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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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5:00
九
九点钟,朗诵会终于结束了。我们走出礼堂,在门口碰到柳原。柳原立刻把身子伏下去,做出一副抱吉他的样子,嘴里唱道:小小小小小鸟。
我们都笑了。秦言说:“我看就他唱得最好了。”
李度也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有几个女的围着他拍照。拍完了,他冲我们走过来。
他轻声地说:“怎么样?秦言。”
秦言说:“李度,你怎么还是这么招人爱啊?”
李度轻轻笑了,“这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赵琛啧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也笑了。
我问柳原说:“回宾馆吗?”
柳原说:“先回宾馆,再去吃饭。就在宾馆饭店里吃。”
“还要吃饭?”赵琛一愣,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
吃饭的时候,李度跟我们坐在一起,柳原坐在另外一桌。大堂里一共摆了八桌。大概是因为包场的缘故吧,菜上得特别快。坐下不久,大大的圆桌上就摆满了盘子,有的盘子不得不摞在其他的盘子上面。秦言眼睛不时睁圆一下,很吃惊又很好奇的样子。赵琛端坐着,身体微微收着,每上一道菜,就倒吸一口气似的,嘴巴里啧啧两声。桌上有两包苏烟,但是他只抽他的万宝路。他几乎是一根接着一根地吸,根本不像一天才一包的量。
我们这一桌很安静,我们几个认识的人比较安静,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大概因为陌生也比较安静,大家都是礼节性地敬敬酒。柳原那一桌的动静最大。那个壮实的生着翘眉毛翘胡子的人,不时地哈哈大笑,像是从一个阔大的音箱里发出来的,大厅里的空气都跟着震颤。没有想到的是平时很沉静的柳原在新疆人的感染下也不停地放声大笑。他们的笑声越大,我们这里越显得安静。
李度说:“要是钟离在这里就好了,说起来我们几个也有五六年没有碰在一起了。”
赵琛说:“五六年……应该是二零零四年,那一次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碰面。八年。”
李度说:“去年郴州诗会,他还参加了。”
秦言说:“我们也有三年没有见面了吧,李度?”
李度探头向秦言说:“有了吗?”
秦言说:“怎么没有啊?你是二零零九年回的法国。”
李度笑着说:“前几天我们不是刚见过面吗?”
秦言说:“什么呀,这只能算一次嘛。我看你头发都白了,你觉得在国内过得好吗?”
李度说:“这个,这个——”
赵琛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摇着头笑了。
李度替秦言解释说:“我确实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秦言说:“这个问题也需要思考啊?”
李度又对秦言说:“啊,对,对。不是很认真地思考。只是——”
秦言说:“听说你们在扬州买了个房子,真准备搬到扬州来住吗?”
李度说:“是的,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我跟扬州还是有缘吧。”
电话里秦言说李度竟是他们的好朋友,我就在网上搜了他的诗歌和文章来读,其中有一篇讲他在巴黎的生活,说“巴黎压垮了我”,有一段时间仿佛得了强迫症,总是觉得自己的鞋上沾了狗屎,不停地蹭鞋。不止一个朋友反映他给他们寄去了空信封。有个朋友写他某次回国,二月三十号这天竟然安排了满满的行程。
秦言说:“你看钟离——”
赵琛的头往后缩了缩,好像溅起了水一样。
“哦,你说钟离啊。”李度茫茫然之间突然抓到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其实,我们老早就交流过这个问题,他有一个观点,我大致是同意的。”
我们正期待着李度说出钟离的好观点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好像一只喇叭本来是冲着另外一方的,现在突然调转了过来,耳边觉得一炸。我转过头去,看见那个新疆人和柳原一起看着我们笑呢,然后我才看见一个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冲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们在笑他,但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我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个朗诵有很多符号诗歌的人。我们还都穿着厚外套,有的还穿着毛衣,他却只穿着一件衬衫。衬衫上面的两粒扣子没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他长着一副丁字脸,下巴尖得像楔子,嘴角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
“老赵吧,老赵。”他站在赵琛的背后,一只手拍了一下赵琛的肩膀。
柳原那边一下子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扭头对着柳原他们也笑了一下。
赵琛愕然地站起身,“我是。您是——”
“你是柳原的朋友,研究海德格尔的专家,现住法国,负责对华广播。柳原老师,我说的是吗?”他念法国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调,而且念的是四声fa。
“中国听众朋友你们好,现在是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对华广播时间:凶险不详的天空,垂落得越来越低。”
柳原那边又传来一阵大笑声。
赵琛端着酒杯,很吃惊地看着他说:“啊,你听过我的广播?”
“我是你的忠实听众。”那个人端着酒杯说。
“不可能。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赵琛说。
柳原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得太淫荡了。”那个人回头对柳原他们说,然后又对着赵琛说,“为对华广播干杯。”
那个人有一半的酒从嘴角漏了出来。赵琛抿了一下酒杯。
“哎呀,李度老师。”那人说。
李度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
“您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他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
赵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李度,一副不解的样子。
李度还是微微笑着说:“没有啊?”突然,李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因为你也从来不拿正眼看我。”
我们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一直很安静的同桌几个陌生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柳原那边更是笑得胸腔都破了。
“我干,我自罚一杯。”那个人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哧溜一声吸干了里面的酒,好像就等着李度这句话似的。
秦言的嘴巴张着,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她第一个醒悟过来,呵呵笑了。我们也跟着都明白了。这个人的下巴太尖了,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都没有发现,只觉得他的怪异是因为下巴尖,其实他的眼睛有一只是斜的,感觉像假眼一样。
那个人把酒杯倒悬着,脸冲着李度说:“李度老师,你太有才了。”
李度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配合得晚了。”自己也端起酒杯。
旁边酒桌上的人都侧身看着我们,听到李度这句话,又是一波大笑。
“我就知道这些人里面,就李度老师最善解人意。李度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千真万确的事情。”
他凑近李度,李度微微往后躲了躲。“什么事情啊?”他笑眯眯地说。
只见这个人用没有拿杯子的手突然扯开自己的衬衫,往前探着身子说:“男人其实也有乳房。”
旁边又是一阵大笑。他好像意犹未尽,补充道:“就是不够大。”
十
坐到十一点,赵琛不停地打着哈欠,但还是坚持坐在这里,不停地抽烟,好像很想和李度说话,但又不说什么。秦言说他晚上抽烟抽得太多了,他猛醒似的说:“多吗?”然后赶快把手上还没燃完的香烟揿灭,好像前面根本不知道自己抽了很多烟一样。
秦言对阿群说:“我觉得他回国后的状态就像梦游一样。”
阿群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度突然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哎呀,秦言——”
秦言吃惊地看着李度说:“啊,怎么了?”
李度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回来的生活就像梦游,‘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好像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却随着这口酒一起咽了下去。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我发现杯子在桌子上轻轻地磕了几下才放好,他的手有点抖。我想起柳原说架着他的手放在稿纸上的话。
秦言肯定也看到了,她说:“李度,你少喝一点。”
阿群突然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秦言说:“啊,你们古诗词都这么好。”
阿群赶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语文老师,正好教过学生这首词。”
李度点点头说:“哎呀,我也想到这句,我没敢念出来。这一句让我想到钟离那些甜蜜的诗句。”
秦言说:“哎,对了,你刚才说钟离有一个观点,你也是同意的,是什么观点啊?”
李度愣了一下,然后“啊”了一声说:“我说了吗?”
秦言说:“你当然说了,你不会得健忘症了吧?”
李度说:“健忘症——对,对,健忘症,我想起来了,他有一次开玩笑说‘老子死了也要回’。”
秦言说:“啊,他这不是一句成谶了吗?”
赵琛很冷静地说:“是在花神咖啡馆说的。我也记得。”
李度说:“对对。那天我们都喝多了。”
秦言说:“啊,赵琛你也这么想吗?”
秦言和李度一来一往地说话,赵琛一时显得很安详,仿佛一个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女儿跟他的朋友聊天一样。他平时受到的纠缠现在由一个朋友来分担了,他乐得清闲,完全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回答问题,像受惊了的小鹿一样,眼睛睁得老大,嘴巴撅了起来,说:“我?”
李度突然说:“要是钟离在这里就好了。”
我们好像都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但场面一下子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秦言说:“要是他在,就不会剩下这么多菜了。”
李度立刻说:“这些还不够吧?”
秦言说:“他有这么能吃吗?”
李度说:“不仅是他一个人能吃,他可以把我们的胃口都给调动起来。”
阿群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度珍重地对阿群说:“你是不是也有同感啊?”
阿群对秦言说:“那次在七宝跟他一起吃老鸭粉丝汤,吃的感觉真是可以用齿颊生香来形容,后来我们两个又特地到七宝去吃了一趟。”然后,阿群摇了摇头。
李度呵呵地笑了。座中有个年轻的客人突然开言道:“我也讲个钟老师的故事。”
我们都把眼光投向他。
“我是钟老师的学生,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川菜馆。有一次钟老师对我说,走,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川菜。他庄重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去下馆子,好像是要介绍我入教一样。那个馆子门面很小,没有什么装修,看上去不怎么卫生,吃饭的人倒不少。他略带愧疚地给我打预防针说,你不要太在意表象。我们两个点了四五个菜。上一个菜,他就看着我让先尝一下,然后问怎么样。我吃得拼命点头。到现在我也承认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钟老师突然忧伤地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这家狗日的川菜馆是北京最地道的川菜了,但是我预感到它快要倒闭了。我惊讶地说不可能吧。钟老师没有理会我的惊讶说:所以——咱们要发动同学以后多来吃饭。”
客人抖出最后一句话,脸上平静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一桌第一次爆发出哈哈的笑声。
秦言说:“真是很像钟离的做派,那后来川菜馆倒闭了没有啊?”
李度说:“呵呵,秦言你总是问这么实际的问题。”
客人点点头说:“真的倒闭了。”
秦言“呃”了一声,顿顿说:“我总觉得他最后变得这么爱吃还是有点不正常。”
一直沉默的赵琛突然干笑一声说:“呵,这有什么不正常。”
秦言说:“你不觉得吗,李度?”
李度笑笑说:“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秦言说:“啊,那你的癖是什么啊?”
李度说:“我——”
柳原中间过来一趟,跟我们坐了一会儿。他不怎么喝酒,跟谁也没有碰杯。给我们讲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他不跟我们回上海了,他要去连云港参加一个发奖活动,李度也一起去的。然后就又去和那个新疆模样的人坐着了。
赵琛打一个哈欠,就拿起一支烟来抽。正赶上别人跟他说话,他就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李度说:“好,你们奔波太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赵琛愣了愣神说:“还好吧?”说话的口气好像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辛苦。
秦言说:“你不是也在奔波吗?明天还要奔波。我知道了——”
李度说:“知道什么?”
秦言说:“你的癖就是到处奔波。”
李度呵呵笑着摸了摸花白的头发。
十一
第二天,一辆大巴停在宾馆门口,说是去当地一个名人故居参观,然后再去长江边上游览。九点钟我和阿群坐在车上,然后,看到赵琛和秦言也上了车。
赵琛看到我们,一副吃惊的样子冲我们点点头,好像意外碰到了我们似的。然后他就开始在车里环顾:“李度没来啊?”
我说:“没见到。你们吃早饭了吗?”
秦言说:“吃了。”
一个人,好像是个组织者,说:“李度他们昨天晚上搞到四点多才散,哪里起得来啊?”
赵琛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我们要参观多长时间啊?”
那人说:“估计会到下午五点钟。”
赵琛说:“哦。”
秦言对阿群说:“真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啊。你是不是会背很多诗词啊?”
阿群说:“没有,我现在就记得课本上的诗词了。每年都要教啊。”
秦言说:“你们昨晚睡得好吗?”
阿群说:“还行,就是乱七八糟做了好多梦。”
车里人越来越多,到九点半的时候,车开了。车缓缓驶出宾馆,驶到大街上。阳光很好,早上的空气还有点凉,光线显得很清澈。陌生的街道总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要不我给李度打一个电话。”赵琛对秦言说。
秦言说打啊。赵琛拿出手机拨号码,拨了一下又放下了。
秦言看着赵琛。
“他可能还在睡觉。晚点再打吧。”赵琛说。
“柳原也没来啊?”秦言环顾了一下车厢说。
“没有。”我说,“大概一起玩得晚了。”
“我好像睡得蛮好的,不记得做什么梦了。”秦言说,“赵琛好像睡得不好。”
赵琛说:“我还行啊。”
秦言说:“你们来过这里吗?”
我说:“没有。”
秦言说:“昨天那个唱小小鸟的人太好玩了,他唱得那么投入。”
我和阿群都笑了。
赵琛看着我们,也笑了,说:“你们笑什么?”
我们和秦言一起笑出了声。
秦言说:“你们说他像不像梦游啊?”
我们看着赵琛。
秦言做出悄悄的样子靠近阿群的耳朵边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他昨晚睡觉做梦哭起来了,哭得可伤心了。把我都哭醒了。你说可笑吧?”
赵琛歪着头看着秦言说:“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阿群说:“你们打算回来住吗?”
秦言说:“啊,回来啊?”
她看着赵琛,赵琛看着窗外。她说:“你们什么时候去巴黎玩吧,趁我们还在那里。”
我说:“好啊。”
大巴很快行驶到了一个叫峭岐的地方。
秦言说:“你打一下吧。他下午要去连云港,我们可能见不到他了吧?”
赵琛看了看手表,犹疑了一会儿说:“好,我打一个。”
电话打通了。赵琛说:“你还在睡觉吧?”
赵琛说:“我们去参观一个故居。”
赵琛说:“嗯。”
赵琛说:“是吗?”
赵琛说:“好像下午还要去长江游览。”
赵琛说:“是的。炮台。”
赵琛说:“大概见不到了。”
赵琛说:“我本来不想去了。”
赵琛说:“嗯。”
赵琛说:“好的。拜。”
赵琛说:“没问题。”
赵琛说:“好的,没关系。”
赵琛说:“我是有这么个想法。”
赵琛说:“嗯。”
赵琛说:“是啊,没办法了。”
赵琛说:“拜。”
……
赵琛说:“哦,回到法国我会去看他们。”
赵琛说:“那好,那好。没关系,你继续睡吧。拜。”
大巴驶上一条宽阔的马路,速度明显加快了。车厢里很安静,很多人好像都在睡觉。不知道车厢里有多少人昨晚熬到四点钟的。秦言一直看着赵琛打电话,嘴巴慢慢地张开了,仿佛努力想听到手机另一头李度在说什么。
赵琛大约说了有六次“拜”才终于挂断了手机,说:“李度说下午等我们回去再走。”
秦言说:“啊?好。”
“他还说不能陪我们逛,很抱歉。”赵琛说。
切,我听到秦言不屑地说了一声。
十二
故居几乎是个新建的园子,虽然用的是青砖、琉璃瓦,但太新了,没有什么看头,大家很快就参观完了,然后,大巴车载着我们到了一处生态农业区,吃午饭。在进饭厅前,大家都站在一个开阔的水泥坪上等。周围都是农田,视野很开阔。阳光照在远处的塑料大棚上,亮亮得像一片湖水。
秦言说:“你们听?”
赵琛说:“听什么?”
秦言说:“听到了吗?”
赵琛一副迟钝的样子,“没有。”
秦言说:“布谷鸟叫。”
赵琛突然呵呵地笑出了声。
有人招呼进屋吃饭。几张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盘子,有的还叠起来。赵琛不经意地摇摇头,秦言则半惊讶半喜悦地说:“我的天啊。”
一个组织者模样的人照顾我们这一桌,不停地劝菜和酒。慢慢有点熟了,赵琛问:“下午到江边能几点回来?”
那个人说:“估计得五点多了。”
赵琛说:“哦。江边看什么?”
“江边有个公园,公园里面有个古炮台,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还有个国民党时期修建的沿江地道,也值得一看。”
赵琛说:“哦。”
吃饭的时候,秦言突然停下筷子,抿着嘴巴看着赵琛。
赵琛说:“怎么了?”
秦言说:“不对呀,那次你们在花神咖啡馆见面,我也在啊,我怎么没听到钟离说那句话啊?”
赵琛说:“你在吗?”
秦言对着我们说:“其实,在国外有个具体的工作就好很多,卖水果卖包子都行。要是在外面混着,早晚都得毁了。”
赵琛已经吃完了,直直地坐着。
秦言说:“其实赵琛也蛮辛苦的,因为时差问题,他总是晚上三点钟起床去上班,人家睡醒了,他才回来睡觉。剩下这么多菜,多可惜啊,要不你们打包吧?”
阿群笑笑,摇了摇头。
赵琛说:“还好吧。”
秦言说:“我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赵琛说:“我也差不多啊。”
秦言又看着赵琛。
赵琛转动着僵硬的肩膀看了看两旁,说:“他们都吃完了。”
吃完饭,稍事休息,大家又上了大巴。
赵琛对秦言说:“我估计,李度等不到我们回去肯定就走了。”
秦言说:“他不是说好等的吗?”
赵琛说:“说好——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在车里,赵琛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时地扭身子看看秦言,不说话,把身子又扭正。过一会儿又扭身子看秦言。大巴朝着江边疾驰,我没看到他看窗外,一直在沉思着什么。
开了近一个小时,我们以为快到江边了,结果,大巴又回到了市区,停在一个热闹的停车场里,看不到长江在附近的迹象。跟着人流往前走,慢慢知道是在去长江之前再参观H城一个有名的私家园林。我们一直跟着走,正午的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快见汗了。穿过一条车水马龙的街,拐进一个胡同。
正要进院门的时候,赵琛突然停了下来。
十三
我们回到宾馆的时候,李度、柳原还有那个新疆模样的人等正围着一张留着残羹剩饭的桌子聊天。
李度看到我们露出惊讶的神色说:“参观完了?”
赵琛说:“我们没去江边。”
“怎么不去啊?”李度问。
我们站在饭厅里,赵琛好像没防备李度问这个问题,一时语塞,看看秦言,只好嘿嘿笑了一声。
“秦言,你说得对,赵琛真像在梦游。你们应该去一下,长江边上H城是要塞。”李度用手比划着说,“那里有一个地道,是谁建的?”
柳原说:“我去过那个地道,值得一看的。”
柳原叫服务员每人泡一杯绿茶,大家换了一张桌子,重新坐下来聊天。
秦言说:“听说你们昨天晚上玩到四点钟啊。”
李度说:“有四点吗?”
柳原说:“我上去的时候四点零五分。”
秦言说:“你们都聊什么啊,聊这么晚?”
柳原想了想说:“也没聊什么。哦,后来那个喝醉摔倒的家伙睡了一觉又回来了。”
那个新疆模样的人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着说:“那个狗日的好玩。”说着,模仿那个人扯开衣服的样子说:“其实,男人也有乳房。哈哈哈。”
柳原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度呵呵轻笑了几声说:“是的是的,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很可笑。”
柳原听到李度这样说,又哈哈笑了。
秦言说:“李度,你什么时候都这么认真,你累不累啊?”
李度说:“认真?我是开个玩笑啊。”
秦言说:“昨天晚上,李度说人家不拿正眼看人。那个人也不恼。”
“那个家伙好玩。”新疆人说,“像一个小孩子,‘其实男人也有乳房’。哈哈。”
新疆人壮实得像一头牦牛,翘眉毛翘胡子,完全是一副宣传画上的少数民族汉子,但是他突然模仿起那个人时,压细嗓子,扭捏身段,粗壮的身子上立刻呈现出一个瘦骨伶仃的人形来。
赵琛一直坐在一边抽烟喝茶。别人递给他烟,他就放在旁边,他只抽他自带的万宝路,几乎一句话也没说。李度有时跟秦言说几句,更多的是跟另外几个人说话。
新疆人说:“我昨天还发现一个好玩的事情,就是来的几个光头都是锃明瓦亮的,其中有一个就是赵琛。哈哈哈。”
我们都去看赵琛。
赵琛好像隐身人突然被曝光了一样,不知所措地说:“呵呵,我这不是光头,我是头顶上的头发掉光了。”
“那你这个才是真正的光头啊。”柳原说。
赵琛摸着自己的头发,说:“真的吗?”
新疆人摸着自己浓密的头发哈哈笑起来。
这时有人进来说:“车来了,我们走吧。”
李度站起来,说:“好,我去拿行李。”
赵琛说:“我帮你去拿。”
李度说:“就在大堂那里。”
两个人一同过去,回来,赵琛手里拉着一个书包大小的拉杆箱。我们送李度到酒店门口。李度跟我们一一握手,然后就上了一辆雷克萨斯SUV,赵琛又送他到车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没有了,天竟然是阴的,风变得有点凉。李度坐的车开始倒车,然后开走了。
赵琛拿下自己的眼镜,冲镜片哈了一口气,擦擦,又戴上,看着雷克萨斯驶出我们的视线。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三点半。看来他说等赵琛回来的话完全靠不住,行程根本不是他安排的。
十四
等我们开车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从A5高速下来转到北青公路,我们家就在附近。赵琛他们住在顾戴路那边。赵琛说:“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然后打个车回去。这么晚了。”
阿群说:“这里不好打车,我们送你们回家吧。”
赵琛说:“不用,这样太麻烦了。”
阿群说:“麻烦也就麻烦一次,十年也才一次。”
赵琛不再说话了。
晚上的路很空,路灯都亮着,显得特别空旷。一时大家都找不到话说了。
秦言说:“你们觉得可笑吗?赵琛长江也不去看,急着回去见李度,见了面一句话也不说。害得你们也没有去成。”
阿群说:“呵呵,没关系,我们有机会去。”
赵琛说:“唉,你怎么都怪罪到我的头上啊,回去也是你的主意啊。”
我说:“这就叫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啊。”
秦言说:“是啊,搞得像谈恋爱一样。”
车子开得很快。到他们的小区门口的时候,赵琛说:“好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秦言也说:“就在这里下吧。”
阿群说:“送进去吧,都到这里了。”
赵琛摁下车窗玻璃报了门牌号。栏杆起来,我们进了小区。车子一直开到他们门洞旁边。路边的樟树遮住了路灯,车里一片黑暗。
秦言说:“好了。我们到了。看把你们麻烦的。”
阿群说:“不麻烦,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秦言说:“晚上十点钟。”
我等着他们下车,后面一时却没有动静,然后我就听到阿群轻轻的啜泣声。我没有回头,觉得秦言抱住了阿群。
秦言说:“不哭。你们的事我都知道,我们都要保重,好好的,你们有时间了来巴黎玩,啊?”
阿群嗯了一声。
我打开车门,下车,赵琛从副驾驶下来,秦言从后面下来。
秦言对阿群说:“你们别下车了。”
阿群说:“好,我就不下车了。”
我对赵琛说:“书的封面谈好了吗?”
赵琛说:“什么?”
秦言说:“哦,书啊,赵琛回来之前就谈好了。”
阿群说:“哦,再见。你要多吃点。”
秦言说:“好的。唉,我都不知道回来是干什么了,稀里糊涂就过去了。我觉得我也像梦游。”
“呵呵。”我说,“再见。”
“再见。”赵琛说。
两个人站在暗影里看着我们开车掉头,目送着我们离开。
十五
返回的路上,阿群说:“你觉得他们会回国居住吗?”
我说不知道。
阿群说:“我觉得他们不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阿群又说:“我现在倒希望他们不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啊?”
阿群笑了笑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说:“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跟钟离吃饭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一家饭店。柳原领我们去的,说是他的新发现,还是一家国营饭店。钟离说狗日的国营饭店能活到现在肯定有绝活。我们走进愚园路一个很深的巷子,快到尽头了,有一个楼梯,沿楼梯上到二楼,迎面是一块专治脚气的牌子,牌子上赫然一只大脚掌,上面布满红点,大概是痣的位置。我们互相看看,怀疑走错了地方。柳原说:“往右转。”往右转,一个柜台很局促地立在门口,然后再往里走,突然就人声鼎沸,别有洞天了。这好像是一个三室一厅改装的饭店,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桌子,桌椅都很普通,装修也一般,像原来的街道饭店,但几乎客满。那时候上海还没有公共场所戒烟的规定,里面烟雾弥漫。钟离一进去就咳嗽起来,咳嗽的时候双手掐着腰,他说腰在北京的时候闪了一下。
他点的菜,柳原推荐了一道肥肠炒蒜苗。每道菜上来,第一口,他都做出品的样子,以便鉴定柳原的品位。然后他说:“狗日的柳原,你怎么不早说,把这么好吃的东西藏起来。”柳原说:“什么呀,我也是才发现的啊。”
席间,他不时地咳嗽,一咳嗽就坐正身体,一只手掐着腰。但是他还是不停地抽烟。
饭吃到一半,他的咳嗽突然停不下来了。刚有一个间隙,他一张口,又咳嗽起来。
“行吗?”柳原问。
我们以为他肯定会说没问题。但这一次,他却说:“不行了,我得先走,你们慢慢吃。非常抱歉。”我们都有点吃惊,他竟然这样离开一桌热腾腾的菜。他叫过一个正经过的服务员,一定要把账付了。
柳原说:“要不要送送你?”
“不用,我自己行。真的很抱歉。”
他少见地彬彬有礼地跟我们道别,然后,一只手掐着腰下楼去了。
王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