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耶(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中文系,文学,卫子夫
  • 发布时间:2015-09-09 14:45

  那时师母说他们合适。师母说,他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就那样,家在乡下,自己的个子还不高,找一个在医务所工作的护士,可以了。他们系里有些男老师,老婆还在工厂呢,有的甚至还没有工作,就是家属,闲杂人。他也觉得师母的话有道理,所以就同意交往了,虽然同意了,但态度也不那么积极。他嫌她的皮肤黑,他喜欢皮肤白的女人。

  或许她看出来了。第三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对他说,学校医务所有一个医生,也在追她。他听了,才着急起来。他这个人一向都这样的,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也是很好胜的。于是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第四次或第五次再送她时就把她带到了他的宿舍,说请她坐坐再走,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坐坐”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所以他觉得他是被默许了的,她果然也默许他亲她,默许他隔着衣裳摸她的胸,又默许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衫里面摸,但到最后一刻她又突然不肯了,像《西厢记》里的莺莺一样,明明之前写了“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可等到张生真爬墙进去了,她又突然变卦,悔极了。这一招让孟渔恼羞成怒,他停不下来了,于是几乎用强暴的方式完成了整个过程。后来他回头想这事,觉得是他老婆算计了他,他老婆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所以虚构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医生追她的故事来,让他上火,又在最后一刻欲擒故纵让他欲罢不能。她后来还总拿这个说事的,说要不是他强奸了她,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说不定不会嫁他而是嫁给那个追她的医生了。那个医生的父母都是医生,退休了还在外面开私人诊所,有钱。她总这么说,好像要不是他,她可以有更好的婚姻,过更好的生活。他们结婚,明明是她更划算,她一个护士,也没读多少书,却嫁了个副教授,几年后,就是教授了。可到了她嘴里,却成了他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他不爱听这话,但他老婆就是那种会倒打一耙的人。他习惯了她的方式,也没有太介意。反正男女就那么回事。她五官还是周正的,没歪没斜,胸大也是真的。这也就够了。他们那时议论起女人来,都是集中在胸这个部位的,以为胸大的女人就算漂亮女人。谁也不会去看女人的脑门。

  选修朱茱课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男生,而且大部分都是理工男。孙东坡说,理工男最喜欢选修中文系漂亮女老师的课,他们一边听女老师的课,一边把女老师当作意淫对象。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如果有题目他们不会做,有胆大的男生甚至会在答案纸上写情书。朱茱是中文系收到这种形式的情书最多的女老师,每个学期都会收到若干封的。负责管理试卷的教务员,有时会故意去翻阅朱茱的试卷,然后把其中特别好笑的句子读给其他老师听。

  孟渔一边听朱茱上课,一边饶有意味地观察身边的男生。这些青春蓬勃脸上长满了疙瘩的男生真正在把朱茱当作意淫对象吗?

  他让一个学生给朱茱传了张纸条。朱茱那时正好讲到汉武帝和陈阿娇的爱情典故,又讲起卫子夫怎样从一个歌舞姬成为皇后。这也是中文系老师上课偷懒的一种方式,或者说诀窍。比起分析《秋风辞》的艺术特征来,学生们显然更爱听爱情典故,那几乎算是文学八卦了。选修课一般都这么上的。

  你知道汉武帝是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吗?他在纸条上,这么问。

  朱茱这才发现他。

  下课后他站在外面等朱茱,有两个男生还在问朱茱问题。秋天天黑得早,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对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围着圆圆的花朵般的灯飞舞。他们学校树多,所以虫子也多。到秋天了,虫子竟然没死,也不知是些什么虫子。

  在车上朱茱问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课?

  他说他想提高古典文学修养。他是搞现代文学的,古典文学那部分的知识有些薄弱,所以想听听这方面的课。

  朱茱说她最讨厌别的老师来听课,会让她紧张。她声音本来不高,有学生提意见,说她近乎是莺声燕语。即使用了麦,教室后排的学生也还是反映听不清。没督导来听课还好些,如果有督导坐在下面,她更紧张,督导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了,耳朵一般不太好使,她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更小了。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上课,就是因为这时候一般不会有督导来听课。那些老家伙,周末都要在家里和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团聚的。

  孟渔想笑,他喜欢听朱茱这么说话。

  你就把我当一棵大白菜好不好?孟渔说。

  这是他们的通常说法。有年轻老师来系里试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老老师就会安抚年轻老师说,别紧张,你把我们当大白菜好了。

  朱茱扑哧一声,说,大白菜吗?应该是上海青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紧张。他虽然看上去镇定得很,但身体和精神其实一直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朱茱的意思。朱茱是在说他皮肤黑。

  也行,他说。

  汉武帝因为什么爱上卫子夫的?下车前,朱茱问。

  因为头发。卫子夫把簪着的头发散开时,汉武帝一见,就爱上了。

  孟渔说这话时,看了一眼朱茱的头发。

  朱茱的头发很好,在玻璃窗外不断变幻的街灯照射下,朱茱分披而下的长发,像五颜六色的绸缎一样,闪闪发亮。

  后来他知道沈教授每周末都会去外地。他在下面一所二级学院有个横向合作项目,周末去那边工作两天。

  孟渔对他老婆说这学期他要写一本书,办公室安静,所以周末他就在办公室做事了。

  他老婆对他的工作总是很支持的,她自己没多少文化,对写论文写书之类的事,看得很神圣。只要他一说写论文或写书,她就噤若寒蝉了——怕吵着他,听说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需要安静。

  现在成了他接送朱茱。她客气过一次,总麻烦你,怎么好意思?但他说,应该的,他都白听课了,接送一下老师还不应该?

  她就随他了。毕竟上课有人接送总是好的。再说,她一向习惯了男人对她好。

  他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他喜欢她。但她假装不知道,每次都叫他孟老师。

  他也叫她朱老师,但那是在系里其他老师面前。他们两个人时,他就叫她朱茱,她比他大两岁,他觉得叫朱茱的话,会让她感觉他比她大。他是个细腻的人。

  有一次,在她下车前,他突然轻轻叫了一声,朱茱。

  她转了脸,看着他。

  他没有看她,直直地看着前面说,没事。

  他觉得朱茱也是喜欢他的,不然,她应该远着他了,毕竟他的表现,已经不只是一个同事了。但她仍然若无其事地接受着他对她的好。

  她至少喜欢他对她好。

  期末系里新年晚会聚餐的那天下了雪。她没等聚餐结束就提前走了,他坐在另一桌,看见她拿了椅子靠背上的灰蓝色羽绒服。她走出酒店大厅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他觉得她是在看他。他稍微等了两分钟,也出来了。她果然还没走,就站在酒店转角的一个黑暗处。

  他那天没有直接送她回去,经过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他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开了。她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故意不说,等到已经开过了苏圃路时,她转头看了窗外问,你这是去哪儿?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去李白湖看雪如何?

  她最后那次课,讲的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白湖人影也没一个,这种下雪天,又是夜里,谁会来这种地方?

  倒真是《湖心亭看雪》的意境。

  他们坐在车里,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她把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接雪,然后递给他。她喝了酒,两颊红红的,在灯光下,面若桃花。他开了车内的阅读灯,是她要他开的。

  如果她的手没有碰到他那里,那天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后来跪着求她原谅时这么说。

  她从车窗外接了雪,给他。他没接住,雪落在了他的裤子上,她赶紧帮他弄。结果碰到他那儿了,他那儿已经硬得不行了。

  他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疯了般地去搂她。她拼命地挣扎,但没用,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一只手紧紧摁住她,另一只手扯开了他自己的皮带拉链,扯下了她的裤袜,就扯到膝盖处,她还穿着靴子,他也还穿着皮鞋,两个人,像两只带蹄的兽般,交媾了。

  那个寒假他大病了一场。他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着觉,还一直发着低烧。他老婆是护士,护理他倒是很专业,给他量体温,夜里用冷毛巾给他敷头,不断喂他开水,又给他熬小米粥。她以为他是因为课题的事,上学期他报了个国家教委的青年基金项目,没有上。她以为他是因为那个生的病,他是个事业心强的男人,心事又重,什么都放心里,特别是不如意的事,不爱告诉别人。她一半是心疼他,另一半也想表现她的贤良淑德。护士长说过,男人在生病时最软弱,也最容易懂得老婆的好。

  等到新学期开学他们再在系里见面时,他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

  假期里他在她小区门口等过无数次,希望能碰到她,但一次也没有。倒是看到过她老公两次,他认识她家的车,一辆摩卡棕色的迈腾。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老公心都怦怦跳,也不全是因为害怕或负罪,而是激动,甚至还有点亲切。这情感十分诡异了,但他就是觉得亲,只要和她有关的,他都觉得亲切。

  他给她打电话,一直打,但她一直关机。

  他问系里另一个叫陈小美的女老师。朱茱和陈小美关系比较近。但陈小美和朱茱也没有联系,放假了,大家各忙各的。她打过一个电话的,想约朱茱一起逛街,她们偶尔会一起逛逛街的,但电话没打通。或许她带女儿回父母家过年了。陈小美说。

  大年初二他在她家楼下站了大半天,他知道她住B区13栋2单元608室,她家的窗户紧关着,窗户外的空调上端,放了一盆什么植物,植物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了,只剩下了干枯的株茎。他不知那是不是菊,他听她在系里说过养了菊的。他植物方面的知识只限于蔬菜和几种树,对花草不太懂的。他上楼去敲了她家的门。他其实知道她家没有人,所以才敲门的。他就是想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幸福。她家门口是一地的红色爆竹衣,喜庆得很,是她家隔壁放的。她家隔壁的门上贴了春联和倒写的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是草体,龙飞凤舞的,看得出来是自己写的,想必隔壁人家有个书法爱好者。他也习过书法的,有段时间着了魔似的临王曦之的《兰亭序》,后来又临过米芾的《蜀素帖》。他仔细看了半天“屠苏”两个字,写得真是不错,有一种醉后的随意自然,仿佛写字的人也饮了几壶屠苏似的。但朱茱家门上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的,他看了难过得想哭。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嘴唇也干裂了,上面有干死的皮戗着,像蛇蜕一样。

  她一直不说话。打那天晚上在李白湖之后,她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她也瘦了,原来圆润的下巴,现在尖尖的,眼睛也更大了,目光灼灼地。他看了有点害怕。也奇怪,她虽然瘦了,但整个人看上去倒不是萎靡和暗淡,反而容光焕发的。

  这会不会是一种回光反照?听说要死的人之前都有这种容光焕发的时刻。

  他担心得要命,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但她什么也没做,她照常上课,这学期她还是两门课,他查了课表后,开始到教室去堵她。他现在不敢公然坐到教室去听课了,而是快下课时到走廊里去等她。走廊里有学生,还有其他老师,他不管。他蓬头垢面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在她后面。

  他说,他愿意接受她的任何惩罚。但他不后悔他做出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身不由己的事就是命。他认命。

  假如世上的事可以轮回,那一晚的事再重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那样的,他自己也没办法,他知道。

  他的生命里没有哪个时刻比那个时刻更幸福,他愿意为那一刻付出一切,哪怕性命。

  他想她,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快活不下去了。

  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他半哭着朝她吼。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李白湖的事情发生后,她的生活就被彻底毁了。

  像被震过的陶瓷器皿,外面虽然看着还是好好的,可内里早已四分五裂。

  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吃沈一鸣挑了刺的鱼,事实上她再也不买鱼了,那次之后,她家一次也没吃过鱼;她也再不能挽了沈一鸣的胳膊在小区进进出出,她听不得楼下的周太说什么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听了,她就想哭。她以前最爱听周太这么说的,她喜欢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过幸福生活。

  她更不能和沈一鸣做爱了。

  在她家过年期间,沈一鸣问过她两次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这是他在发信号了,每次他想做爱了,就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他其实不怎么看电影的,没时间看,他总是忙。他们虽然都是大学老师,但他和她不一样,他是学术带头人,要做实验,要写论文。即使床上临睡前的那段时间,他翻看的也还是专业书,或者地理或历史书,他喜欢把《国家地理》或《欧洲中世纪史》之类的书,英文版的,当床头书看。放松放松,他这么说。她真是不理解,看这种书怎么能放松放松。但她也因此更敬佩他,他虽然是她的老公,是枕边人,但她对他一直是充满敬意的,甚至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从恋爱时就这样。他高高在上的,像太阳一样耀眼。她自己是有些不求上进的,或者按女儿的说法,是堕落。朱茱真堕落,女儿每次看见她懒散地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或电视剧时就会摇了头说。女儿对朱茱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女儿像老公,是个好学生,成绩特别优秀。她的理想是去剑桥读建筑学。她喜欢建筑,认为悉尼歌剧院很美,比海底的贝壳还美,比热带花朵还美,美得世界上无与伦比。而她在将来,要设计出一座比悉尼歌剧院还要美丽的建筑。她赧然得很,在他们父女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赧然。你知道什么人才看电视剧吗?欧巴桑,那些头上卷满了塑料圈的欧巴桑。女儿说,带着恨其不争的表情。可她除了上课,平时就爱看电影电视剧,或小说。沈一鸣一般不批评她,至少不像女儿那样直白地批评,只是偶尔委婉地问她,你明天不是有课吗?她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就打开讲义看看,有时也生气,不理他,还是坚持看自己的电影。他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于是安慰她说,文科和理科不一样,文科老师看电影也是备课。她知道他又在反讽她。于是有些恼羞地说,电影是艺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第七艺术——这不是我说的,是意大利美学家乔托·卡努杜说的,懂不懂?是艺术,是第七艺术,他忍俊不禁般地说。他一个月里也陪她看一两次电影的。那种日子,他会早早地洗了澡,开了床头那盏小灯,坐到她身边,把一只胳膊伸出来,枕在她头下。然后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如何?她本来也应该反讽他的,比如说一句,你有时间看电影?或者你不看《国家地理》?但她没说过这种话,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配合地打开风行网。找一部法国或英国电影,像《天使爱美丽》或《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之类的,他不爱看这种电影,他喜欢看《指环王》那种好莱坞电影。不过,她才不找那种电影给他看呢。有一次,他们看的是《哈利·波特》,结果他完全看入迷了,忘记了他陪她看电影的初衷。后来她就故意找那种很闷的文艺片,他也没有意见,她放什么,他就看什么,反正他本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假期里他看电影的要求会相对多些,特别是寒假回老家过年时,他带回家的工作不多,带回家的《国家地理》也看完了,他就会说,我们一起欣赏第七艺术?

  但这个寒假他们没有看过一次电影。

  她没有办法,她做不到。她的身体里还有孟渔。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雪夜的状态。他不管不顾疯狂进入她的那一刻,他在她上面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一直停留在她的页面上了。

  她是想删了的,假如可以,她要把它彻彻底底地删了,删除得一干二净。但她的脑子,像是中了病毒的电脑,没有办法删除那个。它一直在,一直以一千万二千万像素那种清晰度存在。

  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真没想到孟渔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文气,一点儿也不像会使用暴力的人,一点儿也不像会有伤害性的人。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喜欢她的男人一直很多,系里有许多男同事都喜欢她,这没什么,她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的,也很擅长处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在不清不楚时才最美好吗?像花儿半开,像酒到微醺。她喜欢这微醺的感觉。她一般会纵容甚至怂恿男人对她保留一些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阶段,不能过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大家都明白的。学院里的男女,尤其人文学院的男女,都是解风情的,但也都能“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这是孔子的理论,也是朱茱的男女相处之道。甚至是她的养生之道。生物要长得好,都需要养料的。菊花要鲜艳,就要用烤焦了的鱼骨头做基肥;茉莉要开得好,就要就在它的根下面埋头发丝和鸡屎鸭屎;女人要年轻,就要男人暗地里爱慕。这暗地里的爱慕,也如埋在根下面的鸡屎鸭屎,很营养的。当然,鸡屎鸭屎不能太靠近了根,太靠近了会把花齁死。要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这是她的美学,也是她的原则。她还是要做好女人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向陈小美吹嘘。陈小美对此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不沾身?一下雨,泥巴叶子沾你一身。

  陈小美一语成谶。泥巴叶子果然沾得她一塌糊涂。

  最要命的,是她不恨他。

  她应该恨他的,应该恨得咬牙切齿,应该恨得不共戴天。她的生活,本来美得像画一样,女人想要的,她全有,什么都不缺。资料室的姚老太太甚至说,她的生活比第一夫人都好,第一夫人虽然荣华富贵,虽然风风光光,但也要整天坐飞机飞来飞去陪了国家主席出国访问,和认识不认识的白人黑人点头握手微笑,辛苦得很,也危险得很。万一飞机掉下来,可不得了。马航不就一直在掉吗?而朱茱的生活却是该有的全有,不该有的全没有。纤秾合度,恰到好处。朱茱最喜欢听姚老太太这么说话,中文系的女老师一般不这么说话的,尤其和她年龄相近的女性,没有谁愿意奉承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她们倒也不至于谣诼她善淫,因为她自从到中文系以来,还没有犯过男女方面的错误,也就是说,她没有授她们以口实。但她们的态度里一直也有那个意思,认为朱茱至少有主观犯罪的意图,不然,总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干什么?表情和说话总那么蛾眉宛转那么风花雪月干什么?就算朱茱什么也没做,也不过是犯罪未遂,未遂而已。

  这些腹诽朱茱都知道,但朱茱不介意。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做的,也知道自己会花枝招展地和沈一鸣白头偕老。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也正因为从来没有怀疑这个,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其他男人分寸之内的好。

  没想到,孟渔野蛮地逾越了那分寸,犯罪未遂成已遂了。

  她画一般美的生活被孟渔从里到外彻底地破坏了。

  她不应该恨孟渔吗?

  但她不恨,恨不起来。

  一开始或许也是恨过的,她其实也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她那时的感情。事情刚发生时,她像一只猛地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样,只觉得天旋地转般地晕,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了。她瘫痪在那儿,从身体,到精神,都恍惚得很。后来就是惊恐,或者是绝望,或者是厌恶,她不知道怎么办,发生了这种事——这种事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她怎么还能和沈一鸣若无其事地幸福生活,那不是太厚颜无耻了吗?

  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恨过孟渔的。但即使就在她一边恨的时候,她身体的一部分,竟然还隐隐地感觉到孟渔的坚硬存在。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一直爱干净,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洁癖的一个人,所以她以为自己的精神里是有莲的精神的,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还是被染了!难不成她骨子里真有“善淫”的一面?

  她害怕得不行。不是怕孟渔,而是怕自己。

  如果可以,她想躲得远远的,最好从此消失,不再见孟渔的面。

  但孟渔一直追着她,如影随形般。

  看着他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地等在教室外面,她也痛苦得想一头撞死。

  孟渔说,我想你,想得都要死了。

  有一次,因为和研究生谈毕业论文开题的事,朱茱在办公室呆得有点晚。

  孟渔推门进来,他一直守在外面拐角处的洗手间里,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知道研究生走了,也知道朱茱还在里面。

  他一进门就去抓朱茱的手,去扇他的耳光。

  朱茱不肯,朱茱拼了命地挣脱,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但掰不动,他牢牢地捏住朱茱的手,把它拽到自己的唇那儿,他的唇干干的,十分粗糙,像毛刷子一样,刷得朱茱的手都有些痛了。

  朱茱于是不掰了,使劲地去捶打孟渔的脑袋。

  你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要死在你手上的。

  他声嘶力竭般地说。

  朱茱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这是办公室,虽然在这个时候,外面应该没有人,但万一呢?万一楼里还有某个人。对面的马益不就经常在办公室呆到很晚?还有二楼历史系的教务员上官,听说不到夜里十点不回家的,他家没有网络,他总在办公室蹭公家的网。还有一楼收发室的老头,这时候一般在他的收发室里用电饭煲煮鸡蛋面吃呢,但也可能已经吃好了,跑到楼上来巡视了呢。他在人文楼,是身兼两职的,一是收发,二是负责人文楼里的保安。虽然人文楼里其实没什么好保安的——小偷真要偷,肯定不到人文楼来偷,师大哪个学院楼也比人文楼有内涵。但他负责得很,照样每天会在楼里巡视两遍。早上巡视一遍,晚上再巡视一遍,他和院长邀功说。姚老太太不客气地说,什么巡视?其实是散食。他吃饱喝足了,不到处走走,怎么能消化?姚老太太和收发室老头有过节,所以两人逮了机会就对掐的。

  走廊里无声无息。

  他们僵持在那儿。孟渔不放手,朱茱只得一言不发地,使劲地继续掰他的手。

  不知是从哪一瞬间开始崩溃的,一定有那么个转折的瞬间,前一秒钟朱茱还是意志坚决的,坚决地拒绝着孟渔,但后一秒钟朱茱突然就放弃了。孟渔一定感觉到了朱茱突然而至的软弱和放弃——他紧贴着她的腿跪着,她身体的任何信息,哪怕再微妙的信息,他都能感觉到的,所以才敢突然侵犯朱茱吧?

  这一次,他们更狼狈,就在地上进行的。办公室的地硬得很,是那种方块的很廉价的地砖,原来是米白色的,现在又旧又脏,变得黄不黄白不白的,很难看。朱茱以前打算过在地砖上铺一层地毯的,她和陈小美还去市场上看过,有一种暗花的墨绿色毛毯她很喜欢,一问价格,太贵了,比陈小美家的木地板还贵呢,陈小美反对。不过是办公室,公家的地方,要那么好干什么?陈小美建议买另一种,那种深灰色的化纤地毧,经济,实用,还耐脏。可朱茱又看不上,她觉得与其买那种丑陋的化纤东西,还不如不买。所以她们的办公室地上,都还是那种硬硬的丑陋的地砖,和所有其他老师一样。办公室就这样,陈小美说。朱茱觉得也是。

  其实,她的办公室还有沙发的。一张人造革的黑色长沙发,是学院配给老师中午休息时用的。老师如果一天都有课,中午不回家,就可以在沙发上午休了。孟渔却等不及把她弄到沙发上去。

  他们第二次是在沙发上做的。他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小心地把她放在沙发上,仿佛她是一件他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宋代汝窑瓷,一枝价值连城的汉朝玳瑁簪。他似乎在事后才发现那又凉又硬的地砖会硌痛她的身体,于是不停地抚摸那些地方,不停地亲着那些地方。痛吗?痛吗?他问。她不说话。她其实感觉不到痛,她整个人已经是魂飞魄散的状态。他很快又想要了。房间早暗了下来,他们没开灯,她看不见他的,但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又蓄势待发了,像一张拉开了的弓,像凌江袭来的风。可以吗?可以吗?他喘息着,问她。在第一次的时候,他的身体一定感觉到了她身体的迎合,虽然她一直在推他,用她的手,十分激烈地去推他的胸和脑袋,甚至去扯他的头发。但她那种激烈,有点像戏台上的打斗动作,看着也是铿铿锵锵,其实刀剑都是假的。她的身体里面已经落花流水了,他知道,比她还知道呢。春江水暖鸭先知。鸭比水更知道水呢,总是这样的。所以第二次他问她,可以吗?可以吗?他知道一定可以的,所以才问呢。她恨恨地想,闭了眼,不作声,身子却软得不行。他于是十分温柔地去解她的鞋带,十分温柔地一只一只脱下它,然后又十分温柔地握了握她的脚后跟,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其事。他一定想用这种矫枉过正般的郑重态度,来补偿之前的潦草和粗暴。

  朱茱第一次知道了欲仙欲死,不是用头脑知道的,而是用身体知道的。原来理解一个词语,竟然要依靠身体。她和沈一鸣最初或许也经历过这种美妙的,或许经历过吧,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已经不记得了这种感觉。也或许没经历过。沈一鸣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或者说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几乎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官享受。他爱喝冬酒,一种加了枸杞和甘菊的糯米酒,再一盘糖醋花蛤,经常让他生出今夕何夕之叹,但他喝酒从不会超过三小杯;他对待性,和对待美食美酒一样,也是“行于当行,止于当止”,从不放纵那种肉体之欢娱——应该说,他尤其不爱放纵肉体欢娱,他有一种和自己的肉体作斗争的习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他把《孟子》的这段语录,贴在女儿的房间里,和女儿共勉。女儿也果然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自律得很。她一向有些忌惮他们父女俩的,能那么克己的人,都是会让人产生敬畏之情的吧?她自己的精神一向软弱,所以对意志坚定的人,总会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沈一鸣的?人真是矛盾的东西,自己明明是这样的,却会爱上那样的,所以米兰·昆德拉才会写《生活在别处》吧。她自己从来是娇惯自己的身体的。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喜欢李白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肉身是会腐朽的,就因为会腐朽,所以就更有理由任性吧?一个人,总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他是不是有点自虐?她问陈小美,仿佛有置疑或反对沈一鸣的意思,但其实没有,她内心还是更向往沈一鸣的那种精神境界,也更尊敬沈一鸣,并因为这种尊敬,会对自己妄自菲薄。

  孟渔现在要见到朱茱更难了。朱茱不接他的电话,他的手机号码她知道,他家里的号码她也知道,系里的电话簿上都印着呢。他有时就到外面的电话亭去打,因为是个陌生的号,她接了,但一听他的声音,立刻就挂了。在教室外面等她也已经没有用了,她每次都会和一个男学生一起出来,她肯定是故意这样的。他拿了讲义包远远地跟在后面,等着他们在十字路口分手,学生宿舍在北面,人文楼和校门口都在东面,他们到那儿总要分手的,但没有,那个高个子男生一直陪着朱茱走到校门口,一直等朱茱上了公交车,才转身回来,仿佛他是她的锦衣卫一样。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沈一鸣来教学楼接朱茱。那样的话,孟渔就更没有念想了。

  他给她发短信——他其实不喜欢发短信的,这方式太着痕迹了。凡是着痕迹的东西都危险。万一不是朱茱先看到,而是沈一鸣先看到,那就铁证如山不能狡辩了。他不想这样的,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他没有办法了,只能铤而走险。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他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说。她是搞古典文学的,所以他要用古典的方式言说。这更含蓄更安全,也应该更符合朱茱的抒情要求,他揣摩。但她什么也没回,只言片语都没有,他所有的短信,都杳如黄鹤,一去不回。

  他只得用最笨的方法,又到朱茱的小区去守株待兔了。他太想她了,比以前更想,想得身体的体温一直在38℃以上,他老婆给他量体温后,吓一跳,要他吃扑热息痛。他觉得他老婆似乎很喜欢他生病,每次他的身体一出现状况,她的表情里总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骄傲。她有一个非常大的药箱,里面什么药都有的,她时不时会拿出来整理一番,这使他们家经常散发出一种药房的气味。这也是他不喜欢呆在家里的原因之一。他和往常一样,等老婆一转身,就把那些白色药丸统统扔进马桶冲走了。他不爱吃药,而且,他也知道那些药是不能让他的体温降下来的。

  他戴了鸭舌帽坐在朱茱家的楼下。她家楼下有一排樟树,樟树已经开花了,樟树的花看上去有点儿像桂花,小小的,绿白色,却没有桂花的浓郁暗香,而是一种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香味。风吹过,他屏息,能闻见一种朱茱似的体香。他现在有毛病了,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能百川归海般地和朱茱扯上关系。

  他坐的木椅前还有几株剑麻,剑麻也开花了,一种小铃铛似的白色花朵,他发现这个小区的花朵几乎都是这种绿白色的花,是有些古典的花朵,气质也像朱茱的。

  他掩人耳目地拿了本书看。小区很安静,尤其是上午,几乎没见什么人影。或许有钱人都更爱呆在家里吧?秀泊小区是高档小区,房价很贵的,当初开盘时就卖到一万了,因为周边的环境好,附近就有个湿地公园,不远处还有李白湖。搞理工的教授到底更能赚钱,不然,沈一鸣怎么买得起秀泊的房子。偶尔会有一两个遛狗的女人经过,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他下意识把帽子压得更低些,其实没有必要的,这个小区没人认识他,除了朱茱。

  有一次,他看到朱茱在阳台上晾衣裳。他有些激动,立刻发短信说,我在下面。他看到朱茱进屋了,想必听到了短信的提示声音。朱茱手机和短信的提示音都是王菲的《明月几时有》。她总是等王菲唱完“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开始接电话或看短信的,她特别喜欢听这一句。是天籁,朱茱说。他指望朱茱看到短信后出来看看楼下的,就算看一眼,也好,但朱茱没有,朱茱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他其实也知道朱茱不会出来的。

  但他还是一直盯着那个阳台,他能看见晾衣架上朱茱的内衣,黑色的带蕾丝边的,朱茱似乎喜欢黑色的内衣。他老婆爱穿红色的,她以为他喜欢红色。他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里面的女人穿的就是红色内衣,他当时可能看得有点目不转睛,他老婆的内衣于是从此就是红色了,各式各样的红,大红、暗红、酒红。她老婆皮肤黑,像闽粤女人,红色尤其暗红色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更黑了,真像张爱玲形容的糖醋排骨,还是微微烧焦了的红彤彤的糖醋排骨。这几乎败坏了他的胃口。但他从没告诉过她,不耐烦,也有一点体恤的意思,毕竟她是想取悦他的。

  但自从看过朱茱之后,他才知道女人穿黑色内衣才是最性感的。黑色能把白色衬得更白,肌肤胜雪的朱茱,在黑色反衬下,简直炫目了。

  坐在楼下的孟渔,看着朱茱家的阳台,又有些不能自已了。他差点不管不顾地冲上楼去,但到底没有,万一沈一鸣在家呢?他还是不想用这种方式逼朱茱。

  最后,他给朱茱发了一条短信,说,我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跳李白湖,二是找你老公坦白。

  他们又见面了,这一回,他们约在图书馆的古籍资料室,是朱茱坚持的。古籍资料室一般没什么人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坐在桌子后兀自织自己的毛衣,几乎不管里面的老师。这正好,既不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又能约束孟渔——孟渔再野蛮,总不能当了第三者的面做什么。她现在信不过他了,也信不过自己。

  他们相对坐在书架后面的阅览桌旁,面前都摊了本旧书。他看着她,带着某种又悲伤又疯狂的灼热眼神,她低了头,不看他,不敢看。我求你,求你了。他低声说。她也压低了声音说,我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们出去吧,出去再说。但她不肯,一直低头看书——真好像在看书似的。

  他站了起来,绕到她身后的书架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似乎在找某本书的样子。她紧张得要命,怕他会做出什么动作,她知道他会做的,他果然做了,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这下真是吓得不轻,这是资料室呢,虽然他们的位置在资料室的最里面,那个女人即使抬头也看不见他们的,但万一她走了过来呢,两个男女在里面,那么长时间没有声音,难道不会让人起疑心?上了年纪的女人,对男女的事情,很是敏感的,就算不用眼睛,也能闻出某种气味来吧?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又很轻的,像猫,她知道的。以前她在资料室找书,被她吓过好几次。她气得面红耳赤,他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他到底还是得逞了。他们去了这个城市的西山。他没说去哪儿,只是一直往城外开,她也不问,她其实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他在她背后身子硬硬地抵着她的那一秒,她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或许更早,在她答应他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后面的事。但她拿他没办法,也拿自己没办法。她一直对自己说,她是因为受了孟渔的胁迫才不得不出来的。但她喜欢这胁迫。

  大白天,他们就在草地上做了。虽然那块草地是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四周都有树遮挡的,但也还是可能会有人过来的。但孟渔不管。朱茱也不管。朱茱虽然还是挣扎的,但孟渔现在似乎很习惯朱茱的挣扎了。我想你,我想你,想死了!他喘息着说,一边很强硬地进入了她。

  朱茱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完了,真是完了。她竟然觉得好,觉得幸福,一种不管不顾天塌地陷的好和幸福。

  尤其第二次。她柔若无骨地躺在草地上,由他捏泥人般,捏了个遍。他捏她的耳垂,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捏她的胸,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捏她的脚趾,说,我的天,怎么这么好?他从上到下捏了无数遍,回旋往复般,像写诗。

  她只想死,只想死。

  她告诉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只是情欲。弗洛伊德说过,情欲是荷尔蒙作用的结果,也就是一种生物反应。像一只公狗,看上了一只母狗,一只公猪,看上了一只母猪,然后就不顾廉耻地苟合。他们的关系,勿庸置疑,就是公狗与母狗、公猪与母猪的关系。

  她现在就想糟蹋自己,也想糟蹋孟渔,也想糟蹋他们的关系。

  但没用,即使沦落成母狗和母猪了,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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