儿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罪过啊!罪过……求求各位大哥,别再打了!”

  直到这时,见了珍珍和众猪仔遭追杀,旺财才回过神来,迅速发动了斗志,一头扑向那个正要举棍猛击小旺财的家伙,将其扑倒,接着又为小旺财遮挡着棍棒,带着它跑回母亲身边。

  珍珍这里也围着几个男人在打它砍它。旺财一阵猛扑猛咬吓退了他们。趁这间隙,它回过头来对珍珍叽咕了几声。珍珍好像听懂了旺财的意思,开始撤离这处屠场,带领小旺财和另外几头跟在它身边的猪仔往山崖那边逃跑。

  旺财把珍珍它们挡在身后,以一个随时前扑的姿势当道而立,威风凛凛地面对众人。好一会儿,他们被镇住了,谁都不敢往前靠。不久前这头公猪在留下刑场咬死过张屠夫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看到它现在这副飙样,心里也都有些发毛。人跟人打架他们都有门道,人跟猪打架却是从没试过身手的。众壮汉一时没了底气,不知该怎么对付眼前这头凶蛮的公猪。

  下巴贴地的来福看得明白,珍珍它们已经逃远,旺财有机会脱身了。它若狂奔起来,没有人追得上它。

  却不料,珍珍这时又掉头回来,因为它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它的孩子少了两个。它这么一犯糊涂,已经跑远的那群猪仔也跟了回来。

  来福忍不住对它喊:“那两个已经死了。珍珍你快逃呀!”

  旺财的机会稍纵即逝。这会儿壮汉们已经商量好了对付它的办法,开始齐头并进朝它逼来。人人都端着棍棒直戳着它,而不是像刚才那样举起来抡。那样的做法让旺财有机可乘,你举起棍棒时它正好扑你腋下。可现在,七八根长长的家伙直对着它一下一下地刺来,让它找不到空隙反扑过去。它只能步步后退,一边声声嚎叫,既是发威,也很绝望。

  旺财的嚎叫终于让企图找回那两头幼仔的珍珍死心塌地,再次带领幸存的幼仔们仓皇逃命。

  这回它们不如前回顺当了。有两个家伙绕过旺财追赶上去,朝着两头落在后面的猪仔挥棒乱打。珍珍为护仔再又停了下来,让旺财看在眼里万分着急,索性不顾那七八根朝它戳来的棍棒,转身扑向棒打珍珍的两个家伙,还把其中的一个一头撞落下水塘里了。

  珍珍得以脱身逃走,旺财却因背后没了防卫,被那七八个家伙一阵乱棍打趴下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们一拥而上,拼命打,不住手地打。

  “求求各位大哥放过旺财。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放过旺财,打死我吧!你们打死我吧……”

  壮汉们还在打呀打,直到旺财一点声息都没了他们还不住手,继续发泄着积郁了好些日子的恐惧和愤怒,好像怎么也发泄不尽。

  旺财死了。

  大南庄的人回去了。

  来福依然头朝下躺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去屋里拿来一把菜刀,把旺财的阳具割了下来,然后就地把它埋了。

  从这天下午起,此后的几个月甚或一两年里,这一带的乡民就时常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根竹竿,来来回回地游荡在从小南庄到留下和青芝坞之间的乡道上,一边走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那根竹竿的梢头,吊着一支公猪的阳具,随着他走路时竹竿的颠晃不停地荡叽荡叽。

  三十八

  要不是走着走着,有人跟他打招呼,来福追着那荡叽荡叽的东西还不知道会追到哪里去呢。就是打了个招呼,没别的要说,是连升的兄弟连举。不过这倒让来福捡回了记性,想起来他是来找才庆的,那小子骑着旺财满街溜达,他担心要出事。

  他问连举见着才庆没有。

  连举因对嫂子梨花和曹得标全无好感,自然就对他俩的私生子才庆也不待见,说了句小畜生作孽呢,就管自己走掉了。

  实情是,这天下午青芝坞有许多人看见才庆骑着旺财在村街上走过,后面还跟着一帮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

  “才庆哥让我骑一会儿吧。”

  才庆只看了他一眼,理也不理。

  另一个说:“我拿这个番薯跟你换,你就让我骑骑旺财吧。”

  骑在旺财身上的才庆接过番薯在手上掂了掂,说这个太小了,又还给了那男孩。

  又有一个拿出一把弹弓来交换,说只骑一小会儿也行。

  才庆说弹弓不稀奇,我有好多把,都比你这把做得好。

  结果是一块不知怎么得来的土制饼干贿赂成功,才庆下来,让给他饼干的男孩骑上了旺财。一群男孩簇拥着公猪继续朝村子西边晃荡过去。

  来到村西,才庆看到民兵阿尧又在他家门外站哨了,禁不住嫌恶地问:“是不是他又来干我妈了?”

  大白天,屋子里的女人那样地叫,听上去觉得很丢人。

  阿尧肉麻地笑笑,回答他:“你爹干你妈,你有啥好生气的?”

  男孩们都跟着笑他了。他们显然都知道女人这样叫唤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我爹。他是个畜生!”说着,才庆走上前,一脚踹开了屋门。

  他看见母亲脸上一惊,接着一阵羞愧,而曹得标头也不回,继续吭哧吭哧地搓揉母亲,让她很是难堪。她一边做眼色要才庆离开,一边动作示意曹得标停下,企图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曹得标给了她一巴掌,喝令她不许停,又喝令才庆滚出去!

  才庆退出门外,小伙伴们都看出他脸色铁青,知道不好惹了。他要骑在旺财身上的男孩快下来,那男孩就乖乖地下来了,尽管才骑了这么几步路他还没过瘾又觉得不划算。

  这时候来福也来到了村西的这条巷口,看到梨花家门外聚着一帮小孩。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敢靠近些,也看不清前面是怎样的情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孩聚在这里。他只看见个子高出小孩们许多的阿尧,背着一杆长枪,一脸骚样地在和小孩们说着什么。

  阿尧是在数落才庆,你不要去掺和大人的事。曹主席干你妈干得开心了,你一家人才有得饭吃,有得衣裳穿。

  屋子里忽然响起梨花的尖叫,把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能这么干!阿标,不能呀!我那里痛!痛死我了……”

  紧接着又听到曹得标扇她耳光的声音。

  才庆再也受不住了,又一次冲进屋里,捏起一对小拳头在曹得标的背上不住地捶打。

  曹得标没办法,只得撇下梨花来对付才庆,朝他一巴掌抡来。但被才庆躲过,他抡空了,把自己闪下床来,重重地跌了一跤。这下他真火了,只穿起一条裤衩就追出门外来打才庆。

  他这样光着身子,很容易让旺财从他身上闻出了什么气味。就在他揪住才庆劈头盖脸暴打之际,谁也没想到,旺财上场了,带着一股由来已久的深仇大恨朝曹得标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他正要劈向才庆的那只手,几乎把它整个儿咬了下来。

  曹得标痛得满地打滚,正好让旺财骑了上去,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场面既突然又血腥,男孩们吓坏了,一眨眼就逃得一个不剩。阿尧也蒙了,看看被咬住喉咙憋红了脸的大舅,又看看一脸冷酷地喊着“咬死他!咬死他!”的才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梨花只披了一件衣裳还没扣上纽扣就冲出门来,见此情形,大声喝令才庆:“你叫旺财松口,赶紧松口呀!”

  才庆不为所动,冷笑着,索性坐下来观战了。

  “求你了,才庆,快让旺财停下来!再这么下去可要出人命了!”

  “咬死他才好呢!咬死了他就没有人欺负你了。”

  “可他是你爹呀!”

  “他不是。我爹是连升,被他杀了,我得报仇。”

  “连升只是你的后爹,阿标才是你亲爹!”

  “他不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好过。”

  被旺财压在地上的曹得标张了几下嘴又比比划划,梨花把他想说的说了出来:“你爹说只要你让旺财放过他,他日后会对你好的。”

  站在老远的来福现在看明白了,可是为时已晚。他正要跑过来喝止旺财,只见另一个也明白过来的人,民兵阿尧,朝旺财举起了枪。

  “不要啊——”

  枪声和他这一声叫喊同时响起。

  旺财被打崩了脑袋。可它的嘴还咬着曹得标,丝毫没松开。

  来福的脑袋也像是挨了一枪。他天旋地转,慢慢跪下,瘫倒在地,感觉自己也正在死去……

  三十九

  照楼法官那天在青芝坞听到的说法,稍胖的老太婆对瘦的那个说,来福原本不傻,是从这天起才变傻了。

  瘦的那个不认账,说他从来都是傻的,从来都没有正常过。

  楼法官还知道,这个发生在土改时期的案子后来居然是让民兵阿尧承担了主要的罪责,因为他开枪打死了旺财,使得本来有可能让它松口的来福,也没有办法让死猪松口了。

  回到县城上班后的第九天,楼法官在法院的大堂遇见了青芝坞的胡来福,后者显然刚从二号民庭出来。这起公猪案虽然不归楼法官审,他还是很关切地询问来福案子判得怎么样了。来福说还不错,庭上调解成功,赔偿的金额比原告方起初的要求降下来五万,不算少了,所以他很感谢楼法官给他出的主意,也及时采纳了,把旺财杀掉,使得对方的怨气消解了许多,事情就好商量一些。

  “你真的把旺财杀掉了?”

  建议虽然是他提的,但来福真要这么做,楼法官还是觉得有点意外。

  来福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那天跟老蔡说气话呢,要把旺财弄到江西去,弄到贵州去……扯淡,那得花多少钱?我这边还有官司还得赔钱呢。所以还是楼法官说的对,杀掉旺财,让人家消消气,大事就化小了。”

  “你怎么做呢?还敢再请屠夫来杀旺财?”

  “不敢了,不敢了。要是再惹出人命来我索性也不活了。”来福笑了笑,接着说,“只怪我原先太老套,只晓得拿杀猪刀派用场。其实我们现在很科技了,有很文明的做法。”

  楼法官有点懂了。“你是说,让旺财安乐死?”

  “没错,安乐死。”

  “好,安乐死好!它没痛苦,你心里也好受一些。”

  离开法院后来福想,到底是好受一些还是更难受,他也说不准。

  这有点像是用人工采精的做法取代了让旺财自己去和母猪交配,给来福的感觉是科技和文明的做法,好像都是不直接做,绕着做,替换着做,中间隔着什么做。

  那天的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陪着旺财。

  在兽医站的人还没到之前,他先是让旺财好好享受一把,让它一顿吃掉了二十个鸡蛋。除了鸡蛋还有西瓜和番茄,汁水够多,而且猪都爱吃甜食。旺财可是从没吃过这么高档的大餐。看着它吃得开心,来福倒想起了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场面,囚犯在被拉出去杀头之前总会让他们吃一顿好的。这念头让来福觉得不是滋味,隐约想到他这样做有点耍弄旺财的意思。囚犯是明知自己死期到了,他吃最后这顿饭是什么心情他自己看着办。可旺财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顿。吃二十个鸡蛋,还有西瓜和番茄,还以为往后天天是这样的待遇,它正美滋滋呢。这是不是更加残酷了?是不是像平常杀猪那样,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大家都干净一些?

  没容他多想兽医就来了。他们给旺财打了一针,说两个小时内它会做着梦慢慢死去,不知不觉的,所以毫无痛苦。

  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接下来他又给旺财好好地洗了个澡,给它用上了沐浴液,用刷子为它擦洗全身,让它尽情享受清洁和凉爽,直到把上面木桶里的水全部用完。

  然后就回到了里间,在它的凉席上躺下身。半闭着眼,侧卧着,很放松。

  来福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到旺财身边。

  起先只是坐着,看看旺财很舒服的样子,拍拍它此时看上去蛮憨厚的脸。时间一长,他忍不住就和它说话了:

  “很对不住你,兄弟。我也是没办法。治理污水非搞不可,猪都不让养了。你想嘛,不养猪了,我这个养猪模范还算个屁!你呢,也派不上用场了……兄弟你不要怪我过河拆桥,我要是很有钱,我绝对乐意学城里人的做法把你当宠物养起来。可是你晓得,因为你闯的祸,我破产了,要赔钱,我这个房子都抵给了人家。不养猪了,我现在都不晓得自己还能做啥,很可能就是去城里打工了。人活着很不容易,吃多少苦头才算吃够吃尽了,谁能讲得出来?所以呢,你还是这样安安静静走了的好,免得再跟着我吃苦了。”

  忽听旺财咕噜了一声,把来福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它睡着了,双目微闭,鼻息均匀,只是嘴巴还在稍稍翕动,轻声咕噜。

  来福觉得它是在说梦话。

  他也相信旺财会做一个很深远很悠长的梦。

  他很想知道,十分十分地很想知道,旺财在梦里梦见了什么。

  李杭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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