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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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51
周二系里开会,孟渔在楼梯口碰到朱茱。当时朱茱和陈小美在一起。他假装翻看手里的信件,想就那样匆匆走过去。孟老师,看什么那么认真呢?陈小美和他打招呼。他只好站住,停下来和她们寒暄。系里准备搞一次春游,有几个地方供老师们选择,一是去婺源看油菜花,二是去衢州一个叫廿八都的小镇看鹅卵石,听说廿八都所有的小巷都是用青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一下雨,美艳得如妇人的瞳——这是比较文学教研室老杜的比喻,老杜五十多了,还是很文艺的,蓄长发,一年四季系围巾,说起话来,几乎都用诗歌的语言。老杜还十分抒情地说,廿八都有一种加了艾蒿的糕,油绿,清香,能吃出春天的味道。你想去哪儿?陈小美问孟渔。下午系会时大家要投票,陈小美想游说孟渔也投廿八都一票,她想去廿八都吃艾蒿糕。她说,三月才是去婺源看油菜花的季节,到四月,油菜花都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像五十岁男人的脑袋,有什么看头?现在正是雨季,我们还是去看妇人美艳的瞳吧,怎么样?孟老师。孟渔无所谓,他对系里这一类的活动一向不太积极的,又不是小学生,春游还成群结队的。但女老师们却雀跃得很,一个个十分认真地拉票,之前马莉莉也给他打过电话了,她想去婺源,要孟渔投婺源一票。孟渔觉得好笑,这不过是系主任陈季子笼络老师们的一个小伎俩罢了,看来还真是管用。他看一眼朱茱,朱茱不看他,朱茱说,你们聊,我到办公室有点事。她转身走了。
那时离开会差不多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揣摩朱茱的意思,她是不是要他去她的办公室?所以才有意撇开陈小美的?但他去不了,他要看论文。他有一篇论文已经通过学报终审了,编辑打电话催他,要他抓紧时间最后校对一遍,看看还有没有纰漏。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的纰漏,都不能放过,不然,就败坏了我们杂志的名声。你懂的,孟教授,杂志的名声和女人的名声一样,都是顶重要的,编辑开玩笑地说。那个编辑和他是大学校友,两人有些私交的,因此和他说话时就有些不正经。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朱茱落寞的背影一直在眼前晃着。想起一年前系里新年聚餐的那个夜晚,朱茱也是提前离开,离开时她转身看他一眼,那时她的背影真是春意盎然,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孙东坡房间里嘈杂得很。他们好像也在很热烈地讨论去哪儿春游的事,卞骊的笑声尖得很,绣花针一样,从那个房间里钻了过来。卞骊是中文系新分来的女老师,最近和孙东坡他们走得很近,有事没事总往孙东坡的房间跑。孟渔现在几乎听不到孙东坡老鄢他们谈论朱茱了,他们开始谈论卞骊,话题里总是卞骊长卞骊短的。卞骊其实长得不怎么好看,总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十分惊奇地连声问,真的?真的?很天真的样子。孟渔总觉得卞骊的天真,有点儿像《围城》里的孙柔嘉,是装出来的。可孙东坡他们似乎对卞骊那双圆溜溜的眼和一连声的很抑扬起伏的“真的?”很受用,甚至院长也受用呢——有一次,院长在资料室谈他当年在澳大利亚访学的事情,卞骊在一边不断发出“真的?”“真的?”惊叹句,把院长的谈兴调得愈发浓了。
孟渔把论文一丢,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烦得不行。但他也不想去朱茱的房间,想到朱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样子,他心痛得不行,几乎流下泪来。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朱茱的房间。
周五下午他接到朱茱的一个电话。这是朱茱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和朱茱好这么久,朱茱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的。朱茱问他有没有时间,她在美丽生活馆,买了一个印尼藤书报篓,一块羊毛方毯,还有几个靠枕,可以的话,希望他过去接一下,东西有点沉,她拿不了。他的车在4S店,前一天过苏圃路口时和人蹭了一下,是他的责任,别人左拐时明明打了转向灯的,他却没看见,还是往前开。要不是对方刹车快,就撞上了。他最近总是恍惚,上课讲着讲着会停下来,问学生,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学生高兴得很,他们很喜欢老师偶尔出点洋相的,尤其是孟渔这样一向严肃的老师。
他打车去的美丽生活馆。那块尼泊尔羊毛毯真是很厚重,他一个人也有点拎不起,生活馆的一个伙计帮他抬到西门口。他不知道朱茱为什么要买一块这么大这么好的毛毯,那么寒碜的房间,放进这么一块华丽的地毯,是不是有点过了?但他不想问朱茱,事实上,他们两人几乎没说话,一直到公寓,朱茱抱住他后,他也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朱茱的头发。
他知道朱茱在等什么,他应该开口的,他求她那么久,终于求来了,他本应该迫不及待的,应该欣喜若狂的。但他反而犹豫和退缩起来,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应该还是爱朱茱的,至少心里还爱着。他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朱茱,心还是怦怦跳的。但有的东西,他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像得了暴病的植物一样,已经殁了,他没办法,它来时他没办法,它走时他也没办法。身体原来真是很任性的东西。
他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么势利?怎么可以?难道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势利男人,只可以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
还是全天下的男人都这样,只喜欢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爱情?
男人爱的,难不成都是别的男人所爱?别的男人爱了,他就也爱;别的男人不爱了,他就兴味索然?
那么,说到底这是男人与男人的事情,和女人无关的。所谓爱情,不过是男人之间逐鹿沙场的另一种形式?
他真是烦,烦得不行。
朱茱把毛毯铺在床前,暗红的毛毯,暗红的靠枕,暗红的印尼藤篓,在那盏坠了流苏的灯下——她后来还是去把那盏华丽的灯买下了,有点近乎新婚的情调了。怕黑的女人家里灯火依然/怕黑的时候总想见你一面。田震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低回,有一种蚀骨的消魂和伤心。朱茱穿了长衬衫,赤脚盘腿坐在毛毯上,长发分披下来,凄艳得让他生出不忍。但他还是硬起心肠——他现在能硬起的,也只有心肠了。
今天家里有点事,我明天,不,明天是周末,我要陪女儿去书店,之前答应了她的,星期一怎样?星期一再给你打电话?
他弯腰穿鞋时这样说。
朱茱坐在那儿,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起身。
他星期一是打了电话的,晚上11点左右,他到外面抽烟,想想还是打了,毕竟他说过要打电话的。其实他一天都在想着这个事情,他觉得白天他是不能打的,怕一打,朱茱会要他去她那儿,至少指望他去。而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朱茱不可能再有什么想法了,他们只能在电话里说几句,时间这么晚,别说过去,说长了时间都不合适。朱茱是个有分寸的女人,不提过分的要求的。但电话关机了,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朱茱睡了么?
后来他还打了几个电话,但电话要么关机,要么占线,从来没打通过。他坚持试了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无论如何,他是仁至义尽了。
朱茱也再没给他打过电话——有时候,电话铃声乍起的时候,他的心还会怦怦跳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希望那是朱茱的电话,还是怕那是朱茱的电话?
一开始他还有点担心在系里碰到朱茱,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了,再见面,真是尴尬。可他白担心了,朱茱现在几乎不参加系里的任何活动,有老师上了职称,或拿了国家项目,请客,她从没露过面;甚至系里的例会都不来了——系里本来就不怎么开会了,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也开不上一次。她原来下课后,偶尔会到资料室坐一坐的,翻一翻架子上的杂志,和其他女同事聊几句天。他去过几次,因为查资料,但从来没有遇到过朱茱,倒是每次都见到卞骊,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这个圆眼女人,真是很活络的。
有一天——那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他到学校邮局去寄个EMS,结果在门口撞上朱茱了。他一时怔住了,想开口打个招呼,但朱茱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肩而过,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他站在邮局门口,怅惘了好半天。
朱茱现在过得怎么样?有几次他想问一问陈小美的,但话到唇边,他还是没问,他怕陈小美多想。系里倒是没传出什么关于朱茱和老公分居的闲言来,是不是朱茱又回家了?还是一个人住在那租来的破旧公寓里?
偶尔想起来,孟渔觉得恍若隔世了。
姚老太太那天端个茶杯站在窗前晒太阳,她年纪大了,在冬天很珍惜阳光的,认为冬天的阳光是比补药还好的东西,所以她总站在窗前进补,一边看窗外来来往往的老师。那天她看见朱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突然觉得朱茱老师看上去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姚老太太一时也看不出来,歪了头仔细再打量,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朱茱老师似乎变矮了,而且瞅着也没有原来那种亭亭玉立的挺拔感觉。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孙东坡,孙东坡正在她边上看一本杂志,听了姚老太太的话,也站起来探头看窗外的朱茱,觉得朱茱看着果然比以前矮一些。许是因为冬天吧,冬天的人都比春天的人矮,冬天气温低,热胀冷缩,加上北风一吹,人缩了脖子走,看上去自然要矮上几公分的。孙东坡解释说。
是吗?姚老太太半信半疑。她好久没有看见沈一鸣接送朱茱了,听系里的某位女老师说——那女老师的老公,是学校组织部的副处长——沈一鸣有可能就要做化工学院的院长呢。
这让姚老太太颇有些遗憾了,姚老太太清高,一向不太喜欢当官的男人的。
阿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