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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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35
看样子,两位客人不是很相信来福说的话。不过这时候楼法官不太顾得上来福这头了,因为他又听到了那两个老太婆在说话,就在他身后院墙外的村街上,慢慢往东面去。
一个声音说:“接下来轮到我俩了。我约摸,你会死在我前头。”
另一个听上去声音稍胖的说:“还是你死在前头好。我死在前头,撇下你怎么办?”
“这有啥说法?”
“你想你这个人这么难弄,在青芝坞连个说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我死了,你还不孤单得要命?”
瘦一点的那个声音说:“你今天怎么尽说些倒过来的话?我儿孙满堂的,孤单什么?你才是十十足足的孤老太婆,他一走你就真的孤苦伶仃了。没了我,到时候你连个替你收尸的人都不会有,你信不信?”
说着话,两个老太婆来到一小时前楼法官看见一群漂亮女孩挎着竹篮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村中最气派的宅院的门外。瘦的那个正要往门里走,突然收住脚,想了想,又转回来。
稍胖的问:“你到家了,怎么不进门?”
“这几天才庆帮儿子搞竞选,每天进进出出好多人,哇啦哇啦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我惮烦不过,还是跟了你去吧。”
“你当真?”稍胖的带点惊喜地看着她。
“刚才我说了,他一走你就是孤老太婆一个。我很可怜你呢。”
“好,好,你就来跟我住一阵吧,我俩也好把许多话说说清楚,好好地翻翻老账,看看到底是我欠了你的还是你欠了我的。”
正好遇着一个半大男孩要往那豪宅里去,瘦的那个叫住他说:“叫你娘挑几件我的衣裳,还有要用的东西,送到月秀家去。”
吩咐完了,她俩接着往村东走,接着说。
等到走远了,楼法官不再听得见她俩说话了,梨花问月秀:“我记不清了,是来福他爹死在前头还是他娘死在前头?”
月秀反问她:“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想了想,她又问:“他俩谁先死,有啥讲究吗?”
“应该有的吧。”梨花说,“太太死在前面,什么都归老爷了。反过来,老爷先去了,家产有一半是归太太的。”
“那就是他爹先死,只能是这样。”
梨花停下来看着月秀,不明白她凭啥这么肯定。此时她俩已经来到了储家老宅前。
“你自己讲的呀,”月秀说,“要是他娘死在前面,家产都归了他爹。你想,你偷阿标让储老爷很丢面子,他恨你恨死了,还能把这老宅给了你?”
“倒是呢!让你这么一说,好些事都讲得通了。”梨花指着那棵老樟树说,“我想起来,太太就是死在这棵树下,死在了她儿子的怀里。”
二十九
来福看到她像个缩了水的萝卜,变得又瘦又小,大吃一惊。“怎么两个月没见你就病得这么重?”
她说我没生病,你不要大惊小怪。
“没生病怎么缩成这样?”
“这不是病。你不懂这个,容我慢慢跟你讲。”她转过脸来问梨花:“外面没刮风吧?”
“没刮风。天气蛮好的。”
她叫来福抱她去外面坐坐。
来福抱起她,感觉像抱一个小孩,简直没啥分量。“我妈在一点一点缩小,”他对梨花说,“跟我上回来看到的样子又缩小了一圈。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弄不懂是啥缘故。看妈吃饭好像也没怎么减量。”
来福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叫妈?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
“妈认我做了干女儿,我不叫妈叫啥?”
太太笑了,对来福说:“论年纪,她应该是你的姐姐了。”
老樟树下摆着一张竹躺椅。来福嫌它硬,自己坐下来,仍把母亲抱在怀里。
“我记得,从前妈妈是个庞然大物。又好比一个水嫩水嫩的大白萝卜,里面蓄满了水。那么多那么多的奶水,让那么多小孩伏在妈妈身上吃奶,看着像是一窝猪仔。可如今,妈妈干瘪了,成了萝卜干……”
她笑了,嗔怪他:“有这样讲妈妈的吗?”
梨花也在一旁掩嘴偷笑。
“不过,来福儿讲的倒是实情,妈妈从前真是那样汁水多多的大白萝卜,而今也真的成了萝卜干。可这都是因为你呀!”
来福觉得很无辜,嘟哝说:“我已经好些年不吃妈妈的奶了,怎么还怪我?”
“就是因为没人吃我的奶了呀。”她浅浅地笑着,说话柔声细气。“要是你们还吃我的奶,我这奶子哪会干瘪成这样?”
见两个年轻人没怎么听懂,她接着说:“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一个接一个生孩子,我就一定有奶,梨花你说是吧?有孩子要吃奶,我就有奶。他们不停地吃,我就不断地有,我整个人就不会干瘪。因为我得让孩子们一点一点地吃我,吃了还吃,总是有的吃,总也吃不完,我就得让自己汁水多多,始终保持充盈、饱满。我的身体里面就会有一种类似酵母那样的东西一直在发酵,在增殖……哦,看来你俩还是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俩明白她为何缘故会从大白萝卜变成了萝卜干。
四月末,黄梅天还没到,短暂的天朗气清,暖暖的,感觉懒洋洋的。
她凝神远望,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苞谷都种下去了吧?”
没有人回答她,她也不再问了,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我的命是这样,我就是一个专为生孩子、养孩子来到世上的女人。来福儿应该记得的,当初因为你爹嫌你傻,我只得再生一胎,再生一胎……直到有一天,你爹跟我说你原来不傻,知道喜欢女人了,要了还想要……是啦,我知道梨花你不爱听我提这事,可事情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生孩子了。”
来福说:“还是听不懂。妈妈不生孩子怎么就会慢慢地变成萝卜干呢?”
她又浅浅地笑了,话却说得很正经:“我刚才说了,我这个命,我这个身体,是注定了要让孩子吃的,一点一点地吃。不生孩子了,就没有人吃我了,我就会自己吃自己。从身体的里面吃自己,你们能想象是什么情形吗?”
梨花摇头说想不出来。
来福问:“妈妈是说肚子里有蛔虫吧?”
她这回笑得不浅,把自己笑咳嗽了。“小孩子才有蛔虫呢。”笑过之后她接着说,声音比刚才更柔弱了。“不是蛔虫或别的东西,是我自己,是身体各个部分自己吃自己。胃吃胃,肠子吃肠子。一点一点地吃,一点一点地缩小,最终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萝卜干了。”
来福又问:“我有点听懂了,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要是妈妈又开始生小孩了,妈妈就又会变回去,变回大白萝卜了?”
“傻儿子!妈妈都做了外婆了,哪能再生孩子?再说你爹都不在了,也没人能让妈妈怀上孩子了。”
她最后这句话声音轻柔得让梨花几乎听不见,感觉好像她还有点害羞呢。
来福很沮丧,既像是抱怨又像是心有不甘地嘟哝道:“这么说来,妈妈就只能让自己把自己一点一点吃掉,越来越不剩什么了。”
她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却没出声。看样子她很累,想要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嘴角上还挂着浅浅的笑。
梨花怕来福长时间抱着母亲会累着,从屋里抱出一条被子来,要来福把她放到躺椅上。来福说妈妈秕轻秕轻,他不累,叫梨花把被子盖到妈妈身上。
他问梨花:“怎么是你服侍我妈?青儿呢?”
梨花说:“就在几天前,妈把青儿嫁了,是外桐坞一户很不错的人家。妈的首饰差不多都给了青儿做嫁妆。”
“你不是也嫁了连升,怎么还来服侍我妈?”
“我闲着也闲着。”
“你闲着该去帮帮连升,我晓得他很辛苦呢。”
梨花皱起了眉头,藏不住一脸嫌恶。“他那里的气味我受不了。我怕熏坏了鼻子,老流鼻涕,擤不完地擤。少爷晓得的,我连猪肉都不大吃。”
来福点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那,连升身上一定也有猪的气味。你做了他老婆,不受也得受吧?”
他还偏说这个!还说得没遮没拦。梨花被戳痛了,转过身去,抹去一滴刚涌出的眼泪。让她伤心的还不光是老公身上有猪的气味,还更因为他对和她恩爱很惜力。力气都用到养猪场的营生上去了,对猪的兴趣比对她更大。他现在占了储记养猪场的份额已经赶上了东家,正打算一有机会把东家占着的另一半也占了过来。为此连升尽量少雇人手,什么都是自己干,没日没夜地干,还给才五六岁的才庆也早早地派上了活儿。这样一个发家狂加小气鬼还带着一身猪气味的老公可不是梨花想要的。可这门亲事是太太替她做的主。那时她肚里怀着偷情偷来的别人的孩子,只怕没有男人肯娶她。太太看得很准,有这座老宅做陪嫁,连升会肯的。
梨花仍旧背着身,趁着太太还睡着,有点心虚地问来福:“你有没有听到一点阿标的消息?”
“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她转过身来说:“我听人说他还在军队里打仗,但那人没说清楚是打国军还是打共军。”
来福抬头看她一眼,问她:“你愿意他打国军还是共军?”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我只想他不要被打死。”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阿标出走有七年了吧?”
“是,有七年了……”她喃喃着,若有所思。
“想他啦?”
“没有啊!”她惊恐地看了一眼睡在他怀里的太太。“少爷这话可乱说不得。我可是早就有老公了。”
来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其实阿标身上也有猪气味,没准还比连升的更重,你应该晓得的。”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怀里的母亲,并不觉得梨花会怎样。“不过话说回来,阿标出去当兵这些年,那气味应该没啥了,除非军队里还让他做杀猪卖肉的老本行。”
梨花不想再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打岔地问:“妈是不是该醒了?”
这一问,出事了,储太太再也醒不回来了。
三十
给母亲出完殡,来福还赖在青芝坞好一阵不想回县城。
回去做啥呢?自从父亲把自己莫名其妙地害死了,他就把储家在县城里的所有生意统统交给生意经很多的二姐夫去掌管了。二姐夫嫌他不会算计不让他做事,到后来却责怪他游手好闲,老逛窑子,花钱太多。为了让他离开县城少碍手碍脚,也少去采月楼花钱,二姐夫哄他去祥符街打理储家在那里开着的一家腌腊铺。他没跟二姐夫理论什么就去了祥符街,因为他除了二姐还有另外两个姐姐和五个妹妹,那些天都在跟二姐和二姐夫理论着,争吵得很厉害。她们虽然都嫁了出去,却都还惦记着娘家的家业,因为她们仅有的一个娘家兄弟脑子不够好,做人不争气,让外姓人反客为主控制了储家,从里面一点一点地吃掉储家,害得她们不得不豁出来跟二姐撕破脸皮也要帮娘家兄弟维护着点儿。
二姐夫说,是来福要我来操持生意的,你们要闹找他去闹。
她们果然就闹到了祥符街来。那天他一只耳朵听着姐妹们要求把储家的全部家业公平分掉,不能让二姐一家独吞,另一只耳朵听着从不太遥远的南京那边不断传来隆隆炮声……
那些日子里只有二姐夫的一句话他听进去了:“你做不好生意也就算了。可不管是什么,你总得学会一样事情做做,总不能一辈子泡在窑子里吧?”
心里想着二姐夫这番话,母亲出殡后的第二天,来福在连升操持的养猪场遇着了他的缘分。他指着一头黑色的公猪问连升:“你这头猪,它是家猪吗?”
“是家猪,来福少爷。”
“怎么长得像野猪?”
“少爷没见过野猪吧?”
“没见过。可听说过。听说从前东穆乡这里野猪比家猪还多。”
“是很多。现在也很多。”连升说,“不过这头猪看上去很野性,总归还是家猪的秉性占着上风。少爷想嘛,它愿意跟随人,能够被家养,甚至还能听懂几句人话,这哪里还会是野猪?”
来福盯着公猪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看出来,它也在仔细打量他,虽然只用了一只眼睛。
“少爷好像很喜欢旺财嘛。”
“它也很喜欢我呀。”来福喜孜孜地说。接着又问:“哎,等等,你叫它啥名字来的?”
“它叫旺财。”
“旺财?好,好名字。”
越看越喜欢,来福问连升肯不肯把旺财卖给他。
连升愕了一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少爷要买一头公猪?”
“它跟我有缘分呢。”来福解释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连升的机会也来了。至少他可以谋个好价钱卖掉旺财。不过他不急,先说几句泼冷水的话:“少爷心血来潮了吧。你要一头公猪做啥?莫非想做猪倌?”
“你说的没错。我二姐夫要我学着做点事情,我想就是这个了,学着做猪倌,约摸这事会容易一些。”
“做猪倌可不容易,你得先学会养猪。”
“我就跟你学嘛。有你这样的养猪高手,我还怕学不会?”
“再还有,做猪倌得赶着公猪走村串乡,一年到头得走很多很多路。”
来福笑了,说:“你要让我动很多很多脑筋我不行,走很多很多路我可不怕。别的长处我没有,走路就算一条了。我这双脚可不是少爷脚,你看它们长得……”
说着他就要脱鞋,被连升赶紧制止了。“我信,我信,少爷的脚没长少爷命。”
来福说信了就好,你就出个价吧,这旺财你怎么卖?
连升说,旺财抵得过我这里一半的猪呢。
来福说那好办,我就拿我那一半的股份抵给你吧。
生意成交,立据画押。此后几天来福就跟着连升学养猪,还观摩了几场旺财和猪婆的交配,听连升跟他七七八八讲了许多……
到了来福要带旺财回家的那天,连升还交给他一根赶猪用的竹枝,梢头带着五六片竹叶。连升说这竹叶很要紧,不然竹梢尖尖会戳痛旺财的卵泡。连升还给了他一个特别重要的提醒,说旺财见了杀猪的屠夫发飙咬人,这种时候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能让它很快平静下来,就是拿这根竹枝的梢头去轻轻拂弄它的卵泡,让它把狂暴的杀性转化为对交配的兴趣,因为它在这两种时候的表现看上去是差不多的。
当连升说到旺财会对屠夫发飙的时候来福走神了。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旺财。”
“不会吧。我记得少爷上回来这里还是七年前,阿标刚被老爷赶跑后不久。那时我这里还没有旺财呢。”
来福没理睬他,只管自己说:“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刚让自己伏上了一个架子。就是比我们平常坐的条凳再稍微高一点的一个木凳,凳面包着布垫。旺财一对前脚趴到那上面,后脚着地,然后有一个人蹲到它身下去摸弄它那个物事……”
听得很惊讶的连升问:“那个人要做啥?”
“我哪里晓得他要做啥?”来福接着说,“就在这时候走来了一个屠夫,手里拿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旺财就像你说的,发飙了,呼地起身朝屠夫扑去,张嘴就咬,直到把屠夫活活咬死。人命关天,后来县城里来了一个法官……”
连升心想少爷又在说疯话了。梨花曾告诉他,来福小时候常会梦游,完事后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连升想这倒是个瞎编故事的好办法,一说梦游,什么怪事、鬼话都能推给梦游去解释了。
他本想再提醒一下来福尽量不让旺财遇着屠夫,可话没出口,他突然警觉起来,叫来福别出声。
然后,他问来福听到什么没有。
来福说,好几天了,炮声隆隆,越来越近。
他俩彼此看了一眼。
“共军打来了?”
“共军打来了。”
彼此又看了一眼。
“那你赶紧回去吧。”
“好,我赶紧回去了。”
三十一
来福眼睁睁看着那日达逃入了林子深处。他却不能逃掉,旺财还在青芝坞的母猪队,他得赶在太平军进村之前找到旺财带它回家。他抄近路,一路小跑,紧追猛赶,却还是没能赶上。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青芝坞村东的小岗上,躲在一棵大樟树后屏息张望之际,打着“忠王”旗号的一队人马已经出现在小岗的下方,很快堵塞了村口的道路。
这队人马在村口停下来了,不敢贸然进村。一个旅帅装束的头目来到队伍的前面,仔细打量着从他这里望去的村子的情形。这里地势高些,村街在他眼底向前延伸,稍稍有些左摆右晃,还被前方街旁一处房屋遮断了一下,又从更远的前方伸展出来。
他身后有两个兵卒在窃窃私语。一个问:“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另一个说:“这还用问?猪粪味,臭死人了!”
“我不是问这个。这个谁都闻见了。我是觉得,除了猪粪味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有点像是肉腥味,闻着有点酸叽叽的……”
旅帅做了个手势叫他俩闭嘴。他刚才好一阵观察,没看出这村子有啥机关,现在想再听听,看能不能听出来眼睛看不到的凶险。
没动静。村里太过安静了。他也闻见了空气中那股诡异的腥味,心生疑窦,忍不住问身后那兵卒:“你说是肉腥味,能闻出来是什么肉吗?”
那兵卒吞吞吐吐了:“这,大人,我,我只是说,有点像是肉腥味……”
“说仔细点,啥叫‘肉腥味’?”
“就,就是生肉味。生的肉……”
就在这时,离得不算很远,从前面村街一侧的房屋里走出来一头白猪,轻手轻脚走到村街上,站下了,昂起脑袋朝西边望望,又回头往东边瞧瞧。看到村东这边聚集的这队人马,它吃惊不小,赶紧溜回屋里去了。
旅帅和兵卒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还没等他们回过味来,又从村街另一边的房屋里走出来两头猪,又是那样的探头探脑,又是一看到旅帅的人马就躲回去了。
旅帅又对那个闻着了肉腥味的兵卒发问:“你说说看,这是搞啥名堂?”
兵卒回答:“总不会是猪在给人望风吧?”
旅帅看他一眼,说:“就算是吧。可我偏不信这么个村子能藏下多少伏兵!”说着,他拔剑指向前方,下令部队保持警戒穿过村庄追击溃逃中的清军。
接下来的情形让躲在大樟树后的来福看得一愣一愣:
队伍进了村,行进缓慢,小心翼翼。过了母猪队的大院,什么事情都没有。旅帅稍稍有些放松,来福却有些担心起来。他相信旺财此时应该还在那院子里,还有那么多母猪和猪仔,怎么会这样没声没息的?
一路走去,村里一个人也没碰见,而所有的房屋都门户大开。门若都关着,看不见门后面有什么,自然让人很是忐忑。而像眼前这样,一家家全都门户大开,也不见得能让人放下心来。什么怪事?不对劲嘛。还是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吧。旅帅发话了,叫前面的弟兄走得再快些。
他的传令兵立刻策马疾奔,在村中大场的十字路口追上了前军的卒长。正要传达旅帅的命令,忽然从村街两旁的农舍里跑出来许多猪。先是三头五头,接着十头八头,然后几十头,成百上千头,像大鱼吐泡,咕嘟一个,咕嘟一个,没完没了地从院门里面跑出来,沿街一路全是,很快就在村街上汇聚成白晃晃的一大片。
马儿都被惊着了,在猪群中左突右闪,颠起颠落,把一多半兵卒甩了下来。他们一落地,马上就有几头猪围上来拱他们,舔他们,吓得他们叽叽哇哇地叫喊着,满地打滚,来回躲闪。
旅帅也落了马。但他毕竟是忠王麾下一员战将,不至于为此惊慌失措。他从地上捡起他的剑,果敢地刺向一头朝他拱来的母猪,刺伤了它的脖子。母猪惨叫着逃走,还吓退了另外几头在他近旁攒动的小公猪。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的旅帅大声喝令兵卒们不要慌乱,赶紧组织突围撤出村子。
簇拥在旅帅周围的一群兵卒开始执行命令,互相靠拢,准备突围。但此时他们的身前身后到处是猪,前路后路全被堵死。
远远的,躲在树后的来福看着这边的局面,心想这一定是胡把总和弟兄们在逃走之前打开了许多猪舍的圈门,为的是让猪跑出来,跑得满街都是,借以迟滞太平军的追击。
有兵卒问旅帅,是向前突进还是转身折回。旅帅重新骑上马观察了一下,看出来挡在他们前面的大都是未长成的半大猪。而身后的那些,都是体型庞大的母猪,由一头快有牛大的黑色公猪领导它们,显然更不好对付。旅帅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当然是要往前攻!
来福虽然离得远,却看得很真切。他知道猪能跑出圈舍四处溜溜其实是很欢喜的,见了这帮大兵也很友好,一点没有要冲撞他们的意思。害得他们纷纷落马不能怪猪,要怪只能怪他们的马没见过这么多猪,不擅长往猪阵里去冲去闯。猪本无意与大兵作对,相反地,看样子它们更像是在欢迎大兵们的到来。尤其是那些神采奕奕的小母猪,面孔红扑扑的,既兴奋又带点害羞的样子,一遍遍地舔大兵们的手,还动辄撒娇地把脑袋往他们怀里拱。
可惜这帮武夫不懂猪,看不出它们都在走着轻快的步子,十有八九还一颠一颠地扭着肥臀。打仗太过长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连女人怎样发嗲都记不得了。偶尔得着一份野食,哪里等得及她们怎样,扑上去一顿狼吞虎咽了事。连女人的媚态都无所谓,猪的媚态更陌生更不待见。这会儿它们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村街,阻断了前后通道,让旅帅和弟兄们有身陷重围之感,敌意油然而生。一兵卒问旅帅猪挡道咋办?旅帅说:“杀!你们没看见我刚才怎么做吗?”
大兵们开始大举杀伐,以刀枪开路,沿街砍杀挡道的猪群,头一波下来就杀翻了十头八头。见到了同伴的血,随着一声声的惨叫,猪群慌了,开始逃离大兵。少数聪明一点的逃回了农舍,多数则顺势往前跑。但前面有更多的猪挡在路上,且又浑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依旧优哉游哉地漫步于村街。后面的猪被同伴的惨叫和亮晃晃的刀剑吓坏了,发疯似的向前涌来,却被前面这些还在懒洋洋地享受着五月阳光和习习微风的同伴挡在了后面。猪撞上了猪,彼此拱来拱去,挤挤搡搡。随着空间的压缩,猪群越聚越密集,眼看着这肉嘟嘟地涌动着的一大片越堆越厚实。
这可不是旅帅希望看到的。再这么费劲地砍杀下去恐怕还得再干几个时辰的杀猪活才出得了村子。他只想吓跑猪而不是把它们斩尽杀绝。再说村街上若是躺倒许多被杀死的猪,又会给队伍的行进造成新的阻碍。这样一想,旅帅不得不下令停止杀伐。
可是不这么干还能怎样?猪群正缓缓向前移动,又缓缓地向村街的两旁疏散,缓缓地让出了一小段只够一人行走的路面。路太窄又太短,猪群疏散或后撤得太慢,这都不能让旅帅满意。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中军的卒长给他出主意,说我们若把动静再弄大些,或许就能吓跑挡在前面的那群未经惊吓的猪,让后面的这些散得更快些,路就很快会通了。旅帅问他怎样才能把动静弄大,他拔出腰里别着的短枪晃了晃。“用这个,大人,这个声响大。”
虽然很顾惜弹药,旅帅还是准了,让他把队伍里的洋枪手集拢来站成一排,每人朝猪群的远端放一枪。
这一招果然灵。一阵洋枪齐射,惊天动地,像炸了窝似的,把整个的一大片猪群顿时轰散。不光是最前面的那些猪被惊吓得狂奔起来,带动整个猪群一边蜂拥向前一边往两旁散开,连大兵们身后的母猪群也吓坏了,在旺财的带领下赶紧逃离它们占着的村街。
它们没有按来福的愿望往他躲着的这边跑,而是跑向了村子的北面。当然往北跑也有道理,旺财知道北面是山,没有人走的路,不会有人来追赶它们。可是这么一来,旺财就和他走散了。它带着一群猪婆跑进了山里,再想找回它就不容易了。
来福心里很着急,可又不敢从大樟树后跑出去追旺财它们,因为担任殿后的一伙兵卒就在离他不足百步的地方警戒着。他只能继续呆在原地,把眼前这场人猪争斗再往下看。
几轮枪响之后,猪都逃离了村街。一部分逃回了猪圈,大部分逃出村子奔向了野外。路通了,旅帅的队伍向西开进。
还没等走出村子,就在原先胡把总他们杀猪分肉的这块地方,旅帅看到已经先行半个时辰,约摸走出了几里之外的前军队伍又折回来了。
“怎么回事?”他责问前军卒长,“你不去追清妖,折回来做啥?”
卒长申辩说:“中军迟迟上不来,我孤军深入,恐怕……”
“恐怕什么?你还看不明白吗,要你去追剿的,不过是一帮养猪的家伙,你还怕了他们不成?”
卒长换了个方式申辩:“养猪的虽然打仗不行,跑得可是跟猪一样快呢!肯定是追不上了,大人。”
旅帅也明知是追不上了,这让他一时又没了主张。“那就不追啦?这让我回去跟师帅大人怎么交待?”
前军卒长跟中军卒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帮腔道:“大人,其实我们今天的战果已经很大了,师帅要给我们记功才是。”
“记个屁功!一个清妖还没杀呢!”
两个卒长几乎同时说:“可是我们得着了这么多猪啊!”
众兵卒也齐声高喊:“猪!猪!猪……”
见旅帅有点茫然地看着大家,中军卒长提醒他:“大人,弟兄们很久没吃过肉了。”
前军卒长接着说:“所以我担心,我们都去追清妖了,弄不好让后面跟来的别的队伍占了这村子,猪都归了他们,那可真冤死我们了!”
旅帅没说话,一直在想心事。众人很担心他还在为没能围歼青芝坞这股清军而懊丧,怕他脾气上来了会一意孤行。可是过了会儿,他却嘟嘟哝哝埋怨道:“你们也不早说!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省省力气,别舞刀弄枪的,杀死了那么多猪,还把更多的猪吓跑了……”
带着些许懊丧,旅帅让队伍驻扎下来,接管了江南大营的养猪场。总算还有好多猪没跑掉,回到猪圈里等着人喂食,让旅帅的队伍接下来就忙这件事了。
忙着忙着,弟兄们看出来了,听到枪响后从村街上跑回猪圈来呆着而不是随大流跑到村外野地里去的这些猪,几乎清一色是阉过的小公猪。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去。
旅帅问话下来,为啥会这样?有啥不对头的?
下面的人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还报告个啥!”旅帅打量着这间由逃走的胡把总腾给他的村中最好的房屋,对几个卒长说,“等你们弄明白了再来告诉我吧。”
就这样,在猪倌来福忍着饥渴躲在大樟树后大半天不敢现身的这个下午,太平军占了青芝坞,又一次让本地的许多家猪流落荒野,公猪旺财也在其中,久久不知去向。
三十二
自从那天在青芝坞,他把旺财托付给月秀和才庆照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来福越来越惦记旺财,心中有个预感越来越坏,竟到了让他坐立不安的程度。有过两回,他想去青芝坞领回旺财,都快走出镇子了,却因为听说曹得标去了青芝坞,他又犯怵折回了。
十多天前那个梦里阿标一枪打爆连升脑袋轰然一声脑浆四溅的情景反反复复变着场景又多次出现在他新的梦里。
还有梨花说阿标强奸她。还有他俩的儿子才庆恶狠狠说他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爹给毙了……
这个青芝坞还去得去不得?
可是旺财还在那里。旺财是他的饭碗,更是他的伙伴。他和旺财从未分开过这么久,这十多天的孤独,感觉很像是去年月秀被政府强制收容送去改造那些日子,让他度日如年,十分煎熬。
熬到第十七天,来福实在熬不住了,也不管曹得标是不是还呆在那里没走,硬着头皮去了青芝坞。
他一路思忖,阿标应该不至于太跟他过不去。他想到的理由有三条:头一条,当然还是他俩当年相处不错。他从未亏待过阿标,更别说有啥过节了。倒是阿标有点亏欠了他的,把梨花肚子搞大让储家很丢面子。后来阿标被逐出辛县去投奔国军,他还为他送行,还送给他三十块大洋做路费。阿标应该不会忘记他俩有过一点交情的吧?
就算退一步说,交情都不作数,阿标要记仇也该是记他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他爹没等阿标跟着共产党回来就已经死了。人都死了,阿标的怨气应该可以消掉了。
再就是眼面前,这十来天里的事,他也够对得起阿标的,就是他在祥符街的老屋,原先做腌腊铺的这座,已经被阿标主事的乡政府征用去了大半座。阿标派人来跟他讲,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浪费,能不能腾出一半来让乡政府派点用场?没让对方费什么口舌他就答应了。这应该也能算是他帮了阿标一个忙吧。
可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第二条不太有把握了。或许正因为父亲死了,阿标的怨气没地方出所以还在耿耿于怀?人有了气是不是非得有个地方让他出掉才算把账结掉了?
何况,阿标肯定听说了他爹是怎么死的。那样吊诡又不慌不忙的死法,当时还让许多人觉得储老爷是死得其所。
家仆们是七天后才发现老爷死了,就在那间他从不让别人进去的密室里。警局派来验尸的医官判断死者已经死去了六七天。但他刚说完这话马上又吞吞吐吐改口说或许没这么久,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死者面色一如生前,皮肤弹性不减,若非没了气息,真还当他是睡觉呢。
他这么平平正正地躺着,脸上凝固着领会了绝妙体验后颇觉满足的微笑,让在场的人都相信他死之前正享受着极乐,欲仙欲死,渐渐地飘向天国……
这间密室很大,摆满了主人用来自制秘方的林林总总,盛放着上百个小抽屉里的药材和几十种熬制器具,还有记录他心得的纸和笔墨。来福看着这些,心想原来让妈妈奶水不断,后来又像缩水萝卜的那个方子就是出自这里。
除了验尸官警局还传唤来储记大药铺的大师傅,让他查验一下储老爷究竟熬了些什么药给自己吃了。没问题,都是大补的。那为何储老爷吃了这药反倒性命不保?大师傅说,这药奇了,一边补进精华,一边排出糟粕,让身体同时这么劳作,这里那里都在做功,还得配合得纹丝不差,恐怕,弄不好……不过,老爷秘制汤药的境界一向很高,不是我辈随便评说得的。
父亲就这么死了。三个月后解放军来了,阿标走在队伍里,雄赳赳地走进辛县城。
几天后他去青芝坞看母亲,梨花曾偷偷问他:“听说解放军开进县城的那天,你看见阿标了?”
“看见了,就在北门直街上,阿标一边走一边跟街旁的人群挥手。”
“他看到你了吗?”
“不会吧,街上那么多人呢。再说就算他看到了,匆匆一眼也不一定能认出我。”
“这么说你也可能认错了人。” 梨花有点泄气了。“你看见的那人兴许不是他。”
“你是说,阿标没回来?”
“兴许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叮着问:“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阿标回来?”
梨花没回答,转身离开了。
七七八八地想着这些,来福到了青芝坞,进了月秀的家。
睡了一觉,醒来后月秀告诉他,就在几分钟之前,才庆骑着旺财,往他妈住的村西去了。
来福问:“阿标还在村里吗?”
“还在。大概就在梨花那里。”
来福心里一沉,说了句“不好,要出事。”忽地掀开月秀的胳膊,下床穿起衣服,匆匆追出门去。
大概因为还没完全醒来,恍恍惚惚的,他看见村街上有个背影很像他的男人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一根竹竿,顶上吊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公猪阳具的东西。
他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只见那竹竿梢头吊着的东西一路荡叽荡叽……
三十三
太平天国二破江南大营的史迹,楼法官当然早就知晓。只是,一般史料上都不曾提及清军在本县青芝坞村养猪供应军需之事,而这又正是他这趟下乡采风的主要兴趣所在。为此他很感谢老蔡为他弄来这本新发现于东穆乡民间的手写本史料,是一个当地秀才写于清同治年间的笔记,当然只是个复印件。
这本笔记在体例上有些凌乱,显得很随意,有啥记啥。除了记叙太平天国、江南大营和湘军攻破南京,还记了当时的许多本地轶事,从杀人越货到鸡毛蒜皮一一道来,平起平坐。
其中有个故事讲从青芝坞逃走的那许多猪的遭遇,让楼法官读来很长见识。逃走的猪到底有多少?这本笔记讲至少有两千头。
两千头原本好好养着的猪忽然流落到野外,在东穆乡的方圆不足百里的田野和山间游荡,应该不是结成一群而是分开几群十几群甚至几十群,分头往各个方向各处地方去觅食。像是过了一遍洪水,许多村庄的田地都留下了被它们糟蹋过的痕迹。
光是这群流浪猪横冲直撞还不算什么,乡民们相信早晚它们会平静下来慢慢融入村庄和农家,回到它们原先的圈养生活。那样一来,倒还能让许多农家白捡便宜,发一笔意外之财。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青芝坞的邻村肖垟闹了猪瘟,一两天里就死了四五十头猪。消息传开后,东穆乡所有的村子都筑起了街垒,日夜派人看守,严防外面的猪和猪倌进入本村。他们吃不准那许多从青芝坞逃出来的流浪猪是不是去过肖垟,也吃不准偶尔见着乡道上有个猪倌赶着的公猪有没有染上猪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见一头宰一头,毫不手软。遇见大群的青芝坞逃亡猪,肯定宰不过来,就坚决轰走,轰得越远越好,决不让它们靠近村庄。
毕竟野外觅食不易,它们现在已经愿意回到村舍,回到它们该呆的圈里。只要不是回到惊吓了它们的青芝坞,去哪个村子被收留都行。但村子却不愿意,哪个村子都轰跑它们,让它们继续迷失在见不到房屋的野外。
就这样,一群群的青芝坞逃亡猪逐渐被驱赶出东穆乡的范围,逐渐游荡到县城的附近。
楼法官读到这里,还是难以想象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
回到县城后,有一晚朋友鲍乐请饭,饭局设在有点会所意思的“得陇居”。这是一座带天井和后院的清代建筑,格局俗套却保存得很好,看上去再有一两百年也倒不了。如今县城里很少有人知道“得陇居”这房子从前是做什么的,楼法官心想,鲍乐在这里摆饭局真有意思,让他现成有段子讲了。
几番酒落肚,他让朋友们猜猜看,从前一个地方改朝换代,就拿我们的县城说吧,被太平天国占了或者又被大清国占了回去,最初的那些日子,城里哪方面受到侵扰最大?
一个朋友问:“你是说人还是说生意?”
“都是,也说人,也说生意。”
另一个朋友说:“应该是粮店老板最遭殃了。打仗嘛,总是带来饥荒。一旦权力真空,有点机会,饥民就成了暴民,肯定要抢粮。”
楼法官摇摇头。“你说的这个道理上没错。但实际上,在这之前粮店老板早就把粮食藏起来了。他自己也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顶多是他的店铺会让抢粮不成的暴民一气之下给砸了。这点损失对他来说不算很大。”
其他朋友都不肯猜了。有人甚至还想转移话题,幸好被鲍乐止住,最后不得不让楼法官自己把抛出的球又接了回去。带点无奈和尴尬,他干巴巴地告诉众人,据他不久前从东穆乡带回来的那本晚清笔记的说法,当年太平军攻占辛县,县城里受到骚扰最严重也最明显的是妓院和妓女。
他说出这个话,等着有人和他争论,或至少是要求他解释一下。
没有人要他解释,让他再度感到无趣。这会儿,一桌的男人都在他面前会心地笑着。
“你们笑啥?我讲的是实情。”楼法官说。
“没笑啥,我们听着呢。”
“是啊,你快把下面的故事讲来听听。”
他偏不,偏要他们先回答他的又一个问题:“我们此时在此吃喝的这家饭馆,这所房屋,它从前是做什么的?”
“莫非它从前是个妓院?”
“哦?你怎么晓得的?”
“这不难猜,你前面已经讲到妓院和妓女了嘛。”
有人接了口,楼法官这下满足了,告诉他们:“这地方从前就是妓院,名叫‘采月楼’,闹长毛之前就有了。”
