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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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32
二十三
像这样坐在门外和梨花说话,来福觉得比在屋里和她面对面说话自在许多,下回再来看梨花他还想这样。梨花或许会问,是不是他嫌她丑所以不想看着她,他也想好了怎么应对。他会告诉梨花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因为和她面对面他常常会说不出话来。这是实情,梨花也晓得。
回到月秀这里,来福说要带上旺财回祥符街。月秀说你跑了这么一趟,只让旺财做了一回活就回去了,不划算,不如在我这里住几天再走。
“住在你这里?”来福疑惑地看着她,好像还想说,这恐怕对你不好吧?
“没事,我不在乎人家说。”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倒是虱多不痒了。
“随你怎么说。横竖我是个婊子,我晓得你那个屋里人一直管我叫婊子。我就是虱多不痒了。”
“我没说啥呀。”来福一脸无辜。“我说啥了?”
“你心里说了,我听得见。”
来福只得求饶,“姐姐”“姐姐”地叫着。月秀说,你既然要哄我开心,你就听我话留下来。可他还是执意要走,说他今天在梨花那里碰见了阿标,晓得阿标和他那班人马这阵子就在青芝坞安营扎寨,心里着实有些发慌,不敢让阿标知道他也住在青芝坞,而且是住在她这里。
“住在我这里又怎么了?他当我是麻风病人吗?”
来福一本正经解释说:“你想想,如今的阿标是什么人?曹主席!开口就讲思想觉悟。我若住在你这里让他知道了,他会很生气的,心想如今虽说采月楼没有了,可从前那个剥削阶级的来福少爷照样还泡在女人窝里,还在过着跟在采月楼差不多的下流生活……”
月秀真生气了:“你是说,我现在还在做婊子?”
来福慌忙辩解:“不是我说的,是阿标会这样想。”
“你就随他去想嘛。”
“随他去想?这还了得!我可不想做下一个连升。”
话说到这步,月秀也有点怕了,只得让来福走。
可是,旺财却不想走。
此时在珍珍的圈里,旺财正让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骑着它玩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接触旺财的,更别说骑它了。来福见此情形急了,大声喝止那男孩,叫他赶快下来。男孩吃了一惊,自己跌落下来。来福认出他是梨花的大儿子才庆。
“你怎么在这里?”他刚问出口就觉得此话多余,这里本来就是才庆的家,这猪圈本来就是才庆帮他爹连升干活的地方。连升为了少雇人手,让这孩子从五六岁起就跟猪和猪圈打交道了。旺财和珍珍都是才庆的老相识,他从小就和猪们戏耍惯了,很懂得猪也很被猪懂得,简直可以说是有点猪性的人。来福以往常来青芝坞找连升,有时一下子想不起这孩子叫啥名字,就在心里暗暗叫他“猪孩”。
才庆从地上起来,叫了声“来福叔”,说是他想珍珍了,就过来看它,没想到旺财也在。
来福心想倒也是,珍珍是这孩子养大的,在一起好几年了,忽然就把它归了别人家,孩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心里也放不下。他正想问才庆,你妈不是不让你跟月秀有来往么,忽然看见她就站在猪舍门外看着他俩,立刻打住了。与此同时,他又经眼角瞟见旺财朝他咧了咧嘴,还好像是有点不屑地咕噜了一声。
他问才庆:“这畜生是不是在笑我?”
才庆说:“好像是。它这个样子就是在笑。”
“它笑我啥?”
“大概是笑来福叔刚才没认出我,只看到有人骑旺财就吓坏了。”
他骂旺财:“这有啥好笑的?真是猪脑子!”忽然又想起月秀在场,回头看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旺财换了花样,这回是不停地假咳,看起来愈发像是在笑,笑得还更起劲了。
“你给我闭嘴!”他说着,顺手打开猪舍的栅门。“快出来,跟我回家。”
旺财还是不肯走,还躲到珍珍身后去了。
才庆说:“来福叔,你让旺财留下吧,我替你养着。”
来福看月秀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可他还是有些忸怩,嘟哝着骂旺财:“重色轻友的畜生!你连我也不要了。你赖在人家这里算啥名堂……你给我出来!怎么,你不走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才庆又央求:“来福叔让旺财留下吧,我不光会把它养得好好的,还会把它给人家配种的事都做好。村里哪家有母猪我全晓得,来福叔你放心好了。”
两个大人又对了一下眼,都笑了。来福说:“你小小年纪,还会做这事?”
见大人笑他,才庆这才有点害臊,辩解说:“又不是我做,是旺财会做。我只是帮它去找母猪。”
月秀开口了:“行了,来福,别再逗他了。你就依了才庆,让旺财留在我这里,你回去的一路还省点儿力气。再怎么说,你家旺财总不算是剥削阶级的吧?”
来福不再拗着了。他和月秀道了别,说十天半月后他会再来。走出院门,才庆跟了出来,说他有话要问来福叔。来福说好吧,你就陪我走一段。
“才庆,这些年你可是帮你爹干了不少活哪。”
“他不是我爹。”
来福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哦,对,连升算你后爹。你的亲爹是阿标。”
才庆不吭声,跟着来福默默地走着。快出村子了,他忽然说:“我也不信他是我爹!”
来福又是一怔,回头看着才庆,问他:“那你说你爹是谁?”
男孩又不吭声了。他俩又走了一段。
“原来你是要问我这个。你妈没告诉你吗?”
“我妈说的跟你一样。”
“这就是了嘛。这还不信?”
“你们大人常会撒谎。”
来福没词了,说起小孩话来:“你不相信我就算了。反正你总归是有个爹的。”
“我觉得你是。”男孩说,语气很肯定。
来福吓了一跳。“你可别乱说!”他拿食指顶着自己的额头,做出开枪的样子。“要让你爹听到了,他会毙了我。”
“他已经把我后爹毙了。”
“是啊,你还想让他把你来福叔也毙了?”
男孩想了想,恶狠狠地说:“早晚有一天,我把他毙了!”
来福记不得这半天里自己已经被惊着几回了,慌忙别过才庆朝村外疾走而去。一边走,一边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孩子当年还没来到世上就已经害人不浅了。
二十四
那些日子,有一个人听了梨花的事很焦虑,好几次为客人斩肉差点斩掉了自己的手指。
这天,肉铺里打下手的炳儿跟曹得标说,储府的厨房带话来,要他们送去四副蹄髈,少爷的喜宴要用。曹得标记下了账,叫炳儿这就送去。
可炳儿刚出了铺子又被曹得标追回来,说还是他去送吧,他正好有事要找少爷。
来福后来很自责他那天没在家。阿标把蹄髈送进厨房后,因为没有找到少爷,更因为眼看着储府各处正张罗婚庆而愈发觉得时间紧迫,沉不住气了,结果壮起胆子找老爷去说。
在储府,有一间屋子是除了老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进去的,因此谁也不知道那里面是怎样,老爷在里面做了什么。但日子长了,总会有些声音、气味之类的蛛丝马迹从门缝、窗缝透露出来,让家人和家仆猜出个大概:老爷在秘密熬药然后服药。
连储记大药铺的二掌柜都不知道老板悄悄搞出了什么秘方,因为他每次从药铺拿回家的药材都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之多,实在叫人摸不着路径。而储府的仆人们,只知道老爷从那屋里清理出来的药渣,从来都是混在一起被碾成了糊的,也根本无法辨认出什么。
不过这都不要紧,对储府的仆人来说,知道老爷在那屋里就够了。没出火烧房子这种事,断断不得打搅老爷。
来福后来曾想过,要是那天他在家,或者正巧碰上他爹在密室熬药,阿标决无机会见到老爷,事情就不至于一开头就拧住,拧紧,再也没个松动的余地。
当初若是让他而非父亲,最先听到阿标说和梨花有越轨之举,并让梨花怀上了孩子,因此请求东家开恩让他娶了梨花,若是那样,来福觉得自己或许有办法大事化小,甚至说动父亲索性成全了阿标和梨花。本来嘛,富人家花钱买的童养媳,一多半只是当个女仆用的,“媳”不“媳”的没人当真,或者顶多是可当真可不当真。他会搬出能把所有晚辈都当作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服父亲。这之前他已经听母亲安慰过梨花,说我一向拿你当女儿的,所以不管你怀的孩子是谁的,你把他生下来,就当是我的外孙吧。母亲会对父亲说,储家就当梨花是干女儿吧,看在她悉心服侍少爷十多年的分上,给她一份嫁妆,把她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嫁给阿标,既对得起梨花,也肯定能让阿标对东家感恩戴德,两全其美,岂不善哉?
可是偏偏不巧,储宝兴那时刚服完药出了密室,神清气爽,兴致勃勃,正想有个人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因此听仆人通报说肉铺伙计曹得标求见,就一口允准了,还破了格,吩咐仆人给曹得标上茶。
面对老板,曹得标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储宝兴以为是小伙计受到老板的礼遇有点受宠若惊,便叫他放松,想说什么只管说。
曹得标看了一眼在场的仆人,还是不开口。原来他要说的还是悄悄话,储宝兴笑了笑,使个眼色让仆人退下。
“说吧,我听着呢。”储宝兴说。
曹得标开口道:“那我就斗胆请老爷叫停府上正在筹办的婚事。”
这可让储宝兴太意外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问:“这为啥?关你什么事?”
“梨花不该嫁给少爷。”
“哦?这可更让我听不懂了。梨花本来就是少爷的人,她不该嫁少爷该嫁谁?”
曹得标扑通跪下,给储宝兴磕了个头,很坚决地说:“求老爷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笑了,问他:“梨花是我儿媳妇,怎么还能再嫁给你?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对吧?”
曹得标又吞吞吐吐起来。
储宝兴开始不耐烦了,打了个哈欠,说:“真是没来由,没头没脑地听了你一通昏话。好了,你回去做事吧。”
见他起身要走,曹得标急了,不得不摊牌:“梨花怀上了我的孩子,所以求老爷开恩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没头没脑的。他忽觉一股心火直冲天庭,心想今天的这服药算是白吃了。他喊来仆人,叫他把曹得标轰出储府。
曹得标被推搡着走出客堂门外。到此为止他若刹得住车,事情或许还有点救。可曹得标杀猪杀得很有血性,心有不甘,就当着储府众仆大声嚷道:“老爷你得讲理呀!梨花怀了我的孩子,她就应该是我的女人!”
至少有七八个人听到了他的话。这下什么都捂不住了。储宝兴被彻底激怒,大声叫住门外的众仆,把曹得标先在府上关起来再说。
婚事停下来了,让来福松了口气。
先期已经来到县城等着喝儿子喜酒的储太太受到储老爷的严厉训斥,责备她不该强迫来福认下梨花肚里的野种,乱了血统,这太荒唐了!
太太让了一步,不再坚持让来福娶梨花,说那就当梨花是储家的女儿,做个顺水人情,也认了阿标做个女婿。
老爷断然不依,说储家不缺女儿,有整整八千斤呢!童养媳就是童养媳,她让储家少爷戴了绿帽子,储家就绝对容不下她,只能是将她逐回娘家。那之后她爱嫁谁嫁谁,都跟储家没关系了。
太太只好再退一步,把梨花的地位再降一层,说:“其实谁都晓得梨花并不真是来福的媳妇。她就是一个丫鬟罢了,所以老爷不必看得那么严重,只当是储家的一个伙计和一个丫鬟背着主人偷了点儿腥,实在就是这么大点儿事,摊开来讲这城里哪家府上不曾碰到过?我看没啥丢面子的,就让伙计把丫鬟娶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我们多积了一点德。”
老爷还是不依,说:“梨花和一般丫鬟不同,毕竟是背着名分的。她若规规矩矩,多点儿心思在来福身上,早晚有个一儿半女,我们会让她做了来福的偏房。别的丫鬟偷个腥不算啥,梨花却断断不可!规矩就是规矩,你就不要再为她说项了。”
太太无奈,只得怂恿来福去和他爹说,毕竟名义上梨花是他的人,如何处置他理应说上几句。
他也照母亲的套路去说,先拿梨花当姐妹。退一步是拿她当丫鬟,只求父亲答应梨花嫁阿标就行。可父亲偏偏拗在了一个童养媳的“媳”字上,硬把这事想成一个卖肉的臭小子竟敢偷了他储老板的儿媳妇,而且在他面前说话还那么嚣张,那么不顾储家的脸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父亲对他斥责道:“让他俩成亲?你这岂不是在奖励曹得标么?万万不可,儿子!这样做你日后还怎么管得好你手下的人?我怎么还敢把生意一桩桩的全都交给你?在这件事情上,我也好,你也好,正当的做法是扬善抑恶,奖惩分明,是要让曹得标,还有这城里的所有男人都晓得,老婆不是靠偷的,是要花钱去讨的!”
就这样,储宝兴不顾太太和儿子一再求情,硬生生拆散阿标和梨花,还坚持要把梨花遣送回她娘家。
议到最后这条,储太太不再退让了,放出一句硬话:“我看谁能把梨花赶回娘家!只要她愿意,她起码可以和我在一起。”见储宝兴还想压她,她又说,“老爷别忘了,当初我娘家和你爹签下的婚约写得明明白白,青芝坞的所有家业都是在我名下,归我支配的。”
来福记得,从这一刻起,父亲和母亲实际上就不再是夫妻了。
父亲不得不放过了梨花,却把怒气更多出到阿标头上。父亲明白,被母亲带回青芝坞的梨花他是管不着了。只要母亲同意,阿标还是能从母亲手里把梨花娶了去。来福真希望阿标能如愿,那样一来,在储府厨房里的那些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喜宴酒菜,可以原封不动地搬到青芝坞的厨房去下锅。他连这个想法都跟月秀说了,月秀却说没那么容易,梨花虽是在你妈手里,可阿标还被你爹捏着。你爹不放人,他俩怎能成得了亲?他说没事,我家又不是监牢,我爹迟早要放人的。只可惜到那时那些菜肴耽搁不起都糟踏了。
他哪会想到,父亲彻底堵死了这条路,只给了阿标两个选择:要么远走他乡,永远不准回来,要么就按本地乡规用刑,叫他做了阉人。
又一晚在采月楼,月秀听他这么说,评论道:“你爹可真歹毒,让阿标先废了家伙再娶梨花!”
阿标选择了前者。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他在南门外的大道上候着了阿标。他说:“我来送送你。”
“来福少爷怎么晓得我要往南面去?”
“我猜的。还好没猜错,不然就候不着你了。”
阿标看着他,带点揶揄地说:“真对不起,来福少爷,我让你戴绿帽子了。”
来福没看出他嘴角边的一丝笑,很实诚地说:“哪里的话!我还真巴不得你把梨花娶走呢。”
“这个我晓得。我听说你都跪下求你爹了。”
“是啊,可我爹他……”
“不说这个了。”阿标拍拍他肩膀,像是在安慰他,忽然又从嘴里迸出一句狠话:“你爹这个账我迟早要算!你等着吧。”
这下来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堪之际,他想起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裹,把它塞给了阿标。
“这是啥?”
“三十块大洋。”来福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么多。你晓得的,我爹很抠门,每月给我的工钱就这些。”
阿标点点头,收下了。“谢了,来福少爷。我该上路了。你也回吧,天有点凉。”
“那好,阿标保重!
“你也保重!“
两个儿时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把头搁在阿标肩上的来福听到他强横地说:“我会回来的!”
来福木讷地应道:“嗯,好,好。”
接着他又听到阿标说:“梨花会一直等我的!”
二十五
楼法官在青芝坞村委会找到胡来福的时候,那两个老太婆才刚走到村南的墓地。
四个男人已经挖好了墓穴,把棺材慢慢地放了下去。然后,其中一人走到两个老太婆跟前,问她们还有什么要交待,是不是现在就盖土了。
她俩彼此看了一眼。瘦的那个问另一个:“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稍胖的那个说:“这辈子我和他讲得太多了,还是让给你讲几句吧。”
瘦的说:“我没啥要讲了。再说他也从来不听我的。”
稍胖的有点得意地说:“这倒是,他从来没想和你怎么样。”说着,她朝那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们开始往墓坑里填土。两个老太婆坐在她们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听着土块落在棺盖上,砸得咚咚响。
站在村委会二楼窗前的楼法官能望见墓地那里,一座新坟渐渐地堆起。
在他身后,陪他一起来的老蔡在跟村民胡来福细说楼法官的来意,说你这桩案子里虽说搭进了一条人命,却终究不过是民事案件,因此你不必顾虑太多,最好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得再详细些。尤其是,若能证明那位死者事先知道公猪旺财见了屠夫常会作出反常举动甚至是攻击行为,那样或许对你希望减少赔偿数目会有点帮助。
楼法官听老蔡这么说很觉不妥,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制止他、纠正他。只能等他说完这段,来福一时又没接上话,这才趁机把话岔开,问来福:“你们这么大的村子,大白天的,我怎么没见着几个人?”
来福的心思还在老蔡那里,听楼法官问这个,愣了一下,自己也半信半疑地回答说:“大概,很多人家都去卖猪了。”
楼法官没明白。“怎么都扎堆卖猪?这两天行情特别好吗?”
“不关行情的事,是因为上面要治理水源。”
“我看到村里有些标语在说治理水源。”楼法官看了看老蔡,问:“可这跟养猪有啥关系?”
老蔡说:“养猪嘛,总免不了很脏,污染了水源。”
“是啊,”来福告诉楼法官,“上面怪我们养猪弄脏了大芦溪,只许我们养到年底为止,从明年起不许再养了。所以这阵子许多人家赶紧卖猪,卖了猪又赶紧拆猪圈。”
“到年底还有大半年呢。你们急个啥?”
来福说:“乡里说了,越早拆掉猪圈的人家排队就越靠前。”
“排队?”楼法官又看看老蔡。
“乡政府答应他们,等到留下那里建起了游乐场,肯定要招工的,排队靠前的优先安排。”
“可你不是告诉我,跟南京那家公司还只谈了个意向么?八字才一撇,成不成还不一定,怎么就排上队了?”
这回是老蔡看看他,眼神有点怪他的意思,好像是想说这事儿应该不归法院管吧?
楼法官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换了话题问来福:“能让我看看你那头公猪吗?”
“能啊,怎么不能?现在就可以去看。”
“那倒不急。我走之前去看吧。”楼法官接着问:“以后农户都不养猪了,恐怕你的公猪也派不了多少用场了吧?”
“可不是么,楼法官说得太对了!从上个月起就没人再来问我买猪精液了。”
“那你怎么还留着它?”
“派出所说非留不可呀,说旺财是这案子的当事者,没准还得让它出庭,要等案子结了才能了结它。”
让他这么一说,楼法官走神了,想起咸丰十年的那个县衙的庭上,来福呆头呆脑地跪着。公猪旺财被五花大绑,由四个男人抬了上来。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坯棺材拐过村街的十字路口往南面去了。他们把上了嘴罩、前后四肢戴着两副特制手铐的旺财从厢式卡车上卸下来,通过十六个台阶和大楼警卫的盘查,吭哧吭哧地抬进了辛县法院的民庭,让它侧卧在一个专门为它定制的被告席上。
法庭上来了很多人,旁听席都坐满了,除了诉讼双方的亲友还有不少法律界人士和在校学生。他们从网上得知辛县法院有这么个不同寻常的案子今天开庭,觉得这是个学习研判特殊案例的大好机会。
原告席就在被告席近旁。开庭前来福朝被咬死的那人的老婆点头致意,送去一个抱歉的微笑,意思是说大家都是青芝坞同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那女人不吃他这套,气呼呼地扭过头去,让来福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他俩之间横躺着看上去更是气呼呼的旺财。可它无法挣扎。它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表示它很愤怒,还能听它使唤的肢体,就是那条不算长的尾巴。
诉讼过程很冗长。律师一讲话就没完没了。
轮到来福说两句了。在一片肃静中,他想了足足有两分钟才开口:“那天,依我看,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像是要证明主人所言不虚,旺财忽然猛甩了一下尾巴,抽打在它身下的凳板上很是响亮,让人乍一听来还以为是审判长敲了一下槌子。
挨着它坐的那女人却知道这是旺财在朝她发飙,立刻被吓得昏死过去。坐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一声惊呼,“这公猪是个冤鬼啊!”声音之惊恐、凄惨,让在场的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这下法庭上乱了,审判长的木槌不顶用了。许多人在大呼小叫。法官让书记员赶紧打电话叫120。旁听席上的听众争相退场,人挤人又挤出了人骂人。死者家属的律师左挡右闪,一次次地躲过了从对面辩护席上飞来的鞋子和茶杯。整个场面上只有两位人民陪审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来福还在恳求楼法官尽早把这案子了掉,说他饲养这样一头公猪开销很大,而今又不能再拿它挣钱了,多养一天就让他多损失一天,实在拖不起哪!
楼法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来福,想了想,很慎重地说:“我得再仔细研究一下案子,看看能不能免去旺财出庭。”
来福看到了希望,赶紧问:“要是能免得旺财出庭,是不是也不用留着它了?”
“大概是不用了吧。”
“真要是这样,楼法官可得早点告诉我哦。”
“我会的。东穆乡派出所那边我也会及时通知他们。”楼法官终于离开窗口坐了下来,把一支录音笔放到桌子上。“好吧,现在你说说当时的经过吧,说得越详细越好。”
在离开窗口的一瞬间,他瞥见墓地那里四个男人已经走了,剩下两个老太婆还守在新坟前,一件件地摆放着供品和香烛。
面对桌上的录音笔,来福足足想了两分钟才开口说:“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楼法官惊悸了一下,定神四顾,心想我没弄错吧?为了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他问:“储大是谁?”
老蔡替来福回答:“就是被旺财咬死的那个屠夫。”
来福接着说:“实际上,旺财恨我们所有的人。自从两年前不让它直接跟猪婆交配,改为人工采集它的精液,从那时起它就觉得很冤,很不爽了。”
楼法官和老蔡彼此看了一眼,双双忍不住笑了。老蔡说:“那是必须的。换作是你,你也不爽啊。”
来福却毫无笑意,一脸阴沉地继续说:“从那时候起,旺财就知道人有多么坏了!”
二十六
一天晚上那日达问来福,人要是真想作恶,他能有多坏,你想得到吗?
来福说我不愿想这个。我情愿去想他要是发了善心,他能有多好。
猪长膘很快,饲料也很充裕了。人人都晓得这饲料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去说破它,都装作没这回事儿似的。不说破,就能心安理得,从上到下方方面面就能相安无事,一切照常。唯一的变化就是生猪出栏的节奏开始加快,猪肉供应量加大,为此胡把总受到蔡将军乃至和春大帅的褒奖。
胡把总有一天问众人,你们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没有?
在场的绿营兵齐声高呼没有,让胡把总很是满意。
只有那日达一个人说他闻出了空气中有一股酸叽叽的人肉味,为此成日惶恐不安,越来越惹弟兄们讨厌,让储什长很受不了他。
储什长去找胡把总,要求他把那日达弄走,胡把总就把这个嘴上没遮拦的家伙打发到青芝坞村外的林子里去当哨兵了,从此远离猪舍,免得其他弟兄听他私下里嘀嘀咕咕说人肉不人肉的心里瘆得慌。
那日达倒乐得如此,眼不见为净,尤其是闻不见那种种刺鼻的气味也不用动辄擤鼻涕了。他搬出了母猪队的院子,住到那林子里的一栋小屋去了。
储什长对来福说,你是跟他去还是留下来都随你,不过旺财还得留在母猪队。
来福觉得他跟那日达朋友一场,不该撇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那林子里与野猪为伴。虽说明知在那野外过日子肯定不如在村子里舒适、便当,来福还是对储什长说我去陪陪那日达吧。
在青芝坞的绿营里滞留了一个多月,来福学乖了,不再提起要带旺财回家的话。日子一长,他越来越适应了军营,越来越感觉自己索性就是一个绿营兵了。
让他有点不放心的是,他不在跟前盯着,他们会不会也拿眼下在大场用的那种那日达说是掺进了人肉末末的新饲料喂旺财?凭他的经验他知道猪一定爱吃那种饲料,而旺财吃了也一定更多干活儿。可是,旺财已经够威猛的了,他可不想旺财成了一头野兽。
那日达要他别担心,说胡把总做事有节制,还不至于乱来到要把他手里的所有猪都弄成猪不猪人不人的。新式饲料没有分给母猪队,只限大场那边用。而且即使在大场那边也不是所有的猪都吃这种饲料。细心的胡把总不会不想到,他应该把供应各级长官的猪,还有留给他本人及手下弟兄吃的猪,再还有配送给留下曹监斩那营弟兄的猪,和大批量分配给整个江南大营各营区的那些吃了新式饲料的猪,严格区分开来。
头一晚住在林间小屋里,那日达的话很多,还都是很瘆人的。“猪吃人肉,人再吃猪肉,这么一来二去人和猪可都有肉吃了。”
“你老这么说,又没个根据。你看到他们把人肉拌进饲料里去啦,没有吧?”
“我猜这事儿肯定是在留下的曹监斩那里做的。在他们那里把人肉拌进了饲料,再拿来我们这边喂猪。”
“别乱说。这话要让胡把总听到了,他可饶不了你!”
“这里不就咱俩嘛,他哪里听得到我说了什么?”那日达宽慰来福说,“别担心,咱俩就当是说着玩儿,反正也闲着没事。咱俩说说看,就当有这回事,往后会怎么样?”
“你是说人还是说猪?”
“都说,也说人,也说猪。”
来福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好像听谁说过,挺耳熟的。
那日达问他:“要是让猪吃人肉,猪养大了,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吃掉,到头来人会怎样?”
来福想了想,觉得问题太复杂,想不好,又把话反问回去:“人不会因此长猪尾巴吧?”
“你往这路子上去想,就该先问问,吃了人肉的猪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不长尾巴了。”
来福觉得有道理,当真就问:“它们会不长尾巴吗?”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那日达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看它们吃掉的是些什么人了。”
“什么人?不都是你们抓到的长毛么,还会有什么人?我可是在留下见过曹监斩那帮弟兄是怎么杀俘虏的。”
“那好,你都知道了。你说说看,长毛那些人是不是很凶残?”
“那当然。依我看你们这边的人也不比他们和善多少。可这跟猪尾巴有啥相干?”
“和猪尾巴是不相干,可是和猪脑子大有关系呢!”
“怎么又扯到猪脑子去了?”
“你想嘛,你们汉人都说吃啥补啥。猪吃了人,是不是应该也会补进去一些人的头脑,人的秉性?”
来福想了想,说:“大概会吧。”
“那么你说说看,猪吃了很凶残的人,是不是会变得凶残起来?”
“应该会吧。”
“还有,猪吃了人肉,会觉得这比它们原先的猪食好吃多了,对吧?”
“我哪里晓得!我可没吃过。”
“你就替猪想想嘛。它们现在有人肉吃了,慢慢的就吃上了瘾。你敢说它们往后收得住馋欲,不想弄几个活人来尝尝吗?”
“闭嘴,那日达!你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日达笑他这么经不起吓唬。“不是说好了咱俩这是说着玩儿么,怎么你就……好,好,不说猪了。其实我对猪吃了人会怎样也没多大兴趣。我更想知道的是,人吃了吃过人的猪人会怎样。”
“你这话真绕。”
“要说的事就是这么绕的嘛。刚才说猪吃了很凶残的人,猪也会变得凶残起来。接着,人又把这样的猪吃了,也是吃啥补啥,人就会变得更凶残,更血腥,然后去杀更多的人,再让更多的猪吃人肉饲料,让更多的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宰了吃,这就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凶残更血腥了,就会再去杀更多更多的人,像这样没完没了。不信你等着瞧,朝廷和长毛开了这个头,往后中国人杀中国人,杀来杀去有得杀了!还有猪这边,它们吃人肉吃上瘾了,也开始杀人,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吃谁……”
“别说了,那日达,”来福打着哈欠吹灭了灯,“说这些我会做恶梦的。”
后来他果然做恶梦了,梦见自己被绑在石柱上,等着曹监斩走过来劝说他死到临头应该闭上眼多想想女人的奶子和屁股。可这回曹监斩走到他跟前没说这些,只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听口气还像是问候老朋友的那样。
因此他壮了壮胆,跟曹监斩提抗议:“你们抓错人了!曹大人知道我不是长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长毛,你只是个猪倌,靠一头公猪混江湖,前一阵在胡把总的营里当闲差……”曹监斩拍拍他肩膀,还是像老朋友那样说话,“可是你不知道,眼下我们不光是杀长毛了。眼下是做人肉饲料要紧,量很大呢,光靠每天抓着的那几个长毛,能有多少肉?哪够胡把总那些猪吃的?所以眼下也不管是长毛不是长毛了。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抓谁。你懂的,胡把总那些猪吃人肉吃上瘾了,已经是不见人肉不吃食了。你说我有啥办法?他们那里停不下来,我这边也停不下来。量很大呢!所以兄弟,只好委屈你了。”
走开去两步,曹监斩想起忘了交待什么,又回头补充几句:“别担心,兄弟,不会让你很痛的,我们现在不砍头了。你知道为啥?人头上也有肉嘛,就跟猪头肉一个道理。”
没等曹监斩劝诱,他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是想女人,是在想,他被杀死了,躺在地上,从身体里流出了很多血。还是滚烫的,冒着热气,汩汩地朝地面的低洼处淌去。一队蚂蚁追着他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非要抢到血流的前面去不可。可他的血已经着了魔,偏偏就不让它们超上去,竟在前面忽左忽右地走起了蛇形。
走着走着,血流又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去,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的几只跳了起来。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了脚上沾着的血珠,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追呀,赶呀,累得满头大汗,蚂蚁们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的血,只得眼睁睁看着血流冲向它们的巢穴,一头扎进了洞口,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
它们是一群兵蚁,一个个脑袋很大。几乎未经瞬间的犹豫,它们便开始抽吸灌满了蚁穴的血浆。很有秩序地轮番作业,这个上前吸上一口再掉头去一旁吐掉,下一个接着干,再下一个又接上去。很快地,刚才和洞口齐平的血浆明显下降了,兵蚁们又钻入洞内继续抽吸,进进出出忙碌得井井有条。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血浆开始凝固,让这个抽吸作业越来越困难。现在的动作不是大口一吸而是一点一点地啃了。
终于到了它们精疲力竭又心灰意冷的时候。大头兵蚁们全都撤出了洞外,侧歪着,半躺着,气喘吁吁地聚成一圈,像是在开会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它们的家遭淹了,蚁后亦即它们的母后肯定不能幸免于难。没有了家长,这让它们成了弃儿,一个个六神无主。光凭它们自己是过不来日子的,它们没有自己做主自行其是的能力,连进食都离不开工蚁兄弟。
投靠别的蚁群行吗?去找别的蚁穴认个干妈?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去投靠,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它们。约摸是不肯的,它们身上的气息会让别的蚁群神经紧张,群起而攻之。
横竖是死定了,它们一致决定在死之前要狠狠报复一下造成这场灾难的元凶,也就是那股着了魔的血流的出处,那个躺在地上的死人。
它们开始原路返回,朝他这边奔来。
他侧卧在地,眼睛贴地望去,看见从一片枯叶下面钻出的蚁群正朝他冲来,摇晃着闪闪发光的铜头铁臂,张牙舞爪,凶相毕露。
他被这股贴地而来、感觉大地都在摇动的汹汹来势吓得不敢再看,赶紧闭上了眼睛。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看到了它们愤怒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想逃走。可是他已经死了,站都站不起来。
这下完了,没等他想象一下自己被一口一口地撕咬成一堆烂肉是怎样的情形,这群报仇心切的凶恶的兵蚁已经一拥而上,迅速散开到他的全身,钻入衣服上裤子上所有的缝缝隙隙。接下来会怎样他已经有预料了,准备好忍受被叮咬的疼痛。可是,密密麻麻的叮咬让痛感遍布全身,他反倒不觉得痛只觉得痒了。奇痒奇痒,痒得他憋不住要笑出声来。
脸上早已爬满了蚂蚁。有一伙,拼命想撬开他紧闭的嘴,一个接一个地往唇缝间挤呀塞呀,挤进去给前面的那个做垫脚。另有一伙则毫不费劲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顺着鼻腔往深处探路。约摸那里面有鼻涕黏黏糊糊的让它们很不好受,大部分都原路返回了。但也有几个好奇心更强的,硬着头皮继续前行,终于把路走通了,从他的耳朵眼里钻了出来。
当另外一伙蚂蚁终于挤开了他的唇缝钻进他嘴里并继续沿食道往下走,他心想,要是他肚子里有一个蚁后,它们就索性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吧,就在他身体里面安顿下来,苦心经营,传宗接代,也算是因他的血造孽带给它们极大的伤害,他赔偿了它们。
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这个想法让他对自己的头脑很是满意。最好这帮无孔不入的家伙别再往他头脑里钻,让他脑子一直好使,清楚地知道它们在他身体里面筑巢筑得怎么样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到自己轻轻飘浮起来,离开了地面。这时他才看清楚,其实蚁群扑了个空,并没有侵犯到他身上。他甚至看见下面有几个脑袋特大的兵蚁还不甘心,一蹦一蹿地想要够着他。
原来没事,他一阵庆幸,想和它们说一句“你们飞呀!飞起来咬我呀!”
没等他说出口,他听到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曹大人,我怎么老觉得这人好像还没死净。”
“哦?什么叫没死净?”
“就是他的魂灵儿还在他里面,还没跑掉。好像他刚才还笑了一下。”
接着就有一只手在他的鼻孔下搭了一会儿。又有另一只手扒开他的眼皮扒了一会儿。
“胡说八道!我看是他的魂灵儿跑到你脑袋里去了!”听上去像是曹监斩的声音接着说,“好了,把他弄走吧,趁他还没僵硬赶紧卸了。”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飘到了什么地方。接下来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吱扭吱扭的有点像摇轱辘的声音,伴和着他的骨头咔嗒咔嗒地被碾碎。
这么一来他就没有身体了。他的连皮带骨头的混合肉末会被胡把总的手下人拌入猪饲料,由一只只木桶拎去大场的猪圈倒进猪食槽里。
可他的魂灵儿还在,还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猪嘴边的,因为他是被冤枉的。不是说蒙冤而死的人,冤魂不散么?那他就是那一缕久久不散的冤魂。他相信就算他变成了肉末,他身体的一小部分,哪怕再小再碎,也还是附着他的魂灵儿的。
就因为这样,他相信他看到的没错,当那男人把拌着他肉末的饲料倒进猪食槽的时候,这圈里的七八头小母猪,一一上前来舔一下他的手,还都情意绵绵地望着他笑。有一头特别奔放些的,还叼住他的手含在嘴里好一会儿。
二十七
后来他把这情况告诉了那日达。不是说梦,是大白天他在青芝坞的大场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这阵子大场养的猪跟人有了超乎寻常的亲近,特别是小母猪,个个粉红、水灵,模样可爱。
“你等着瞧,”那日达说,“等到哪一天人肉断了供,它们就不那么可爱了。不是舔你的手,是啊呜一口咬掉你的手,嘎巴嘎巴就咽下去了!你信不信吧。”
来福每隔两三天去一趟青芝坞,看看旺财怎样了,问问储什长还有多久能放他走,再顺便替那日达打探一些营中的消息。
这天傍晚他从青芝坞回来,不光带回来可以让他和那日达对付三天的米粮和蔬菜,还带回来一脸的喜色。
“怎么了?”那日达问,“莫非你也让小母猪舔了几下?”
“哪里呀!是储什长说,再过两天他就放旺财跟我回家。”
这对那日达可不是好消息,来福走了他会很孤单。他闷闷不乐地听着来福讲母猪队这阵子出现的变化。首先是母猪都变得很不安分,吵闹得厉害。它们还是吃以前那种饲料,却成天闻着从大场飘来的那股荤腥气味,实在挡不住那个诱惑,馋得跟什么似的。吊起了胃口,可又吃不着,只闻着那味儿,真够受的,一个个就变得很焦躁。有的还乱发情,要旺财跟它做,要了还想要。
“更糟糕的是,这阵子母猪队的弟兄们没得猪卵子吃了。你晓得为啥?”来福自问自答,“就因为大场那边的小母猪模样长得好,又很亲近人,那边的弟兄们憋不住的时候就挑自己相好的小母猪做了,再也不用拿猪卵子来买通母猪队的人。猪卵子现在都归他们自己吃,听说一个个都补卵补得气血很旺,劲道十足。”
那日达板着脸说:“小心让小母猪咬去了鸡巴!那可是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来的。”
就快回家了,喜孜孜的来福话很多,就像平常的那日达。“还真让你说着了,真有猪咬人的事呢!母猪队里那几头脾气大的,馋急了,就咬喂猪人的手。好几个弟兄被咬着了,幸好抽手快……”
来福还在说,那日达突然警觉起来,叫来福别出声。他趴到地上听了一会儿,起来后问来福听到什么没有。
来福也屏息凝神地听了会儿,然后回答说:“我好像闻到一股马骚味。”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他俩站在林间小屋的门外,静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从留下那边渐渐地朝他们迫近。马蹄声中还裹挟着刀剑的碰撞、零星的枪声和人的呐喊、尖叫,不过听上去不算太激烈,抵抗的一方在溃逃中。
“长毛打来了?”
“长毛打来了。”
沉默片刻,来福又问:“你得赶紧回去报信吧?”
“恐怕来不及了。”
“那,我俩怎么办?”
“逃吧。还能怎样?”
“那不行,我得去青芝坞找回旺财。”
他俩就此分手。那日达逃向了林子的深处。
二十八
来福说,旺财起先什么想法都没有,很配合的,像以往那样自己伏上了架子,前脚趴在那上面,后脚着地,将它那个物事悬空着,好让采精的人在它身下做事。
“这是最后一次从它身上采精了。”来福强调说,“因为治污水,我们养猪最迟只能养到今年年底。算算看还有大半年时间,还来得及让母猪受孕、产仔,然后再把小猪养大,养到可以出售,因此最后这批猪精子还能再卖一回钱。”
“采完精就打算把旺财杀掉?”老蔡问。
“不杀掉还能怎样?”来福疑惑地看看老蔡,又看看楼法官,接着说,“是啊,我刚才说了,旺财知道人有多坏,在杀掉它之前还要再让它给我赚点钱。”
“你这话不是当真讲的吧。当真它有那么明白?”
“你要是养过猪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猪跟着人学得聪明了,特别是像旺财这样有点年头的公猪,它们世面见得很多,什么都懂。”
“那它还不反抗,还配合你采精?”
“谁让它是猪呢!”来福很有把握地说,“它自己都这么想,谁让我是猪呢?我是猪,我没办法,我得听主人的。我明晓得主人很坏,但主人总是主人。”
老蔡看着他,不再问也不反驳,显然也不怎么信他。
来福又接着说:“都怪储大来得太早,采精还没采他就一个人晃荡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也不拿块布包一下,藏一藏,就那么冲着旺财来了,也太不把旺财放在了眼里。它虽然是个畜生,可多少也有点自尊心,总不能一上来就拿着把杀猪刀朝它耍威风吧?那不是太欺负它了么!再说旺财原本就对杀猪的人很感冒……”
楼法官问:“你是想说,被害人自己也有部分责任?”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他那天不该来得那么早,至少是不该把杀猪刀亮晃晃的拿在手里去刺激旺财。”
楼法官站起来走了几步,最后又走到了窗户那里。
天色稍稍有些暗了,他看见村南的墓地,那两个老太婆还坐在那里说话。楼法官年轻时候当过兵,还是狙击手,养成了目测距离的习惯,有事没事都会情不自禁地眯上眼瞧瞧远处的目标。约摸从他站的窗口到墓地那里有七百五十到七百七十米,大大超出了一支步枪的有效射程。可是,真真切切的,楼法官听到了那两个老太婆在说话。
瘦一点的那个说:“你晓得的,乡里有很多人当他是傻的,至少算是半个傻子。”
稍微胖一点的那个说:“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的脑子跟我们的不太一样。”
“可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以前你都很护着他,人家说他傻你都会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说他傻呀。我只说他脑子和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不就是傻么。”
“那可不一定。没准是我们傻呢。”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反正我有数,他和我在一起,一点都不傻。”
“你是想说,和我在一起他就傻了?”
“差不多吧。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本来应该是你给他洗脚,可他偏要倒过来给你洗。这不是犯贱么!”
“可他也常给你洗,你也告诉过我的。给你洗脚就不犯贱啦?”
“我跟你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不都是贱人么。”
“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家里的那个,我是外面的那个。对家里那个,等于是他的下人,他得端点架子,拿出点主子的威严,哪能乱了纲常,低三下四去给下人洗脚?这还不傻么?而外面的那个,是陪他一起寻欢作乐的。既是寻欢作乐,当然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说是给我洗脚了,洗屁股他还更巴不得呢。”
“你真不要脸!”
“是,是不要脸。”稍胖的那个笑着说,“不过那时候我还真喜欢他给我洗屁股呢,痒痒的,浑身酥酥的……你没让男人给你洗过那里吧?你看看,吃亏了吧?还说别人傻呢。”
楼法官有点脸红了,感觉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在偷听一对闺蜜讲私房话。他回头看了看老蔡和来福,又好像觉得他俩也听到了两个老太婆的话,想看看他俩有何反应。
他俩没反应,老蔡正在听来福细说出事那天旺财怎样怎样地扑向储大咬住不放,听得很入神。
楼法官舒了口气,又转回脸去,接着听那边的抬杠。
“所以我说他傻嘛。”瘦的那个说,“他给你洗屁股,是让你在享受,你舒服了,又不是他舒服,他才亏呢。”
“这个你又不懂了。”稍胖的说,口气很得意,“男欢女爱,彼此彼此。我不舒服,他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你看看你,也算是有过三个男人了,对男女间的那种事还是不得要领哪。”
“你脸皮厚,讲这种话我讲不过你。可你总得承认,他爹妈死后那几年,他做的主,把五个妹子一个个的嫁掉,嫁一个就拿去那么大的嫁妆,嫁一个就分掉一份家业。这世上哪有这么给嫁妆的?把他爹留下的一个个铺子都给了外姓人家,到头来他自己什么都没剩下。这还不傻么?”
“你怎么又讲颠倒了?”稍胖的那个说,“他这叫聪明呢!家产不分掉,解放了,也留不住的。那还真不如趁早分掉。起码他几个妹子在婆家很有地位,日子过得不错,也算是他对爹妈有了交待。索性没了家产,他就让自己过得很简单了,没有什么要操心的,没有谁会图谋他什么,也没有人会找他的麻烦。你想想看,我们东穆乡,还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逍遥自在,没牵没挂,还活了一大把年纪?”
“我看是你在颠倒了讲呢。没牵没挂,凡事不操心,那不就是傻子嘛。你见过哪个傻子在操心着什么?他真要操心个什么,你看都看不懂呢。正常的人,长着脑子就是为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多劳心,是不是这样?傻子就不必了,他们有傻福。傻子都是过得很简单的,啥都不用操心,也没有人跟傻子过不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楼法官很有兴趣再往下听,可老蔡催他该走了。他离开窗口回到桌边,问了来福一句:“你们村里死了个什么人?”
“死人了吗?我怎么没听说?”来福有点疑惑地看着楼法官,像是要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楼法官心想算了,死者是谁不关他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青芝坞不算很大吧?”
居然,来福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还带点儿责备,就急忙辩解说:“我们村是不算大,人也不算很多。放在从前,别说是死了人,就是哪家今晚吃了什么好菜,都瞒不过村里乡亲。从前无论哪家有红白喜事都是全村人一起聚来一起做的。可这些年,情况变了,谁也顾不着别人家的事了。你就算想顾也顾不了,许多人出外打工,一年到头你连影儿都见他不着。眼下村里到底还剩多少人,哪些人在,哪些人不在,谁能讲得清?连村长都心里没谱呢。”
说着话,他们三人离开了村委会往来福家去,因为楼法官提出想见识一下那头名气很大的公猪。
走村街上,来福问一个迎面走来的挎着空篮子的女孩:“你晓得我们村里谁家死了人?”
女孩说:“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你们青芝坞的人。”
来福纳闷了:“你不是我们村的,那你怎么……”
女孩说:“我是乡里的仪仗表演队的。你们曹村长雇了我们来帮他发红包,他觉得这样做比较有文化。不过我倒是认得你的,来福叔。”
“哦?你怎么会认得我的?”
“你名气大嘛。”女孩笑着说,“东穆乡的人都晓得你有一头叫旺财的公猪,很不得了,这乡里的许多许多猪都是它的子孙。”
来福听她这么说,有点得意地回头看看楼法官和老蔡,嘴上倒还谦虚:“没有吧?没有那么多……”
女孩换了话题问:“听说来福叔要和曹村长搞竞选?”
来福一愣,像是被触痛了,扭头便走。“他钱那么多,我哪里搞得过他!”他一路嘟哝着,领着两位客人去了他家的猪舍。
隔着齐胸高的围墙,客人看见这猪舍分里外两间,在里间的铺着凉席的地上躺着的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色公猪。“这就是你那个大名鼎鼎的旺财了。”老蔡对来福这么说。
以猪舍论,它这间够豪华,算是套间呢。里间睡觉,外间吃食,分工明确。天有点热,也仿佛是特意要给客人演示一下,旺财起身走到外间,往墙角处的一块踏板上踩上一只前蹄,它上方的莲蓬头就淋下水来,给自己冲了个凉。
连说话矜持的楼法官也开口夸赞了:“你这个设计蛮有意思嘛。”
来福又得意了。“那当然。这叫自助浴,要是不能让它自己做,就得专门有人伺候它。夏天里最烦人了,公猪怕热,不让它动辄冲凉它就不肯产精。”
冲完澡,旺财使劲抖了几下,抖去了身上的水珠,又回到里间,重新躺回到凉席上。
“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明白,这公猪够牛吧?”来福说,“瞧瞧它那两个大卵蛋!每个都快有哈密瓜大了。街上那姑娘说的没错,东穆乡有过无数的猪都是旺财的子孙。那时候,我们东穆乡是全县的养猪示范乡,我们辛县也曾经是全省的养猪大县,这都是受到过很多表扬的。那些年旺财很给我挣脸了。老蔡可能还记得,我当过好几回劳动模范,县里还给我发过奖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实际上是在说旺财是劳动模范,只不过不能把奖状发给旺财,算是我替它代领了吧。你们都看到了,这旺财,我怎么舍得……可是它犯了事……”来福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哭腔了。
楼法官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就抢在他前面说:“摊明了说吧,你这个案子很可能不归我管。不过我还是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法院不会把旺财怎么样,更不会叫它去出庭,所以你现在就可以考虑该如何处置它了。”
老蔡忍不住问:“你还想杀掉它吗?”
来福说:“我原来是那么想。因为治理水源,整个辛县都不让养猪了,留着旺财有啥用?可是出了那个事,我心里很不好受,好多天都睡不好觉。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只怪我做人做得太坏,在杀掉它之前还要再榨它一把,再卖它一回,太龌龊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点小钱。可我连那点小钱都不肯放过,都看得比这么多年来和旺财结下的交情还重,昧着良心要那样欺负它,以为它无知,以为它比我傻,以为它不过是头猪……这才酿成了大错。真是报应哪!”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杀它。我会给它另找一份好人家。”
“你是说把它卖掉?”
“能卖掉卖掉,卖不掉我就送人。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再做对不起旺财的事了。”
“恐怕送人也难呢。”老蔡说,“治理水源是全省都搞的,恐怕到处都不让养猪了。”
“那我就把它弄到外省去。弄到安徽去,弄到江西去,再远就弄到贵州去。全中国总有地方让农民养猪的吧?真要是弄到贵州去了,那种很偏远的地方,比较落后,没用上人工采精这一套,还像我们从前的做法,能让旺财真做实干,那倒是旺财交了好运,它会很开心的。真要是那样,我就把旺财送给人家,一分钱都不要人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